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国时期是我国医学快速发展的时期,尤其是在西方医学女传教士的影响下出现了早期教会医学院,培养了一些西式女医。而后一批女性出于自身因素和社会外部因素的影响,自愿选择成为医生,在精湛的技术和性别的优势下逐渐为社会所认可,实现了从“鱼龙混杂的女性医疗从业者”到“专业女医”的职业突破,获得社会对女医同样具有技术专业性的性别认同。但这一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女医在执业上仍存在观念上的障碍和性别上的歧视,性别隔离观念既是女医实现职业突破和性别认同的障碍也是助力。民国女医突破自我实现个人社会价值的先例对当今女性性别觉醒的深化也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关键词:民国;女医;职业突破;性别认同;执业障碍
中图分类号:D922.1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7-0064-04
Career Breakthrough and Gender Identity of Female Doctors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He Yao
(School of Humanities,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1100)
Abstract: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was a period of medical rapid development in China, especially under the influence of the Western female medical missionaries, the early church medical school appeared, and trained the early Western female doctors. Then a group of women for their own factors and the influence of social external factors, voluntarily chose to become doctors, and gradually recognized by the society under the advantages of superb technology and gender, they achieved a professional breakthrough from “ mixed female medical practitioners” to “professional female doctors”, and obtained the social gender identity of female doctors. But this process was not smooth sailing, there were still conceptual barriers and gender discrimination in the practice of female doctors, and the concept of gender segregation was both a barrier and a help for female doctors to achieve career breakthrough and gender identity. The precedent of female doctors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breaking through the self-realization of personal social value also has important reference value for the deepening of women’s gender awakening.
Keywords: the Republic of China; female doctors; career breakthrough; gender identity; practice barriers
近代以前,女性很少有机会接触教育,明清之际的女医大多出自官宦和士人家族,多数世医传男不传女,女子从医存在极大的偶然性。十九世纪中叶以后,受男女平等观念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影响,越来越多的女性选择通过获取职业来实现自立自强,女医职业则是其中的重要表现,本文现就民国女医的职业突破与性别认同进行探讨。
一、民国女医职业转型的助力与障碍
(一)清末民初女医的培养状况
早期中国女医的培养始于西方医学女传教士来华,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开始,西方医学女传教士就开始在中国创办女性诊所和医院。依托教会医学院校,国内培养了一定数量的女医,但受制于培养模式和规模,执业女医人数远不能满足社会的需求。因此,基于为教会服务、扩大教会影响的考量,西方医学传教士选择派遣信仰基督教家庭的子女出国习医。十九世纪末,由来华传教士和教会资助留美的著名女医共有四位:金韵梅、许金訇、康爱德和石美玉,她们成为近代中国最早接受西方正规医学教育的女医。
