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拉尼奥与现实以下主义

2024-09-29 00:00:00许志强
书城 2024年10期

莫妮卡·马里斯坦编写的《波拉尼奥的肖像:口述与访谈》(鹿秀川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相当于一部人物传记,围绕已故的波拉尼奥,文学神话的又一个中心,把童年、家庭、成长、写作、交友、婚恋、疾病和死亡等都讲到了;不同的话语和片段是在表达同一个心声:追忆罗贝托·波拉尼奥,缅怀其音容笑貌,他的离去是如此令人哀伤……

此书也可看作是对波拉尼奥的评论汇编,以访谈和口述的形式,把通常采集不到的观点汇总起来,众说纷纭评议逝者。盖棺未必论定,却也突显作家在世时的地位和重要性。这份死后的哀荣表明,死亡也并非总是那么令人哀伤。

总之,他似乎还活着,和朋友以及爱他的读者在一起。他代表新的文学神话(相对于前一个时代的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等),让人追慕、学习和研讨。马里斯坦这本书传达的主要是这样一个信息。

学者埃切瓦里亚在访谈中指出:

《荒野侦探》出版以来,罗贝托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他是“大爆炸”后第一个创建新的写作范式的作家,并以此绘制出了自己的文学地图……

罗贝托·波拉尼奥,以他的浪漫主义,他天生的流亡、漂泊无根的特征,以折中欧洲、拉丁美洲、北美洲和西班牙文学的方式,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一种新颖的叙事句法。并不是因为他比其他作家更优秀,而是突然地,他就以这样的风格固定在大家的视野里。在罗贝托·波拉尼奥以后,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还有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公众形象逐渐过时。

埃切瓦里亚总结了波拉尼奥的划时代的意义。马尔克斯、富恩特斯等前辈作家当然未必会理睬这个说法。而说起“大爆炸”之后的过渡时期,创建新的写作范式的作家大有人在,像阿根廷的塞萨尔·艾拉、里卡多·皮格利亚等,他们的作品同样展示了“新颖的叙事句法”,这是有目共睹的。但他们不像波拉尼奥那样有轰动效应。

从当代西语美洲小说的传统看,波拉尼奥处在一个佳作迭出、竞争激烈的文学场域中:比如萨瓦托的《英雄和坟墓》,比它更有分量的长篇小说在世界范围内恐怕也是寥寥无几;另外,科塔萨尔的《跳房子》,因凡特的《三只忧伤的老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族长的秋天》,利马的《天堂》,德尔·帕索的《帝国轶闻》等,哪一部不是丰碑?这里还没有提到卡彭铁尔、略萨、富恩特斯、奥内蒂等人的长篇名作。“大爆炸”后的小字辈作家,能在这丰碑林立的殿堂占据一席之地就实属不易了。波拉尼奥凭《2666》《荒野侦探》跻身其间,赢得了很高的赞誉。

拉蒙·门德斯在访谈中说:“《荒野侦探》是部好作品,很有趣,尽管结构和技术上有些瑕疵,但还是能让读者沉浸其中。当然,将罗贝托和何塞·莱萨马·利马、科塔萨尔或者塞万提斯相提并论,无疑有些夸张。但无论如何他仍是一个绝妙的故事叙述者,只是有些时候被过分高估了。与现实紧密联系的小说肯定能得到更多的关注,这就是他成名的策略。他已经达到了自己想要的高度,他的作品甚至会永世流传。波拉尼奥是独立于官方文化的名望战略家。”

门德斯是波拉尼奥的故交,现实以下主义运动的发起人之一。他把作家的“公众形象”定义为“独立于官方文化的名望战略家”。诗人埃斯皮那萨说:“无论如何,波拉尼奥的文学才能现在已经无须讨论了。需要讨论的是穿梭在虚构人物和现实自身的波拉尼奥与拉丁美洲的环境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他作为作家是如何被看待的。”

埃斯皮那萨认为,新一代文人对马尔克斯、富恩特斯、略萨jXDKsBpIt0t1zHRYBX6mwjx7P4zqq9YdZ1bs5oNf2g4=等前辈作家有认可也有保留,既认同他们的一部分观点,也反对他们的一些看法,而波拉尼奥“似乎给大家带来了新的启示”。

换句话说,如何跟马尔克斯引领的文学潮流切割开来,从“大爆炸”的成就和影响中走出来,另辟蹊径,这已经是新一代作家共有的关注。而波拉尼奥是他们当中企图心最强、最具挑衅性的。

