我的曲折求学路

2024-10-17 00:00:00莫砺锋
博览群书 2024年9期

南朝的南京城里有一个思想家叫范缜,就是《神灭论》的作者。范缜曾与竟陵王萧子良争论因果报应的事情,萧子良说:你不信因果报应,那为什么人们的命运有富贵贫贱的差别呢?范缜回答说:富贵贫贱完全是出于偶然。人的命运就像亭子外面这棵树,树上开满了花,一阵风吹过来,花瓣纷纷飘落,有的花瓣随风飘到我们这个亭子里来了,落在地上毯上。这就是好的命运,就像你贵为帝胄一样。有的花瓣被风一吹,飘到那个角落的粪坑里,这就是不好的命,就像我生来贫苦。命运确有不同,但是哪里有什么因果?有什么逻辑关系?没有的。范缜的意思就是说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是偶然的,你自己没法掌控。风往哪边吹,花瓣就往哪边飘。一朵花瓣能够说我要往这边飘,我要往那边飘吗?不能,它没有选择,是客观造成的。我们这一代人就有一点像树上的花瓣,随风飘落。我一生命运的转变,最大的一个拐弯,就是发生在我高中毕业时候。

1966年,我在苏州中学高中毕业。当年的苏州中学叫作苏州高级中学,简称苏高中。苏高中高三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不上新课,就是复习备考。所以到了五月份,我们已经把功课复习得差不多了,从1951年以来的全部高考试卷都做过两遍,摩拳擦掌准备高考,学校里已经让我们填写高考志愿的草表。那个时候我们苏高中的大部分同学都想学理工科,我也如此,所以我是要考理科的。我跟几个要好的同学商量了填报志愿的两个原则,第一是不考文科,第二是不考师范,我们不想当老师。没想到几十年以后,我做了中文系的老师,两个原则都打破了。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一阵狂风刮过来,我这朵花瓣不由自主地飘荡,落到何处不由我自己决定。

我的求学路是从太仓开始的。我生在无锡,3岁时,父母就携我到了太仓。先是在陆渡桥,后来到鹿河,最后落脚于璜泾。那时我大概是5岁。那个时候学校里的招生规定比较宽松,也没什么正规的幼儿园,我父母就让我提前上了小学。所以我比我的同班同学要小一两岁。我在璜泾小学读了六年小学,然后读初级中学。从小学到初中,我的学习一向是偏理,就是理科成绩要比文科好一点。最显著的一个标志,就是我们读到初三上学期,1962年,那一年太仓县教育局史无前例地举办了全县中小学生的数学竞赛和作文竞赛。学校里推荐我参加了两场比赛,我虽然参加了作文竞赛,但是名落孙山。不过在数学竞赛中,我以全县唯一的满分得了第一名,学校里很高兴,因为我们是离县城最远的一所普通初中,一向被人轻视。

然后到了第二年,1963年的上半年,就是我们读到初三下学期,即将初中毕业,命运要有转机了。那个年代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像我们这种普通百姓的家庭,父母都非常希望孩子读中技校。因为上中技校,读两三年就毕业了。毕业了就有工作,你就可以养家糊口了。我家里比较贫困,我们家里有四个孩子,我是老大,父母总觉得养我们兄妹四人很吃力。我也很体谅父母,我觉得考中专学校很好,早点毕业出来帮父母缓解家里的经济压力。所以父母和我商量好了,决定要考中专校,准备考南京机电学校或南京航运学校,两个学校那一年在太仓招生,当然名额也很少。但是我父亲这个人耳朵根特别软,听不得别人劝。本来都已商量好了,我也同意了,后来,初中里的校长赵居俭老师和教导主任刘慰慈老师,他们两人突然把我父亲请到学校去谈话,谈什么呢?动员他让我考苏高中。当然,两个老师一定是跟我父亲说了苏高中怎么怎么好,毕业以后可以考清华,将来前程无量。我爸爸听了以后就变主意了,回来就说,我家砺锋不考这个机电学校了,要考苏高中。本来我的命运也许是上中专,这一下子就改了,就上了苏高中。

