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初期江南乡村的秩序重建与民众武装

2024-10-10 00:00张代炜
西部学刊 2024年17期

摘要:淞沪会战爆发以后,江南地区逐步沦陷,社会秩序趋于崩塌。虽然日军派出宣抚班在各地建立殖民统治,但仅局限于有日本驻军的城镇区域。在远离日军控制的乡村区域,半军事化的民众自卫武装发挥着恢复秩序的重要作用。其中,以管文蔚领导的江南抗日自卫总团为代表的抗日自卫武装在这一过程中发展并兴起,是阻止日军深入控制当地乡村的重要力量。沦陷初期的民众武装承担了本地社会秩序重建的重要角色,是当地民众维系生存的重要支柱。

关键词:沦陷初期;民众武装;秩序重建;江南乡村

中图分类号:K26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7-0020-04

The Reconstruction of Order and People’s Armed Forces

in Jiangnan Rural Areas During the Early Period of Being Occupied

Zhang Daiwei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215000)

Abstract: After the outbreak of Battle of Shanghai, the Jiangnan region gradually fell and social order tended to collapse. Although the Japanese army sent missionary groups to establish colonial rule in various regions, it was limited to urban areas with Japanese troops stationed. In rural areas far from Japanese control, semi-militarized civilian self-defense forces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restoring order. Among them, the anti Japanese self defense forces, represented by the Jiangnan Anti Japanese Self Defense Corps led by Guan Wenwei, developed and emerged during this process, becoming an important force to prevent the Japanese army from deeply controlling local villages. The armed forces of the people in the early stages of being occupied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reconstruction of local social order and served as an important pillar for the survival of the local people.

Keywords: the early period of being occupied; people’s armed forces; the reconstruction of order; Jiangnan rural areas

1937年冬,侵华日军大举进攻,江南地区相继沦陷。国民党行政系统西撤以后,江南地区的社会秩序彻底崩溃,如何重建社会秩序是当时江南乡村社会面临的严峻现实问题。在日军控制下的城区,诸如维持会、自治会等伪组织承担着秩序维持的角色,在广大乡村地区,诸如大刀会、自卫团等形式的民众武装承担了秩序重建的重要角色。

镇江县境内交通发达,是苏南重要的敌后战场。目前学界关于镇江地区抗日战争时期的研究主要以新四军为视角,讨论茅山抗日根据地建设、敌后游击作战贡献等主题,但在沦陷初期,社会秩序的重构是地方社会发生变化的关键。因此,笔者从镇江县及其附近区域民众武装的视角出发,探讨沦陷初期江南乡村区域的社会秩序重建情况。

一、沦陷前后江南乡村秩序的崩溃

位于沪宁铁路沿线的镇江县是苏南地区重要的交通枢纽,境内有镇句路等公路。在水运方面,其位于长江和大运河的交汇之处,交通便利。民国时期,镇江县升格为江苏省省会,其政治、经济地位十分重要。镇江县同东部的丹阳、扬中等县联系紧密,尤其是丹阳县,其行政区划上长期属于镇江县的管理范围。

沦陷前后,江南地方的社会秩序基本崩坏。日军的大屠杀和国民党行政机关的西撤,加重了这一混乱态势。就当时江南各地的行政机关系统而言,镇江城的国民党行政机关在沦陷以前便已撤离县城驻地[1],各地的国民党政权未能坚持原地履职,基本都自行分解了。各地甚至出现几个县长对立的情况,社会秩序彻底崩溃。这些县长有的为军队委任,有的则为地方推举,缺乏统一的管理和领导,这无疑加快了当地社会秩序崩溃的速度。

相较于苏州、无锡等江南平原地区,镇江县境内多丘陵的地势是其一大特点。多山的地势滋生了大量的土匪,“特别是靠近山的地方,如茅山、瓦屋山、镇江附近的山,土匪是普遍的现象”[2]250。究其原因在于山区出产少,民众生活困难。山地过去是荒芜的,而新开垦的田地被少数地主所控制。当地民众无法维持生计,又不愿远行,只能做土匪。上党地区位于镇江南部,其境内山脉绵延,偏西则丘陵众多,在全面抗战以前,此地就因土匪盛行而闻名。该地区民风彪悍、匪患严重,全面抗战以后,当地的土匪情况已无法控制,地方治安陷入恶化。当地的土匪号称南乡四霸,淞沪会战以后,国军部队败退西撤,在公路沿线遗留了大量枪支弹药,南乡四霸发动手下搜刮这些枪支弹药,其土匪武装规模迅速扩大,在上党等乡村地区划分地盘、为害一方。

