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是中国古代辞赋创作发展的末期,也是整个辞赋文体的集成时期。作为中国古代文化典籍中的重要文献,清代新疆赋是近年来古代文学文献研究的重要内容。1982年,边疆史地学者吴丰培编辑了《新疆四赋》(中央民族学院少数民族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据抄本影印),为当代学者研究清代新疆赋提供了可靠的研究文本。《新疆四赋》包括徐松《新疆南路赋》《新疆北路赋》、王大枢《天山赋》、纪昀《乌鲁木齐赋》(一说为罗学旦作)。清代西域流寓文人基于经世致用的历史文化背景,因情立体,即体成势,创造出了传世经典之作。清代辞赋中的新疆书写与前代文人书写西域有较大的不同,相较于汉唐辞赋较多对西域的想象,清赋中的新疆书写有着明确的地域性指向。研究这种特殊的文学现象,应吸收前人对《新疆四赋》作者考辨、作品校注等方面的研究成果,从新疆赋作品文本出发,进入清代新疆独特的历史文化语境,深入揭示清人赋写帝国边疆的文体表征与深层内涵,并从发现、传播、阐释的文学接受视角,探究这些作品作为经典文本的生成过程。
何为经典?何以成为经典?就辞赋文体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价值而言,它作为古代文学史上缘起较早的文体,在汉代已成熟且完成了文体的“经典化”,其后的两千多年,赋体呈现出了强大的生命力,历代均有堪称经典的作品传6u/F7RCCLGZpRTu3wxaeiQ==世。清代康熙年间文渊阁大学士陈元龙奉敕编纂《历代赋汇》,收入清代以前辞赋约四千篇(包括补遗、逸句),清人编纂以“黼黻太平”“润色鸿业”“和声鸣盛”。纵观辞赋发展流变,其结构定于汉代、声藻成于魏晋、范式变于唐宋,明清两代虽大多尊体复古,但也有新的发明创造。尤其清代新疆赋创作,呈现了独特的艺术风貌,彰显了一定时代精神,构建了丰富地域文化内涵,应该被纳入学术视野,帮助我们明确清代以新疆为书写对象的辞赋得以繁盛的深层文化动因,这是研究者更新传统研究观念的应有之义。
综合学界对文学经典及其经典化的释义,经典作为人类文化的载体,人类思想浓缩的精华,是人们在文化发展的过程中动态选择认定的结果,它不但反映了创作者在特定历史文化背景下独特又兼具普适性意义的生命体验,而且在建构地域文化、民族文化的历史进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是一个动态演变的过程。反观清代辞赋文体中的西域书写及其经典化历程,一方面要从文艺学的层面深入文本内部,探究经典得以生成的文体价值,从传播接受的视角进入经典生成的动态过程;另一方面还应超越以上两维,从更具深广度的文化学领域持续发掘清代新疆赋背后深层的文化语境,探究古代作品如何助力当代文化建设的时代意义。由此可见,文化语境、文体价值与文本接受是阐释清代新疆赋经典生成的三个基本维度。
(一)辞赋:一种清代新疆书写的文体选择
