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T型帛画中日月同辉之象的意蕴

2024-09-30 00:00何洛冰

摘 要:“帛”即白色丝织品,古人常于帛上作画,通过帛画可探究古人对宇宙人间的认知与追求。1972年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中出土的T型帛画分为上、中、下三部分,以神龙串联天界、人间、地狱三景。其中帛画的天界部分出现了阳乌与蟾蜍并存的日月同辉之象。这种现象背后的思想渊源主要为“天人合一”观、谶纬神学观以及阴阳五行观。阳乌与蟾蜍形象是汉代社会思想具化而成的人文产物,作为日与月的符号象征共同出现,蕴含了汉代人引魂升天、阴阳和谐的宇宙生死观。

关键词:马王堆一号汉墓;T型帛画;阳乌;蟾蜍;日月同辉

中图分类号:TS1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2346(2024)03-0064-05

Analysis of the Meaning of the Image of the Sun and the Moon

in the T-Shaped Silk Painting

HE Luobing

(History and Society College.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1331,China)

Abstract: “Bo” is a white silk fabric,on which the ancient people often painted.Through the silk painting,we can explore the ancient people’s cognition and pursuit of the universe.The T-shaped silk painting unearthed from the No.1 Han Tomb in Mawangdui,Changsha in 1972,was divided into three parts:upper,middle and lower, with the divine dragon connecting heaven,earth and hell.In the heaven part of the silk painting,there appears the coexistence of Yang Wu and a toad which represent the sun and the moon shining together.The ideological origin behind this phenomenon is mainly the view of “the unity of heaven and man”,the theological view of divination,the view of Yin and Yang and the five elements.The images of Yang Wu and a toad are the humanistic products of the social thought of Han Dynasty.They appear together as the symbol of sun and moon,and contain the concept of life and death of the universe which leads the soul to heaven and the harmony of Yin and Yang.

Key words: No.1 Han Tomb in Mawangdui;T-shaped silk painting;Yang Wu;toad;the sun and the moon shining together

“帛”是中国古代对于丝织物的统称,既可用于制衣,又可用于贵族的书写绘画。帛画兴起于战国中期,以西汉时期最为鼎盛。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的T型帛画,出土时覆于辛追夫人 的内棺之上。画幅全长250厘米,上部宽92厘米,下部宽47.7厘米,四角缀有旆旒,出土时正面朝下。经过提取后发现帛画的内容丰富,基本可分上中下3个部分。[1]6上部为天界之景;中部为人间之景,绘着一老妪拄杖而立,应为墓主人的形象;下部为地狱之景。整幅帛画用浪漫手法表现了汉代人对天国的想象和对永生的追求。

帛画出土后,各领域专家学者进行研究,成果颇丰。研究大致可分为帛画名称研究、帛画结构研究、多角度跨学科研究三大类型。帛画名称研究主要观点有“非衣说”“魂幡说”“铭旌说”等 ;帛画结构研究主要有“横竖两结构说”与“上、中、下三结构说”;多角度跨学科研究主要从考古、民族、民俗、宗教等学术角度对T型帛画的内容及其内涵进行深度分析。本文以“魂幡说”与“上中下三结构说”为基础,对T型帛画上部分天国景象中的日月同辉之象进行研究,浅析其所展现出的汉人宇宙生死观。

1 T型帛画中的各种图像

T型帛画中包含的内容广泛,其中既有日月等自然景象,又有扶桑、金乌、玉兔、蟾蜍等动植物形象,还有如托月女神等神话传说中的形象,其思想内涵极为丰富。

1.1 日月同辉之象

李泽厚认为,汉代的绘画艺术“通过神话跟历史、现实和神、人与兽同台演出的丰满的形象画面,极有气魄地展示了一个五彩缤纷,琳琅满目的世界。”[2]46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中的T型帛画,正是汉代绘画艺术中将神话、帛画与汉代人的生死观融为一体的例证。