苏高中是一个好中学,历史悠久。它位于苏州南边的三元坊,那个校园原来是北宋时候的苏州府学。它的创办者是范仲淹,大政治家。范仲淹到苏州做知州也就是市长的时候,那片地方还是城郊。范仲淹看那里地形很好,就买了一块地,准备修一座他们范氏家族的私塾。古代都是讲究风水的,风水先生过来一看,断定这一块地的风水特别好。好在哪里?出人才,这个地方一定会出优秀人才。范仲淹高风亮节,他一听这个结论,就说与其我范家一家子出人才,不如让苏州一个府出人才。所以他就把那块I3IhJRuMT48UVItq3V71MA==已经买好的地捐出来办府学,办苏州府的学校。这就是苏高中的前身。到了辛亥革命以后办新学,就叫苏州中学。所以我们中学的校训就是范仲淹的两句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一到苏高中,觉得整个的气象就是不一样。我不是贬低我在璜泾的母校,但璜中校园确实是比较简陋。我们在璜泾中学上物理课、化学课,老师从来不让我们做实验,因为没有仪器。老师拿一个仪器在讲台上演示一下,我们就在下面看看,根本没机会动手。进入苏高中一看,物理有四个实验室,化学有四个实验室,每堂课都自己动手做,一下子提升了我的学习兴趣。更加重要的是,我读到高一下学期,学校里把著名数学家华罗庚先生请来讲学。我为此激动了好几天。以前只能从书本上看到照片的一个大数学家,现在就坐在我面前。事后,我就给璜泾中学的同学写信说,我今天见到华罗庚了!苏高中确实有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

考虑到跟我现在的职业有关的情况,我还要提一下,苏高中的语文老师非常棒。我从高一开始就决心将来一定要考理工科的大学,但是语文老师讲得太好了。语文老师讲得好,就强烈地吸引了我们学习语文、读文学作品的兴趣。所以我在苏高中读了大量的课外读物。我在中小学读书时不是一个很用功的学生,我自己觉得有点小聪明,功课对付对付就行了,所以课外看闲书比较多。在语文老师的引导之下,我甚至都已经读过两套《中国文学史》。照理说是不必读的,那也不是高中的教学内容,而是大学中文系学习的内容,但我已经读过两套,因为我感兴趣。

就这样,我在苏高中学习了三年,很快到了1966年的春天,到了要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苏高中对高考填志愿比较慎重,五月份老师叫我们每个人填一份志愿草表,我的第一、二、三的专业已经选好了,分别是清华大学的电机工程系、数学力学系和自动化控制系。但是就在这个时候,高考被废除了,我随着时代的波澜,回到太仓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就是种地。因为贫下中农,生产队的老乡,大部分是文盲,他们能教你的,只有种地。那时候种地其实很简单,我们用的农具是镰刀、锄头、扁担,耕地也没有拖拉机,用牛拉犁。那些农具,我后来到南大学习古代文学以后,看了很多古代的图像资料,发现跟宋代农民用的是一模一样的,一千多年来没什么改进。 我从此在农村种地,一种十年。

在这十年中间,我没有中断学习,我还在求学,但是这个求学完全变成了自学。我下乡以后,很多人对我说,你这辈子不可能上大学了,你死了这条心吧,你还看什么书呢?好多好心人劝我说,你不如学个编篮子的手艺,挣点零钱,你读书学习有什么用啊。但是,我实在是喜欢学习,我实在是想读书。

下乡之初,苏高中的同学还都在学习。我们下乡时都带了一些书,准备在农村自学。但是过了一两年以后,我们发现,在当时的农村,要想自学理科的知识,几乎不可能。第一,你找不到教材。大学的高等数学、物理学教材没地方找。书店里也不卖。第二,一碰到难题,碰到一道坎,没有人指点,就过不去。我就果断地把离开苏高中时候搜罗到手的,临时买到的一些数理化的书,包括后来看得滚瓜烂熟的几本小册子,物理的有《万有引力与圆周运动》,数学的有《极大值和极小值》,还有一本很有意思的叫作《一笔画和奇偶点图上作业法》等书,通通当废纸卖给了废品站,从此跟数理化再见了,这辈子不再学习数理化了。