辞赋文体发展到清代,上承两汉都邑大赋和唐代科举律赋,对明代尊汉抑唐的倡导进行了颠覆和重构,在创作与批评上呈现出不同于前代的特征。许结认为赋体在清代康熙乾隆两朝,突出表现为馆阁赋与疆域赋两翼,形成了重经义、尚古雅,典重而简严的赋体特点。基于以上基本认识,考察《新疆四赋》,不难发现,从赋体类型上区分:《新疆南路赋》《新疆北路赋》仿汉大赋的基本体式,上下两篇可谓鸿篇巨制,《天山赋》既有汉赋雄肆的体式又更具两晋辞赋之韵律,《乌鲁木齐赋》作者自述“学步三都”,仿西晋左思《三都赋》体式;从题材上区分:徐松赋属清代典型的边疆舆地赋,王大枢赋属纪行赋,罗学旦赋属都邑赋。“诗有拟古,赋亦然”,四赋虽有颂德逢迎、摹拟前代的意识,体现了清代辞赋以汉魏两晋为尊的赋学倾向,但四篇赋作,登高发旨,睹物兴情,面对清代乾隆、嘉庆年间,边疆平定的盛景,作者将历史、形胜、城市、祥瑞、奇珍异产与典章制度,悉数写尽,使新疆这片远离朝政中心的边地,成了国家权力的象征,使远在边陲的新疆与国家的中心连接在一起。
辞赋这一文体发展至清代,以书写新疆为主要内容的赋作,展示了空前的成就,清人把目光集中到了这片辽阔的疆域,新疆也赋予了清代新疆赋焕发出惊人的创造力。可以说,辞赋是清代流寓新疆的文人书写边地的一种文体选择。这一选择,使继续探究“四赋”本身的文体价值与文本接受问题拥有了确定的文体视角。
(二)《新疆四赋》成书以来相关研究辑要
在帝王推崇、科举试赋、经世学风等诸多因素的推动之下,清代出现了赋体文学的复兴。其中边疆舆地赋是清代辞赋创作不同于前代的一大特色。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提到,“自乾隆后边徼多事,嘉道间学者多留意西北边新疆、青海、西藏、蒙古诸地理。”以徐松为代表的乾嘉文人,据遣戍伊犁、乌鲁木齐等地的流寓经历,积极以赋体进行创作,较为重要的作品除《新疆四赋》外,还有纪昀《平定准噶尔赋》、刘豢龙《西征赋》《伊犁赋》《东归赋》等。以上赋文多散见于清人别集、方志等文献资料中,就目前所存文献而言,吴丰培《新疆四赋》相对完善。“四赋”自成书以来,学界对清代西域辞赋的相关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举证清代政策、士风与清代新疆赋创作的内在关系,基本厘清了清代新疆赋创作兴起的历史背景,为后来者继续进行深入探究地域文化语境相关问题奠定了一定基础;第二,探究清代新疆赋在文献、民俗、历史、方志等方面的多元价值,对进一步认识清代新疆赋的经典化生成过程多有益助;第三,考辨辞赋作者并归类创作题材,兼论徐松、王大枢等人辞赋承袭汉大赋体制,宏衍博丽、炫目新奇的文体特色,后学者可沿波讨源,深入探究文体内部结构和清代新疆赋作为一种经典文本的生成历程。以上相关文献研究的成果还将有助于后学者继续深入清代西域文学独特的历史文化语境,进入清代新疆赋的文体内部,同时,将视野从创作主体转移到文本接受,更加全面地探究清代新疆赋经典文体生成的历史进程与时代价值。
(一)清代新疆舆地赋的兴起与成因
清朝统一新疆后,“测量星野,考稽古典”,舆地堪辑再兴,清代大批流寓新疆的文人在经世致用学术思潮的影响之下,用辞赋书写了清代边疆雄奇壮美的自然风貌,迥异中原的民俗风情,发挥了赋体铺陈描摹的文体特长,再现了边陲的山川形胜:
乾隆二十二年,平准噶尔,定伊犁。其地统辖新疆,为天山南北总会之区……东西一千五百余里,南北一千一百余里。木苏尔峙其阳,塔勒奇障其阴,左以额林哈必尔罕为门户,右以善塔斯为藩篱。而伊犁河横亘其中,河之北列城九,为将军官兵分驻之,所有游牧二河之南为锡伯、厄鲁特,驻扎游牧之所,地处极边,形胜四塞,距京师一万零六百一十里。
