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中的母女及新时代“娜拉出走”

2024-10-14 00:00曹钰霞郑云海

[摘 要]《北流》是林白2022年新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作品带着惯有的作者自传色彩的同时,还展现了时代更迭带来的新思考。该小说借助“女儿”李跃豆的视角展开叙述,以其童年经历和成长心路为介质,透视了母女的情感走向。李跃豆在经历了“仿母—怨母—审母”的过程之后,完成了艰难、决绝而意味深长的出走,揭示了新时代独立女性的感情黑洞、伦理溃散情状及其难以挣脱的精神枷锁。相较之前的“北流”系列小说,林白在《北流》中深挖母女关系的隐秘之处,在出走母亲之家的叛逆女儿身上再现了新时代女性的孤岛困境。

[关键词]林白;《北流》;母女;出走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24)05-0112-07

[收稿日期]2024-05-20

[作者简介]曹钰霞,昆明学院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郑云海,昆明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在近三十年的创作生涯里,“母亲”一直是林白构建自我形象的重要参照。抽取带有自传色彩的三部小说中女主人公与母亲的关系的相关内容,可以发现林白早在《一个人的战争》(1994)中即展现了其心中的某种母女关系情状,此后在《玻璃虫》(2000)和《北去来辞》(2013)中均有一个被言说的母亲形象,而《北流》是对某种母女关系情状的放大和补充。“母亲”无疑是林白笔下时常闪现的影子,但作者很少集中笔墨去描述母亲的人生经历,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其小说中母亲形象的部分缺失。因此,林白在《北流》中讲述母亲的出走经历,等于填补了其“北流”系列小说版图中的一处缺失。结合林白具有个人自传性质的几部作品,她与母亲的关系经历了从埋怨—疏远—理解的演化。以是观之,《北流》无疑是林白一次突破性的尝试。

一、两代“出走”者的同与异

在林白的早期小说中,母亲只是一个象征符号。《一个人的战争》里,母亲在妇幼保健院工作,一年中在家的日子不多,主人公多米总是独处。《玻璃虫》中,母亲“剪着江青式pjlOY+N4yH9eZ3kgHfkU3m/hxkRTJMtQXyGtahX/nJg=的短发,是新中国的妇女”[1](P152),她忙碌着自己的事业,长时间缺席女儿的成长期。关于母亲的工作经历,林白仅在《北去来辞》中提到,母亲慕芳退休后因计划生育工作被返聘过,而《北流》补足了母亲退休前的工作经历和生活状况描写,丰实了其笔下的母亲形象。

20世纪40年代是中国迈向新起点的重要节点,饱受苦难的中华民族即将迎来胜利,人民也将迎来久违的安定与和平。“远照在红旗下成长,受新社会教育。”[2](P138)在《北流》中,母亲出生时,国家一派欣欣向荣,她在“民主和睦、团结生产”的号召和“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口号中成长起来,是一个典型的“铁娘子”。母亲梁远照一代以实际行动应和着国家的号召,她们在社会生产系统中担任着重要角色,以行动证明女性的生存能力绝不逊于男性。

林白母亲是在人人争先的年代出走的,之后林白在逼仄环境的压抑中也选择出走。母女两代相隔二十多年相继出走,有着根本性差异。这种差异在《北流》中尽数呈现。

首先,在事业上,梁远照通过出走获得了重要资源。年轻时,梁远照怀着身孕去外地考试;女儿两岁时,她听闻有名额去桂林参加培训班,便积极报名,孤身前往异地,第一次出远门成就了她新事业的起点。在“文革”时期,梁远照凭借过硬本领成为少有的不被批斗的医生。但地主出身的梁远照在敏感时期,必须保持进步的激昂态度,否则就会落入危险境地。所以她“总能审时度势地,时时追随时代脚步。”[2](P29)永远值守在医院的第一线,将李跃豆姐弟抛之脑后。与忙碌的事业成正比的是累累收获,梁远照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妇产科医生,“盆腔炎不孕症卵巢囊肿刮宫放环直至难产接生,她是手到擒来。”[2](P27)她一路从医院培训班成员做到妇幼保健院副院长,还当上了市政协委员[2](P23)。年轻时,她通过出走异乡为自己谋来发展资源,捱过了一次又一次动荡时代的冲击,撑住了摇摇欲坠的小家,养活了两个小孩。退休被返聘十年后,六十五岁高龄的梁远照又出走广东坐诊赚钱建自住房,她再一次通过出走获取了资源,稳住了分崩离析的家。“你不会被谷糠蒙蔽双眼,/虽然每一阵风都把麦芒从干草垛那边吹过来。/天生骄傲,不羁,/你这只巨鸟。/没有谷仓会让你显得荒谬;/你大胆的爪子正坚定地抗拒着失败。”[2](P26)这是玛丽安·摩尔《致一只荣耀的鸟》中的诗句,李跃豆截取一段来肯定母亲的事业成就。在女儿眼中,母亲如一只骄傲的巨鸟,谷糠不足以诱惑它,谷仓不足以容纳它,它一直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

