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有一篇著名的散文叫《乌篷船》,一直为研究界所称道,被公认为现代散文中的名篇。在各种各样的解读中,读者似乎只是注意到这篇散文的语言、布局和审美,却从来也没有人注意到其中隐藏着的一种对于昔日恋人的深情。
本人以为,这篇散文是写给日本情人乾荣子的,是他精神恋爱的一篇作品。如若有疑惑的话,请听我慢慢道来。
“子荣”是周作人的一个笔名,《乌篷船》表面上看,这篇文章是写给子荣的一封信。
他在信的抬头就开门见山写着“子荣君”,初读者会以为这封信是写给一位男士,这个人不是他的朋友便是学生;再读又会认为,他的这封信是写给他自己的,因为“子荣”不正是周作人用过的一个笔名吗?反复三读、四读,终于看明白了:这封信是写给日本初恋情人乾荣子的。
乾荣子是周作人刚到日本时,下宿伏见馆的一个使女。在《知堂回想录》中他这样说:
我初次到东京的那一天,已经是傍晚,便在鲁迅寄宿的地方,本乡汤岛二丁目的伏见馆下宿住下,这是我在日本初次的和日本生活的实际的接触,得到最初的印象。这印象很是平常,可是也很深,因为我在这以后五十年来一直没有什么变更或者是修正。简单的一句话,是在它生活上的爱好天然,与崇尚简素。我在伏见馆第一个遇见的人,是馆主人的妹子兼做下女工作的乾荣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来给客人搬运皮包,和拿茶水来的。最特别的是赤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
另外还在1940年的一则日记中又补记写道:“荣子为本乡汤岛伏见馆主乾××妹,丙午、丁未寓馆中常见之,至入梦,今为第三次也,八日作小文云:乾荣子纪念。”由此可见周作人是专门为乾荣子写过一篇文章的,而且这篇文章的题目就是《乾荣子纪念》。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篇文章一直没有发表,在佚文中也没有看到。
在周作人的文学创作中,乾荣子时常出现在他的文字里。这主要反映在他的笔名和作品之中,通过考察可以证明,乾荣子这个日本女孩确实影响了周作人的文学创作。
他用的第一个与乾荣子有关的笔名是“子荣”。“子荣”即是荣子的倒置,从1923年8月26日,发表《医院的阶陛》,载《晨报副刊》,首次使用署名子荣开始;至1927年10月15日,发表《随感录六十五·功臣》,载《语丝》第153期,署名子荣为止,这个笔名周作人共使用了24次之多。1923年9月1日,日本发生了关东大地震,东京一带损失惨重,这个月周作人使用“子荣”这个笔名甚多,证明这期间他对乾荣子是非常惦念的,由此可知“子荣”这个笔名的使用,应该与乾荣子的关系极大。
另一个与乾荣子有关的笔名是“荣纪”,“荣纪”比较明显即是荣子纪念的意思。这个笔名是从1950年1月10日开始使用,即发表的《双日开市》一文,载同日的上海《大报》上,署名便是“荣纪”;到是年的三月二十七日,还是在上海《大报》上,发表《写白字》一文,为最后一次使用“荣纪”这个笔名,虽然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但是“荣纪”这个笔名竟然使用了44次之多。
值得注意的是,距第一次使用以乾荣子为对象的笔名“子荣”过去了整整27年以后,竟然又出现了“荣纪”这样的一个笔名。真是刻骨铭心、念念不忘、难以释怀,这是怎样的一种挥之不去的心结和毅力啊。
据我的统计,在周作人的笔名中,以羽太信子为对象的文字非常之少,除文章中用“内人”的以外,只有一个笔名叫“信明”,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至于这个笔名与羽太信子有没有关系,也很难说。好在羽太信子的日本文化水平本来就不高,当然更不怎么懂中文,而且对于周作人的文章她根本不看,即便是看了也不懂。
周作人最早关于乾荣子的回忆,是在他诗歌集《过去的生命》中的两首诗。这就是发表在1923年4月9日《晨报副刊》上的《她们》和《高楼》。
《她们》开门见山,写得非常直白坦诚。他写道:
我有过三个恋人,
虽然她们都不知道。
她们无意地却给了我很多:
有的教我爱恋,
有的教我妒忌,
我都感谢她们,
谢她们给我这苦甜的杯。
