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根

2024-10-09 00:00:00程芳
当代小说 2024年9期

1

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刘银芝从梦中惊醒。她正梦见自己小时候的光景,三哥带着她在小河里抓河蟹。她翻开一块石头,瞅见了一只河蟹,伸手去捉的时候,手指却被夹住了。

她醒来,痛感犹在。电话铃声在耳边顽固地响着。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窗户,窗外的月亮已经挂在西边了。她迷糊着抓起手机,极不情愿地摁下了接听键。

“你儿子被车撞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迅疾而尖利。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女人的声音紧追不舍地再次传进耳朵:“在人民医院。”

刘银芝一下子坐了起来,脊梁上全是汗,胃部隐隐有些作痛。她愣怔了几秒钟,扔下手机,一脚踹向熟睡中的丈夫。“起来,快起来!”丈夫的鼾声按固有的节奏响着,他就那副德性,任凭外面电闪雷鸣,也从不会止住鼾声。刘银芝又踹了丈夫一脚。“快醒醒,儿子出事了。”

被惊扰了酣梦的丈夫没有像刘银芝那般紧张,他迷迷瞪瞪地端坐于炕头,揉搓着泛白的寸头,半晌才慢悠悠地说:“一准是儿媳跟儿子又拌嘴了,编瞎话骗我们。”

“儿媳说在人民医院。”刘银芝浑身抖着,声音也在抖。

“那还磨蹭啥?去医院!”丈夫一个激灵,赶紧下炕趿拉着鞋往外跑。刘银芝紧跟其后,门都忘了锁。

已是初秋,早晚有了寒意。刘银芝蜷缩在三轮车车斗里,打着寒战,裹紧了身上的白底红花开衫。衣服还是儿子给买的。“你儿子被撞了!”耳边再次响起这句话,她的心跳骤然加快,牙齿也不受控制地抖起来。到了医院门口,她等不及三轮车停稳,就跳下车,直奔急诊室。

急诊室里有几个人围着大夫在询诊,有病人正躺着挂吊瓶,几张病床边心脏监护仪拖着曲线流水般滚动,不时传出几声有规律的“嘟嘟”提示音。刘银芝逐个辨认,没找到自己的儿子。她焦急地去问护士。护士查了查手中的病历,问她:“你确定病人在我们科?”

“我儿子是出车祸来的。”

护士闻言,伸手指了指里间。

周围忽然就安静下来。有细密的风穿行而过,悬垂于床与床之间的白丝布帘忽而抖一下,忽而再抖一下。刘银芝的腿开始哆嗦,脚下像踩了棉花,深一脚浅一脚地挪步。她看到了儿子。儿子仰躺在床上,赤裸着上身,脸的一侧从额头到下巴,全是血。屋里头凉,咋不盖被子咧?刘银芝想着,便伸手去摸儿子裸露的上身。咋这么凉这么硬咧?“波——”她喊了一声,儿子没有回应。儿子的嘴巴微张着,一只眼睛全睁,另一只眼睛半睁,目光一动不动地盯向天花板。“波,波,你咋样?” 刘银芝轻轻地晃儿子。儿子不回应,她急了,用上了猛劲儿,边晃边揉搓着儿子的脸。“波,是娘,娘来了!”“急诊室不能大声喧哗,尸体进太平间。”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走过来提醒道。儿子终于动起来了,是被推着动起来的。病床床腿上的轮子碾压过空荡荡的大厅,声音刺耳。刘银芝扑过去。“你们要推他去哪儿?他哪儿也不去,他得跟我回家!”

“娘,娘,弟弟已经死了,他回不了家了。”女儿也赶到了医院。刘银芝颓然瘫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2

洼树沟,隶属某沿海城市,却是沿海城市边角里的山区。刘银芝结婚的时候,送嫁的两个哥哥推着三轮车走了一整天弯弯绕绕的山路,才抵达那个石头垒成的小院子。两个哥哥返回的时候,偷抹着泪,都没敢转头。刘银芝却异常镇定,默默地看着两个哥哥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村头拐弯处。婚后一个月,村支书听说她在娘家教过书,拎了半瓶当时十分稀缺的火油找上门,动员她去学校教那群天天在野地里疯的娃。刘银芝心里有些抵触,毕竟教书给她留下的创伤还没痊愈。然而刚结婚的丈夫干脆利落地替她做了主,连一个眼神的意见都没征询她。