其次,在生活上,梁远照热衷于尝试新事物。在《北流》中,林白主动挖掘母亲的个人生活经历,还原出一个极具生命力的时代女性形象。梁远照爱好广泛,她自言年轻时非常活跃,演过话剧,喜爱唱歌和打篮球,还会游泳。在女儿的记忆中,三四岁时母亲带她去看了一部话剧;七岁时,母亲骑着单车带她去湖里游泳。而更令李跃豆震惊的是,在1965年的困难岁月里,母亲竟然从微薄的薪资中挤出余钱订阅了《收获》杂志,这绝对是热爱文学的一种表现。此外,年轻的梁远照积极争取出走异乡的机会,将出走视作激昂生命的挑战。她主动寻找生活中的新事物,对生活总是秉承着一股热情,这与其身处的时代氛围紧密相关。可以说,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在新中国成立后达到了高潮。受新社会教育的梁远照被注以从前不敢有、此后不再有的蓬勃生命力。出走异乡对于梁远照而言不是对旧环境的逃离,而是获得新资源的一次必经之路。她不愿拘泥于“贤妻良母”的角色预设,积极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这种个人意识的张扬冲击着家庭结构的稳定性,必定会对家人生活产生影响,乃至损害母女关系。换言之,梁远照无法在追求事业时兼任好母亲一职,她忽略了女儿强烈的情感诉求,进而造成了母女情感上的疏远。

与母亲的出走情形相比,李跃豆的出走是孤勇的逃离。“林白对于‘这一代人的生活’的书写,既没有同代际作家的‘史诗情结’,又始终与时代的风潮保持距离,而呈现出一种被延宕的‘青春写作’特点。”[3](P82)评论家所说的“这一代人”是指20世纪50年代末出生的李跃豆们,她们经历了“文革”大混乱与社会大重建,不似母辈们具有浓厚的家国情怀,而是与社会主流话语保持着距离。李跃豆的童年和青春期弥漫着混乱、无序的恐慌。她第一次出走是为了逃离小镇及其令人窒息的氛围。在母亲看来,女儿李跃豆从十七岁插队起就样样靠自己[2](P36)。而在李跃豆的叙述中,她自幼时起便“样样靠自己”。李跃豆的成长期可以简单分为两个阶段:在被送往江西老家之前,母女关系平淡而稳定。母亲时常下乡,忙于工作,但在闲暇时会带女儿看话剧、游泳。从江西老家回来之后,李跃豆与母亲的关系变得别扭。她尚未从被母亲“流放”的不满情绪中走出,对母亲及其组建的新家有着强烈的排斥感。而对于这个新家庭而言,李跃豆是一个不识眼色的闯入者,始终无法融入母亲、继父和小弟的三口之家,于是她将自己隔绝在新家之外。但需明确的是,被排挤的孤独感导致李跃豆抗拒母亲和她的“新家”,而插队经历才是促使李跃豆最终选择逃离故乡的源头。

与此类似,林白曾在长篇小说《致一九七五》(2007)中写过李飘扬的下乡插队经历,这其实是作者逃离故乡的人生经历的一种折射。对照两部作品中插队经历的相关叙述,《北流》更注重聚焦于人物内心隐秘的揭示。