周作人所说的这三个恋人分别是:杭州陪侍祖父时邻家的杨三姑娘、“既嫁而死”的二姨夫之女平表姐以及当时“还是健在”的日本女孩乾荣子。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人就是这个乾荣子。诗里提及乾荣子的部分是:
她不知流落在什么地方,
我无心去再找她了。
“无心去再找她了”,就是没有机会再找,因为那个人身在国外,不好找也无法找,那么只有把她记在心里,写在自己的诗里。
第二首《高楼》则是专门写给乾荣子一个人的。好在诗歌不长,我们看看:
那高楼上的半年,
他给我多少烦恼。
只如无心的春风,
吹过一颗青青的小草。
他飘然的过去了,
却吹开了我的花朵。
我不怨她的无情,
——长怀抱着她那神秘的痴笑。
这是回忆住在伏见馆半年生活的诗,那个“他”即是她——乾荣子,这即是周作人的“恋人”,乾荣子大约并不知道,也许有一些朦胧的感觉,因为周作人在梦里回忆乾荣子曾找他问过字。乾荣子跑来跑去地忙于工作,在周作人的感觉中,仿佛如一阵“春风”吹过,那青春荡漾的身姿“飘然”而去,“吹开了”他的情思;所谓“高楼”,其实仅有三层,尤其是19世纪东京民宿的木结构房屋,大概也高不到哪里去。倒是因为绍兴的民居中鲜有楼房,再就是乾荣子上下楼时,那种用木屐踩踏楼梯发出的声音,使得周作人心动,此刻才感觉到楼之高。乾荣子的印象始终萦绕在心头,令他心驰神往,不能自拔。这是一首很有意境的情诗,是一首专门写给乾荣子的恋歌。
其中“春风”“小草”“花朵”等意象,都会令人产生美好而纯真的遐想。周作人在《情诗》一文中说:
我的意见以为只应发乎情,止乎情,就是以恋爱之自然的范围为范围;在这个范围以内我承认一切的情诗。
……我们对于情诗,当先看其性质如何,再论其艺术如何。情诗可以艳冶,但不可涉于轻薄;可以亲密,但不可以流于狎亵;质言之,可以一切,只要不及于乱。
周作人的新诗特点是善于平铺直叙,他首先注重感情的流露,其次才是艺术。这首新诗,是他情感与艺术结合得比较完美的一首佳作,对于丰富后来的诗歌理论和创作,可以说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典范。特别是乾荣子的“那神秘的痴笑”,很有可能是他写此诗的一个动力,因为乾荣子在他年轻的心里是挥之不去的。
现在我们回到周作人这篇非常著名的散文《乌篷船》,文章写得非常好,全文体现出一种情感的韵律和高雅的凄美。认真分析可以发现作者的用情之深,很多人都认为该文是可以编入教材的。
顺便说一下,周作人以通信形式所写的文章是很多的,有的是写给朋友、学生,有的就是直接写给他的另外一个笔名,是写给他自己的,然而《乌篷船》却完全不同。这篇散文是以写给 “子荣”回信的形式出现的。
当然这是一封寄不出去的信,是周作人在心灵深处与魂牵梦绕的乾荣子的一次精神对话。仔细分析全文,真是“一弦一柱思华年”。
他在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接到手书,知道你要到我的故乡去,叫我给你一点什么指导。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为在那里生长,住过十多年,究竟知道一点情形,所以写这一封信告诉你。
这个开头很有意思,乾荣子竟然给他写信来了,这是他日思梦想的事情,当然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出现的。乾荣子的文化程度很低,不大可能给他写信,但是日本人写信用很多的假名,一般人写起来应该也不费劲。既然是乾荣子有信来,他当然在兴奋之余会急不可耐马上回信,因为信里说荣子要到他的故乡去,当然这正是周作人求之不得、盼望已久的事。因为羽太信子在绍兴生活了好多年,每当出现矛盾时,周作人很有可能会想到,如果是乾荣子的话则不会是这样;乾荣子如果真的能到绍兴来,对于周作人来说,那将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这是周作人精神出轨的一次美好遐想,羽太信子是乘坐过乌篷船了,然而乾荣子还没有乘坐过;当然乾荣子来绍兴只能在梦中实现,就是想一下也是美好的。