在农村种地很辛苦,但是毕竟有农闲的时候,还有下大雨不能下地的时候,我干什么呢?我当然还想读点书。说实话,那时候的知青生活是比较艰苦,精神上也很苦闷。当然有的知青会谈恋爱,有一首歌叫作《小芳》:村里的姑娘叫小芳,我们村里真有姑娘叫小芳,但小芳根本不爱我。所以我是非常孤独,非常苦闷的。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只能读书,借书来安慰自己。还有,由于我被剥夺了上大学的权力,我心里就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反倒激发了我的志气:我一定要完成自我高等教育,我要学习高尔基。俄罗斯文学家高尔基,他写的自传三部曲,第一本叫《童年》,第二本叫《在人间》,第三本叫《我的大学》。当然,高尔基在《我的大学》里写,他到喀山去想进喀山大学。实际上他没有钱交学费,根本进不了大学。他只是到喀山大学里去卖面包而已。但是高尔基在社会上磨炼多年,后来成了世界级的大文豪,他是读的社会大学。我当时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完成自我高等教育,我非要自修成大学的文化水平不可。所以后来我的读书是带着一股情绪的,这样一来,我反倒改掉了原来在中学里不够用功的习惯,变得刻苦起来。

但是,尽管我在精神上想刻苦自学,实际上却是无所作为。原因是什么呢?是没有书,是无书可读。那时候新华书店能买到的人文方面的书籍,只有六个作家。这六个作者的名字我说一个字大家就知道是谁,马、恩、列、斯、毛、鲁。当然这六个人的书很好,我也喜欢读。说实话,我认真读过不少马列著作,马列原著中相对冷僻的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哲学的贫困》我都从头到尾读过。恩格斯的《反杜林论》我简直读得滚瓜烂熟。但是问题是你光读这六个人的书是不够的,是吃不饱的,我还想读其他的书呢,对不起,没有了。所以我在农村,不管在江南还是淮北,最大的困难就是无书可读。为了借书,我求神拜佛,到处打听,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到处问,也只是偶然能借到一本书来看,借不到就束手无策。所以,那个时候我的读书是没有选择性的。只能等命运之风把哪本书吹到我手里,我就读哪本书。有一次,我在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就读了一本书,那本书是《气象学教程》。我并不想学气象学,但是当时就借到那一本书。我就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我现在还记得一些天气谚语,都是那个时候读来的。

我在农村的十年读书生涯就这样过去了。大概到1974年,我已经把我所能借到的中文书全部读完了,怎么也借不到新的书了。实在没办法,我就开始读英文书。英文书读得很慢,一本英文书里面生词很多,一边查词典,一边阅读,阅读速度就很慢,不像中文书那么快。 也就是英文书比较禁读,可以延长阅读时间。我就开始学英文,我在最后几年的农村生涯中主要是读英文书。

这里要说一说我的学科转向。我的学科转向完全是被迫的,偶然发生的,不是我自己决定的。我的第一个转向是,我在农村读中文书,一开始是漫无边际的,后来才慢慢地收缩到古典文学这里来。怎么会收缩到这里来的呢?不是我特别想读这些书,而是这些书特别耐读,这些书你多读几遍没关系。你说《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不像小说一样读一遍、读两遍就算读完了。这种书你读十遍、一百遍都不嫌多,你可以反复读,你可以去咀嚼,去体会。我对这些书读的次数特别多,反复阅读,一个必然的合乎逻辑的结果就是把文本背诵出来了。所以我在农村背诵了大量作品,比如《孙子兵法》十三篇我是从头背到尾的,屈子的《离骚》也是从头背到尾的。这两个作品对我来说还起到了计时器的作用。我插队在璜泾镇的东边,离镇大概五里左右。我每次从插队的那个村子走回镇上来,我没有手表,我怎么计时呢?我就一路走一路背作品。我后来很清楚,这段路正好可背三遍《离骚》,或者是背一遍《孙子兵法》。作品背完,我就走到镇上了。

我的第二个转向是从读中文书转到英文书,这与我生命中遇到的一位贵人有关。我下乡以后的读书应该说是很孤独的,因为周围的人都不读书。那个时候社会上流行的一种价值观,就是读书无用论。但是,我的生活中终于出现了一个贵人,他鼓励我读书。这个人是我高中同学顾树柏的舅舅。顾树柏家在沙州,现在叫张家港。改革开放以后,顾树柏是张家港最好的中学梁丰中学的特级数学教师。他是我在苏高中的同班同学,他下乡后也一直在自修,主要是自学数学。顾树柏有个舅舅叫徐学明,徐学明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前是复旦的学生,后来跑到苏北去投奔新四军,新中国成立以后当了当地一所中学的校长。他家里有大量的藏书。他听顾树柏说我很喜欢读书,又借不到书,他就开始借书给我。他家里有特别多的英文书,还是英文原版书,我从他那里借了好几本英国的诗集。还有一本非常厚,像砖块一样的书,是伦敦出版的《世界短篇小说名著》英文版。他不但借书给我读,他还指导我学习英语。那年我开始自学英语,辗转借到了《大学英语》。这套书一共八册,我没借到七、八两册,只借到第一册到第六册。我就一边读课文,一边做习题。做了习题以后,写在一张纸上寄给顾树柏,他再拿给他的舅舅,请他帮我批改。批改之后再寄还给我。这种远距离的函授教学持续了两年,他一分钱都不收,完全是义务。他就是看见我喜欢读书,就想鼓励我,支持我。

