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吉祥如意》《农历》等文学佳构之后, 郭文斌“结合为央视大型纪录片《记住乡愁》任文字统筹、撰稿、策划和二十余年来对中华传统精神的文学实践”,再行呈出新作《中国之美》(百花文艺出版社2024年)。在体例设计上,这部散文随笔集分为五辑,第一辑围绕春节、中秋、芒种等传统节日与二十四节气,以清澄大气的文学笔法,铺陈出一幅“清明上河图”般的乡村风俗画长卷;第二辑结合《记住乡愁》拍摄时的实地考察与文稿撰写,叙述了西藏、浙江、山东等全国各地古村、古镇、古城的独特故事,它们在当地或已流传千年,或根植于近现代的中国革命史,又或为当下脍炙人口的新时代真实事件。作者郭文斌借助纪录片、散文随笔等多媒介形式,令这些口耳相闻之“事”,栩栩如生地转化为各色影像与白纸黑字;第三辑深情地叙写作家在故乡宁夏的童年经历,以及对当地师长张贤亮、雷抒雁的追忆与怀念;第四、第五辑则在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宏观层面,为“乡愁”“安详”等本书的核心要义,进行提纲挈领地总括与描绘,为直观感性的文学提炼出富于哲学性的升华意义。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谱系上,作家郭文斌素有“北方汪曾祺”之称,《中国之美》既承继了废名、汪曾祺等“现代抒情小说”一脉,又以其“安详诗学”对当下世道人心的深切观照,为该书沉潜地注入了鲁迅毅然“弃医从文”的疗救精神。“五辑”划分之下的文本结构别具匠心,就像一部可供随手翻览的“老皇历”,以数相等分的块面并置,无论读者从哪一辑、哪一篇、哪一页开始翻阅均能迅速入手。书中有关“童年”的部分,虽然看似主要在第三辑中呈现,但其内核却从始至终贯彻于《中国之美》全书,如同第一辑中的五月与六月正是横贯《吉祥如意》《农历》与《中国之美》的孩童精灵式人物。郭文斌曾自道:“我固执地认为人的成长是一个不断被污染的过程,只不过有些人能够通过污染超越污染,有些人则不能。而写作应该是一个反污染的过程,接近生命本意的过程。”(郭文斌《还乡》,山东教育出版社2021年)《中国之美》一书之中有关“大美”的抒写,便可说是一种对童年与生命根本意义的“返乡”式复归,如作者所说,“望梅止渴是有现实意义的,我们很多人已经没有乡村意义上的故乡了,但可以重建心灵意义上的故乡”,此种由郭文斌塑就的纸面之上“心灵故乡”与“文学皇历”,或许比往日实存的“乡土”更为澄澈静美。此中已对传统的乡土文化进行了过滤提纯。其一,通过成长之后对童年回忆的美化,诸般现实中的艰难困苦已被记忆之筛滤去,原本一圈圈推动笨重的石磨“磨面粉”来换取全家口粮,是需要付出大量精力汗水的艰辛劳动,然而在郭文斌的感知中,童年如果“没有了石磨,把粮食变成面粉的诗意就没有了。好不容易盼到新麦子下来,看着娘把袋子里金黄的麦子倒在磨盘上,你的心都在颤抖”,劳动的诗化借助岁月的力量得以实现。其二,此类遥忆童年图景之语,虽甚为平易朴实,却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颇有东晋陶渊明《酬刘柴桑》诗中“新葵郁北牖,嘉穟养南畴”之遗风。这绝非郭文斌对陶诗的刻意习仿,而是“陶渊明”本已存活于作家乃至每位中国人的基因之中。作家“心有灵犀”地联通古人数千年前的诗句,跨越今人数十年生命历程的光阴而映以童年的朝阳辉光,麦色显得金黄,而其“变成面粉”有如魔法,此中倾注着娘的慈爱将“我”一口一口喂饱,令“我”与时间“一寸一寸流逝”同步地“一寸一寸长大”。因其情赤诚,令当代读者的心几乎与之同频震颤。
