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常因仕宦或出使漂泊在路上,一个人颠簸于古道之上,见到驿站便可休息,行旅途中往往因观风景而忆往事,一首好诗就此诞生了。唐人善写行旅诗,自长安至四面八方均有唐诗之路可寻。行旅途中,诗人多经驿站,或观题诗或成诗,每个驿站就是一个唐诗传播点,诗人留下的文本会就此传布人口。元稹的仕宦生涯跌宕起伏,屡经奔波之苦,每每与驿站相伴,夜宿于驿,孤独落寞之际的诗人必然会将行旅体验诉诸笔下。因出使东川,元稹创作了纪行组诗《使东川》,呈现出这次难忘的行旅体验。
唐代宗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元稹出生于长安万年县靖安坊。如他自己所说:“生长京城。”年仅8岁,父亲去世,因家贫难以在长安生活,郑氏带着元稹到凤翔依靠母家。贞元九年(793)冬,元稹赴长安参加明经科考试,住在靖安坊旧宅。第二年,元稹明经及第,守选期间,寓居开元观。贞元十八年(802),元稹再应吏部考试,是年与白居易相识。贞元十九年(803),在长安中评判科第四等,任职秘书省校书郎。这一年,元稹与韦夏卿之女韦丛结婚。元稹的人生到这里算是告一个段落,婚姻、仕宦已经捋顺。元稹与白居易一起参加制科考试, 元和元年四月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授官左拾遗,进入谏官行列。元稹因秉公直正,为执政所嫉,出为河南尉。元稹刚到洛阳,便因母亲去世“泣血西归”。白居易为元母撰墓志铭,并在元稹困顿之际给予经济支援,二人本就志趣相投,至此交谊日深。
元和四年(809)二月,元稹除监察御史。三月,充剑南东川详覆使。此前在长安时,元稹多与李建、白居易、白行简等人游赏曲江,入蜀途中不断回忆往事。自长安入蜀,所经驿站处处成诗,辑为《使东川》组诗,序云:
元和四年三月七日,予以监察御史使东川,往来鞍马间,赋诗凡三十二章。秘书省校书郎白行简,为予手写为东川卷。今所录者,但七言绝句、长句耳,起《骆口驿》,尽《望驿台》二十二首云。
诗成后,白居易有《酬和元九东川路诗十二首》和诗一组,诗序云:
十二篇皆因新境追忆旧事,不能一一曲叙,但随而和之,唯予与元知之耳。
这应该是元、白第一次较大规模的行旅唱和活动。元唱白和,彼此交流互动。驿路传诗成为唐诗的一个传播面,“驿传体系所能起到的作用是:转送诗人到新的诗歌创作地和传播地;通过驿寄让诗人之间实现诗歌互相寄送;使人们还可以通过驿站题壁诗的抄写、阅读,实现诗歌的互相交流和情感的互相沟通。”(吴淑玲《驿路传诗与唐诗之发展》,中华书局2023年版,P378)
元稹《使东川》组诗所写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骆口驿。《骆口驿二首》,诗序云:
东壁上有李二十员外逢吉、崔二十二侍御韶使云南题名处,北壁有翰林白二十二居易题拥石关云开雪红树等篇,有王质夫和焉。王不知是何人也。
因见驿站东壁、北壁题诗而得以排遣寂寞,骆口驿在盩厔西南,白居易时任盩厔尉,王质夫是白居易的朋友。据周相录考证,“元和元年秋至次年夏,时为盩厔尉的白居易曾两次出使于此,并题诗于驿东壁上,见《祇役骆口驿喜萧侍御书至兼睹新诗吟讽通宵因寄八韵》《祇役骆口因与王质夫同游秋山偶题三韵》《再因公事到骆口驿》,则骆口驿当属盩厔县管辖。”(周相录《元稹年谱新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P65)白居易、王质夫与陈鸿一起游仙游寺后,白居易创作《长恨歌》,陈鸿创作《长恨歌传》。《骆口驿二首》“其一”云:
邮亭壁上数行字,崔李题名王白诗。
尽日无人共言语,不离墙下至行时。
此诗乃是实录,元稹以读友人诗排遣愁怀,直至离开驿站。白居易的和作《骆口驿旧题诗》云:
拙诗在壁无人爱,鸟污苔侵文字残。
唯有多情元侍御,绣衣不惜拂尘看。