李跃豆高中毕业得知要插队下乡时欢喜不已,不仅是因为插队劳动能够丰富县城青年的人生经历,有利于参加国企招工,更因为“插队就不必回家”[2](P319)。李跃豆年岁不大,但思想极为成熟,她为自己盘算将来的出路,想尽办法避免自己留在农村度过一生的悲惨局面,“十七岁到十九岁,我迫切想要跳出农村这潭烂泥湴。”[2](P351)为此,她积极主动地承担公社的通讯员工作,争做进步青年。但没过多久,李跃豆被同伴告知革委会主任将自己定性为落后知青,她无法如愿成为国企招工时被推优的知青。其六大罪名分别是,“第一,逃避劳动;第二,在男知青家里过夜;第三,和落后知青潘小银混在一起;第四,给支书送胎盘;第五,看不起贫下中农;第六,对大队文艺队的排练演出撂挑子”[2](P336)。六条罪名看似确凿,但在李跃豆的记忆中都是捕风捉影的污蔑。第一条罪名更是凸显了插队劳动反人性的一面。李跃豆因脚伤无法劳动,她在医疗资源贫瘠的乡下只能通过采野花泡脚的方式来缓解肿痛,但仍然因行动不便被钉在“逃避劳动”的“耻辱柱”上。不仅如此,当李跃豆带着痛痒肿胀的伤脚回家治疗时,家人不顾其双脚溃烂的惨状,反而一味地数落她,催促她尽快回到知青队伍中。彼时社会政治氛围浓厚,所有人都害怕被贴上“落后”标签,一旦“落后”就会陷入危险境地,丧失一切发展机会。倘若李跃豆克服病痛坚持参加劳动,那么她将获得大队嘉奖。但她因伤病退,违背了群体价值观,为时人所诟病。被评为落后知青对李跃豆冲击巨大,她的人生观在社会的不稳定形态中遭受猛烈冲击。而在人性微末的特殊时期,当女儿将期盼目光投向母亲寻求帮助时,母亲却忽视了女儿的身体病痛和脆弱内心。少女李跃豆眼中的权威人士——革委会主任和母亲的否定与训斥,造成了她对世界的不信任和疏离感。借插队经历获招工推优资格失败,令李跃豆愤懑不平却又无可奈何。好在国家发布恢复高考政策,李跃豆一举考上大学,她迫不及待地想逃离家乡,奔向繁华大都市。李跃豆的成功“出走”源于她搭上了时代改革浪潮的东风,去到了她向往的远方。

李跃豆屡屡发出离家宣言:“长大我就去至远至远,远远行开,再也不回屋了”[2] (P271);“我坚信,此生最大的自由就是离开家庭,所谓家,不过是一个有着无尽家务的牢笼,再艰苦也比在家好……”[2](P319)无论是幼时的稚气宣言,还是少女时期的愤愤不平,都意味着她缺乏家庭归属感,向往着未知的“远方”。她的“出走”不是因为要逃离家庭玩偶角色,而是因为她在家这个“庇护所”里感受不到安慰,因此她要奔突着去重寻一个“家”。林白将母女之间的隔膜压实在“出走”视角下,使得两代人的代沟在母女的淡漠关系中得以凸显。作为新一代出走者的女儿早已叛离了母亲设计好的人生轨道,一意孤行地在时代的新路上漂泊。这种境遇促使李跃豆对于血缘亲情更加排斥。即使母亲主动向她展现脆弱之处,她也是冷漠回应,无法与母亲达成情感共鸣。反过来,这又促使李跃豆与人群疏离,陷入到“孤岛”困境而难以完成疗愈。

二、以母为镜:从怨母者到审母者

童庆炳将作家创作时童年经验的影响分为两类:丰富性经验和缺失性经验。其中,“童年的缺失经验更易于转化为强大的创作动力”[4] ,能够给予作家创作灵感,而弗洛伊德强调的“童年的创伤性情景”也佐证了童年经验对于作家创作的深刻影响。在林白的叙述中,母亲被放在一个极为特殊的位置上,母亲的出场次数不多,却是女主角性格形成和童年经历生成的重要元素。追溯母系血脉的传承是新时期以来女作家写作特色之一,女性不再局囿于当父权的代言人和牺牲者,她们有着属于自己的精神血脉传承。《北流》的叙述以母系精神血脉传承为线索展开,从梁远照的姊妹辈一直演绎到儿孙辈。在小说中,母女关系情状基本上是通过“女儿”视角呈示出来的,作者以李跃豆的童年经历和成长历程为介质,来透视她们母女的情感走向。在这一过程中,叙述者情感不断发生变化——对母亲先是怨恨不满,再是平静审视,最终逃离母亲的家以重塑自我,展示了两代出走女性相互绞缠的宿命。