马里斯坦的书中转录了一份书单,让人印象深刻。二○○二年墨西哥《花花公子》杂志请波拉尼奥推荐挚爱的经典文学,他开列了十六个作家的作品,如下:

1.《堂吉诃德》;2.《白鲸》;3.博尔赫斯全集;4.《跳房子》;5.约翰·图尔《笨蛋联盟》;6.布勒东《娜嘉》;7.雅克·瓦歇《书信集》;8.雅里的“愚比王系列”;9.乔治·佩雷克《人生拼图板》;10.《城堡》和《审判》;11.利希滕贝格《格言集》;12.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13.比奥伊·卡萨雷斯《莫雷尔的发明》;14.彼得罗尼乌斯《萨蒂利孔》;15.李维《罗马史》;16.帕斯卡《思想录》。

以上这份书单反映了波拉尼奥的视野、修养和美学倾向。拉美作家占了三席,都是阿根廷人,马尔克斯等被排除在外。令马尔克斯感到“厌恶”、被他斥为“虚幻”的博尔赫斯,却破例享有“所有作品”被推荐的待遇。马尔克斯的立场众所周知,波拉尼奥这么做是否也有赌气的意思在里面?

当然,波拉尼奥对博尔赫斯的推崇并不是出于抬杠。《美洲纳粹文学》是对博尔赫斯的致敬之作(不只是致敬《恶棍列传》)。伪造的词典,博学的嘲讽和怪谈,摒弃现实主义,偏好游戏和杜撰,阿根廷大师的尚奇作风在波拉尼奥的创作中同样显得锋芒毕露。对这位高傲、激进的智利诗人来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现代主义无疑让他更为亲近。

他想必是乐意扮演《跳房子》或《莫雷尔的发明》中的角色,领导一个先锋知识分子小组,推动美学的冥想和思辨,或是被侦探追杀,逃到一个有奇异科学发明的岛屿上,一个记录永恒生命的博物馆里。如果书单只允许列举十个作家,估计也要把其中三席留给博尔赫斯、科塔萨尔和比奥伊·卡萨雷斯。他的书单像是一份宣言,要将纯文学对土地和民俗的依恋排除出去,重拾先锋派趣味。

波拉尼奥的书单披露了他的“家谱”。把雅克·瓦歇列为“经典作家”,听起来像是笑话。布勒东、雅里、佩雷克也不适合与塞万提斯、麦尔维尔比肩而立。我们知道,超现实主义的宗旨正是试图取消“经典文学”,真正的超现实主义者不屑于和“大师”“巨匠”同床共眠。波拉尼奥将布勒东、雅里这些人奉为“经典”,可见其另类的品位。

从《浪漫主义狗》《安特卫普》《赫罗纳的秋天》这些作品也可以看到,超现实主义图像是如何主宰了波拉尼奥的创作。诚然,这些作品难以让他获得《荒野侦探》《2666》带给他的那种成功;但超现实主义渗透了他的语言艺术,也塑造了他的世界观。作者更像是《荒野侦探》描写的诗人群体中的一员,其生活方式是要和一切所谓的成功背道而驰。

波拉尼奥惹人喜爱之处也在于此,让青春的理想在场,拒斥官方文化气味,迷途而不知返。正如他在《新智利人》一诗中所言:“但我们新智利人就是这样,/全凭灵感,/没有套路。”《荒野侦探》将“没有套路”的“灵感”风暴刮向世界,为一代人的青春竖立纪念碑。

独立于官方文化的另类作风是理解波拉尼奥的生平及创作的关键。这就要说到他早年发起的“现实以下主义运动”,它是作家成长的一个来源和背景,有着重要的意义。

“现实以下主义”就是拉丁美洲版的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确切地说,是波拉尼奥及其同人的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

《波拉尼奥的肖像:口述与访谈》第五章“现实以下主义的起源”,把这场运动的来龙去脉讲得比较详细。一九七六年,移居墨西哥的波拉尼奥和诗人马里奥·圣地亚哥发起了该运动。有宣言,有组织,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年轻人(“非常年轻”),其中“真正称得上诗人的只有两三个”,他们后来在《荒野侦探》中以化名出现,许多人都和角色对得上号。运动维持了两年时间就烟消云散了。

