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朝花夕拾》看鲁迅的教育启蒙

2024-10-17 00:00赵晓霞
博览群书 2024年9期

鲁迅先生作《朝花夕拾》时,年已四十有六了。他在《小引》中讲:

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P 230,以下引文出处同)

《朝花夕拾》收录的十篇散文,记录了鲁迅从童年到青年的成长轨迹,我们可以从中窥见他所受的教育启蒙,且这些启蒙也深刻影响到他的儿童观和教育观。

自然的启蒙:率真而非伪饰

一是基于“率真”的儿童立场的价值追求。如从《狗·猫·鼠》到《阿长与〈山海经〉》,贯穿了一只令人无法释怀的“隐鼠”。它不但会顺着人的腿爬到膝盖,还会舐吃砚台的墨汁,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墨猴”。然而这只被豢养的小小隐鼠据说被猫吃了,儿时鲁迅便开始“仇猫”;后来又得知是被长妈妈一脚踏死的,便开始憎恶这位“阿长”。一切爱憎皆因“隐鼠”而起,皆因儿童的自然率真而起。

这种自然率真的儿童立场,在今天看来也许稀松平常,但在那个处处为儿童立“规矩”的时代,却是作者人到中年“反顾”童年时,仍要申明和秉持的坚定立场。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即用反衬法,寄托了鲁迅对那座“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的百草园的深切怀念。这里有直窜云霄的叫天子、弹琴的蟋蟀、喷烟雾的斑蝥,还有吃了会长生不老的何首乌,答应便会吃人的美女赤练蛇,更不必讲下雪天捕鸟等。百草园的世界,植物、昆虫、动物和儿时鲁迅一起自由生长,并带给他以无限惊喜。自然的完满,与人类社会的规矩形成对比。即便到了“三味书屋”,鲁迅仍延续了这种自然率真的儿童视角。如第一次见到先生便要请教“怪哉虫”的来历,发现“最好的工作”乃是“捉了苍蝇喂蚂蚁”,在先生读书入神时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或许正是因为对这种儿童立场的保有,使三味书屋的人生转折未尝十分突兀,反而充满了温情。

二是对“伪饰”观念的批判。鲁迅基于自然的启蒙而形成以率真为上品的儿童观,在《二十四孝图》一文中对其对立面进行了深刻的批判,甚至认为其胜于“吃小孩”的“麻叔谋”。可怜的中国儿童“只要略有图画的本子,就要被塾师,就是当时的‘引导青年的前辈’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二十四孝图”中,最令儿时鲁迅反感的即“老莱娱亲”等故事,中年时称这种造作是“肉麻当作有趣”。从鲁迅的儿童观视之,小孩是最不愿“诈”作的,老莱娱亲“简直是佯装,侮辱了孩子”,而“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限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这种为道德而进行的“伪饰”教育,可谓是“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

《朝花夕拾》后记中,鲁迅进一步考证了用来“恐吓小孩”的“麻胡子”的出处,考证了前人对“二十四孝图”的各种反思和批判,并总结当时教孝的图说,无非教人“哭”和“拜”,“中国的哭和拜,什么时候才完呢?”小孩的率真和自然,不但在“恐吓”中变得畏首畏尾,更是在“伪饰”中变得面目全非。鲁迅的儿童观与其儿时接受的自然的启蒙可谓是紧密关联,并由此奋力“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民间艺术的启蒙:想象而非禁锢

一方面表现为基于民间艺术的启蒙的“自由和想象”的精神追求。我曾参观上海鲁迅纪念馆举办的“为大众的艺术——鲁迅文物艺术品展”,见到《狗·猫·鼠》中提到的“老鼠成亲”图,《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提到的《山海经》的刑天图等、“水浒绣像图”(原文是《西游记》绣像),《阿长与〈山海经〉》中提到的《毛诗品物图考》,以及《后记》中提到的“雕刻古来的帝王,孔子弟子,列士,孝子之类”的汉画等。置身于这些展品中,仿佛离少年鲁迅的精神世界更近了。如那幅令少年鲁迅百看不厌的“老鼠成亲”花纸,使其总在正月十四的夜晚不肯入睡,期待见证一场老鼠的“婚仪”。而一本绘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者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的《山海经》,足以抵消对长妈妈“谋害隐鼠的怨恨”。在那个缺乏童书的时代,这些绘着民间故事、神话故事的画本,为少年鲁迅营造了一个非凡的想象世界。

尤其是“迎神赛会”上人们扮演的“活无常”,不知对鲁迅造成了多么深的影响,不但儿时无限憧憬和着迷,而且中年写《朝花夕拾》后记,还乐此不疲地考证和描摹《玉历抄传》不同版本中“活无常”形象。我们今天再读《无常》一文,同样也会被其中的描述所震撼:

这些鬼物们,大概都是由粗人和乡下人扮演的。鬼卒和鬼王是红红绿绿的衣裳,赤着脚;蓝脸,上面又画些鱼鳞……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最愿意看的,却在活无常。他不但活泼而诙谐,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P247)

这些想象出来的“鬼物”如今早已被科学精神所破除;但一同被革除的还有民间丰富的艺术和习俗,多少是令人遗憾的。就像鲁迅两次提到张岱《陶庵梦忆》所记载的明朝赛会不复存在的遗憾一样。要领略“活无常”的可爱,“最好是去看戏,但看普通的戏也不行,必须看‘大戏’或者‘目连戏’”。我们再也无法领略鲁迅当年所见戏中“可怖而可爱”的无常,看他如何唱念做打,如何打一百零八个嚏,放一百零八个屁,再如何自述他的履历。