这件事情又引出第二个鼓励我读书的人来。几年以后我迁到安徽去了,我把户口迁到安徽泗县,我有一个姨妈在那个县里工作。我姨夫是解放军的干部,转业到泗县去工作,姨妈跟随前往,在泗县银行当会计。我迁到泗县就是求他们帮忙的,他们找了一点关系,帮我把户口落在一个生产队里,农忙时候种地,农闲的时候到公社的农具厂里做工。我在农具厂干活,有了一个很好的条件,就是晚上有电灯,我晚上可以就着灯光读书。

在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我那天上大夜班,干到下半夜两点,才下班回到宿舍里。那天我的英语作业没有写完,上一课的英语作业经过舅舅的批改,已经寄还给了我。我一直跟着顾树柏称呼徐学明先生为舅舅,从未叫过徐先生。下一课的作业我还没写完,我想快点写完了寄过去。所以我虽然是上大夜班,两点钟才下班,但我回到宿舍里吃了一个馒头,就开始写下一课的英语作业。我埋头在灯光下写,外面大雪纷飞,窗上的冰溜子有一尺长。我们农具厂的隔壁是公社的卫生院,当晚有一个医生在急诊室里值夜班。农具厂跟卫生院中间有一道围墙,但是围墙塌掉了一块,形成一个大缺口,两边可以通行。这个医生姓熊,是全卫生院唯一的大学毕业生,安徽医学院毕业的。熊医生在那里值夜班,他透过围墙的缺口看到农具厂这边有一扇窗户亮着灯光。下半夜两三点钟,又是大雪纷飞,怎么还亮着灯光,他觉得好奇,就冒着大雪从那个缺口走过来,看个究竟。他走到窗口一看,我正在灯光下埋头写作业。他站在外面看了一会,也没吱声,就悄悄地走了。第二天,熊医生来登门拜访,说我昨天夜里看到你下半夜三点钟还在看书写作业,这个年头还有人这么勤奋地学习,你真了不起!从江南到淮北的十年中间,这是我遇到的第二个鼓励我读书的人。 熊医生热爱文学,他有一批小小的藏书,我在他那里也借到了一些书。

总的说来,我在农村的前面几年主要是读中文书,后面几年主要是读英文书。当时的读书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有什么用处呢?基本上等于零。但是我就是喜欢读书,我还觉得读书迟早会有用的。先说读中文书的用处。我在农村背诵了不少古典作品,到了1979年,我以安徽大学外语系二年级本科生的身份,投考南大中文系古代文学的研究生。我不但是提前考研,而且是跨专业。我报考南大的研究生,五门考试课程中有一门是“古代汉语”。南大的“古代汉语”卷子,出的题跟别的学校的题路不一样。一般的古代汉语的试题总是给你几段文言文,叫你翻译成白话文。南大是反过来,给你几段白话文,叫你翻译成文言。我一看考卷上的几段白话文,我马上就猜出来这一段源于《孟子》,这一段源于《史记》,这一段来源于《左传》,这一段是《礼记》。它们都是我在农村背过的段落,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就把那些背过的段落写上考卷,这是标准答案啊。所以我虽然从来没读过一天中文系,但是我的“古代汉语”考了98分,差两分就满分了,然后我就考上了南大的研究生。