想必此际,元稹就已开始追忆与白居易一起在长安的诗酒闲游生活。行到汉上,元稹有《清明日》,诗“序”云:“行至汉上,忆与乐天、知退、杓直、拒非、顺之辈同游。”说得很清楚,元稹追忆与白居易、白行简、李建、李复礼、庾敬休等人同游曲江,追忆的未必仅仅是六人的一次游赏,更未必是与上述人员一起,可能是与其中某人同游。诗云:
常年寒食好风轻,触处相随取次行。
今日清明汉江上,一身骑马县官迎。
就此,诗人的孤独感就出来了。元稹写到的第二个驿站是褒城驿。《亚枝红》再忆白居易,诗“序”云:
往岁,与乐天曾于郭家亭子竹林中,见亚枝红桃花半在池水。自后数年,不复记得。忽于褒城驿池岸竹间见之,宛如旧物,深所怆然。
由眼前景勾起心中事,诗云:
平阳池上亚枝红,怅望山邮事事同。
还向万竿深竹里,一枝浑卧碧流中。
追忆者反复记着某个人或者某件事,就会昼思夜想,自然会在梦中呈现。其实,这首诗值得注意的是提到了褒城驿,元稹在这里遇到熟人“黄明府”,想到前一年途经的老友窦群。《褒城驿》诗云:
严秦修此驿,兼涨驿前池。
已种千竿竹,又栽千树梨。
四年三月半,新笋晚花时。
怅望东川去,等闲题作诗。
在褒城驿,元稹还有《黄明府诗并序》,这首诗序中讲述在“窦少府厅中”与黄明府相识的过程,两人在酒宴上相遇,“连飞十二觥”之后,黄“逃席而去”。这两首诗都未在尚存的组诗中,却非常重要。这里的“窦少府”自然指的是窦群。窦群于元和三年十月被贬,赴贬地途中经过褒城,故而此地再遇“黄明府”勾起元稹追忆旧事。六年后,也就是元和十年(815),元稹被召回长安后出为通州司马。元稹自长安赴通州的路上再过褒城驿,此时窦群已离世。元稹《褒城驿二首》重思过往,“其一”怀念窦群,诗云:
容州诗句在褒城,几度经过眼暂明。今日重看满衫泪,可怜名字已前生。
《黄明府诗》中有“故友身皆远,他乡眼暂明”两句,此时再以“眼暂明”来形容而窦群已不在人世间。“其二”想起“黄明府”,诗云:
忆昔万株梨映竹,遇逢黄令醉残春。
梨枯竹尽黄令死,今日再来衰病身。
这首诗追记的是上次褒城驿遇到黄明府之事,一句“梨枯竹尽黄令死”由《褒城驿》“已种千竿竹,又栽千树梨”中来,此时彼时两相对照,风景不再,人亦不再,诗人怎能不伤感满怀。“今日再来衰病身”则是自伤身世,元稹因贬谪江陵而患瘴病,以“衰病”之身再赴通州,通州亦是瘴疠之地,人早已不复有当年情怀。
当元稹行至汉川驿,终于在梦里梦见了白居易。《梁州梦》诗序云:
是夜宿汉川驿,梦与杓直、乐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诸院。倏然而寤,则递乘及阶,邮吏巳传呼报晓矣。
这里梦见的某次与李建、白居易一起游曲江之事,诗云: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
正在梦中,被亭吏叫醒,元稹才从曲江图景中回到现实,自己尚在梁州。如果仅仅元稹因梦纪事,这还不算稀奇。就在元稹记梦之际,正在曲江游赏的白居易亦有诗思及元稹,《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元稹在远行中梦见白居易游曲江,白居易游曲江而推算元稹应该到梁州,诗奇事亦奇。传白行简有传奇《三梦记》,其中第二梦就讲述此事,云:
元和四年,河南元微之为监察御史,奉使剑外。去逾旬,予与仲兄乐天,陇西李杓直同游曲江。诣慈恩佛舍,遍历僧院,淹留移时。日已晚,同诣杓直修行里第,命酒对酬,甚欢畅。兄停杯久之,曰:“微之当达梁矣。”命题一篇于屋壁。其词曰:“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实二十一日也。十许日,会梁州使适至,获微之书一函,后寄《纪梦诗》一篇,其词曰:“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入慈恩院里游。属吏唤人排马去,觉来身在古梁州。”日月与游寺题诗日月率同,盖所谓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矣。