帛画的左上方为新月一轮,月上有蟾蜍、玉兔,下有托月女神。月精蟾蜍、寒宫玉兔,此部分图景与神话“嫦娥奔月”同符合契。(图1)

帛画的右上方有圆日一轮,中立阳乌一只;圆日下有扶桑树,树上坠有八阳。阳乌负日、扶桑八阳,此部分图景使神话“后羿射日”跃然纸上。(图2)

代表太阳的阳乌与代表月亮的蟾蜍共同出现在T型帛画的天界部分,呈现出日月同辉的景象。(图3)

1.2 阳乌与蟾蜍

阳乌,亦称金乌、三足乌。从文献记载中来看,关于阳乌的记载最早见于《山海经€反蠡亩罚湓兀骸疤拦壬嫌蟹瞿荆蝗辗街粒蝗辗匠觯栽赜谖凇!盵3]302描绘了太阳伏于三足乌之背,日出日落轮作的景象。《淮南子€肪裱怠分幸嘣兀骸叭罩杏卸孜凇盵4]339此处的“蹲乌”即为三足乌。可见在古时乌鸟与日的含义是无法分割的。李维宝认为,从现代自然科学的角度来看,“阳乌”所代表的可能是太阳黑子现象,“阳乌负日”则是日全食时的日冕,二者实际上是假托于神话的写实文字。[5]《后汉书€肺逍兄尽吩兀毫榈壑衅轿迥晏粞丈嗷疲屑溆泻谄绶赡瘢虏畔ⅰ?杉热私粲胛谙嗔担唤鍪且蛭谐缒耢肴盏拇常得髁斯湃送ü鄄焯煜笾傅寂┮瞪W凵纤觯粑谡庖环诺某鱿执砹斯湃硕蕴舻某绨菀约岸蕴煜蟮墓鄄狻?

蟾蜍与月之间的关系,其一来源于远古时期的蛙崇拜,其二来源于对天体的观察。东汉天文学家张衡在《灵宪》中记载:“月者,阴精,积而成兽,像蛤兔焉。”[6]3216月球之上的环形山用肉眼观测便是许多斑点,古人将月上之斑与蟾蜍背部之斑相联系,将蟾蜍作为月亮的标志。在谶纬的语境之中“蟾蜍,月精也”,蟾蜍被视为极阴之物。[7]586《易纬》云:“月中蟾蜍去月,经三辰,天下道俱有逆事,臣勉君战,不出三年。”[7]336可见从谶纬之学的角度来看,蟾蜍若离开了月亮则表示天下即将大乱。蟾蜍亦有长生升仙之意,常作为升仙的引渡者。汉墓中的蟾蜍是跟随西王母并制作保管仙药的仙侍。《抱朴子€纺谄肪硎弧断梢吩疲骸叭庵フ撸酵蛩牦蛤埽飞嫌薪恰钊耸偎耐蛩辍!盵8]201蟾蜍这一符号的出现,代表了古人对月与蛙的崇拜以及长生升仙的愿景。

阳乌表阳,蟾蜍表阴。汉墓出土的帛画常把阳乌与蟾蜍绘于一张图上,体现了汉代的阴阳哲学。《淮南子€诽煳难怠吩唬骸叭照撸糁饕玻枪蚀合脑蛉菏蕹罩炼缏菇狻T抡撸踔谝玻且栽滦槎隳约?月死而赢蛖膲。”[4]107即日为至尊之阳,月为至尊之阴,万物之间相互感应,若二者可调和则万物繁盛。而阳乌属阳依于日、蟾蜍属阴依于月,阳乌蟾蜍出现在同一画面中,即有阴阳相衡的寓意。