(一)仿母者:角色扮演

根据拉康的“镜像”理论,孩子会通过对镜中母亲的认知和投射的自我,逐渐完成自我认知和主体建构[5]。林白在创作中强调了母亲存在的重要性。在孩子成长过程中,母亲不仅是引导者,更是陪伴者,对于女孩来说,她们需要从生理相似的同性身上寻找自身立足于世界的生存经验。而她们在母亲身上获得的情感和经验,是女性对“母亲”身份的自觉认同和情感延续的基础。

林白在创作过程中多次消解所谓家庭的稳固性,回避妻母双重身份认同,这意味着她对母亲角色的抗拒。她在多部作品中提及的诸如反抗婚姻的梦境,对热恋男友公布的不结婚宣告,以及两次提及的幼年模仿孕妇生产的游戏等场景都是佐证。其中,较之成年时不加掩饰的宣言和晦涩的梦境,童年游戏场景更能揭示其中的深层意味。《北去来辞》中海红与女伴模仿孕妇生产情状,《北流》中李跃豆与弟弟李米豆也是如此。值得玩味的是,海红和跃豆作为缺失母爱的女孩,她们在模仿游戏中主动担起母亲的责任。她们有意识地想象、模仿缺席的母亲角色。女儿正是通过“做母亲”来满足自己的渴望和想象,从而在对“母亲”的模仿中确立了自我的主体认知。李跃豆玩“生孩子”游戏源于其所见所闻。因为母亲的工作性质,女儿接触女性生产的画面比接触母亲烹饪的场景来得频繁。李跃豆八岁时与弟弟李米豆模仿“生孩子”的场景,她将这视作一个新游戏。在游戏中,她是痛苦生产的母亲,弟弟则扮演刚出生的婴儿,看着自己辛苦诞下的“亲生骨肉”,“她用一种前所未有、初生的母性唤道‘侬厄’”[2](P268)(北流话中的“婴儿”)。不仅如此,她还模仿母亲哺乳的场面,超前的哺乳体验造成年幼李跃豆患上了乳腺增生。这场童年扮演游戏,不仅造成了李跃豆身体上的病理反应,还造成了辐射性的心理反应。女儿扮演自己透过窗户所窥见的“母亲”时,感觉做母亲不过如此。于是,她为自己解答了“母亲是什么”的问题,并在此基础上做到了对于母爱本质的剖析,完成了对于母性神话的无意识祛魅,因此“她盲目的母性得到超前的满足,于是萎缩。”[2] (P269)

(二)怨母者:流放千里

林白将童年被流放经历融进多部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中,于她而言,这是伴随其一生的伤痕。对同一件事情的重复解释实际上是一种消极抵抗。“弗洛伊德作为最早思考重复行为的心理学家之一,将重复解释为心灵机制面对不愉快的、被压抑的记忆时的抵抗。”[3](P82)林白屡次诉说当年的“流放”给她带来的童年阴影,但又时刻铭记母亲的来信使她躲开了十六岁嫁人沦为生育机器的命运。母亲既是女儿悲惨处境的缔造者,又是受难女儿的拯救者,她无法否认母亲施害/拯救的双重身份,只能通过逃避来保护情感脆弱的自己。在《北流》中,作者不同于过往略带遮掩的低诉,而是从女儿视角戳破了母女怡怡的假象,揭出了母亲“流放”女儿的行为给其带来的生命暗影。

童年的李跃豆仿佛被绑在流浪之舟上,时时颠沛与回顾,但无处驻留。李跃豆三岁时,父亲去世,弟弟李米豆成为遗腹子。李跃豆十岁时,梁远照再婚,后来生下萧海宝,同年李跃豆姐弟被送回生父家乡。以十岁为分界线,此前是李跃豆作为“半留守儿童”极为渴望母爱的童年阶段。此后她摒弃了这种直白的诉求,对母亲的情感从渴望转向疏远。李跃豆清楚十岁时母女分离的来龙去脉:“这一年春末夏初海宝出生,夏秋之交她和米豆被遣回老家,她把这两件事可怕地联系在了一起。”[2](P40)新家组成,作为“拖油瓶”,李跃豆和弟弟被“流放”异地,被剥离出熟悉的环境,与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生活在一起。她详细地描写前往老家的路途:从小镇回邻县老家要坐一日大巴,坐一日装生猪的大卡车,她和弟弟住在养育了三个孩子的五叔家。他们配着咸菜喝稀粥,每日上山砍柴。不必想洗澡换衣,更不必想上学识字。生活环境固然恶劣,寄人篱下固然尴尬,但母亲的沉默无疑令李跃豆感到绝望。她日夜期盼母亲的召唤,却去信无音。在日复一日的期待与失望的循环中,她甚至打算一死了之。