日军入侵造成江南地区经济崩溃,民生艰难。新四军第一支队司令陈毅曾评价:“失业人民,仅以生活而迫于抢劫。”[2]35因此,部分失业人员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迫当土匪抢劫是江南土匪猖獗的重要原因。在某些地区,黑夜当土匪,已成为当地人的副业。陈毅还指出:“江南土匪如毛,是江南农村经济命脉,受着帝国主义侵略总崩溃后的强有力的证据,特别因为国家政权撤退,日寇侵入,而乘机窃发,而特别活跃。”[2]35

国民党军队从淞沪前线撤退时秩序十分混乱,很多溃兵开小差做了土匪,在镇江邻县丹阳的情况也十分严重。“国民党各级政府垮台,到处是散兵游勇,流窜乡间,抢财物,抢女人。”[3]271在这一社会形势下,防匪自保成为乡村地区严峻的现实问题。同时,国民党军队遗留的部分武器为江南地方民众所拾取。为防御自保,江南乡村涌现出了众多自卫性质的民众武装。陈毅曾指出:“江南具有一个特殊条件,即南京失陷后,国军遗弃了不少武器,无需政府武装人民。”[2]32由此,江南各地乡村纷纷涌现出各类自卫队、自卫团和大刀会等地方武装组织防匪自保。

二、江南地区乡村社会秩序的重建

1938年初,日军开始在江南地方建立殖民统治,但因兵力有限,日军的统治仅局限于城镇地区。在江南乡村,半军事化的民众自卫武装发挥着维持秩序的重要作用。陈毅曾将沦陷初期茅山各县的地方武装分为了十类,并指出:“研究江南的地方武装,其人员组织来源,一是当地人民抗日起义的,一是国军西退遗留下的官兵,一是旧日地方保安团民团改装的”[2]92。茅山地区处于镇江、丹阳、句容和金坛四县交界,是日军的控制薄弱区,以这一区域为中心生成的地方武装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复杂的地方武装形势是江南地区沦陷初期地方社会的实态,但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是地方社会重建秩序的一种尝试。

封建组织在沦陷初期的江南地方曾盛行一时,比如帮会、大小刀会等。究其原因,在于抗战初期社会秩序混乱,土匪帮会盛行。人民为保全财产,不得不参加帮会。帮会是当时江南地区土匪组织结构的重要纽带,比如镇江上党的南乡四霸,便是以帮会组织维系的,四霸之一的胡春潮和谈朝宗都是“通”字辈排行。胡春潮之父胡小旺则被称为“老头子”,曾广收门徒[4]。除了帮会以外,各种大小刀会也在江南地区盛行。抗战以后因没有人组织地方武装,各种大小刀会便自然地再次恢复了。在丹阳南乡,有着同善社这一封建组织。同善社称:“加入同善社,只要虔诚顶拜,就得神佛庇佑,消灾降福。”[5]依靠这一说辞吸引了众多的信众。1938年初冬,这一组织以同善社为基础正式改称大刀会。同善社的信众整天整夜在庙内外焚烧大香,烟雾冲天。帮会和大刀会一类的组织盛行是江南传统乡村社会重建地方秩序的一种表现。在国土沦陷、土匪横行的情况下,民众加入封建组织更多源于一种无助绝望的心态,因此寄托于这类封建组织逃避现实、以求自保。

其他本地民众武装则多以中立自保为目的。以镇江宝堰镇为例,该镇位于镇江、丹阳、金坛和句容四县交界处,是茅山地区农副产品的集散地,当地的商业市集十分繁荣。在宝堰西南有三大公司:大陆、茅麓和华新公司。其中,大陆公司经理原为浙江人,但在“八·一三”事变后返回原籍。随后逃犯陶华阳纠结一批地痞流氓,并打着“保境安民”的口号盘踞在大陆公司内。陶华阳自称“陶营长”,带领手下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茅麓公司经理纪振纲因此建立了一支武装,并联络各个乡镇组织联防委员会——茅麓自卫团,不久便消灭了大陆武装[6]。消灭大陆武装以后,纪振纲威望大增。1938年3月,纪振纲在茅山组织了镇句金丹四县防匪委员会,并借以扩张力量,以此保住其产业,并自立为茅山“盟主”。纪振纲的自卫武装以防匪自卫为口号盘踞于茅山地区,始终保持中立观望状态,并成为该地区重要的地方实力派。