作家在《中国之美》第一辑中说:“小的时候确实能够体会到那种‘普天同庆’的氛围,那一种欢乐、那一种幸福,以后我再没有体会过。就是说,是一种生命的根部的幸福状态,它跟我们的奋斗没关系,跟追逐没关系,跟我们的所谓的成功、荣誉这些也没关系。只要我们一脚迈到了生命的本质地带,通过这些仪式,它就在那里。”此种“幸福”原本与生俱来,然而随着成长后肉身的“离乡漂泊”与心灵的“焦虑抑郁”等情态,人们相较童年之时,已无可避免地与本质地带相脱离,幸福状态亦无可避免地被剥落,由此更加需要文学对根部幸福进行变相呈现,需要通过纸面上的节气、节日、民俗等描绘的种种“美”,唤醒沉睡的童年各色“美”的记忆,由此为繁忙的现实生活提供昔时安稳乡土中“节庆”的精神性代偿。
在《中国之美》中,郭文斌道:“有过农村经历的人都有感受,二十四节气就是我们的人生。因为我们就是跟着这一套时间线长大的。”今日诸多生活在城市中的现代人早已不再按照农历生活,工作日、双休日、节假日等说法逐步取代了传统的二十四节气,农历的实用价值日渐失损,而其在审美层面却永不褪色甚至更形增值。《中国之美》里在城市中工作、退休的“妻”,大概率不会按照二十四节气的“春种秋收”“农忙农闲”来安排自己的晚年生活,但却可依照节气所表征的、与自然协调共生的生命节律来养生。作家叙写,她“最感兴趣的就是钻研《黄帝内经》,一有空,就给我们讲,并且按照二十四节气采购食材”,“小暑大暑期间,她就会买不少茯苓、薏仁、莲藕、山药、赤小豆回来”。城里人在夏日必备的空调、雪糕、冰激凌外,仍然需要流传了数千年的薏仁、赤豆、山药等“药食同源”之物来给予生命滋补,在酷热的溽暑以“食疗”的方式祛湿去热、滋阴健脾。《黄帝内经》虽说并非人人可读可解,但服用薏仁、红豆等却已成为民间流传至今的生活智慧。
在《中国之美》中,作者还常常设置“父亲”与“母亲”的交汇对照,构筑成经典文化(由“父”的讲经说法表征)与民间文化(由“母”的实际行动表征)经纬交错的一体两面。“父亲能够讲解《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小暑大暑,上蒸下煮’,上面在蒸,下面在煮,人,就像在锅里面。‘小暑大暑,有饭懒煮’,有饭都懒得煮了。母亲不知道《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但她知道许多民谚。”“正典”本就是对古老民众日常生活的提纯,往往具有官方修订的效力并因其时代的超越性而流传至今。母亲所知晓的“民谚”既可能是“正典”更为原生态的本源存在形态,亦可能是经由“正典”千百年间的流传过程衍生而来,在“正本清源”的意义上虽不如“父亲”讲述的《集解》,却往往更为鲜活,亦更贴近老百姓的日常行动。“父”的黄钟大吕之音配以“母”的高山流水之曲,方可真正得见千百年来中国百姓应对小暑、大暑等蒸蒸夏日“如在蒸笼”“不愿煮饭”的情状之整体,并以其对仗、押韵等诵读时的朗朗上口,派生出余味无穷的诗意与美丽。
事实上,在《中国之美》中,处处可见具体意象与抽象语词的融汇共通,譬如“臻于化境”,往往指的是在文学、艺术等领域的造诣达到自然精妙的最高境界,然而在郭文斌的笔下,却别出心裁地描绘道:
木炭把年菜熬得在锅里叫,就菜的是馒头切成的片儿,那种放在嘴里能化掉的白面馒头片,热菜放在上面一酥,你就知道什么叫化境了。
再想想看,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村子里,一盏灯笼像鱼一样滑动,那种感觉,手电怎么能够相比?假如遇到雪年,雪打花灯的那种感觉,更是能把人心美化。
