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焕亭的文学论著《文学里的社会与人生:中国现当代文学文本细读十八题》(人民出版社2023年12月版),对现当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和尚待经典化的作品展开解读。在许多解读文学文本的文章中,绝大多数都是就文本本身作出解读,也就是说着力于解读出作品的思想内涵和文化意蕴,并且解析文学作品的美学特色和艺术魅力之所在。赵焕亭在文本之外做足了两项功夫:一是对文本的阅读史进行了较为详细梳理,二是就文本解读的相关理论进行了深入阐述。
朱自清的散文代表作《背影》自1925年写成发表后的几十年里经常被选进大中学文学(语文)教材,并且受到学界和普通读者的广泛关注,进而被经典化。赵焕亭在解读这篇经典散文之前,就修辞论美学理论及其应用进行了充分的论述,让读者了解并掌握到建立在这一理论基础上的解读方法,同时将《背影》诞生以来的阅读史按照“春晖时代”“寒冬时代”和“夏日时代”一一进行了梳理与介绍,进而让读者了解到经典的文学作品与阅读语境的密切关系。这样,我们透过阅读史的叙述了解到经典文学作品解读与中小学语文教材(包括教学参考书)的编写与教学之间的紧密联系。如果说修辞论美学给解读文本提供了方法论的支撑,那么阅读史的叙述更是一种历史的反思,让我们看到文学文本解读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陷阱和误区,更避免了因阅读方法和阅读思维的僵化导致阅读走进了死胡同。所以,在赵焕亭的这部论著中,不只是单纯地对一部作品的解读,而是为我们解读文学作品提供了与众不同的阅读途径和方式方法,并且拓展了我们的阅读思维。
赵焕亭对于《背影》的解读,通过修辞论美学的具体操作,进而从文本中发现了不为人注意的重复修辞,通过对重要修辞的分析,抓住了儿子对父亲的不满,从中挖掘出父亲对儿子的专制,再结合具体语境的分析和传记学的剖析,确定了朱自清与父亲之间的传统与现代的对立,控制与独立的冲突,专制与自由的矛盾,并且与五四新文化这个时代联系起来,强调了父子对立的实质,进而表达朱自清内心的苦闷。赵焕亭的这个解读走出了常见的文本表层意义的拘囿,抛弃了一些解读者的浪漫想象和过度诠释,从而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崭新的观点,进而开拓了读者的文化视野。
与此同时,赵焕亭注意到对于《背影》普遍的解读——“父爱”和与此相联系的儿子的悔悟。吴周文先生则将其视为“爱的二重奏”,这当然不是误读。赵焕亭借用双重文本理论阐释了容易被人忽视的潜文本,进而揭示出朱自清反叛传统文化的内心焦虑,这就带领读者走进了朱自清内隐的精神世界,触摸到朱自清痛苦而焦虑的灵魂。由于赵焕亭对《背影》的阅读史进行了梳理,并且运用新颖的修辞论美学进行解读,所以她的解读也就构成《背影》解读史新的篇章,她的观点也就理所当然地纳入了《背影》解读的知识谱系之中。赵焕亭在细致解读了《背影》之后将其作为经典解读的范例,从而给当下的中学语文教学提供经验和借鉴,进而拓展思维空间,根据自己所掌握的理论知识,结合自己的人生阅历和知识结构与审美经验,对经典文学作品作出属于自己的解读。
《牛棚小品》是丁玲晚年的重要作品,赵焕亭以传记研究的方式,将其与丁玲的另一篇重要作品《杜晚香》进行对读,发现了丁玲晚年的多元创作现象,并且通过“作家心态与创作”的理论进一步挖掘其中的“真诚的心态”与“自由的心态”在丁玲创作中发挥的作用以及这二者之间的复杂关系,再由此深入到丁玲的创作个性上予以进一步的探析。
同样以传记研究方式,赵焕亭还对刘白羽的《心灵的历程》进行了解读。而这一解读并不是单纯对文本的解读,而是通过文本结合相关史料,理清了刘白羽与丁玲的关系变迁,进而解读出一段作家的心灵史和精神史,并且解开了文学史上的谜团。
令人感到回味无穷的是对傅光明的《书信世界里的赵清阁与老舍》解读。赵焕亭别具慧眼,从文本中发现了“三个世界”:赵清阁与老舍交往的世界,韩秀与傅光明交往的世界,傅光明自己的精神世界。赵焕亭的解读突破了文学作品解读的单一性,或者说冲出了线性思维方式,从而读出了丰富而多彩的多重世界,而且这里的世界既有论著叙述对象的,又有论著者自己的。所以,这种解读显然对于我们具有很大的启发。相比前面的解读对象,《叩问童心》则是普通作家的作品,其影响力自然比前面那些解读对象要小得多。但是,赵焕亭在阅读中既读出了她对书中爷爷爱心的深刻理解,对书中孙女田田心态的准确把握,又读出了自己的思考:爱与宠爱的平衡点、严格要求与压力过度的问题、隔代相爱可能产生的问题以及如何度过青春叛逆期的问题等。