清代一大批官员、谪臣相继前往伊犁、乌鲁木齐等地,使伊犁等地聚集了清代强盛时期的众多官员、文人,奠定了清代新疆区域文化逐渐形成的基础。他们中的一部分奉命于清政府,在边疆处理军事、边防、屯戍等事务,内务府的技术官僚和边疆官员合力制作舆图,用于军事行动和日常治理,这些新收集的新疆地理知识为清廷所用,地图也由内务府精心维护,并谨慎地分发给各级官员。
嘉庆年间,学者徐松遭受弹劾“杖一百,流三千里”“发往伊犁效力赎罪”。在流寓伊犁期间,徐松壮游天山南北,随军政官员在哈什校猎,在伊犁戍馆多有著述,据邓廷桢、龙万育为徐松《西域水道记》所作的序中所述,徐松本人好古嗜奇,除了访舆图、搜志乘,还亲历新疆各地,随身携带小册子,每每下马记录。龙万育与徐松两人谪戍伊犁时比屋而居,对其新疆著述的过程亲眼所见,作为徐松著作成书后早期的读者,他对《新疆赋》的看法是“叹其赅洽,先生又出其《西域水道记》草稿数卷,余方为迻书,而先后赐环归京师”。由此可见,徐松派遣戍伊犁期间,对天山南北两路进行了较为全面的考察,先作《新疆赋》,后《西域水道记》书成,《新疆赋》以先导之势,开启了徐松作为清代西北史地学者的著述生涯。
徐松为代表的清代流寓文人,借辞赋书写其地理情怀,他们的赋作构建了以天山南北为核心的文学地理空间,这迥异于前代,尤其一改汉唐辞赋对西域的浪漫想象,真实地塑造了影响后世的新疆人文景观,这正是清代新疆赋作为一种经典文献存在的价值。由此可见,清代赋写边疆,不但可以称之为一种文学建构,其背后还蕴藏着深厚的政治文化语境。
(二)清代新疆地域文化语境的建构
清代遣戍新疆的政治背景、经世致用的学术风气共同造就了清代新疆赋广博征实的文化品格,清代新疆独特的地域文化语境是促进新疆赋成为经典文本的外部因素。据清史研究者最新统计估算,清代仅乾隆朝遣发新疆的各类人员及家属总数约为1.93万人。在众多亲赴西域边陲的人员当中,使臣、幕僚、将军、贬官、朝廷任命的各级官员占比较大,他们通常是接受了传统的知识教育,参加或主持过清王朝科举考试的高级知识分子,甚至以松筠为代表的封疆大吏,是身份显赫的朝廷要员。他们与新疆之间发生了较汉唐“更加真实的人地关联”,在清代积极堪舆新疆边界的政治行为之下,清人新疆著述是前所未有的一种地理再发现。如徐松《天山北路赋》序文中所说:
既览其山川城邑,考其建官设屯,旁及和阗、乌什、塔尔巴哈台诸城之舆图,回部、哈萨克、布鲁特种人之流派。又征之有司,伏观典籍,仰见高宗纯皇帝自始禡师,首稽故实。
徐松以深厚的地理地缘意识,进行了一次历史空间的再造,他认为,赋中所叙的山川城邑既有典可征,也与现实相切合。这正是以徐松为代表的清代边疆赋家具有“重现实、明致用、观风俗的文化取向”的表现,这一取向背后是称颂盛世、崇尚统一的国家观念。
此外,康熙时期朝廷设立了“博学鸿词科”闱场考赋,康熙帝亲自为陈元龙奉敕所编的《历代赋汇》作序,序文推崇雅正,倡导实用。其后,乾隆帝御制《盛京赋》以体现帝国隆盛,两代帝王权力推动加之书院习赋、科举试赋共同引领了清代习赋、考赋、编纂赋集、品评文体的时代文化风尚,还出现了大量的赋话、赋则等帮助士人精研赋艺的手册指南。至此,清代帝王雅好的权力推动、书院习赋的文脉传承、科举试赋的体制规范,与上述几个方面合力形成了一股强大的社会文化动力,产生了深厚的社会文化语境,进一步加强了辞赋文体广征博采的文化风貌,使清代新疆赋的创制走向了清代新疆地域文化的建构历程。