我读英语书又有什么具体的用处呢?主要是帮我解决了高考报名的难题。 我在农村待了十年,我是苦苦地盼着形势会有变化,让我能离开农村。终于等到了1977年。大家算一算,我1968年下乡,到1977年,已经是第10年了。1977年的高考是冬天进行的,共和国历史上只有那一届高考是在12月举行的。我参加高考,真是命运多磨难,报名时候又碰到障碍。按道理说恢复高考了,而且中央的精神是说不论家庭出身,所有的青年都可以报考。但是1977年的大学招生是分省进行的,不是全国一盘棋。因为来不及组织全国统一命题,统一印刷试卷,统一的只有考试日期。各省分别组织报考,江苏给江苏考生命题,安徽给安徽考生命题。那年十月,我听说可以报名高考,非常高兴,我终于盼来了这一天,不管我的家庭出身是什么,我都可以报名了。我立马跑到公社去报名,结果一看安徽省的那个招生简章,关于考生报名有一个年龄规定,说考生年龄一般不得超过25周岁,个别学有专长的考生年龄可以适当放宽。当时我已28周岁,按照那条规定,我就没法报名。这让我有苦难言。再看补充条例,学有专长可以放宽年龄。我就使劲想,我有什么专长呢?我没有专长。天无绝人之路,有好几个公社干部看到我束手无策,就比较同情我。在那个公社里,像我这样年龄的老高三的知青还在农村的,只剩我一个人,其他人都招工、招生离开了。他们说这个人平时老老实实的,一直在劳动,也蛮喜欢看书。现在好不容易恢复高考又不让他报名,大家帮助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帮他报名。有一个干部脑子比较灵,说我到农具厂串门时好像看到他拿着一本很厚的英文书在那里看,他不是专长英文吗?其他人说,对,你就填专长英文不就行了吗?我说可以吗?他们说这怎么不可以?简章上又没有说需要什么证明。我就在那个表格上填写专长英语。实际上我并不专长,就是一般的英语水平。但我还是填了。填了专长英语,志愿就必须填外语专业了。

1977年我在安徽高考报名的时候,回想到11年以前的往事。陆游有一句诗叫“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他早年老想要收复中原。11年以前我在苏高中的校园里填高考志愿的草表,真是“早岁那知世事艰,清华北望气如山”,当年我真的是气壮如山。但是11年以后,我在安徽泗县汴河公社的办公室里填志愿时,我已经人穷志短,哪里敢填清华、北大?家乡江苏的南京大学也不敢填,我只想求稳,只敢填安徽的大学。我就填了第一志愿安徽大学,第二志愿安徽师范大学,第三志愿宿县师范专科学校。三个学校都是填的外文系。就这样,我考进了安徽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

1978年春天入学以后,我就在安大外语系读书了。安大外语系那一年的英语专业招了150多个学生。外语系分班的规模比较小,因为要上听力课,所以150个学生分七个班,我是在7班。本来我就想在安徽大学外语系一直读到毕业,将来的专业就是英语。我也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长远的努力方向。因为顾树柏的舅舅借给我的书中,有很多英国诗人的作品,都是原版,《拜伦诗集》《雪莱诗集》都有。我还喜欢上了一些在中国不太有名的英国诗人,像丁尼生、华兹华斯、布朗宁和布朗宁夫人等。我一开始是想老老实实地在安大外语系把四年本科读完。但是到了1979年的春天,大学二年级的上学期,又刮来一阵命运的风,就是考研之风。我们英语专业一共七个班,其中6班是快班,快班里面有几个尖子生,英语水平特别好。他们原来是北京知青、上海知青。这几个尖子生就向学校要求,要提前报考研究生,学校一开始不同意,说要本科毕业才能报考。他们说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再读四年太晚了,我们水平也是可以的,要求报考。学校本来是不允许的,但是他们使劲去磨,后来校领导就松口了。于是他们就得到了提前报考研究生的机会。这个消息传出来以后,我无动于衷。因为我觉得我的英语水平也不够,我想读完本科再说。结果我们班的同学听到以后,也来劝我去考。我最开始并不为所动。但是很快就出现了一个新的因素,我的态度就改变了。

新的因素是什么呢?是经济因素。我进安大后一直靠助学金生活。我在农村当了十年农民,也当了几年“亦工亦农”的临时工,收入一向很少,我口袋里的积蓄从来没有超过100块钱。进入安大以后我不工作了,就没有收入。国家发的助学金,每个月18块钱,在当时的物价水平下吃饭勉强够,再理一次发和买一块肥皂,钱就花完了。当时我看中了一本新出版的《新英汉词典》,要5块钱,我买不起,就一直没买,经常借别人的用。有人来劝我考研究生,说研究生助学金是每个月35块。我一听就来劲了,经济因素确实是最大的动力。我想假如考上研究生,每个月有35块钱,那就太好了。我就决定也要提前考研,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因为我们7班是普通班,不是快班,居然也有人要提前考研,就成为一个新闻了。