沦陷初期,江南地方社会出现的民众武装多以自卫为目的,大多对日军保持着中立观望的态度。陈毅曾经批评这种现象:“某些江南士绅,以保卫江南某一地方,某些角落为满足,不敢向敌寇挑战,甚至倡保境安民的苟安政策,不仅不适合于全国抗战利益,而且不利于江南的持久战。”[2]28但不容忽视的是,江南地区存在着以自卫抗日为目标的地方武装,在沦陷初期阻止了日军殖民势力从城市往乡村渗透,有效打击了日军的殖民统治。

三、江南地区抗日自卫武装的发展与兴起

丹北地区位于镇江、无锡之间,沪宁铁路以南,长江以北,是苏南地区的战略枢纽。丹北地区沦陷以后,管文蔚在丹北访仙桥镇建立了抗日自卫团(后称江南抗日自卫总团),有效阻止了日军从城市向该地区乡村的殖民统治。

管文蔚(1904—1993年),丹阳县倪山村人。他是中共党员,早年在丹阳地区领导工农革命。1930年管文蔚在上海组织工人罢工时被捕入狱,与党组织失去联系,1937年保释出狱。管文蔚出狱时正值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前,便开始组织筹备抗日武装。他走访丹阳、镇江和常州等地了解情况,并集合了过去农民协会的骨干,特别是一些失去联系的中共党员作为其组织抗日武装的基本力量。此外,管文蔚还争取了访仙桥镇上的两个小有势力的资本家,“一个叫汤铭新,是镇上的商会会长;另一个叫戎友仁,群众叫他‘金木大刀’”[3]265。在这二人的支持下,访仙桥镇的税收成为管文蔚领导的民众武装的军饷来源。“七七事变”以后,江南地区形势日趋紧张,管文蔚说服了丹阳北乡各乡长组建抗日自卫武装,随后开始选择抗日根据地。管文蔚曾经考虑过茅山、丹北和武进前黄三个地区,但最后还是认为丹北最为适合,特殊的地理位置是丹北日后成为抗日根据地的重要原因。

选址丹北后,管文蔚正式在倪山村成立了抗日自卫团。经费对地方武装的维持发展是至关重要的,自卫团的经费最初源于过去省政府所颁布的营业税和田亩捐。“五亩以上的业主每亩抽一角五分,一年收一季,而且被害区域不征税。”[7]442因税率低于抗战前,丹北民众乐于缴纳,自卫团的运作得以维持运转。除此之外,当地还存在江苏互助社这一社会组织,聚集了丹阳地区的抗日人士,他们对自卫团的资助也是经费的重要来源。

获得稳定的经费来源后,自卫总团开始筹措枪支弹药。枪支的来源主要有三种,首先是来源于原丹阳各镇区公所和警察分驻所的武器。丹阳县城沦陷以后,管文蔚迅速带领附近组织起来的青年,把国民党区长于坤一和区中队、警察所的枪支全部缴下,武装群众,解散区公所。随后,管文蔚以这批武器为基础,缴获了各邻镇的武器,约七八十条枪,这批武器是建立群众武装的基础。其次是来源于淞沪会战后国民党军队撤退时遗弃的武器。很多国军士兵在撤退时将武器随意丢弃在江河湖泊中,自卫总团组织群众往江河中捞捕武器,并同国民党的散兵游勇讨要枪支。最后,管文蔚曾派人前往南京附近购置枪支,有些缺枪的自卫团员就这样弄到了不少武器。

肃匪是管文蔚获得民众支持的重要原因。在“肃匪保家乡”口号的号召下,丹北各地民众纷纷加入自卫总团。1938年2月,江南抗日自卫总团在访仙桥镇北后册塘村正式成立,管文蔚自任总团长。该组织以村为单位,十个人为一分队,三个分队成一中队,三个中队成一大队,每三大队成一团队,每一团队受总团长的指挥[7]439。组织化的丹北地方武装有效维持了当地秩序,不仅如此,各自卫团还需以最低限度出钱买十支枪组一特务队,凡遇土匪汉奸皆可格杀勿论。管文蔚通过特务队不断收编、清剿访仙镇周围的土匪,稳定了地方秩序。至1938年春,特务队已发展至四五百人,管文蔚派特务队清剿孟河、阜城等地的土匪,维持了地方的治安稳定。