辞赋文体自汉代成型以来,经纬纵横、佳作如云,《新疆四赋》在众体之中从赋类体式和主题书写方面共同构成了清代新疆赋的文体价值。吴丰培先生在整理《新疆四赋》时认为,“此四篇赋,气势磅礴,文气秀丽,又各自为注,极有史地价值,故汇编成书,亦可为整理民族地区文献之一种”。吴丰培及后来关注到《新疆四赋》文体价值的研究者也有很多,但讨论其文献 、民俗、历史、方志等价值并不能准确地揭示“四赋”在文体方面的典范性、创造性意义,还应该回归文本,从赋体外部结构与内在的审美品质两个方面讨论其作为经典文本生成的内在机制。
(一)韵、辞、序、注:赋体释放潜能的开放性结构
文学经典是文本内在诸多要素共同对话形成的结果,“从结构方面解剖赋体创作,是把握赋体审美价值的重要取向”。徐松、王大枢、罗学旦三人制赋,不但精研前人各类辞赋作品,对汉唐魏晋多有承袭,还在赋韵、赋辞、赋序、赋注等辞赋的文体结构要素方面用力精深,有所创新。古人认为“赋为古诗之流”。古人作诗,才思敏捷者,即口成诵,而作赋往往三条烛尽,才能八韵赋成。赋作行文过程中要考虑音韵、辞藻、对仗等文体要素,如《新疆北路赋》:
夫其为疆域也,启莽平,邻泽卤。浮沮表进,雍狂闢土。排浚稽之山,奄鲜卑之部。通五船以为门,披六国以为户……镇双碑于蒲类,凌百磴于祁连。其后则包络寒野,跨躡眩雷之塞。标鄂博以察畿疆,因淖尔以名险介。
其中文辞多称引《汉书》《后汉书》等典籍,将乌什北至巴里坤南四千里的地域铺排出来,层峦叠障,气势磅礴。因此,《新疆赋》后附彭邦畴跋文的评论:“如诵内典之文,聱牙结舌,其音韵皆天成也。”
“四赋”文辞方面的特征还突出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新疆赋》多引乾隆诗文,如“兜離集,裘帕联”。徐松注文称:
圣制《瀛台曲宴外藩》诗:“西瀛裘帕许参连。”又云:“兜離歌与任僸舞。”
有论者指出,赋文用辞多引乾隆诗,皇帝形象与赋中文辞互相发明佐证,“作者仿佛与皇帝站在同一立场上发言,以皇帝的目光凝视新疆的山川和人民”。
其二,“四赋”骈语对仗工整,突显了赋体文辞之美。赋作中三言至十多言句皆两两相对,宫商开合、工丽整饬。如《天山赋》写天山奇景:
皴则有雪蟾皴皰,雪蛆蜿蟮,雪莲韡鄂,雪鸟鷇卵,雪木冬荣,雪花寒罥。雪兽示迈往之踪,雪鹰唤迷途之返。
赋中铺陈“雪蟾”“雪莲”“雪鸟”“雪木”“雪花”“雪兽”“雪鹰”等各具塞外风致的天山美景,极尽描摹之事。作者又写天山积雪消融“流澌淅沥,倒壑漎淙,雹飞白日,练破青空,暗春郊之厭浥,解夏蕴之隆虫”。有评论者认为《天山赋》“文辞优美,意境清新,接近于诗”。
此外,“四赋”各有赋序,徐松《新疆赋》序文就创作缘起交代详细:
自伊犁奉使喀什噶尔诸部,万三千六十八里,八阅月,境皆亲历,言之綦详。先生居京师,为词臣,博综文献。自出关以來,逢古迹,必求其合。
《天山赋》赋序叙述了王大枢“荷戈西出,饱完此山”的创作背景,还明确了此赋作中“天山”的地理范围:“历来名天山者惟指伊吾之一截,其实自西凉,过嘉峪抵乌孙断续出没,遥望负雪皠皠如一者皆天山也。”《乌鲁木齐赋》序中的内容明确表达了该赋作为进献之用,“臣谨服周礼司徒掌天下之图,周知地域广轮之数,盖古昔盛时,天下舆图悉上于内府,而又陈诗考俗,博采土风,以抒写见闻,詠歌闿泽……谨撰乌鲁木齐赋一篇并图其地上进”。“四赋”序文皆三位作者亲笔,可与内容相参照考证清人西域著述的相关问题。
“四赋”注文也可与正文相参,深入了解作者所叙天山一脉的宏伟雄奇。如《新疆赋》:“咸统于哈喇沙尔,俾牧于裕勒都斯”,作者自注:
乾隆三十六年,土尔扈特与和碩特自俄罗斯來归。土尔扈特设十旗,为乌纳恩苏珠克图盟,分驻库尔喀喇乌苏、晶河、塔尔巴哈台,而以扎萨克卓里克图汗驻哈喇沙尔之大裕勒都斯山统之;和硕特设四旗,为巴图色特啓勒图盟,驻哈喇沙尔之小裕勒都斯山,而以扎萨克阿穆尔灵贵贝子领之。按,土尔扈特、和硕特,即四卫拉特之二。圣制《土尔扈特归順》诗:“卫拉昔相忌”
以上内容仅阅读赋作原文,无法准确把握作者要交代的内容,但借作者自注,可以与清代乾嘉时期,清朝平定并治理新疆的相关历史相互参阅,作为研究清代新疆文史方面重要文献。
《新疆四赋》韵、辞、序、注共同构成了完整的赋篇,这些内容最大限度地为后世研究清代新疆赋的整体成就提供了详尽的材料。赋韵使不歌而诵的辞赋值得登高称颂其治国经业的宏大思想;赋辞使铺采摛文的赋作能纵横使才,成就其博丽画卷;赋序与正文关系紧密,有引起下文、统摄全篇的功用;赋注与正文形成一定互文关系,帮助读者考名物、识章句、明义理。韵、辞、序、注充分体现了赋的文体特质,形成一种释放文体潜能的开放性结构。清人王敬禧为浦铣《历代赋话校证》作跋文:
赋缘六义,而实兼之。昔人分为四体,然骚体矫厉而为古,古体整练而为律,律体流转而为文,势有所趋,理归一贯。
陈水云也认为从文体接受角度探究文学经典的形成过程,是一种追求文学本位,并以文化为本位的研究范式。可见,从文体上把握赋体结构,既能回归文本,探究文体价值,又能拓宽清代新疆赋研究的视野,继续探究其内在审美品质。
(二)图貌毕现:赋体的内在的品质与审美特征
除了显在的外部结构,内在的审美品质更关乎经典传世文本的特质。葛兆光曾认为“语言技巧与审美经验的意义不可忽略”。不能将古典文学仅作为依赖背景的历史文本,关注文本历史背景的意义,也不应该忽略其内在的文学个性。赋体审美源自其铺陈描摹、图貌毕现,《文心雕龙·诠赋》有“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说法,许结在其著作中也认为,通过追溯《说文》中“赋”与“敛”的关系,“赋由敛取反意为训而生出铺陈之义”,可深入到辞赋文体形成的源头,探究赋体文学的本质。高人雄在其近作中认为清人赋写天山,尽显王朝大一统的恢宏,辞赋中的天山书写成为国家富强、民族统一的象征。因此,极尽描摹之能事进行主题表达是历来赋家创制的基本法门,其呈现在文辞方面,绣错绮粲,侈丽闳衍;表现在艺术审美方面,体现出赋家俯仰天地,纵横古今的豪迈气概。详参《新疆四赋》可发现,其文体审美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四赋”均具征实特质,可谓以现实为美。不类汉魏辞赋侈言无验,“假象过大”“逸辞过壮”“辩言过理”“丽靡过美”“背大体而害政教”(挚虞《文章流别论》)。徐松赋自序:
伊所知有与汉唐史传相合可援据者,并汉唐所未至处,一一询之土人,细为记载,以资採辑。
如:“其园则有榆槐接荫,松柏交柯。朱樱夏绽,丹若秋多。玉饤蜜父,碧缀蘋婆。杏移巴旦,参种婆罗。木瓜垂枝于空谷,羌桃采缬于平阿……”,赋中多列西域名物,涉及清代新疆民族语言音译文字,徐松多以注文解释,以帮助读者识读。徐松还将身之所历,目之所见不同于内地的西北边疆风景详细铺陈,将自然在人类精神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生动再现。再以罗学旦《乌鲁木齐赋》为例,文中有“触穹石,激云根,驰波跳沫,空嵌旁穿,赴苇河之泱漭,泛神委而拢长川,翯滈之以东注,渺不知厓隒所存,于是引湍带涘,大启新田,普淖伊蠢,澄流为鳞,相泉流以滋土,洒丽渠以敞云门。又有醴泉神瀵,协气氤氲……”作者登高望水,铺排描绘,此处自注多征引汉代《上林赋》,但所写又确实皆实景。以上例文,赋作虽行文错杂,但其中征实写物,移步换景,既突出表现了赋体的空间特质,也多对地域性知识进行了再现,对清代新疆地域文化进行了重构。
