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无意间瞥见一朵窗外的月季,盈盈然开放,绯红与粉红交叠,一层一层包裹着透明的心,这般清澈的美深深打动了我。奇怪的是,当我试图以拍照的方式将这清澈留下时,却怎么也拍不出,留在影像里的,依然是印象里那些大红大粉的俗气。
美与俗,竟是一念之间的事,尤其在我们认知的“俗物”中。俗物有俗,在于以世俗眼光去定义物、审视物。如我们常常以算盘来形容一个人会算计;又如我们嫌弃牡丹太艳俗,因它大红大粉不加掩饰,还寓意着富贵。俗物,不过是我们世俗观念的外化,在世俗的长河中,它们却遭受了无数白眼。
然而,俗物又可以免俗。当年喧嚣的市集,讨价还价时扬得高高的秤,如今有了疏离,而渐渐觉得它有平衡之美、公正之义气;当年门前那一口用于储水的老缸,如今有了风霜,而渐渐感知到它的时间之味,在青苔幽幽处;当年金光闪闪的首饰,如今有了情感,而渐渐有温度,暗涌着流光之美。
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俗物之美,大概就深谙此理,又与此理背道而驰。你记得它是俗物时,则此物与你心同俗;你忘记它是俗物时,则此物与你心同美。人与物的秘密总是这么深藏,又那么直白,当真是花非花、雾非雾。
因疏离而美:一杆老秤
小时候和妈妈逛市集时,热热闹闹,到处都在叫嚣着买卖。然而,有秤杆的地方,喧嚣中会安静那么几秒。当人们讨价还价结束之后,买卖双方屏息等待看秤的结果。若是秤杆高高扬起,卖家一点一点把东西拣出来,直到秤平衡;若是卖家大方一点,多余的分量不计较,有了人情味,还有回头客;若是秤杆低低下垂,买家就继续往秤盘里填东西,或是权衡不要这么多分量……
那时的秤杆总是有耐心的,它会不自觉预留时间,给买卖双方迂回的可能。现在的电子秤则不同,它满足人们对秤的一切想象,够精准、够快速、操作够简单、功能更多元、外观也够美丽,它好到真的把过去的秤杆淘汰了,只留下冷冰冰的现代感。那原本在买卖堆里的老秤,突然又令人怀念起来。
因了我们的疏离,在怀念的光晕里,老秤也有了美的光晕。秤杆被时光磨得透亮,上面的13颗星花依然清晰可见,相传是根据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刻制的,定13两为一斤。后来由于有些商家缺斤少两,又添“福禄寿”三星,以16两为一斤。寓意为缺一两少福,缺二两少禄,缺三两少寿,以此告诫商人必须公平公正、光明正大。
在古人的叫法里,秤砣叫“权”,秤杆叫“衡”。权衡权衡,由此而来,重权轻权都会失衡,失衡于人心,失衡于自我。据传大哲学家冯友兰和熊十力论及良知,冯友兰论良知是假设,熊十力惊讶万分,说良知是呈现啊。很感慨古人的智慧,这杆老秤在俗世里,亦是良知的呈现,它容不得半点不够良知的假设。
物与人是要有一定距离的,就像我们与老秤。远一点才不会计算那些得与失,远一点才可以翻看俗世里的过往,远一点才恍惚那留存在记忆中的智慧,远一点才感受到良知的可贵。
因时间而美:一口老缸
从前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偌大的水缸,笨重而庄严。或晨起挑水,将老缸装满,就获得整日的安全感。或在其中养鱼养莲,庭院因此有了生气,这是庭院之间的山水。它是夏日的清凉,冬日的温暖。
这一口老缸,当初亦是随了“俗”的念头。它拥有强效的现实功能,存水、储物、腌咸菜不在话下,老缸足够结实,经得起风吹日晒、岁月风霜。老缸也足够大,装得下356867ef00b2137e37d71409d9ea18c4e38be2e4e332affed770539d62a5f033四季,是人们所信赖的。
老缸在我们传统的语境里,还承担风水意义,所谓“藏风聚气,得水为上”。水是聚财的,在庭院中摆放水缸是在有限的环境中尽量满足“依山傍水”,财运也会好很多。就是这般世俗的功用,老缸走进了我们的生活,在日常的点点滴滴里凝结成了时间。
时间渐渐淡去,人们很少回老家了,老缸闲置了。自来水之便利,包装好的矿泉水之健康,早就不需要晨起从井里、溪头打来清汪汪的水,装满那个笨重的老缸。娱乐活动如此之多,手机如此之好玩,也不需要静静去观赏一口老缸里的风动、鱼动、莲动。只是偶尔在梦里,见过老缸身旁幽幽的青苔,看得见的时间之美。
一口老缸,装得下世俗,装得下我们遗失的四季、朴实的时光。但却装不下搬离老宅的人们悄无声息蔓延的欲望。
因情感而美:一只金手镯
穿金戴银,听上去既像讽刺,也像夸奖,至少有财力上的优越感。很多姑娘都会收到来自上一辈的馈赠,一件金饰。上一辈觉得这是最金贵的东西,下一辈一定会喜欢。
犹记得我的奶奶就给我准备了一个“金镯子”,上面雕刻着凤凰与牡丹,以示富贵、吉祥、如意。奶奶告诉我,其实这不是金的,这是她保留的老钱币,选了她喜欢的样式,送去珠宝店打制,于是有了这个手镯。这个手镯在盒子里置放了太多年,戴上去会觉得手上沉甸甸的,也不免觉得样式老气。
然而就在某一天,当我打开那个尘封的盒子,看到这一只手镯,它仿佛从老时光里走来。暗藏着奶奶的期许,也暗涌这几代人之间的隔膜,它就这样在盒子里,暗无天日、遥遥无期地等待着被开启。
一只金手镯承载着一种别样的情感,远远不是感动、感伤的单面情绪。一只金手镯是一个时代的审美,是一个家庭的记忆,是家族里几辈女性的温存。我舍不得擦去这只手镯上的灰尘,灰尘让它更有了风霜的味道。可是它不曾被我亲近过,原是没有人体的温度,又何来风霜?
看着这件金手镯的俗与美,一时出神,人附着在物之上的情感既是凝固的,又是流动的。白居易《长恨歌》有云:“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旧物在情感空间里延续生命力,又失去生命力。深情的,是我们。薄情的,亦是我们。
并非结语
美学里常常讲究审美距离,心与物之间该拥有怎样的距离,美才会生发?时空上的远与近,观念上的舍与得,一时之美的欢愉,一世之美的眷念,在这一件件俗物之中尤甚。
康德说,审美是无功利的。但在俗物里,功利与无功利并存交互。人生有意思的地方大概也由此,以一个俗的念头得到某些事物,这些事物在我们日常生活中被习惯、被忘记,它们的俗被定性。又在一个不俗的念头里发现它们的美,它们的俗又被松绑,还真真是“繁华落尽见真淳”。
兴许,俗的不是物,而只是我们的念头。又兴许,俗的不是我们的念头,而是不够天时地利人和。俗物之美,终究还是一念之间的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