这种情愫是在细读了他的文章后我们才会发现,他在下面的文字中吐露了心结:“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是那里”,那么他 “可怀恋的地方”是哪里呢?当然是东京的伏见馆。周作人对于故乡的理解非常现实,他在《故乡的野菜》一文中曾经说过: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然而这次不一样,他是给乾荣子介绍故乡,那是要竭尽全力、尽职尽责的。周作人写道:
我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会明白的,不必啰嗦地多讲,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
乾荣子来绍兴除了看周作人以外,当然是要寻找有趣的事情;而绍兴对于外地人特别是外国人来说,最有趣的事情,那当然就是乘坐乌篷船了。
紧接着便是文章的中心段落,但凡细读过这篇文章的人,就会发现以下的几个关键信息密码。
首先,子荣(即乾荣子)不是中国人,周作人不厌其烦地告诉收信人,乌篷船的样式和规格,甚至一些关键词的发音。比如:
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Sy menngoa),小的为脚划船(划读如uoa)亦称小船。
如果是中国人,写上文字即可知道,一般是用不着注明文字词语发音的。接着介绍中国的里程单位,他又说:
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们那里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
中国人对于里的路途,计程单位应该是很熟悉的,用不着介绍;但是对于英里,反而会显得陌生,而日本人正好相反。
其次,收信人应该是来自大城市。他说:
你在家乡平常总坐人力车,电车,或是汽车,但在我的故乡那里这些都没有,除了在城内或山上是用轿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
还有: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电车的那样性急,立刻盼望走到。
很显然这里所说的“你在家乡”应该就是东京,因为那时只有东京车子种类多,从人力车到汽车、电车都有,而铁轨电力火车的车次多,且时间准点,日本人通常把火车称之为“电车”。他们时间观念很强,电车有到达时间要求,而乘船则不然,看山游水潇洒自然,到哪里去都不是即刻可到的,所以性急的人坐不了船,更何况是乌篷船呢。
再次,收信人应该是一位女性。周作人在信中反复强调了这一点,如果仔细寻觅是不难发现的。比如他说:
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所以我也就可以不说了。
为什么夜航船“你总不便坐”呢?因为乘坐夜航船是很“有趣”的,对于男子当然没有关系,而对于女士来说,乘坐夜航船就“不便”了。
他接着介绍最为适宜的三明瓦中等乌篷船时,这样写道:
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着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则无之。
他告诉客人船头装饰成老虎状的样子,对于男子来说最普通不过,当然没有关系;而女士尤其是异国他乡的女士,可就不一样了,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见过,所以他特意嘱咐说,这只是滑稽而已,“而不可怕”则是告诉她不必紧张害怕,当然如果是碰巧赶上你乘坐的是白蓬船的话,那就没有这个问题了。他还说:
三道船篷之高大约可以使你直立,舱宽可放下一顶方桌,四个人坐着打马将——这个恐怕你也已学会了吧?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
这一段深谈有几层意思——
一是在乌篷船里可以打麻将,他想在乾荣子服务的专门接待中国留学生宿舍,那里轮换辗转住过了很多的留学生,寂寞的乾荣子除了工作之外,很有可能陪住客打打麻将,估计乾荣子现在也应该学会了吧,在日本打麻将也是很普及的娱乐活动,东京的街区中就有许多的“麻雀馆”,打麻将还可以排遣旅行的寂寞。