2 T型帛画日月同辉之象的思想背景

2.1 “天人合一”观

汉代是中国古代“天人合一”观发展的重要时期。这种“天人合一”观是对生命以及自然规律的一种阐释。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思想根植于统治者。法国心理学家塔尔德提出了一种“社会模拟论”,也被称之“下降律”,即在社会中处于较低层次的人士,更倾向于模仿在社会中处于较高层次的人士。[9]154正是由于如此,在统治者的引导及全社会的上行下效下,儒家思想深入民心。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学说,他认为:“人之为人本于天……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10]398,所以“天人一也”。[10]445这种思想让汉人拥有了“天人合一”的审美观,他们对“天”展开无尽幻想,把自然之美与社会人文之美相连,认为天所出现的现象与人的感情行为相对应,因此形成了灾异谴告思想。

除了真实的天和宇宙,汉人亦将幻想与现实进行神话结合而创造出“天界”。众多出土汉墓中,均有造墓者对自己所想象的“天界”的刻画,表达了他们对天的敬畏、幻想,期盼能够拥有一个美好的死后世界。

正因为鸟拥有飞翔的能力,能够比其他生物都更能接近上天,因此从史前社会开始,鸟就成为先民们崇拜和信仰的对象。汉代人也认为鸟在天空中飞翔,象征着自由与升天,因此具有招魂的能力,可以引魂升天。鸟类日出而飞、日落归巢的作息,也与太阳的运行相符。因此,作为鸟类的“阳乌”是人们敬拜天界的替代物之一。

由于蟾蜍的生物特性,它们经常在雨前或者雨后出现。因此古人认为蟾蜍属阴物,有招雨之效。《易林€反蠊吩疲骸跋后∪鹤犹烨胗辏κ遍拢闷湓杆!盵11]418古人在不太了解自然规律的情况下,将蟾蜍的自然属性与天象相联系,认为蟾蜍能够轻易地改变天象,呼风唤雨,拥有高超的神力,敬重蟾蜍便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T型帛画中杂糅了阳乌与蟾蜍的图示,位于主神左右。可见阳乌与蟾蜍是汉代人认为能够与上天沟通的介质,将其画于墓中,企图达到“天人合一”“物我同一”的美好境界。

2.2 谶纬神学观

秦汉时期流行谶纬神学,本质上是一种以图像或者隐语来达到“通灵”的效果,从而预测吉凶的预言方式。谶是方士们造作的图录隐语,纬与经相对应,是对经文一种迷信的解读。《四库全书总目€肪縺芬桌嗔费裕骸摆哒吖钗铮ぞ黾住痴呔Я鳎芗芭砸濉!盵12]47谶纬往往有图,故又称“图谶”或“图纬”。在汉代,谶纬神学在社会上层流行,逐渐成了政治上的舆论工具,变相成为一种话语权的表现。汉代墓室中出土的帛画,与当时流行的谶纬神学思想密不可分。

在帛画之中,谶纬神学主要体现在祥瑞和灾异两个方面。绘画者会通过绘出祥瑞之物以寄托对人世与天界的美好愿望,这种祈求美好的思想至今仍为民俗美术的主要表现方式。受这种谶纬神学观的影响,阳乌与蟾蜍成为祥瑞的代表。阳乌为阳,是羽化登仙、岁稔年丰等美好祈愿的化身;蟾蜍属阴,是祈晴祷雨、班师得胜等美好祈愿的化身。

2.3 阴阳二元观

汉人重视阴阳流变,“阴阳为纲,四时为纪”[4]337,万物都要遵循阴阳运行的规律。阴阳是万物之始,董仲舒认为:“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10]487世间万事万物的变化皆因阴阳相互作用而形成。若阴阳混乱,则会日月相食失去光辉,风雨不顺灾荒降至,五星离轨州国受殃。[4]339阴阳观念渗透到汉人的思想与生活中,因此汉人认为出生与死亡是自然而然的流程,符合阴阳的流变。