这些民间的神话、故事、传说,民间的戏曲、赛会、习俗,生动而立体地为少年鲁迅支起一个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艺术世界。和自然的世界相比,这个艺术世界同样是率真而自由的,且有着一种民间狂欢的旨趣——让人们超越日常的卑琐、忘却现实的无奈。这种狂欢的背后,还蕴含底层人民朴素的价值判断,如在“阎王”“活无常”面前,无不“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罚”。如鲁迅讲,“活的‘正人君子’们只能骗鸟,若问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何等欢乐、率真和自由,充盈和点亮了鲁迅的时年时光。

另一方面则表现为对“禁锢”的批判。与民间艺术充满“自由与想象”相反,现实的成人世界是禁锢着的,而且还波及孩子。《五猖会》中,父亲强迫“背书”的体验感极差,磨灭了一个孩子对一场民间盛会的憧憬和向往。说到底,父亲所代表的成人世界一定要为儿童的自由附加上条件,这条件甚至凌驾于自由和快乐之上。从“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可见,教育的“禁锢”如果走在扼杀儿童想象和自由的路上,终究是一条死胡同。也让我们联想到《红楼梦》贾代儒惩罚贾瑞在寒风中背书的情节,背景不同,时代不同,但道理却相通。

“率真”若是鲁迅儿童观的底色,那“自由和想象”则是鲁迅儿童观的生命原动力。这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创造力,为鲁迅将来打破旧世界、重建新天地提供了不竭的才思源泉。基于民间艺术的启蒙,这粒儿时播下的自由和想象的种子,不但使少年鲁迅在“游于艺”的优游状态中,获得了生命的丰盈;而且也让青年鲁迅在遭遇各种人生困境后,依然选择了“从文”的救国之路。

现实的启蒙:科学而非愚昧

首先,是基于青年视角的对于“愚昧”的反省。《朝花夕拾》第七篇《父亲的病》是一个分水岭,不但是鲁迅从少年迈向青年的时间转折,而且这之后的文风似乎都暗淡了下来,再难见到童年的欢乐。《父亲的病》充满的怀疑和反讽。如一开篇即讲S城“盛传过的一个名医的故事”:明明被救治的人已经“冷冰冰的”,名医却依然“从从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药方纸,提笔写道:‘凭票付英洋一百元正’”,而主人仍是“收了药方,很客气地送他出来了”。文章接下来即写青年鲁迅与“名医”周旋的切身经历。令人可疑的,一是名医的药引子,一是他们的脸皮。第一位名医“他因为看了两年,毫无效验,脸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难为情……便荐了一个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脱了干系”。其间青年鲁迅“对于经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渐失去了信仰”。第二位名医的药引更是荒诞不经,不但要“蟋蟀一对”,而且“要原配,即本中一窠中者”;那“败鼓皮丸”的工作原理据说是人患水肿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除了药不见效外,名医们共同的特点即诊金昂贵,“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又何况是隔日一次”。这些切身的经验使青年鲁迅对中医产生了怀疑,联想其“巫医不分”的历史,感慨“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连名医也无从医治的”。

《父亲的病》和《琐记》都提到了衍太太,正是因为这位“精通礼节的妇人”,让他在临终前父亲面前“大叫”——“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也是这位妇人,实际却表里不一,教唆孩子,散布流言。“好,那么,走罢!”此时的鲁迅,不但对家乡的“名医”产生了怀疑,而且对浸染了家乡文化的“人”也产生了怀疑。

其次,是青年鲁迅对“科学”的救亡之路的求索。《琐记》描写了青年鲁迅在江南水师学堂和矿路学堂的求学经历。“功课也简单,一星期中,几乎四天是英文……一整天是读汉文”,当时学堂里“可爱的是桅杆”,因为可以爬上去,“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到了矿路学堂,“地学,金石学……都非常新鲜”(P295),青年鲁迅正是此时阅读了《天演论》等书籍。但人生的出路在哪里?“实在连自己也茫无把握”(P297)。后来鲁迅留学日本,遇到了“最使我感激,给我鼓舞”的藤野先生。《藤野先生》一文记录了藤野对青年鲁迅的种种帮助,如用红笔从头至尾修改讲义,“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P304);如对担心他因敬重鬼而不肯学解剖的释然;如临行前的赠言等。藤野先生热心地希望鲁迅能够学医,将科学精神传播到中国去。

用“科学”荡涤“愚昧”,藤野先生寄予的厚望难道不正与青年鲁迅的迷茫和求索相契合吗?也许是影片中围观且呼“万岁”的中国人彻底刺痛他,也许是因“漏题”的闲言攻击而备感歧视,青年鲁迅最终辜负了藤野对他人生道路的指引。想必在青年鲁迅的现实里,那曾经开出各种奇怪方子的“名医”,除了虚张声势和让人“毕恭毕敬”外,终究治不了父亲的病;师从藤野即便画对了每一根血管,终究也救不了国人精神愚昧的病。在这现实的启蒙里,青年鲁迅放弃的是“医学救人”的科学之路,而选择了“精神启蒙”的科学之路。当然,我们也揣测,青年鲁迅在学医时所养成的科学精神和严谨态度,同样也影响了他后期的文学文艺的道路。

因为儿时所受的自然的启蒙,民间艺术的启蒙以及现实的启蒙,鲁迅先生终生致力于人的启蒙;在他“首在立人”的一生追求中,率真、自由和科学精神的种子早已在他少年时代即已萌芽。所以,我们不要只是看到那个手握“投枪和匕首”的悲愤的鲁迅,更要看到他率真的生命底色、爱自由去藩篱的艺术个性,以及充满创造力的科学求索,这才是鲁迅。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