作为共产党人,管文蔚有着坚定的抗日斗争意识,这是他同其他民众武装领导人的根本区别。在管文蔚的影响下,镇江县及其附近的民众抗日武装有了兴起的趋势。至1938年4月,镇江、丹阳和武进等地的抗日自卫团规模逐步壮大,参加抗日自卫团的青壮年数以万计。1938年4月以来,丹阳日军警备力量严重不足,这为自卫总团在丹北发动抗日活动提供了条件。1938年春,自卫总团对丹北地区的交通线展开了大破坏。抗日自卫总团通过肃匪和打击日军不断扩大自身规模。据管文蔚回忆:“这时,江南抗日自卫总团所控制的地区已东至武北一线,西至镇江市郊,南抵京沪铁路,北到长江。这一块抗日根据地,人口超过百万。”[3]401实际上,以管文蔚为代表的抗日自卫民众武装在沦陷初期的江南地区并不是个案。在常熟县塘桥镇、青浦县东乡和宜兴县臧村等地,涌现出了民众抗日自卫武装。在华中日军兵力薄弱的情况下,这些抗日自卫民众武装为阻止各地日军深入控制江南地方乡村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但自卫总团也面临诸多问题,随着规模扩大,人员鱼龙混杂,有些特务、土匪混在其中,进行破坏活动。日军对自卫总团的活动十分重视,不断下乡扫荡,而败退至乡间的国民党系统则开始争夺抗日自卫总团的领导权,并不断制造分裂活动。由于总团领导成分复杂,思想不纯,有的乡的自卫团不愿意将自己的武装上升为主力,有的武装头目被国民党控制,部分武装头目则暗藏野心,和土匪勾结暗中杀害抗日干部,破坏抗日大计。自卫总团的地方性是其领导成分混乱的重要原因,这些问题直到新四军将其进行改编后才得以解决。

总的来说,自卫总团维持了沦陷后丹北乡村的地方秩序,其坚持抗日的特殊属性为日后在乡村地区重建秩序打下了基础。在地方秩序崩坏的背景下,江南地区沦陷初期的自卫总团成分复杂,其组织结构下自卫团、自卫队是以肃匪自卫为主题构建而成的,因此在其维持秩序稳定下的丹北地方社会,尚未实现从自卫保乡向抗日救亡的地方秩序转变。

淞沪会战以后,江南地区游荡着许多国民党溃军。江南乡村社会自生成的民众武装系统,在某种程度上吸收了这些溃散的国军武装。管文蔚的江南抗日自卫总团,曾在1938年5月初收留了一支约30人的川军流散队伍。管文蔚将这支队伍收留整编,并以这支川军为基础,编建总团部直属第二大队。茅山纪振纲的自卫武装,也收编过一支建制基本完整的广东兵。纪振纲见这些国民党军人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便择优留下了200多人枪,与本公司自卫队合编为自卫连。一方面,江南群众武装收容国民党溃军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地方社会的治安和秩序,另一方面,正规军的加入增强了江南民众武装的实力,使地方上横行的土匪有所忌惮,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当地秩序。

四、结语

沦陷初期的江南地区民众武装复杂多变,大多因自卫肃匪而兴起,自卫保家乡成为共识。各类自卫团、自卫队和封建帮会等形式组织的民众武装维持了江南乡村区域的社会秩序,也是本地民众艰难求生的重要支撑。不同于茅麓自卫团的中立观望态度,江南抗日自卫总团特殊的抗日属性为日后新四军在当地发动游击战争奠定了基础。基于当地特殊的地方武装形势,新四军副军长项英曾经指出:“对镇江、丹阳一带的武装应积极努力争取,并对于国民党军队所领导部队采取最友善扶植的态度和实际关系,在政治上影响他们坚决的与我们共同一致坚持抗战”[2]24。江南地区民众武装因此受到新四军第一、二支队的格外重视。1938年5月,随着新四军东进江南各地,乡村社会抗日秩序恢复就此拉开了帷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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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政协丹徒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丹徒县文史资料第10辑: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M].镇江:政协丹徒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95:138.

[7]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研究会学术委员会.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史料选:第2辑[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

作者简介:张代炜(1997—),男,汉族,江苏镇江人,单位为苏州科技大学,研究方向为抗日战争史。

(责任编辑:王宝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