这次“流放”令李跃豆产生了长久的创伤记忆。虽然“流放”仅半年,但自此以后,这种悲剧性的不安感时刻笼罩着她,甚至成年之后“此事非但未能释怀,还被她一次次夸大和强化”[2](P40)。作者反复提及这段往事,并在此基础上充分发挥想象力来加以演绎。回望那个被困在农村的小女孩,她或许变成了一个叫花子,读不了书吃不上饱饭,又或许成为了“那个小学没毕业、十六岁就嫁在山里充当生育机器的女人”[2](P41)。李跃豆经常回顾童年,并将此视作自己“众叛亲离”的源头。她将童年经历视作警示牌,把彼时无法逃脱的困境放大,更将彼时的绝望心境嵌入到成长期的诸多瞬间。母亲未加解释的一场“流放”,留给李跃豆的不仅是一种无助的恐惧,更是一颗与新家疏离的心。

(三)审母者:家务审问

在《北流》中,李跃豆与梁远照关于家务的对话实际上是一场“道德审判”。作为女儿的女性,质问作为母亲的女性为何、为谁在付出劳动。此处将相关对话整理如下:

女儿:“谂谂睇(想想看),你一日到黑,要洗几多只碗?”

女儿:“阿妈你给海宝做全职保姆,还带薪,拿自己的退休金买菜,煮熟饭炒好菜洗好碗消好毒,又兼接送阿墩,又兼种菜腌萝卜,样样都系你做齐。别的我不问你,只问你一日要洗几多只碗?”

母亲:“我累了就会同海宝讲的,喊渠洗碗。星期日呢玉葵休息了也会去买菜的,伙食费呢,玉葵二哥常时一袋米一袋米送来的,玉葵娘家种了菜渠常时去拿返回的,玉葵二哥年年中秋节都送月饼来,都系渠老板的月饼包装几高档的。”

女儿:“我就问你,三餐加起算,你一日洗几多只碗呢?”

女儿:“那我来数数睇。”“二十八只!”

母亲:“没有那么多的,哪有那么多!”“有时海宝洗他自己吃的那只碗的”

……

母亲:“人呢,都要做事的是闲无得的,买菜做饭洗碗不累的,做点家务心情愉快。”[2](P39-41)

当李跃豆与母亲处于同一屋檐下,见到八十岁的母亲在逼仄的厨房里为正值壮年的弟弟一家从早到晚地操持家务,兼顾里里外外、大大小小。她就母亲家务劳动的不合理性发出了质问,此时,母女的家庭地位翻转了,女儿站在正义立场上发问,母亲处于被审视的弱势地位。表面上看,她为母亲如此受累鸣不平,而后者是传统视角下为孩子辛苦操劳的老母亲。但结合人物经历来看,这场对话有着更深的内涵。女儿不是质问母亲洗“二十八只碗”的合理性,而是质问母亲单为弟弟海宝一家付出金钱和劳动的合理性。同样,母亲的回避不是隐忍,而是“感到做错了事,她收敛了作为母亲的久远的强势”[2](P39),她领会了女儿话语中的弦外之音。母亲在对话中将其做家务劳动的合理性转换为娱乐性,她否认了家务劳动繁重的事实,将其转化为出于自我愉悦的需求,以此缓解尴尬的局面。李跃豆少时便对日复一日的家务感到厌烦:“所谓家,不过是一个有着无尽家务的牢笼,再艰苦也比在家好……”[2](P319)一个未受规训的年轻女孩对家务的感触或许才是最真实的感馈,而母亲的解释其实是为了遮掩“受益者”海宝被其溺爱背后所隐含的对女儿的忽视及不公。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与莫言的《丰乳肥臀》、陈忠实的《白鹿原》等男性作家作品试图再造母性神话有所不同,女性作家则在进一步解构母性神话。林白创作伊始便呈现出解构母性神话的趋势。1994年她第一次在小说中提到母亲时便展露出一定的失望态度,她强调母亲固然对于两个孩子尽了责任,“一个人靠三十几元工资拉扯了两个孩子六年之久,她已经问心无愧了”[6],母亲对幼子只存在有限责任,而谈不上多么深的母爱。及至《北流》,作者再次提及母亲时已变得坦然许多,她逐渐理解了母亲当年如割肉般的选择,并且走出了怨母的情绪困境,能够以更为理性的眼光看待母亲当年的取舍和无奈。这里,作者在关涉家务劳动问题的对话中再度剖析了母亲的心理,母亲对小儿子海宝展现出无比包容的母爱,而对年幼女儿却放任不管,这令旁观者容易得出母亲“重男轻女”的结论,但事实远非如此简单。诚然,母亲的表现有其深受传统思想导引的原因,但还有一个不该被忽略的因素是她的性格缺陷。母亲身处强势的政治话语和父权话语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中,她既通过事业追求来反抗传统的妻母定位与规训,又在奋斗过程中产生了对权威和权力的迷恋。也就是说,在事业上收获显赫成绩的梁远照,对儿子萧海宝看似无原则的宠溺,实则是一种全面掌控。她不光安排了海宝各个阶段的生活,更是将这种安排延展到孙子一辈。海宝在母亲的安排下顺遂长大,单纯又脆弱,在成年后仍然似巢穴中嗷嗷待哺的幼鸟,等待母亲将苦难嚼碎化成养分供他成长。在这一层面上,母亲绝不是一个时代“铁娘子”,而是一个晚年甘愿照顾但也是变相掌控儿子生活的“慈母”。就这样,李跃豆消解了梁远照的慈母光环,展露了母亲的真实面孔,拆解了其母爱神话,也揭显了其隐秘的控制欲。较之几十年前被逼无奈的选择,母亲一方面在当下为儿子一家心甘情愿地奉献自我,另一方面在汲取和享受着“母亲”角色给她带来的掌控欲得以实现的愉悦感。至此,李跃豆终于明白过来,她对母爱的索求注定会落空。