进入二十世纪后,外国教会在国内进一步发展女子医学教育,鼓励并资助女学生出国留学,国人也开始自主创办医学院校,女性有了更多的机会和途径学医。由西方女医学传教士培养的第一批中国女医,很快便跟随前辈的脚步,着手培养新的女医。第一所华人自办的女子医学院“女子中西医学院”,是由张竹君和李平书联合创办的。留美的医学生如李美珠、王安福、曹丽云等,毕业后也选择归国投身到国内医学发展之中。
我国女性选择赴美留学学医的原因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美国院校提供的奖学金可供家境不太富裕的女学生修完学业;二是从美而来的传教士及相关教会提供留美经费,或家境较为富裕的家庭倾向于将女儿送去美国深造;三是庚款留学计划的资助。从1914年开始,清华学堂每隔一年都会在各学校的毕业生中择优资助十名女生赴美学习,共有八名有名可查的学生在庚款留学计划的资助下赴美学医:蔡珍治、丁懋英、方连珍、黄桂葆、李清廉、严惠卿、章金宝、邹淑惠。
(二)女医职业转型的助力
明清时期,严格的性别隔离和贞洁观念导致女性不能接受男医的治疗,传统女性医师也并不直接介入分娩过程,但这同时为药婆、医婆、稳婆等女性从业者提供了生长和发展的空间。十九世纪中叶西方思想和文化传入中国,思想启蒙运动和妇女解放运动逐步兴起并蓬勃发展,原先处处受限的医疗领域的女性从业者深刻意识到自我存在的责任与价值,女性在这一时期愈发明显地兼具了家庭与职业的双重责任。需要注意的是,女性承担的家庭职责并未改变,如养儿育女、洒扫庭除、洗衣烹饪等,只是在观念上有所进步,较以往女性对待家务的方式上多了科学、效率、卫生等“现代”标准,这为女子进一步接受专业化的教育提供了可能[1]。
晚清民国时期,报刊业的发展使更多非专业稳婆暴露于民众视野中,如某缝纫工甲的妻子分娩请稳婆接生,稳婆技术低劣却大言不惭,见难产两日未能生出,便“割以利刃,将孩肢体粉剐,血肉淋漓,而甲妻亦已命登鬼录矣”[2]。在此时期,学术上引入了“细菌”“传染”“消毒”等新概念,并以这些概念为标准衡量产婆的操作手段,在新标准下产婆被排除在“科学的”助产者之外,西医更为专业、存活率更高的剖腹、接生等手段被民众所认可。然而,囿于性别隔离观念,民众仍然难以接受男医进行接生。在这样两难的境遇下,女性学医顺理成章。
(三)女医职业转型的障碍
虽然女医在实现传统职业转型方面有了很大突破,但与男医相比,仍然存在性别歧视。例如,在申请医学院时,如果男女同分生,会优先考虑男生,而女生只是备选,或者干脆不取[3]。在学校读书时,女生成绩虽比男生优异,但就业情况并不如男医。大多数医学教育者倾向于认为女性最终会屈服于家庭而放弃事业,女性学医是在浪费资源。
进一步追踪相关数据,1919年,全国有男医407人、女医56人[4]。1920年北京警察厅统计女医140人[5]。1929—1932年,中央卫生署统计全国登记女医248人。到1932年年底,全国各省市登记的男性医师2 646人,女性医师273人[6]。到1933年,国内28所医学校共有学生3 655人,其中女生619人,占16.94%;2所专收女生,3所仅收男生,23所男女兼收[7]。虽然女性医学生数量有所增长,但其增长速度远不如男性医学生。
在实际就业中,女医也多半会被男医压制。《妇女杂志》于1915年1月5日在上海创刊,在当时的妇女界有一定的影响。但出乎意料的是,从第11卷(1925年)至第17卷(1931年)《妇女杂志》停刊为止,主持《医事卫生顾问》专栏的并不是女医,而是杜克明、程瀚章这样的男性医师[8]。1933年初创刊的《女子月刊》中的医药卫生顾问同样没有女医的参与[9]。女医在实现职业化方面障碍重重,仅仅实现了有限突破。
二、女医实现职业突破的原因
女子学医除了得到上述所说社会舆论的普遍认可外,还有着现实原因和个人动机。女子学医的动机,可以从女性自身因素和社会外部因素两方面来理解。
(一)女性自身因素
民国时期有人认为女子生来温婉的性格特性比男性更适合研究医理,当时的女性也认为相较于男性她们学医更有优势[10]。虽然当时的女性已经能从性格出发肯定自身具有学医的优势,但她们从医仍然呈现职业家庭化的期待,学习重点仍然是妇科、儿科、护理等领域。妇女自身意识的觉醒也促进了女性从事医学职业,有志女性将从事医学事业视为摆脱寄养生活实现经济独立的最好方式,并且学习医学可以拯救国人身体,为社会尽责,为国家尽忠,最终实现妇女同胞的解放。在二十世纪初期,女性学医受到“铸造国民之母”观念的影响,只有女子学习医学,才能最终实现“在家庭则为克家之嗣子,在国家则为强果(国)之国民”[11]。
(二)社会外部因素
在中国医疗制度发展过程中,男性统治者依靠儒家理论和性别优势构建起一整套完整的、自上而下运行的医疗制度,在此种制度下,男女医者被赋予不同的职责和地位,女性也逐渐默认自己的边缘地位,将更多的权利让与男性。正是基于儒家“男女有别”的观念,使得女子久居深闺,即便是在病时也羞于向陌生医师透露病因;传统医师囿于“男女大防”观念,难以详究病情。这种情况下,往往导致轻病难医,甚至出现死亡的案例,而解决这类事件最好的办法就是培养女医。
宗教信仰的驱使也是女性投身医学的重要原因之一。据1919年统计,教会创办的医学院校中共有学生563人,其中女生有78人,占总人数的13%[12]。虽然其后很快就受到非基督教运动、收回教育权运动和北伐战争的影响,一部分教会医学院校将宗教教育改为选修,另一部分教会医院则因医学传教士的离去而停办,但这一时期所培养出的女医基本可以独立执业,并且在宗教的指引下投身医疗活动。