其次,赋中对新疆历史地貌的描摹,对某一名物的铺衍,均呈现出图貌毕现的赋体本色,宏大瑰丽的审美倾向,再现了古人所谓的“江山之助”。许结认为,史纵志横,赋类志书,他在品评成公绥《天地赋》时,认为在辞赋创作史上,成公绥有一突出贡献,就是较大地拓展了晋赋的题材范围。其赋中用大量的名词表实物,勾画出乾坤派生、星辰运行、地理方位、神灵居处等图式。这使我们读《天地赋》,既看到天地知识系统的布局与展示,也看到作者采用大量的知识构建了赋作的宏大空间。彭邦畴拜读徐松《新疆赋》后评论:
予受而读之,如睹爻闾之会,帕首鐻耳,其状貌皆可名也;如观画中之山,千支万干,其脉落皆可数也。
再次,赋与地理的关系最为紧密,辞赋书写形成了特定的“名山记忆”。清代陈元龙《历代赋汇》仅地理类就有17卷,共330多首。值得关注的是汉赋、唐赋中对“天山”“昆仑”的书写多艺术性地夸饰和想象,但清代边疆地域赋大兴后,“四赋”书写与前代有别,无论徐松《新疆南路赋》《新疆北路赋》,还是王大枢《天山赋》、罗学旦《乌鲁木齐赋》均涉及对天山的摹写,这不但是征实为用的赋体表征,更是一种真实地理与辞赋关系的体现,因此,在辞赋创作史上,“四赋”亦可被称之为具有“名山记忆”。关于名山,较早的书写是班固《终南山赋》,自此,终南山与名士相衬,名山因辞赋书写留下文化记忆,辞赋因书写名山而后世传承。西晋孙绰有《游天台山赋》,充分体现了具有玄佛意境的山间名物,而后世关于天台山的文学书写多与佛家天台宗有所关联。可以说辞赋与名山相互成就。在《新疆四赋》中,对天山的书写也可称为赋写名山,是成就经典的突出表现。
如徐松《新疆北路赋》“峻岨豁险,握其肯綮。外则善塔斯岭,导千百余山以周峙;内则伊列之川,汇九十余水而橫驶”,又多以“嵬嶷”“崎嶬”等语摹写“山城”“古驿”“天池”。相比徐松“征实”而言,王大枢、罗学旦书写天山更具夸张奇幻色彩。如《天山赋》写“而其山之如状也,如龙如虬,如沉如浮,鲸呿鼇掷,风骇云流,聚如矢束,散若丝抽”,又有“巨灵之手”“共工之头”等语;《乌鲁木齐赋》也有“登高一望,广莫无极”“火云韛耀于高枝,长风自鼓于密林”等夸饰之语。总之,《新疆四赋》书写天山,突出了“天山”这一各民族共享的文化符号,展现了文学经典生成历程之一隅。
综上,“四赋”各自呈现出整体性、图案化、夸饰性,生动具体地体现了写物图貌、蔚似雕画的赋体特征。可以说,天山南北大自然的壮色与新疆地域风貌的奇特,激发了书写者的灵感,清代新疆在赋家笔下新奇而壮大。正如吴承学所论:“文学地域风格的形成,取决于审美情趣的地域性。”清代新疆赋与清代流寓文人的创作共同为后世呈现了具有一定审美性的地域文化空间与人文景观。《新疆四赋》充分体现出的结构之美、图画之美是其超越历史时空、生成经典文本,得以流传后世的艺术缘起。
(一)献赋:“四赋”传播与接受的基本机制