由此来看,乡土之中以“通感”沟通交错的范围堪称无所不至,这不是通常“语文”意义上的文学修辞手段,而是借助传统节日如“春节”“重阳”等特殊时日的那份独到感应—在天地人三才一体的“生生美学”之中,作家作为“人神中介”,自由自在地与神灵相感应、与祖先相感应,甚至与“年菜”“灯笼”等天地万物相感应—因他本就如此感知,方才将年菜有如生灵一般地“熬得在锅里叫”、灯笼“像鱼一样滑动”等情状原原本本“如其所是”地描绘了出来,与其说是修辞,不如说是写实—所写的是“感知”之实。春节时对外界美食、美景的独到感知,其大前提实则是“反求诸己”,借助内心守岁之“静”的澄澈安详,令外界的繁难、纷扰、喧闹纷纷褪去,只留一份份“大美”被心灵摄取。
此种由“守岁”所表征的安详静美,自有极为深切的现实观照。如今对中国传统文化多维度、多媒介的审美需求,实则源于当代人在焦虑繁忙的生活之中,本身就已自然地生发出对“心灵故乡”的迫切渴求。郭文斌甚是注意当代国人的心理状况,曾试图借文艺来进行“现代心理问题的传统文化诊疗”,以安详疗救焦虑,以吉祥疗救抑郁。在《中国之美》书中提道:“二○一六年秋季开学时,北大教授徐凯做了一项调查:发现北大学生百分之四十有‘空心病’,其特点是感到生命没有意义。北大学生尚且如此,其他青少年该是一个什么状态,我们不难想象。看到这篇文章,我的心情特别沉重。”在这一意义上,回到中国传统的节日、节气、民俗,决不着重于表面的形式复归,而是为了借此种种仪式来汲取“仪式感”,在“仪式感”中回到意味着稳定性的乡土连根养根,在精神上回到母亲身边来“安妥我们的心”,由此增强安全感来减少恐惧、焦躁等负面情绪。文学作为“载以正道”的手段发挥着润物细无声的功用,取径于“农历”“民俗”等古意盎然的审美形式,最后真正直面和解决的正是当代人的切身/切心问题。
在古今中西交汇的节点来看,郭文斌在《中国之美》中谈及乡土守岁的那份“纯粹地进入时间,进入空间”,十分类似于当下的瑜伽、冥想、静坐、正念等。无论何种方式,其核心(意念/呼吸/丹田/“岁”……)之“守”,强调的都是用“活在当下”与“心如止水”,来全心全意地体味此时此刻的生活本身,借此对抗眼下常说的焦虑与“内耗”,即难以自制地在脑海中奔腾的各色想法,永无止境地为过去懊悔以及为未来担忧。有意味的是,郭文斌却以文学的独到笔法,精当地描绘出任何一本瑜伽、正念等教材之中都难摹写的“神如止水,一念不起”之情状—“时间在一寸一寸地过,我们在一寸一寸地守”,“你都能感觉到时间的质地,非常紧张、非常安静。紧张的是你觉得时间马上要过去了,安静的是你能感觉出时间的芬芳”。抵达安详之境的“守岁”,既可视作与“静坐”等相类,人类命运共同体某种共通的洗涤凡俗杂念之方式,亦有其独到的神性与整体性。在“守岁过大年”的春节,“每个门上都贴着门神,让人觉得满院都是神的眼睛,随便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大把”,这些“神”既来自传说中的人物,亦来自充满慈爱的先人祖辈,“有一张供桌,你就感觉到平常的屋子一下子‘年’了,因为有无数的祖先与我们同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的古人—他们中的每一位都是内置于我们血液之中的先人—将会借其所流传下来的纷繁民俗与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同生共在,在端午、清明等受到召返的时刻,以慈爱目光注视我们在新时代的劳作,并以倾注无尽情感的“爱”与“美”抚慰后代的疲累,并予以一次次精神性的托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