刘银芝去了学校教书。一年级到五年级的孩子都在一个班里,她只能从“1+1”和拼音开始教起,高年级的T9w/Fl18hdlCCJaCJZ5f7A==孩子就相当于复习了。她个子不高,身材瘦削,话语也不多,性格又绵软,混进孩子堆里一起跳绳、丢沙包、跳房子……很快混成了孩子们眼里的大姐姐,大家纷纷从家里带煮熟的玉米、烤熟的地瓜和各种时令菜蔬给她。刘银芝的日子过得充实而有趣,脸上也渐渐有了红晕。只是远山的雾霭时常让她想起障日山,山间碧绿摇曳的棉槐时常让她遥想到母亲。障日山上的草葳蕤茂盛,父亲该赶着羊儿上山了吧,母亲也该去砍棉槐条编柳筐了。她暗暗地叹气,淡淡的忧伤涌上心头,思乡的种子迅猛地长成一片繁盛的草。直到她怀了孕,一个小生命在她的身体里一点点长大,思乡之情才渐渐淡了,心也开始慢慢扎根。随着日月转换,她以为今生会这样安然地过下去了。

女儿出生后,她想把她送回娘家,让母亲帮忙照顾,丈夫却死活不同意。公婆在她过门之前就去世了,她只好背着女儿去学校。上课时,大点的女学生帮她照看孩子。有的时候,作业没批改完,课没备好,而孩子又生病发烧,孩子哭,她也哭。月亮斜着照进窗棂,回家的路便在脸上映出一道深深的银光。

女儿三岁的时候,刘银芝所在的乡村小学规模日益扩大,乡里拨款建了新校舍,附近村子的学校撤并入他们村。村支书找到刘银芝谈话。“学校规模大了,新来的校长不了解学校的情况,上级领导叫我们推荐个副校长,我看你就行。”刘银芝内心有些激动,当年,她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高材生。娘在四十八岁那年有的她,在她之前夭折过两个哥哥,娘和爹便格外娇宠她。虽然家里穷,老两口仍省吃俭用供她上学。后来,几个哥哥陆续跳出农家门,去城里上班,家里宽裕了,便由着她上学,她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高中生之一。她尽力掩饰着高兴和激动,跟村支书说回家商量商量。晚上,她炒了几个菜,边炒边哼着歌,还特意温了一壶酒。菜端上桌,她喜滋滋地跟丈夫说起白天学校里的事,说了领导对她的认可和重用。她满心欢喜地看向丈夫,等着丈夫赞赏和许可的目光。没想到丈夫呷了一口酒,然后将酒杯重重地放下。“当什么副校长!计划生育越来越严了,闺女就是个水泡泡,养老指不上。我打算好了,下个月就去东北,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工地上的活从天亮忙到天黑,你走得开?”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找寻不去东北的理由。学校里的孩子她扔不下,热爱的工作也舍不得丢,但她知道,说这些都没有用,只能搜肠刮肚找能留下来的合理借口。“什么走开走不开的,地球离了谁一样转。”丈夫一口干掉杯里的酒,“去,到地里拔棵葱下酒。只要有地,啥都有。”

院子里开辟了一个小菜园,种了扁豆、黄瓜、小白菜,还有一畦葱。刘银芝没好气地走到葱地里,伸手去拔,竟轻易地将那些葱连根拔起。手里的葱须很长很茂密,但奈何无法深扎进土里。四年没回娘家了,刘银芝跟娘家基本断了联系。三哥当初极力阻止自己嫁到这个小山村,三嫂嫌三哥管得宽,两口子吵架差点动了菜刀。