二是乘这种船很是惬意,周作人当然知道乾荣子的身高,他遐想着乌篷船的篷顶距离乾荣子的头大约有两三寸左右,她的两只手可以搁在两边的舷上,还能把手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乾荣子的眼鼻很接近,这种想象真是既具体又真实。
三是“遇着风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东京虽然也有很多船,但是当地人是从来没有过这种体验的。想到在海上遇风浪会有生命危险,而在绍兴就不一样了。“不过你总可以不必去坐”,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弄一身水总是不好的,“最好还是坐那三道船罢”,因为这种船大也安全。真是关怀有加,事无巨细。他接着还写道:
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柏,河边的红寥和白苹,渔舍,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偏门外的鉴湖一带,贺家池,壶觞左近,我都是喜欢的,或者往娄公埠骑驴去游兰亭(但我劝你还是步行,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
这一段文字是最能够迷惑人的,如果不细心审读,就很容易忘掉授信人的身份。这是一种十分悉心的关照、非常怜惜的叮咛。在此处他告诉乾荣子,应该享受和自己一样的文人生活方式,当然乾荣子基本是不看书更是看不懂中文书的,但喝一杯中国茶总是可以的。如果手里再拿着一本随笔,当然就更能会体会出他周作人的心情和风度。这只不过是让她重温一下自己的感受,周作人自己喜欢,那么在情感想象中的乾荣子能不喜欢吗?此外还特别叮嘱说:“骑驴或者于你不很相宜”,因为在日本没有驴,当然就更没有人骑过驴,特别是对于女士则更是不可。因为从来没有骑过,所以“于你很不相宜”,所以“我劝你还是步行”,因为走路最安全;在周作人那里,乾荣子的安全绝对是第一位的。他还说:
倘若路上不平静,你往杭州去时可下午开船,黄昏时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这一带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记了。
悉心案内指导,希望对方乘坐下午船出发,为什么要这样呢?一是为了方便,二是为了安全。他居然想道乾荣子喜欢看黄昏的景色,莫非是在伏见馆下宿的年代,他们在一起谈话的时候看过夕阳不成?
还有一些证明对方是一个日本人和女性身份的文字密码是:
维新以来这些演剧与迎会都已禁止,中产阶级的低能人别在“布业会馆”等处建起“海式”的戏场来,请大家买票看上海的猫儿戏。这些地方你千万不要去。
为什么呢?这是担心乾荣子不明白中国的辛亥革命后发生的变化,而对日本的“明治维新”应该是知道的,所以他使用日式说法即“维新以来”,这样她就明白了,如果是写给中国人是用不着这样表述的;因为对方是外国人还是女士,“海式”的戏场千万不要去,在那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各路人等混在一起,外人容易上当受骗,对于女士来说则更是不宜,所以你“千万不要去”。他还怀着非常遗憾的心情解释说:
你到我那故乡,恐怕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又因为在教书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谈闲天,实在抱歉而且惆怅。
这又回到了现实在寻找借口,绝不是因为教书工作忙,而是因为对方是一位初恋的日本女性。试想如果是男士朋友来绍兴,就是教书再忙他也是可以请假的,男士之间还可以“坐夜船,谈闲天”;而女性则不行,尤其是乾荣子来了,这里没有人认识她,“坐夜船,谈闲天”不正是他周作人梦寐以求的吗,但是在故乡他是一个名人,大家都认识周作人,也一定还知道他有一位日本老婆。怎么突然又来了一个日本女人?他当然就不能陪同了,这些是不能暴露在外人面前的。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说自己“抱歉而且惆怅”,对一般朋友抱歉也就可以了,只有对女士特别是乾荣子这样的恋人,想亲自迎接而不得、不能,就是坐夜船、谈闲天也只能是一种奢望,这才会使他感到“惆怅”吧。