我报考什么专业呢?当然是英语语言文学。我还决定要考南京大学,为什么呢?也是偶然因素。因为我读的安徽大学是1957年创办的,当时为了要支持它,从南大调一部分老师过去,从复旦调一部分过去。我们外文系的老师有三分之一来于复旦,三分之一来于南大。我熟悉一个南大调来的老师,他经常说南大的英语专业非常强。范存忠教授、陈嘉教授,是全国数一数二的英国文学专家。既然我要考研,我当然要瞄准这个目标。所以我想报考南京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考范存忠、陈嘉他们的研究生。我把我的想法写信告诉母亲,母亲说那很好,你外公外婆都在南京。你考上南大以后,我到南京去看外公外婆,还可以顺便来看看你。我就决定要考南大外语系的英语专业了。

1979年的时候没有网络,所有的材料都是书面材料,要报考研究生,到哪里去查目录呢?就是到安徽省教育厅去查。那天早上我离开安大校园,跑到省教育厅去查全国各个大学的研究生招生目录。各校的目录都放在一张大桌子上,清华一本,北大一本,南大也有一本。我一查目录,果然有南京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指导老师是陈嘉他们。再一看考试科目,心一下就凉了,五门课程中有一门是第二外语,规定在德语、法语、西班牙语中任选一门。安徽大学英语专业的第二外语要到大二的下学期才开。我那时候才是上学期,第二外语还没开,我连字母都不认识,怎么考?再看其他大学的英语专业,也都要考第二外语。五门课中有一门课没法考,照理说只能打道回府。我都想回去了,再一想不对,我要提前考研的消息,我们班的同学早就宣布出去了。我要是名都没报上,就灰溜溜地回去,太损害我们班的集体荣誉了。我要维护7班的集体荣誉,我当场决定,今天非考不可。这个专业不能考,我就换一个专业试试。然后我就在南大的招生目录上往前翻。外语系的前面就是中文系。一翻翻到中文系,一看有一个科目叫作中国古代文学,招生的导师是程千帆教授,研究方向是唐宋诗歌。再看五门考试科目,并没有第二外语。因为中文系的研究生招生不考第二外语,只要第一外语就行。一看那五门课,我觉得我可以对付,当场我就报名了。早晨我去的时候还是要报外语专业的,中午回来的时候,我告诉我的同学,我已经报名了,但是报的是中国古代文学。报名后一个半月就开考,根本没多少时间来复习备考。三天连考五场,每场三个小时,强度较大。现在每年高考,家长往往让考生住在离考场较近的酒店里,还要加强营养什么的。我是个穷学生,赶考的准备就是早上在学校食堂里买两个馒头,再带上一个水杯。考场设在合肥二中,我提前一天去观察过,知道有开水供应。我乘坐七八站的公共汽车,再步行10分钟,就能赶到考场。上午考三个小时,中午就着开水吃两个馒头,趴在桌子上睡一会。下午两点再考第二门。两天半下来,英语、古代汉语、中国文学史、唐宋诗歌专业知识、政治,一门一门的全都考完了,我自己感觉考得还好。我进南大后,才知道那年程先生总共录取三个学生,我的五门总分是416分,领先第二名50分。8月底接到南大的录取通知,我考上南大的研究生了。

当年9月我离开安徽大学,到南京大学报到,从此就进入中文系,进入了中国古代文学专业。但是凭良心说,直到我到南大报到的时候,我的专业思想还是不坚定的。我并没有下定决心就要在古代文学学科里干一辈子。因为我原来是想学英语言文学,最近几年的兴趣也都是英国诗歌。但是当我见到白发苍苍的导师程千帆先生以后,跟他接触一段时间以后,我的想法慢慢地变了。我后来的45年一直耕耘在唐宋诗歌这块田地上,从来没离开过一步,完全是受程先生的影响,受他人格的感召。