在解读徐玉诺的诗歌《最后咱两个换了换裤子》时,赵焕亭将其与冯小刚的电影《一九四二》予以并置,实现了跨文体的解读。人们从中可以看出河南人在灾难面前的人性温情,突现了既哀怨又难舍还勇于做出牺牲的妇女形象。丁玲的《水》和赵清阁的《旱》都是20世纪30年代以农村自然灾害为题材的小说。赵焕亭将二者放在一起进行了比较。在文本比较的基础上,她将其上升到两位作家的左翼革命文艺观和自由主义的文艺观,从而揭示了导致作品差异的深层原因,并且突出了这两部作品在文学史上的意义与地位。
《春暖花开的时候》是姚雪垠的一部中篇小说。小说在人们的心目中属于非纪实文学作品,但是小说中那些写实性的叙事,其实在很大程度上都有生活原型,所叙述的事件虽然包含一定的虚构成分,而且还可能存在一定程度的艺术加工,但脱不了现实的影子,有些甚至就是将生活中的人和事件直接搬进小说,因而这就为历史考证带来一定的可能性。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赵焕亭将姚雪垠的这部小说视为自传体作品,其根据就是姚雪垠常常以自己的生活经历创作小说,她以小说中的方中允描写与原型范文澜的实际情况进行了比较,指出了二者的高度相似性,这就形成对这部小说进行历史解读的基础,由此挖掘出这部小说的史料价值。
对于传记文学的论述在赵焕亭的这部论著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她集中论述了关纪新的《老舍评传》、黄昌勇的《王实味传》、朱珩青的《路翎传》、田本相的《曹禺传》、陈漱渝的《搏击暗夜——鲁迅传》和施建伟的《林语堂传》等传记作品。她对于传记的研究善于通过对传主作为小说人物原型的追溯,来追索传主人生中的谜团。尤其值得肯定的是,她敏锐地发现陈漱渝著的鲁迅传就微信时代关于鲁迅的错误传言进行了辨析,澄清了关于鲁迅的一些误解,同时充分肯定了陈漱渝对于客观评价受到鲁迅批评的一些人士以及陈漱渝对鲁迅评价中出现的偏差纠错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以往我所读到的文学文本解读,基本限制于小说、诗歌、散文与戏剧剧本的常见文体,赵焕亭的这部论著中所解读文体十分丰富,既有常见的散文、小说和诗歌作品,又有颇具戏剧元素的徐玉诺的散文诗,而且还专门列出一章,解读传记文学作品。传记文学作品虽然也属于散文,但是人们常常关注的是短小的艺术散文,而将传记仅仅视为历史类读物,看中的是传记的史料价值。到了赵焕亭这里,传记首先是文学作品,是一座文学富矿,特别是现当代作家传记既为现当代文学研究提供翔实的史料,又可以作为文学文本进行研究和解读。她的这一文本选择自然有自己的考虑,但是我以为这与她多年来一直从事现当代作家传记研究有着密切的关系。她在研究这些作家传记时一定十分细致地阅读了大量的作家传记文本,而且在阅读中渐渐地感受到这些传记文本所发出的审美的力量,并且看到了这些作品与人们常见的小说、诗歌和散文一样,也都蕴涵着极其丰富的生活和人生的信息,因而也就理所当然引起她的极大关注。当现当代作家传记作为文学作品进入赵焕亭的研究专著之时,我觉得文学研究的空间得到了拓展,或者说我们的现当代文学研究出现了新的增长点。
赵焕亭的这部论著着重于社会学的解读和批评。社会学批评是一种具有广泛影响而且历史悠久的文学批评。不过,在漫长的文学批评史中,社会学批评一度由于被狭隘为时代背景下的人物的社会属性和阶级属性的分析与研究,因而也在一定程度上被庸俗化。其实,社会学文学批评应该拥有更为广泛的思维空间和更为丰富的思想内涵。这就需要探讨文学作品中人与时代、人与社会和人与历史的关系,揭示人物(包括文学文本中和作家本人)的社会属性和历史属性。因而,从事社会学文学批评还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赵焕亭以她的学术研究立足于社会学批评,并且与文本细读结合起来,从而形成了她自己的文学批评特色,她将文本与阅读史、与历史、与社会关系相结合,并且揭示文本建构与作家人生的关系,因而在社会学批评上进行了有益的探索,这在文学批评史上具有一定的意义。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