中华民国成立后,紧迫的民族危机和新兴政权的鼓励促使医学救国思潮应运而生,这种民族主义思想进一步唤醒了女性。据当时的报告统计,中国平均一年死亡一千二百万人,造成经济损失三十万万元,因传染病导致的死亡率是43.3%,而日本则为29.0%[13]。可见,医疗卫生建设事业与国民体质强健息息相关,发展医疗既迫切又必要。梁殷典、龚维蓉、杨步伟、苏淑贞、苏洵贞、熊松雪、林贯虹、朱徵等女性,为此毅然踏上了出国学医的旅途。
民国时期从事医疗事业的女性在内外因素的双重影响下自愿选择成为医生,医生成为当时女性为数不多的职业选择中的首选。
三、舆论对女医的复杂认同
随着女医群体的壮大,女医社会化进程中的关键问题体现为大众对女性从医的性别认同,具体表现为女医是如何获得普通群众的信赖又面临怎样的执业障碍。
(一)社会对女医的认可
从社会认可层面观察,康成和石美玉于1896年回到江西九江开办诊所,并于1901年合力开办但福德纪念医院,到1903年,康成前往南昌开设康济医馆。康成最开始行医的时候没有区分男女患者,但因为后来碰到不少轻薄男子,才特意表明非女病不诊[14]。可见,即便作为当时最早的归国女医,她们仍然无法跳出性别限定的既有框架。随着事业的发展,她们不可避免地接触到男性患者,尽管她们仍声称只为女性治疗,这也反映出早期女医还没有依靠性别建立起有别于男医的诊治范围,其女性特质没有在医生这个职业中凸显,其医疗领域与对象还没有被严格限定。
但上述二人的经历并不能够代表当时的所有女性医者,出身地位较高或家境较为富裕的女医依旧不愿意为男性患者诊治,她们的观念虽然受到西方男女平等思潮的洗礼,但在行动上仍然被“男女有别”的规范规训。并且,她们并非平等地救治所有女性患者,而是有选择性地为女性患者治病。比如在早期,有部分女医会拒绝为贫苦女性治病,会拒绝治疗被视为不堪的妇产科方面的疾病[15]。虽然民初女性从医的人数逐渐增多,但她们依旧摆脱不了固有思维,这也是民初新旧思潮相互博弈在医学上的表现。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女医的地位得到了提升,社会民众对女医的需求大大增加,但是仅仅是指女性民众和女医。如果普通女性因病向男医咨询,她仍然会被认为举止轻薄而名誉受损[16]。除此之外,相同的文化背景使本土女医更容易被接受和认同。裴美德医生记载,中国的女患者更信赖本土的女医,在患病时会优先请本土医生而不是洋医生[17]。中国女医凭借专业的技术赢得了民众的认可和尊重。
(二)女医群体面临的执业障碍
鉴于中国社会舆论对女性学医的支持,洛克菲勒代表团在1914年明确表示不赞成中国女性学医,而是支持女性学护理,他们认为中国人喜欢讲“面子”,女性学医是因为“医生”的称呼,这会导致医生的质量低下。因此,1914年,洛克菲勒考察团对其旗下医学院作出不再招收女学生的指示。这一情况在1915年第二个洛克菲勒考察团的考察中得到改善,他们决定接纳部分女生进入医学院,但仍然希望较多的女性学习护理,较少的女性学习医学[18]。洛克菲勒的行为在制度和观念层面清晰地呈现出女性在职业化过程中面临的困难和障碍。
前面说到社会对女子习医实则包含职业家庭化的诉求,但女医在职业化的过程中,实际执掌又与这一理想相背离。在传统社会中,妇女多深居闺中,避免抛头露面,当她们患病时,女医大多被延请至患者家中,所以女医没有固定的治疗场所,一旦完成治疗使命就可回归家庭。伴随着近代教会医院的建立,女医出现在医院中,她们的行医地点变得相当固定,医疗空间的转换使得女性难以同时兼顾职业与家庭,婚姻问题成为影响女医执业的重要因素。多数女性还是会选择步入婚姻,但职业女性步入婚姻对其自身和后来者的影响都是巨大的。例如,在协和医院工作的汤汉志医生决定结婚并离开妇产科医生的岗位,这严重影响了协和医院临床人员的稳定性和连续性,导致协和医院理事会决定不优先留任女医生,接替汤汉志医师的林巧稚医师在与协和医院的聘书上也明确了这一点,若是聘期因结婚、怀孕等原因,将被解除聘约[19]。因此,林巧稚终生未有婚育,将毕生奉献给了医疗事业。
四、结语
民国时期的女医群体既是对传统“鱼龙混杂的女性医疗从业者”的断裂也是延续,断裂的是其始终处于社会边缘、受男性话语压迫的卑微地位,继承的是其继续为妇女、儿童服务的医疗职责。民国女医的性别认同表现为女子凭借精湛的技术、同性相惜的性别ec72a81c09fa221a89db7ef475e10e06优势获得了社会层面的认可,以及形成了鲜明的自我意识,肯定自身的社会价值。但是,女医职业化过程中仍然困难重重,在求学时表现为学校招生教育中的不公平,在实际工作中表现为男女差别待遇,此外还存在社会观念、家庭婚姻等种种不公。
性别隔离观念既是束缚古代女性从医的枷锁,也是推动近代女性习医的催化。从晚清走向民国,女性都未能获得完全的认可。女医“主动”强调自己的女性身份以拓展业务,男医“自觉”让出对女性身体隐私疾病的治疗等,看似是女医获得了社会层面的性别认同与职业突破,但实际上,女医的执业范围被严重窄化,实现的仅是部分认同与有限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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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贺瑶(2001—),女,汉族,安徽滁州人,单位为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性别史。
(责任编辑:王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