林白对母亲形象的重构实质上是对母性的再度审视。自20世纪90年代至今,林白对母性的反复探究以及对个人创伤经历的反复书写,已成为其深度解构母性神话的一种叙事策略。20世纪90年代多米逃离小镇时遭受的冷嘲热讽,21世纪初林白薇抗拒回到僵死的家,2012年海红被母亲当作客人,到2022年李跃豆以平等、理性的姿态与母亲对话。物质和空间上的远距离导致母亲对于女儿报以谨慎而讨好的态度,也使得女儿能够发觉母亲人性中晦涩不明的一面。同时,作者戳破了母慈女孝的泡沫,更为理性地思考着这种母女关系的问题所在。在此期间,无论是忽略还是埋怨,母亲始终是林白创作的一面镜子,是她走入人群、体察人性和回味人生的重要参照。也就是说,对“母亲”的反复言说是林白反观自我、接纳他人的必经之途。

三、走向流浪:新时代“娜拉出走”的困境

林白这代人是读着《青春之歌》成长的,她们对“出走者”的第一印象便来自林道静。在《玻璃虫》中,林白薇尝试在街上的巡游队伍中找到林道静的身影,她甚至幻化出一个脱离封建家庭、拖着行李箱只身远去的孤独身影,后者参加热血沸腾的革命,被捕后整理头发、身穿旗袍英勇就义[1](P205-206)。林白以一种罗曼蒂克的方式回望充满血与泪的革命年代,充斥着来自后革命时代的想象。所以,“出走”对于林白这一代人而言,是一列驶向远方的列车,而不是似母亲般载满重物的货船。列车是现代文明的具象代表,它带走了一批又一批年轻人,将他们的人生切割成段,再不似母辈们圆圈式的人生轨迹。林白将家乡奎宁视作停靠的一个站点,她总是在无路可走时才会想起回到母亲身边,但又即刻在母亲那里得到再度出走的刺激,母女二人注定无法同行。

林白与母亲的关系很疏远,这不仅源于母亲曾经的缺席,还源于更为隐秘的不安感。《一个人的战争》里女儿提到了母亲帮她洗烂脚和站台送别抹眼泪的场景,因为这两个场景,她无法昧心地说母亲失职,但除去这两个场景,她找不到其他能证明母爱存在的支撑了。《北流》延续了这种细腻而委婉的描写,女儿肯定了母亲的事业成就,赞扬了母亲职业的伟大,但也没有回避母亲曾经的“缺席”和“抛弃”给其带来的童年阴影。甚至,作者通过对母亲事业和生活的细节描述,凸显了母亲作为时代女性的典型特征,并再度从女儿视角批评了母亲只考量集体利益给她带来伤害的做法。