我在安徽大学报考研究生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程千帆是什么人。但是我一直认为,我与程先生成为师生是前生的缘分,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明。首先,我进入中国古代文学这个专业,并不是我深思熟虑的主动选择,是命运之风把我刮到那里去的。其实程千帆先生也是如此。程先生1932年在南京考大学,考上了金陵大学。金陵大学是南京大学的一半前身。什么叫一半前身呢?我们南京大学是民国时的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两个学校合并而成的。金陵大学是一个教会大学,美国的教会来华创办的。程先生考上金大的时候,他要想读化学系。他在南京金陵中学读书的时候,碰到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化学老师。他非常崇拜那个老师,自己也爱上了化学,所以考金陵大学也是想读化学。那个时候的教会学校,报名的时候十分宽松,就是新生可以自由转系。报到那天,程先生来到金大。那时候大学的招生规模都比较小,金陵大学一年就招几百个学生。几个老师坐在一张长桌子前面,各个系的新生来报到,交学费。程先生一看化学系学费很贵,要100个银元一年。程先生家境清贫,交不出100银元的学费。他就问管报到的老师,我能不能选一个学费便宜点的系来读。老师说中文系学费最便宜,程先生当场决定改上中文系。这一改就改出了一个国学大师。要不是程先生当年从化学界转到中文系,要不是我从最早的理工科转到外语系再转到中文,我们俩就不会成为师生了,这是我们的第一重缘分。

其次,程先生曾被发配到离武汉两百华里的沙洋农场去劳动改造。他在那里最主要的劳动就是放牛。程先生晚年有一句名言,他说我这一辈子最好的做学术研究的时间都被放牛放掉了,他壮年的时候一直在放牛。我们俩成为师生以后,有一次我陪他在南京的玄武湖公园散步。我们两人一起走啊走,前面出现了一块草地。程先生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嗯,这块草地够五头牛吃一天。他放牛太有经验,他知道这块草地够五头牛吃一天。我听了以后点头说,嗯,差不多差不多,因为我们生产队有6头耕牛,我也有点放牛的经验。我们师生两人都曾经长期从事农耕,这也是一种前生的缘分。

程千帆先生被匡亚明校长请到南大时已经65岁了,但他在晚年竟然创造出余霞满天的学术辉煌。他晚年的20年是把整个生命都放在学术上,放在教学上。所以程先生到了南大以后,硬是使我们南大的古代文学专业上了一个台阶。本来我们已经落后于同城的南京师范大学,是程先生在南大发愤工作,才把南大的两古学科建设成国家重点学科。我跟从程先生学习以后,觉得他对中华传统文化的那种热爱是沁入生命深处的,他不是一般的欣赏式的热爱。跟着程先生读研,从硕士读到博士,前后五年,我的专业思想就变得坚定了,我就下定决心这一辈子就坐在这张冷板凳上,再也不离开了。我1979年考进南大,从此不再东张西望,到今年2024年,45年来我一步都没离开过古代文学。我决心终老于斯了。

此外,跟着程先生读书以后,我在农村初步养成的发奋读书的习惯保存下来了,而且得以发扬。程先生教学生非常严格,对我要求尤其严格,因为我的起点太低。我先当他的硕士生,然后又成为他的第一个博士生,我毕业以后他才招第二个博士生。我攻博的三年中,整个南大中文系就我一个博士生。程先生一个人指导我还嫌不够,他又请了三个教授做他的助手,一起来指导我。现在我的博士生有时诉苦说,压力太重。我说你们的压力重什么啊?我一个人管你们十几个人,那时候四个教授管我一个人,我的压力才重呢。程先生对我说过,我看你在农村劳动那么多年,身体还蛮棒的,加点压力也不会垮,你就抓紧读书吧。我以前没有读过中文系, 所以要恶补,要从基础的典籍从头读起。我的研究方向在入学的时候就确定了,是唐宋诗歌研究。但是程先生给我开的经典阅读的书目,全部是唐代以前的书。《论语》《孟子》算一部书,《老子》《庄子》算一部书,然后是《左传》《诗经》《楚辞》《史记》《文心雕龙》《文选》,一共八部经典,都是为了夯实基础。我花了一年时间认真把八部经典读完,然后开始写博士论文。我读得比较快,我还是有一点拼搏精神的。