黄永年、周相录等学者认为此文非白行简所作,不管是否如此巧合,均能呈现出元稹、白居易之间的心有灵犀。故事并未停止,对元稹来说,美好的回忆还要继续。《惭问囚》中回忆的是庾敬休,诗序云:“蜀门夜行,忆与顺之在司马链师坛上话出处时。”当夜宿嘉川驿,元稹在《江楼月》诗序中写道:“嘉川驿望月,忆杓直、乐天、知退、拒非、顺之数贤,居近曲江,闲夜多同步月。”这是一首七言律诗,故而能够侧重写当下所见之景,诗云:
嘉陵江岸驿楼中,江在楼前月在空。
月色满床兼满地,江声如鼓复如风。
诚知远近皆三五,但恐阴晴有异同。
万一帝乡还洁白,几人潜傍杏园东。
前四句写景,衬托自家之孤独,后四句追忆,细节处以旧事想象几人此际的生活。白居易有和作《江楼月》,诗云:
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虽同人别离。
一宵光景潜相忆,两地阴晴远不知。
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
今朝共语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诗。
《江楼月》之外,还有《邮亭月》,诗序云:
于骆口驿见崔二十二题名处,数夜后,于青山驿玩月,忆得崔生好持确论。每于宵话之中,常曰人生昼务夜安,步月闲行,吾不与也。言讫坚卧。他人虽千百其词,难动揺矣。至是怆然,思此题,因有献。
其写的是《骆口驿》所言“崔李题诗”的“崔”,即崔韶,诗多打趣之言,云:
君多务实我多情,大抵偏嗔步月明。
今夜山邮与蛮嶂,君应坚卧我还行。
元稹至此,每到一驿皆望月成诗,因所见人或诗而思友念旧。每一首诗中都蕴藏着一段往事。
元稹渐行渐远,情感世界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先到白马驿,而后才至嘉川驿。白马驿存诗二首。《江上行》:
闷见汉江流不息,悠悠漫漫竟何成。
江流不语意相问,何事远来江上行。
面对江流,诗人自问为何如此历尽苦辛。尽管此行公务在身,路走得远了,仍然不免更加思亲怀乡。《汉江笛》诗序云:
二月十五日夜,于西县白马驿南楼闻笛,怅然忆得小年曾与从兄长楚写汉江闻笛赋,而有怆耳。
此处“二月十五日夜”肯定是不确的,元稹自言三月七日出发,故而杨军“疑为‘三月’之讹。”(杨军《元稹集编年笺注(诗歌卷)》,三秦出版社2002年版,P151)因见汉江念及与从兄长一起创作《汉江闻笛赋》之事,诗云:
小年为写游梁赋,最说汉江闻笛愁。
今夜听时在何处,月明西县驿南楼。
白居易和作《江上笛》可以看作是对元诗的解释,诗云:
江上何人夜吹笛,声声似忆故园春。
此时闻者堪头白,况是多愁少睡人。
元稹又有《西县驿》一诗,应该写的也是白马驿,诗云:
去时楼上清明夜,月照楼前撩乱花。
今日成阴复成子,可怜春尽未还家。
出发时清明刚过,月照花开,此际花落春尽,人在路上,此时此景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所叙游子思妇之情何等相似,从“可怜春半不还家”化出“可怜春尽未还家”,元稹的思家思亲之情会越往后越强烈。
元稹在嘉川驿留诗不少。行至嘉陵江边,不知道元稹是否会想起杜甫,当年杜甫自秦州经同谷入蜀,亦过嘉陵江边,思及友人吴郁,写有《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一诗。元稹先是行经陕、川交接处的百牢关,《夜深行》叙述到百牢关的情景,诗云:
夜深犹自绕江行,震地江声似鼓声。
渐见戍楼疑近驿,百牢关吏火前迎。
思乡情切,元稹不免自我调侃,《百牢关》则想到因事而来,诗云:
嘉陵江上万重山,何事临江一破颜。
自笑只缘任敬仲,等闲身度百牢关。
《江花落》则专写思亲之情,诗云:
日暮嘉陵江水东,梨花万片逐江风。
江花何处最肠断,半落江流半在空。
因见江花而“肠断”,断肠人却在天涯。《嘉陵江二首》其一写入异乡所见江景:
秦人惟识秦中水,长想吴江与蜀江。
今日嘉川驿楼下,可怜如练绕明窗。
其二写绕江而行之感:
千里嘉陵江水声,何年重绕此江行。
只应添得清宵梦,时见满江流月明。
自嘉川驿到嘉陵驿,元稹一直沿嘉陵江边前行。《嘉陵驿二首》其一:
嘉陵驿上空床客,一夜嘉陵江水声。
仍对墙南满山树,野花撩乱月胧明。
此写的是挥之不去的孤独感。
其二云:
墙外花枝压短墙,月明还照半张床。
无人会得此时意,一夜独眠西畔廊。
诗作实写此际心绪,又沉入追忆往事之中,会让我们想起《莺莺传》,也许因孤独感而想起“多情”之事,令元稹辗转反侧,夜不能眠,透过情景复现完成了一次情感世界的再洗礼。
元稹于三月底到达望喜驿,望喜驿在四川广元县北,已经进入蜀地。诗人写有《望驿台》:
可怜三月三旬足,怅望江边望驿台。
料得孟光今日语,不曾春尽不归来。
三月将尽,一路劳苦奔波,夫妻分离,此时,元稹不禁思念起妻子韦丛来。对此,白居易心领神会,其和作《望驿台》:
靖安宅里当窗柳,望驿台前扑地花。
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
将靖安宅与望驿台对举,大有“此时相望不相闻”的抒情意味。又有《望喜驿》:
满眼文书堆案边,眼昏偷得暂时眠。
子规惊觉灯又灭,一道月光横枕前。
此写的依旧是月色中的孤独感。入东川后的元稹依然不改直正的为官宗旨,弹劾严砺等官员,再度获罪权贵,元和四年六月被分务东台。七月,妻子韦丛去世。这是一次沉重的心灵打击,读《祭亡妻韦氏文》即可知。再读《遣悲怀三首》则更觉凄怆,因韦丛离去而生发无嗣之忧。十月韦丛归葬,元稹请韩愈为撰墓志铭。元稹在东台不满一年,却弹奏数十事。元和五年(810)三月,因事从洛阳返长安,宿敷水驿,与宦官因争厅发生冲突,被“以马鞭击稹伤面”。结果到长安,因为唐宪宗包庇宦官而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白居易、李绛、崔群上书谏止,没能改变结局。元稹离京赴任,白居易让弟弟送元稹,并送诗一轴。赴任途中,元稹又多经驿站,有诗篇传世,元、白唱和自此全面展开,当是又一幅崭新的文学图景。
值得注意的是,元稹的这次行旅中呈现出互动性效果。“所谓互动,顾名思义,自然指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关联,交互作用,但在元、白这里,这种互动既包括面对政治压力所进行的上疏言事、相互救助,也包括诗歌创作中的你唱我和、艺术技巧上的彼此切磋,同时还包括二人于离别、聚合之际异于常人的情感沟通,若干事件节点感同身受的寄赠慰勉以及多次进行的留言式题壁。”(尚永亮《贬谪文化与贬谪诗路——以中唐元和五大诗人之贬及其创作为中心》,中华书局2023年版,P230)就此次行旅所涉及的人事而言,白居易以外的文人如崔韶、窦群多有与元稹的文学互动。就创作风格而言,元稹《使东川》组诗具有两个特点:一是清新生动,宿于驿所直接表达所思所想;二是蕴藉含蓄,有些言情诗作通过采撷意象传情达意。白居易《酬和元九东川路诗十二首》选诗唱和,主要发挥了互动及阐释作用,直接点明“蕴藉含蓄”之作的意义指向。
驿路上的短暂停留安放了诗人的情感寄托。“由于独居独行的特殊氛围,其羁旅行愁之作、思乡恋家之作、留别送行之作、酬唱应和之作等类型的作品,既有不同的功用,也有不同的情感内涵。”(吴淑玲《驿路传诗与唐诗之发展》,中华书局2023年版,P377)自长安至东川,不到一个月,元稹所到驿站均有诗篇,为我们展示了一条自长安入蜀的唐诗传播之路,元白唱和又形成了唐诗文本的阐释之路。前半程由于距离出发地不远,故而所到之处均有题诗或友人可见,侧重追忆往事而抒写交谊之情;后半程已进入蜀地,长安渐远,恋家思亲之情益深。因夜宿驿站,走走停停之中元稹笔下多是夜景。夜深人静,往往易令人回忆往事,皎洁的月色中一帧帧旧图景再现眼前,诗句更显情深意长,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作者系文学博士,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