“我这是把娘家的根折断了,在婆家扎了一堆葱须呀。”刘银芝长长地叹了口气。

3

门环响动,院子里踢踢踏踏响起了脚步声。刘银芝裹着儿子的一件肥大的汗衫,像一截快要燃尽的蜡烛头,呆呆地坐在炕上,动也不动。来人进屋,“扑通”一声跪在炕前,哭嚎声震得刘银芝耳膜嗡嗡响。刘银芝这才缓过神来,是儿媳。刘银芝因为照看闺女的二胎跟儿媳生了嫌隙,儿媳好多年没叫娘了,这次的下跪着实吓了她一跳。她慌慌地下炕去扶,顺势抱着儿媳,“儿呀儿呀”地放声哭嚎,竟又哭得背过了气去。儿媳手忙脚乱地掐她人中,好半天她才缓过来。儿媳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娘,人死不能复生,咱哭死也没啥用,波没了,以后我和孩子就得仰仗娘家了。”儿媳的声音带了哭腔,“我想着在村里找块坟地,孩子还小,以后上坟还方便些。”刘银芝没说话,儿媳的娘家就是这个村的,儿子的坟放在这里,按村里人的说法,就是入赘。刘银芝觉得不能把儿子丢了,得让儿子认祖归宗。

刘银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推脱着说:“跟你爹商量,俺说了不算。”“找坟地也不是说找就能找成,俺二哥托了好几个人。跟俺爹好好说说,你就做主一回。”儿媳的话不像刀子也像针,直扎刘银芝的心。在娘家,刘银芝啥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嫁人之后,啥事她也没捞着做过主。上天仿佛故意似的,让她把人间喜乐悲苦都尝了个遍。

丈夫从老家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儿媳啥时候走的刘银芝也不知晓。刘银芝忙下炕刷锅做饭。坐在灶口,她划了根火柴点燃了麦秸草,火苗跃动的红光仿佛让她聚集了些勇气,她斜瞟了一眼闷头抽烟的丈夫,吞吞吐吐地说:“儿媳妇说……说孙女小,上坟不方便,想……想把波葬在这个村。”沉默了一会儿,丈夫才开口:“她找好坟地了?”担心中的暴跳如雷并没出现,她提着的心放下了一些。“人都没了,还计较个啥劲儿?葬哪儿都一样。”丈夫扔落烟蒂狠命碾了几脚。刘银芝一时没回过神,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原指望着丈夫能回绝儿媳的。待回过神来,揣摩透丈夫的话,心底也就生出了愤懑,既然埋在哪儿都一样,既然不用进祖坟,当初舍弃了工作舍弃了家千辛万苦地去生个儿子图啥?!

老家已不可能有儿子的坟地,丈夫说老苏家的祖坟恐怕也保不住了。刘银芝的婆婆家地处山区洼地,近几年兴修水利工程,村子、坟地都在水利规划范围之内。刘银芝夜夜睡不着,心里的酸楚往肚子里咽,儿子来到世上没享过一天福,临了连个称心的安身之地也没有。

刘银芝去东北的第三年生下了儿子。大概因为水土不服,一到冬天儿子就起冻疮。别人起冻疮一般在手上、脚上,儿子全身都起,先红肿,再化脓,不穿衣服冻疮叠着起,穿了衣服便与脓疮粘连在一起,每次清理起来都血淋淋一片。她不忍儿子日复一日地受罪,便以娘儿俩的性命相逼,丈夫才答应启程返乡。老家的房子已被推倒,她只能暂住在三哥家。三哥在城里上班,看上去人前人后招人羡慕,但她知道三哥工资不高,还养着有病的岳父母。单位分的两间平房满满当当住着五口人,再塞上他们一家四口,挤得连放个屁也得憋着。她硬着头皮住着,求三哥帮她找个工作。未婚青年都不容易找到城里的工作,已婚且已生子的她哪有机会?

4

刘银芝高中毕业去了乡联中当老师。年轻漂亮的她一去就吸引了全校所有男老师的目光,她却独欣赏喜欢宋词的陈爱国。她也喜欢宋词。刘银芝喜欢清新婉约的,陈爱国则喜欢恢宏豪放的,两人相得益彰。全县诗词朗诵大赛中,两个人代表联中参赛,夺得了全县第二名的好成绩。下了领奖台,小伙子偷偷握住了刘银芝的手。刘银芝的心“咚咚”跳着,幸福地沉浸在属于自己的爱情里。但是,有一天,一个壮硕的女人端着瓷碗来学校给陈爱国送饺子,她扭着胖屁股趾高气扬地刚刚走出校园,小道消息便长了腿似的飞遍了学校的角角落落。刘银芝羞愤难忍,去质问陈爱国。“怎么可能?我不可能跟她结婚。是家里定的,我这就回去退婚。”日子一天天过去,陈爱国的退婚承诺并没有实质性进展,刘银芝的肚子却不管不顾地一天天变大了。在闭塞的小山村,未婚先孕,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何况还是结不了婚的未婚先孕。她最后一次去逼问对方,陈爱国低着头不语。刘银芝抓破了陈爱国的脸,在水井边坐了一夜。天微微亮的时候,她在公鸡的鸣叫声里,蘸着露水梳了梳头发,去了城里。