在家庭关系中,母女本应是同盟军,母女关系走向僵化不能简单归结为一方的过错。《北流》还尝试从母亲视角出发来分析母女关系的变化节点。父亲隐瞒已婚已育的事实与母亲结婚,母亲作为受害者向女儿诉苦:“母亲认为,这已足够严重,女儿听了定会摈弃亲爸。”[2](P275)但是李跃豆无法将早已逝世的父亲与眼下生活相联系起来,只觉得那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所以不予回应,只是“一声不响行开了”[2](P275)。在母亲希望得到呼应时,女儿没有给予她作为一个“同盟者”应有的情感共鸣。因此,在母亲看来,女儿冷漠又孤僻,从不在意其感受。女儿对父亲欺骗行为的无谓态度伤害了母亲。女儿在日常生活中回避与母亲的交流与互动,也令母亲深觉女儿“没人同”(没人情味)。母女之间既不是剑拔弩张的对立状态,亦不是轻松舒适的融洽状态,她们的日常生活在埋怨与宽解、愧疚和厌恶中循环反复。而追溯源头,双方都认为是童年的那次“流放”造成了母女间的隔阂。李跃豆说“就是从那时起,她和母亲成了陌路人”[2](P41);《北去来辞》中母亲觉得女儿从奎宁回来后,母女关系就变味了[7](P8)。于是,母女之间一直保持着相敬如宾的关系和态度,但这显然是不正常的。此后,李跃豆尝试修补与母亲、与家乡的关系,却发现双方的分歧依然明显,这促使她再次出走。

无论在世界的犄角旮旯里怎样度日,故乡都是游子心中的锚点。林白在此前的创作中多次表达过自己对于故乡的疏离感,甚至在《北去来辞》中悲观地说:“她的故乡,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已经永远消失了。”[7](P409)但在当下,不管故乡如何世事变迁,可乡音依然留存在记忆深处,所以她创作了掺杂着地方方言的《北流》。小说中,李跃豆在香港参会时,北流土话给予她与人交谈的勇气,被遗忘的故乡从未在其心中产生如此强烈的存在感。离乡多年的列车开始驶向故乡,李跃豆想要在故乡置房,不仅是钉下一个锚点,更是为了今后不必再囿于母亲为儿子筑成的“家”,拥有属于自己的站点。

如果说李跃豆计划购房是出于一种返乡情怀,那么终止购房计划则源于美梦破灭。李跃豆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去世多年的外婆,以及外婆耳畔的银簪。她乘着银簪飞向天空,看到了北流河,看到了体育场。在漆黑的夜空中,她低头看向地面,庞大无比的事物陡然缩小,细小的事物陡然增大,世界翻转了。李跃豆通过梦境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并由梦境走向了现实。小镇曾经占据了李跃豆的青春岁月,时间为它披上了滤镜,使得它如梦如幻。但实际上,她注定无法融入真实的小镇生活。如梦境所示,现实中高不可攀的建筑物会因距离变小,记忆中面目可憎的小镇也会因距离变美,李跃豆清醒地意识到仅因被美化的记忆而做出选择不恰当。由此,她又想到“买房只是一个开头,买了房就要刷墙,置家具电器,住少空多,平添兄弟间龌龊”[2](P85)。暂且不论李跃豆对房子投入的时间、精力与收获是否成正比,更为重要的是,李跃豆出资的房产或许会成为破坏两个弟弟家庭平衡的导火索,这与她置房的初心相背离。

更糟糕的是,母亲的发问验证了李跃豆的猜想。母亲在听闻李跃豆终止购房计划后试探性地问道:“不买房了,银钱畀两兄弟分下?”[2](P92)母亲并不关心李跃豆购房计划变动背后的纠结,或者说,母亲将置房款视作李跃豆资产的一种变现。她将女儿的购房款视为一笔家庭收入,并想把这笔钱分给两个儿子。这里,母亲是站在一个家庭运营者的角度,将女儿视作一个外人和外来资源的提供者,而其家庭生活核心要义就是为了儿子的一切,由此,二者分歧再度凸显。在置房问题上,母亲将房子视作家庭成员聚合的“粘合剂”,而女儿却渴望拥有一个安定的个人“避难所”。