在生死之间,阳表生存,《灵宪》中载:“日者阳精之宗,积而成鸟,象乌而有三趾,阳之类其数奇。”[6]3216《春秋纬元命苞》载:“阳成于三,故日中有三足乌。乌者,阳精。”[13]824可见日、鸟、单数均表阳之意。阴表死亡,《灵宪》中载:“月者,阴精之宗。积而成兽,象兔……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蠩。”[6]3216《春秋演孔图》云:“蟾蜍,月精也。”可见月、蟾蜍均表阴之意。汉人认为阴阳调和方可趋吉避凶,因此汉墓帛画中的阳乌蟾蜍共现的日月同辉之象是汉人追求阴阳平衡和谐祈求福祉的表现。

3 T型帛画中日月同辉之象的意蕴

T型帛画中所见的日月同辉的景象,拥有深刻的文化意蕴与思想内涵。其中,较为主要的有“引魂升天”的永生神学观、阴阳和谐的美学追求和认知宇宙的朴素唯物主义观。

3.1 “引魂升天”的永生神学观

T型帛画分为上、中、下3部分,最上方的是天界之景,反映了汉代人的人生观和宇宙观。汉代人认为羽化登仙是人去世后的最佳归宿,是“永生”的体现,因此在汉代的帛画、画像石中多见日月同辉之象。这种画像既体现出汉代人对于升天永生的追求,又体现出汉代人对于宇宙天界的美好想象。《吕氏春秋€反罄帧吩唬骸疤簧揭牵揭巧跹簟!盵14]3在T型帛画中,代表太阳的阳乌与代表月亮的蟾蜍,围绕在中间主神“太一”的左右,日月更替,斗转星移,不断循环往复,象征着亡者的魂魄在死后进入仙界,在日月更迭中,延续永恒的生命。

3.2 阴阳和谐的美学追求

古人认为,只要万物合乎规律地运动变化,任何对立的事物都处在和谐统一中,整个宇宙就会呈现出一种和谐美好的状态。[15]在T型帛画中,蟾蜍与阳乌,一左一右,一阴一阳共同出现画面上,正是这种“以和为美”的哲学思想的体现。而阳乌与蟾蜍共生的图像,绘于T型帛画的最顶端天界的位置,映射的是日月同辉之象,表达的是对万物生长、万物和谐的美好追求。

3.3 认知宇宙的朴素唯物主义观

朱存明认为:“外在世界必须转化为文化中的信仰与知识才能被人信奉和理解……世界与心灵相通,通过人的直觉、符号、意识和无意识达成一种隐喻的象征表现。”[16]339汉墓帛画也是由一系列图像、符号和其象征、隐喻的内容所组成。

“宇宙”一词最早出自《庄子€菲胛锫邸罚骸稗膳匀赵拢钪妗!盵17]37根据李学勤先生的考证,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形成了以阴阳、四时、五行、八卦等内容为要素的、成系统的“宇宙论”。[18]古人把在天空中出现的自然现象当做宇宙,并赋予其灾祥的意义。T型帛画中的日月,就是以图式化的方式,表达了一个宇宙象征的模式。阳乌和蟾蜍共生的图像,就是日月同辉的隐喻象征表现。所以,汉代人对日月共生图像认知,处在朴素唯物论的范畴里。

4 结论

在汉代,人们相信,生命的终结并不意味着人生的结束,而代表了另一段新的生命旅途的开始。亡者能够脱离尘世,升入天界,在另一个日月交替,斗转星移的美好世界里永恒地生活着。T型帛画中日月同辉之象是汉代儒家、道家等各种思想杂交影响下而产生的。它体现出“万物兴盛,天下太平”的美好祈盼,亦体现出希望阳乌蟾蜍引导墓主升仙永生的美好愿景。

注释

一说“避”夫人

商志香覃(1972)于《马王堆一号汉墓“非衣”试释》一文中认为此T型帛画与同时出土竹简“遣策”之上所记载“非衣”吻合,因此该帛画即为“非衣”。孙作云(1973)于《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画幡考释》一文中从用途方面论述该帛画用于引魂升天,因此该帛画应称为“画幡”“引魂幡”。马雍(1973)于《论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帛画的名称和作用》一文中从形制方面论述该帛画属于“旌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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