她独自一人去做了人流。她辞了职到三哥家帮忙照看侄女。她要逃离,逃离这个让她心碎的地方。

去三哥家照看侄女之前,她没干过诸如做饭、洗碗之类的家务活,地里的活有爹和三个哥哥,更不用她插手。上联中的时候,三哥下班回家还经常往她手里塞块糖。又大又红的夕阳挽着殷红的晚霞奔向西山,她站在路口,只为等三哥,还有糖。而今,生活五味杂陈,唯独缺了糖味儿。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看护侄女、打扫卫生、做饭。院子里有块小菜园,也交给她打理。她像只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有一次在菜园里锄草,没留神睡醒的侄女爬下了炕,额头磕得一大片青紫。嫂子心疼地摔盆子摔碗,三哥也埋怨她。她委屈得抹泪儿,一天没吃饭。邻居婶子来串门,顺嘴给她提了一门亲,她赌着气就答应了。父母双亡有啥?不认字算啥?人家不嫌弃自己,就嫁。许多年后,刘银芝回忆起往事还总是恼恨自己,如果能重新来过,她宁肯独身过一辈子,也不想生出儿女在世上遭同样的罪。儿子上完小学之后,不想让她再为学费犯难,离家去了城里的饭店刷盘子刷碗养活自己。16岁那年他去了一家铸造厂干翻砂工。翻砂工又苦又累,还有毁容受伤的危险,厂里的老师傅鼓励儿子考个驾照改行开出租。奈何儿子三番五次地考不过,没办法,只能继续在铸造厂干苦力。

5

“你儿子是被赵宝柱害死的,得让他们家赔钱!”儿媳妇被娘家人挑唆着,像魔怔了似的,出来进去反复叨叨着这句话,逼着刘银芝出头去要钱。刘银芝却张不开这个嘴,赵宝柱家于他们家有恩。她从东北返乡回来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赵宝柱的父亲腾出两间库房收留了他们。后来供销社改制,刘银芝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又问三哥借了一些,买下了那两间库房。后来,刘银芝心里的感恩化作新小麦做的馒头、自家种的大白菜、亲手做的豆腐,源源不断地回报到赵宝柱家。

但是得知儿子是给赵宝柱家砍完树,回家的路上出的车祸,刘银芝心里不由生出些怨恨。

刘银芝想拿点馒头喂猫,却舀了满满一碗面倒进了猫食碗。饿了几天的猫咪探着鼻子嗅了嗅,哀怨地连声叫唤。刷完锅的水,要倒入门口的泔水桶,却鬼使神差地倒进了水缸,一缸清水霎时变成一幅浑浊的水墨画。儿子出车祸半个月了,刘银芝的眼睛都快哭瞎了,涩得像揉了沙子,看啥都混混沌沌。

大门“嘎吱”一声响了,刘银芝眯缝着眼睛迎出去。

“大娘,我是赵宝柱。”刘银芝听到对方报出的名字,猛地一哆嗦,手像被热锅烫了一样,迅速抽了回去。她回转身往屋里走,一个趔趄,被院子里的台阶绊了一跤。丈夫忙伸手扶她。她逃回里屋,咬紧牙,用手捂住嘴,努力把涌到喉间的哭声压下去。

“早知道这样,那天夜里说什么我也不让他走。”赵宝柱哽咽着说。

那你为啥不留?为啥不留?!留下,俺儿这场祸事就躲过去了。刘银芝攥紧了自己的衣襟。

“大娘,大叔,这是二十万,我就凑了这么多,以后,我替苏波养老。”丈夫与赵宝柱拉扯着,不肯收。钱算什么,能换回儿子的命吗?能把儿子买活吗?刘银芝心里怨恨着,脸上挂着泪。

院门又响,儿媳领着孙女来了。

“苦命的孩儿她爸呀,没跟俺说一句话就走了啊!你拿人家当亲兄弟,人家拿你当臭狗屎呀,一分钱也不赔,你得化作阴魂地鬼自己来找讨公道啊!”儿媳边哭边喊,“要不是他,俺男人能死吗?俺孤儿寡母的靠山倒了,赔我们钱!赔我们钱!”