母亲见识过广大天地仍决定归乡置巢,她选择扎根家乡,并精心呵护、维持其家庭的运转。“家和故乡,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是安全的庇护所,但也会因其根深蒂固,而失去活力与自由,甚至导致贫乏与枯竭。这时,迁移的冲动就会压倒扎根的需求。”[8]而女儿在美梦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娘家”不再是“自己的家”,亦不愿因此失去“活力与自由”。于是,她继续在世间漂泊,寻求“心安之处”,而不必似母亲一般苦心孤诣地维系儿子家庭的“圆满”。

当李跃豆发现自己在母亲身上寻求母爱和情感慰藉的期待已成奢望时,她的出走势在必行。李跃豆的经历促使了她的再次出走,现实更是阻挡了她归乡的脚步,于是她只能选择继续在外漂泊。如果说梁远照推开家门远行时手中仍握着家的钥匙,那么李跃豆推开家门远行前则把钥匙丢在身后。所以即使她回来,也找不到家的钥匙了。因此,母亲和女儿的“出走”指向性不同,目的地不同,进而导致双方陌路天涯。“这实在是现代文学中‘娜拉出走’故事的当代变体,当李跃豆们逃离了扼杀自己个体性的原生家庭时,他们发现自己如萨特所说的那样孤独地‘被抛入世界之中’。”[3] (P82-83)问题还在于,即使李跃豆们归来,母亲与女儿之间亦存在鸿沟,为事业和家庭奔波一生的母亲无法理解女儿逃离娘家的果断,逃离娘家到异乡工作的李跃豆们也无法接受母亲献身于弟弟家庭的执念。就这样,母女之间再度出现分歧,而女儿也只能无奈地以出走的方式来力求挣脱精神枷锁。

结语

《北流》是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其独异性毋庸置疑。众所周知,讨论女性主义文学的起点是女性,但终点绝不应当与起点重合。从这一视角切入,去看同个起点上一束光打下来的各个阴影面,就会发现女性是立体的,不是平面的、被想象的、被塑造的。林白以细腻的笔触表现女性隐秘心理的同时,也书写了母女关系的新困境。“母女”因处于家庭结构的辅助性位置,较少为人们所关注。女性作家的创作常常从自身经验出发,她们从“母女”边缘关系向主流的“父子”“母子”关系发出质问。于是,母亲形象从神坛跌落凡尘,其光环之下的隐秘欲望被女儿披露于人前。值得深思的是,在女儿揭显母亲的隐秘心理之后,她并没有否定母爱的伟大。李跃豆始终铭记母亲对她的拯救,林多米时时回顾有关母亲的两个场景,她们仍然愿意相信母爱长存。与此同时,如李跃豆般的独立女性放弃了在母亲这里实现自我认同和亲情满足的努力,她们将目光转向自我主体建构、日常社会和私人生活,在人生起落之间寻找新时代女性的心安之所。也因其如此,在谈及自己的系列小说时,林白才会言之凿凿地强调《北流》是其创作生涯的新起点。这并非偶然。

[参 考 文 献]

[1]林白.玻璃虫[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2]林白.北流[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

[4]黄平,何卓伦.一个人的故乡与身体里的北流——论林白小说《北流》的文体与主题[J].南方文坛,2022(2).

[5]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J].文学评论,1993(4).

[6]刘文,拉康的镜像理论与自我的建构[J].学术交流,2006(7).

[7]林白.一个人的战争[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8]林白.北去来辞[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3.

Taking mother as the mirror and the dilemma of“Nora running away” in the new era——Discussion On the mother-daughter image in LIN Bai’s North Stream

CAO Yu-xia,ZHENG Yun-hai

(Faculty of Humanities, Kunming University,Kunming 650214,China)

Abstract:North Stream is Lin Bai's new novel published in 2022. While the work has the usual autobiographical color of the writer,it also shows the new thinking brought by the change of times.The novel is narrat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 Yuedou, the "daughter", with her childhood experience and growth process as the medium, to see the emotional trend of their mother and daughter. In this process,the daughter Li Yuedou experienced "imitation mother - resent mother- trial mother",completed a difficult,decisive and meaningful departure,revealing the new era of independent women's feelings of darkness,ethical defeat and difficult to break free of the spiritual dilemma. Compared with the previous "North Stream" series of novels,Lin Bai once again dug deep into the secret place of mother-daughter relationship in the new novel,and reproduced the island situation of women in the new era in the rebellious daughter who stepped out of her mother's home.

Key words:Lin Bai; North Stream; mother and daughter; run away

[责任编辑 庞春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