《新疆四赋》写成以后,相关接受评价、阐释传播也是促进其成为经典文本的重要因素。学者王兆鹏认为,在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传播问题的过程中,要注意传播的主体、内容、对象、环境、方式和效果等。其中,就传播的目的而言,古人写作多贯注真情、抒发怀抱,各类文学书写常常是施行教化、娱乐鉴赏、酬唱赠答、诤谏或商业之需,其中较为特殊的是辞赋这一文体。先秦时期,诗用于“观风”“言志”,辞用以抒发离忧之愤,如屈原有“结微情以陈辞兮,矫以遗夫美人”(《抽思》)、“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惜诵》)。两汉时期,文学创造经诸子问答和游士说辞,先秦之辞嬗变为汉赋,司马相如认为赋家之心,总揽人物。扬雄所谓神心恍惚,经纬万方,赋家不歌而诵、登高而赋,文学侍从通过向上层统治阶级进献辞赋而扬名于世,两汉时期的辞赋“爱美”与“尚用”并存又以“美刺”进行了融合,至此,中国古代献赋的历史文化传统形成。东汉以后因制度变迁、文学侍从地位堕落等原因,辞赋的创造与传播机制发生了变化,但“献赋之风历代不绝,且以汉大赋形式为主,正保留了汉赋完型期的制度与意旨”。古人献赋活动,是文本得以传播、阐释的基础,是成就名篇经典的必备条件。就《新疆四赋》而言,赋成后进献为用,促进了“四赋”的接受、传播与经典化。
盛世作赋与进献辞赋的文化传统是清代新疆赋经典化的历时性因素。赋体文学楚兴汉盛,经唐代律化和考赋制度的建立,宋明的多样化发展,至清代,清人由于前文所述的历史文化背景,在赋体方面以汉为尊,这正提示了本文所论四篇赋文一般被认为有汉赋风韵的原因。汉代辞臣作赋进献而润色鸿业,这一写作目的作为辞赋文学的历史传统,在清代新疆赋的书写方面也有突出的表现。“四赋”均有歌颂帝国强盛勋业的目的和进献为用之意。例如,《新疆赋》孙馨祖序中“强志笃学,颂扬盛美,正其时也”的说法。正文之中有“图战地以纪勋伐,志同文以合声均”,对应着乾隆皇帝《钦定新疆战图》十六幅,《钦定西域同文志》二十四卷,以彰显其帝国威仪的用意。赋后彭邦畴跋文有:“若星伯之兀兀铅椠于殊方绝域之地,宣皇风而扬盛轨,以成其独有千古者,其志趣固已过人远矣。”
《新疆赋》铺张扬丽的写作策略正是制造声势,突显清朝在新疆合法地位的具体体现。就相关史料所见,乾隆二十五年十月乙酉(十四日)乾隆帝传谕舒赫得、阿桂等处理新疆军政事务的官员:“总之办理边疆事宜,不可靡费内地财力,即伊犁驻兵后,亦只可食彼处所获之粮,无须拨运。”但事实上,清代经营西域的一系列政策并没有实现“无须拨运”,反而“协饷”治疆是持续不断的,徐松正是以宏大的胸襟与视野,用文学的方式回应了乾隆以来大臣对新疆治理的疑虑,这表明了他作《新疆赋》的政治考量。
盛世作赋并以进献为用还体现在《乌鲁木齐赋》和《天山赋》的传播与接受过程中。《天山赋》有“上昭盛朝之广运”的创作目的,且据学界考证,杨廷理《西来草》有《王大枢孝廉出所著〈天山赋〉〈西征记〉见示,漫赋四律并以志别》,王大枢成文后造访杨廷理,并经杨廷理进献《天山赋》给伊犁将军松筠。而《乌鲁木齐赋》中罗学旦自序“谨撰乌鲁木齐赋一篇并图其地上进”,学界曾考证,罗学旦祖籍广东兴宁,其县志有载他因进献《乌鲁木齐赋》而官复直隶府大成知县原职事。由此可见,进献使赋作得以被发现,使创作者、作品与其所处的时代产生了密切的关联与对话,这既是盛世作赋献赋的文化传统,也是成就经典文体的历史性因素。此外,如前文所述,与清代社会文化语境相符合的意识形态、士林风气等也可称得上是清代新疆赋经典化的共时性条件,这些因素与条件共同促进了“四赋”在后世的阐释与接受。
(二)文学史地位的奠定:多元阐释与后世接受