在读博的第二年,1982年,我结婚了,第二年我的女儿就出生了。等到1984年,我博士答辩的时候,女儿正好一周岁。那时候的物质条件很艰苦,我家住在妻子单位分到的那间房子里,一共8个平方米,我有一张小书桌,头顶上方拉了很多根绳子。那时候小孩的尿布都是要洗要晾的,没有现在的一次性纸尿布。阴雨的日子里,我的书桌上方都晾着女儿的尿布。有时我妻子说弄块干尿布来,我就随手一拉,拉到一块就扔过去。当然更多的日子我是住在南大的集体宿舍里,三个人一间,幸亏两个室友都是理科的,白天都待在实验室里。我埋头苦读了三年, 等到1984年10月,我就参加毕业答辩。那是新中国第一次文学博士论文答辩,所以我就成为第一个文学博士。当时江苏电视台、南京电视台都到答辩现场来录制节目,第二天还上了央视的新闻联播。我答辩的那几天里,系里不少人都在为我忙,因为那场答辩会特别隆重,旁听者多达300人,答辩委员中有5位先生是从外地请来的,所以系里有好几位老师都在那里忙。当时负责指挥的是系副主任许惟贤先生。答辩结束后我向他道谢,说对不起,这两天为了我一个人的事情,搞得系里面这么忙。许先生说这没关系,只要你以后好好地给我们干活。果真,我答辩刚结束,系里就给我派活,马上备下学期的课。我10月22日答辩,第二年春天就上课,从那时开始,我40年来一直在教学第一线讲课,直到2023年才上完最后一课。我也算是终生扑在古代文学的教学上了。

下面再说说我做普及工作的情况。程千帆先生一辈子的学术活动,包括学术研究和普及工作两个部分。他一向很重视普及工作。他说我们研究唐诗宋词,写了很多论文论证唐诗怎么好怎么美,宋词怎么好怎么美。但是如果唐诗宋词没有能走进千家万户,没有被社会上广大读者所接受,这个研究的意义又在哪里?他认为学术不应完全是象牙塔里的事情,应该走出象牙塔。所以他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就跟他的夫人沈祖棻两人合编一本《古诗今选》。这个选本到现在为止已经再版过8次,深受读者欢迎。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最有名的那本《唐诗鉴赏词典》,程先生也参加了编纂,序言也是他写的。我留校任教后一开始的活动全部在校园里面,我给本科生上课,后来给研究生上课,都在南大校园里。后来我开始走到其他校园里,我中年时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凡是南京的大学,只要是学生会和团委来请我去做讲座,我一概答应,绝不拒绝。南京有70个大学,我大概已经去过30个。南大的同胞兄弟东南大学,有一次在一学期内我接连去讲了10场。但是我的活动还是局限在大学校园之内,从未走到社会上去。我走出校园去做普及工作,也是被命运之风偶然刮去的。2001年,南大庆祝百年校庆,校庆办的老师想借百年校庆时稍事宣传。那时最有影响力的宣传工具当然是电视,于是校方与央视联系,由“百家讲坛”栏目组到南大来录制几个老师的讲座。中文系有三个老师入选,我也在其中。为了配合校庆,这当然是义不容辞的事情。我在南大的逸夫馆以《杜甫的文化意义》为题做了一个讲座,听众基本上都是中文系的研究生。讲完以后还有几个回合的现场问答。央视的编导来录了像,后来分成两讲在“百家讲坛”播出,这是我与“百家讲坛”结缘的开始。走上央视百家讲坛,是我走出校园做普及工作的始点。后来我又开始到各地图书馆做公益讲座,讲得比较多,有多篇记录稿收进了刚出版的《莫砺锋演讲录》。我做普及工作也是受到程先生的精神引导,我想仿效程先生,在学术研究做到一定程度以后,要把一部分的时间和精力转到普及工作上去。

我今年75周岁了,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我手头还有9个博士生没毕业,除了指导这几个博士生,我现在的主要精力仍然放在普及工作上,还想在有限的余生多作点贡献,就像程先生晚年一样。岳飞说得好,“莫等闲白了少年头”。我的少年头已经完全白了,我这辈子的求学路是弯弯曲曲的,坎坎坷坷的。好几次转向,都是受命运的摆布,不由自主。我就像一片花瓣随风飘荡。现在回忆平生,没有成就,虚度光阴。但是我也能原谅自己,我在主观上并没有想要躺平,没有想要放弃,我还是一直在努力的。

(作者系新中国第一个文学博士,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央视百家讲坛著名主讲人。本文系根据作者于2024年在太仓图书馆的演讲整理而成,经陈榛熙录音,沈章明整理,莫砺锋审阅授权本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