文章最后还有很精彩的一笔,他颇为周到地写道:
川岛君夫妇现在偁山下,本来可以给你绍介,但是你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离开故乡了。初寒,善自珍重,不尽。
川岛是周作人的学生章廷谦,川岛是他的笔名。他虽不属于周作人的“四大弟子”,但是与周交往甚多、关系不错,重要的地方还在于这个人的笔名起得好,很能显示出周作人的良苦用心。“川岛”是日本人的姓氏,在信里特别提及,就是让乾荣子对这个陪同人没有陌生感,误以为他是个日本人,最低也是个懂日语的人吧。文中还使用了日语中的“绍介”一词,作为日本人的乾荣子自然会明白。总之,这些情感符号的流露,足以暴露出他的这篇文章是写给谁的吧。
天气冷了“初寒”,绍兴不一定有日本式的煤油烤火炉,荣子你“善自珍重”吧。当然还有很多话是说不尽的,千言万语都在“不尽”之中,就此打住。信写好了,心也就放下了。真是精心设计、巧妙安排,情在笔端,千言万语,无微不至,欲说还休。
许多研究者都说《乌篷船》写得好,可以进教材,如果仅从文字分析当然是写得好,但仅就作品本身分析,许多的情感因素是暗写的,就是隐藏起来后的浅浅流露,从表面上看不来有那么多的深意。
试想这篇文章如果不是写给乾荣子的话,能有这么多的情感元素吗?绍兴故乡的林林总总,他要介绍的东西多种多样。周作人的青少年时代,曾在绍兴乡下有过收租、上坟、拜庙到处游览的经历,日记中也多有写景记录,寄情于山水之间的文字颇多,写景事无巨细,用词华丽无比,这些文章可以参看钟叔河先生编辑的《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一卷。
《乌篷船》完全不同于上面的那些文章,这当然是他文笔日臻成熟、炉火纯青的产物;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发现在这篇写乌篷船的散文里,他做到了情景交融、含蓄典雅、收放有度、用情缜密,且有很多可以深挖的感情密码。
文学的事情还是需要用文学本身来解释。如果说早期的那些寄情写景的文章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这篇《乌篷船》却是真的“欲说还休,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在说与不说之间,他既然选择了说,就会说得迂回曲折,故弄玄虚,甚至连自己的性格也改变了。试想作为次子的周作人是那么亲切体贴、做事细致入微的人吗?此时此刻他的那种孤傲性格哪里去了?文中掩盖了授信人的身份,写出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文字,这就需我们要反复分析、见招拆招、层层解码,才能探究出个中的那些鲜为人知的秘密。
日本是一个岛国,日本人对于船的认识并不陌生,但坐过绍兴乌篷船的人几乎是凤毛麟角。如果请初恋情人来绍兴,坐一次乌篷船,那将是何等的惬意,会产生怎样的惊喜?这种遐想出现在一个著名散文家的思绪里,落实在他的笔端上,流淌出的东西当然会寄情于景、情景交融,宣泄有度,使得散文流入神秘一途,在方方面面就会不一样。从这个角度解读文本,我以为可以走进周作人的内心世界,体会他的那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严格说来,这篇散文是周作人思绪最多、用情最深、隐喻最妙的一篇文章,是他婚内精神出轨的一次详细记录;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乾荣子作为一个普通的日本人,也应该是非常幸运的,她活在一个中国作家的精神世界里,活在他的记忆中,还会长期活在这个作家的作品里。乾荣子此生也应无憾。
从这个角度我们再一次重读《乌篷船》,大家一定会有一种别样的体会。因为在周作人的散文中,有相当的一部分是写他自己、写他的心绪波动,尽管这种文字表面上看似不动声色,但是只要我们追根寻缘,总会发现出一些蛛丝马迹。知道了这些,借助周作人的人生经历,对《乌篷船》进行文本再分析,我们对作品的理解以及得出的结论,应该比以往会更深刻一些吧。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