“四赋”写成后被发现、再发现、选辑、刊刻的经历,促使它成为影响后世的传世经典,由此,“四赋”奠定了其作为传世文本的文学史地位。钱志熙曾在《论文学史研究的三种基本方法》一文中提出,文学文本的审美、历史与逻辑是文学史研究的基本方法,可见,文学史地位的确立必然是成就经典的必要条件。
王大枢《天山赋》末句有“与中原畴士共瞻焉”的期待,赋成之后得以进献,但因欧阳镒抄袭此作并占为己有,还曾成为清代新疆流寓文学史上的一段公案,这可被称之为一种文学史意义上的再发现。文学史的再发现往往能够成就经典。从文学文本接受的角度来看,后世读者既是发现者、传播者,也是阐释者,在经典生成史上不可忽略。
辞赋得以进献并与其所在的时代产生了密切的关联对话,后世选辑、刊刻促进了作品被保存为一种历史文化经典文本。据学界考证,和宁于嘉庆十年编纂了《三州辑略》,其中收录《天山赋》,却署名欧阳镒。袁大化、王树楠等于宣统三年(1911)修纂《新疆图志·艺文志》,亦将《天山赋》作者归于欧阳镒。误收是古代文献接受史上常见的情况,引发的学界关注也恰好证明了该文本作为传世文本必然在文学史上拥有一席之地。此外,从“四赋”在清代的评点和近世的拟作,也可以看出它们作为传世文献的经典价值。
总之,从“四赋”被收录、研究的情况来看,目前除吴丰培《新疆四赋》、朱玉麒《西域水道记(外二种)》(其中校《新疆赋》)、李军《〈新疆赋〉校注》等成果,学界还少有其他选辑校释,尤其《天山赋》《乌鲁木齐赋》作为研究清代新疆流寓文学的典范之作,其中各版本文字上还有待校定的内容,而蕴藏在“四赋”中的其他价值还有待学界进一步考证。
综上所论,清代徐松《新疆赋》、王大枢《天山赋》、罗学旦《乌鲁木齐赋》体现了清代乾嘉时期流寓新疆的文人以特定的思维方式和情感方式,展现了“四赋”作为一种传世经典的文体价值。经典的权力自古以来就存在,探究经典如何变成“历史”或进入“历史”的过程,就是文学经典化的过程。本文从文化语境、文本特质与文学接受的三个维度论证了清代新疆赋成文后形成经典文本的独特意义,详细展示了清人赋写帝国边疆历史化进程中的一隅,体现了经典文本多元阐释的可能性。
首先,清人精研赋体,从创作实践到理论化、学术化的赋学路径,使处于清中期的“四赋”作者熏染其间,徐松、王大枢、罗学旦为代表的清代新疆赋写作在清人庞大的赋论体系中处于何种位置是今后研究应该考虑的方向。其次,清代西域辞赋书写还不只“四赋”,其他相关文献还有散见,但综合来看,清代新疆赋的写作与新疆复归统一的历史发展进程紧密相关,文体演变过程中突出了新疆各民族共享的文化符号——如“西域”“天山”等的经典化历程。再次,以《新疆四赋》为代表的清代新疆赋,其内部结构如赋韵、赋法、赋辞、赋艺、赋序、赋注等有助于相关文化经典的生成,构筑起了中华民族特有的文化表征,展现了中华民族特有的艺术表达方式。
最后,面对继承和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对抗去经典的“后现代”文化语境,再次确认经典、重建经典还与时代文化的共同记忆、地域文化的集体认同相关。因此,“四赋”在未来还有广阔的阐释空间和经久不衰的影响力,不应被遗忘。
(作者系新疆师范大学研究生处教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地方志学会会员,本文为新疆师范大学优秀青年教师科研启动基金项目资助,项目批准号:XJNU20220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