“这二十万,是给老人和孩子的,我来拿老人的身份证把钱存银行。”赵宝柱皱着眉,斜睨了一眼儿媳,故意提高了嗓门大声说。

闻听此言,儿媳妇愣怔了片刻,突然发了疯一样冲向西墙。人撞倒在地上,额头鼓起青紫色的血包,嘴却没闲:“欺负俺孤儿寡母呀!没有活路了,苍天睁睁眼呀!”

赵宝柱没再说话,他将装着二十万现金的布兜子拎回车上,一脚油门,朝镇上的农村信用社驶去。空气里飘散着车轮扬起的尘土,久久没散。

夜里,刘银芝与老伴翻来覆去睡不着。“赵宝柱送来的二十万存单,明天给她送过去吧。”丈夫说。刘银芝没吭声。“明天给儿媳送过去,你听见没?”丈夫又说。刘银芝假装睡着了。

儿子死了,儿媳妇如果改嫁,老苏家就人财两空了。刘银芝不想给。

6

赵宝柱家前几年种在沟堑上的槐树要在两天之内砍完。赵宝柱任由村里的大喇叭喊破了天,也没采取什么行动,直到村里告知要罚款,他才急火火地给苏波打了电话。那片沟堑种麦子不长,种豆子不收,空着可惜,便栽上了槐树。没有几年,槐树长成了碗口粗,全部砍完得两天的工夫。两个人一直干到天黑才收工。赵宝柱的媳妇炒了几个菜,哥儿俩盘腿上炕正喝得惬意,苏波媳妇来电话,说家里有事,非要他当晚回家。苏波骑上摩托车,加大油门往家赶。没承想,路上出了事。

7

儿子的遗体被推往火化间,轮轴滚动发出沉重的“吱扭吱扭”的响声,刘银芝心痛得无法呼吸。家里的大门也会发出这样的“吱扭”声,现在这熟悉的声音陪着儿子上路,或许儿子还会觉得是在家里。

骨灰盒摆在堂屋正面的桌子上,长明灯弱弱地燃着,一只灰色的瓦盆里烧着纸钱。突然,侄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血渍。“叔,坟没修成。”紧接着,一伙人进了院子。领头的是个留了寸头的青年,刘银芝认出那是儿媳的外甥。儿媳的外甥递给丈夫一张纸。丈夫接过来递给刘银芝,刘银芝端详了半天,才看明白纸上写的内容。一所重点高中即将落户这一带,这儿的房价已非比寻常,平房的房产证上写着丈夫的名字,儿媳要改成孙女的名字。刘银芝流血的心仿佛又被插了一刀。丈夫已罹患癌症,她也年事已高,房子留给孙女顺理成章,可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儿子殡葬的日子,儿媳竟然在这种时候来争房子!

她眼前一黑,身体摇晃着,伸手去扶墙。

“协议不签,人就不能埋!”儿媳的外甥高声叫嚣着。

“我跟你拼了!”一个人影斜冲出来,扑向叫嚣的人,然后又轰然倒在他叫嚣的余音里。是丈夫。一把铁锨横落在刘银芝脚下,她蹲下去,把铁锨抓起来,用力挥了出去。

“啊!流血了!”

院子里静极了,只听见杨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8

数月后,丈夫不治而终。安葬完丈夫,刘银芝才记起房产证上写的还是丈夫的名字。儿媳三天两头闹着争房子,闺女也说要卖了房子分钱。儿媳和闺女又撕扯在一起的时候,她悄悄出了门,雇了一辆车,拿着早就收拾好的简单的生活用品,启程回娘家。故乡越来越近,她的眼泪也越来越无法止住。村旁是大片的菜园,有一畦地里栽满了葱。葱叶粗大干瘪,叶顶倒垂着簇簇泛黄的葱花,见到此景,她百感交集,仿佛这些葱映射出的正是暮年的自己。拐出菜园,她看见了三哥。头发斑白的三哥正站在村口等候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