诗人鲁文·梅迪纳是该运动成员之一,他在访谈中指出:“现实以下主义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伦理问题,即把审美置于次要位置,而将伦理道德放在首位。其伦理道德的关键就是诗人战略性和批判性的边缘化身份。”

也就是说,诗人试图扮演“文学狙击手”的角色。他们在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讲座上起哄、泼咖啡、挑起骂战,成为“知识界的恐怖分子和危险的诗人”,六亲不认,逢祖灭祖。帕斯名望高,帕斯就必须“斩首”。其实说起来,帕斯才是拉美超现实主义的先驱,但是当权派必须被打倒。

诗人弗朗西斯科·塞戈维亚属于“帕斯派”,有一次波拉尼奥邀请他去自己的住处交谈。塞戈维亚回忆道:

进去之后,好像到了波拉尼奥的法庭一样,有“差役”接待我,引领我来到屋顶,然后其他人都撤了,我独自面对波拉尼奥。我们进行了简短的交谈,他让我加入他的运动,就像要我加入某个党派或者突然给我安排一个“教皇”一样。我拒绝了他。他回答了我一句话,也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如果你不站在我这边,那你就是站在我的对立面。”这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波拉尼奥承认,他和他的团体成员招人厌恶。他声称,现实以下主义的立场就是不站在任何党派和权势集团一边;不支持左派,也不支持“高雅”的右派,和先锋派亦非同类;右派的高雅是“早已过时的‘高雅’,甚至和高雅毫不相关”,而先锋派名流“只在乎赚钱,早已迷失在自己铺的那条所谓‘先锋’之路上”。概言之,波拉尼奥的现实以下主义就是“彻底的无政府主义”,强调其“战略性和批判性的边缘化身份”,召唤超现实主义革命的重生。

应该看到,运动发起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期望运动获得成功,他们幻想的是那种“乌托邦式的失败”,除了傻气、血气、汗水和泪水外别无资本。对他们来说,崇尚功名意味着精神的死亡,必须将小资产阶级保守的世界观像挤脓水一样清除出去。因为精神只可寄寓在失败和抗议之中,存活在对失败的崇高幻想之中;离开了失败也就谈不上无政府主义的纯洁性,谈不上“边缘化身份”的道德立场。

《荒野侦探》中有一个人物,名字叫基姆·芬特,是书中最有趣的角色,恐怕也是拉美文学刻画得最生动的形象之一(堪与奥雷良诺上校媲美)。基姆·芬特是中产阶级小业主,是软心肠的家长,纵容孩子们的混乱生活并逐渐蜕变为他们的同路人;他的形象有点让人忍俊不禁,有一种只能在愚蠢和破产中才会显示的怪诞底色。

波拉尼奥推崇雅克·瓦歇的《书信集》,并非没有缘由。瓦歇说:“艺术就是愚蠢。”这句话击破小资产阶级的心理堡垒,比布勒东的学究气的长篇大论更具感召力。可以说,那种不包含自毁的生活方式、取悦庸众的艺术图式,不仅在道德上是疲软的,在美学上也是过时而乏味的。

波拉尼奥的生活态度和创作方式,和现实以下主义运动休戚相关;他给自己的整个生涯贴上了“反体制的地下诗人”的标签,即便转向小说创作也还是这个人设。

《波拉尼奥的肖像:口述与访谈》可以和巴里·吉福德、劳伦斯·李编写的《垮掉的行路者》(华明等译)归为一类,都是小圈子崇拜和烈士祭祀仪式,都是对退潮的革命运动的追思,都带有反权威的激进意志和观念。这类著作的旨趣是要召回过去时代的亡灵,让人感受淳真的青春信念。

马里斯坦这本书实质是围绕两位死者在做文章。一位是波拉尼奥,另一位是马里奥·圣地亚哥。作为现实以下主义的发起人,他们是这场运动的主角,如今都已经作古,前者在死后暴得大名,后者在拉美文学圈之外仍寂寂无闻。此书对马里奥·圣地亚哥的介绍是一大看点,读者可以从他身上领略现实以下主义的封神演义,一种小圈子里的神话。

波拉尼奥声称,马里奥·圣地亚哥是他认识的“最杰出的诗人”,“有着非凡的才华”。拉蒙·门德斯认为,马里奥比波拉尼奥“更聪明,更有见识,也更有文化”。在现实以下主义的同人看来,“黑暗的生活,全身心投入波希米亚风格和非正统的诗歌创作”,构成了马里奥“独一无二”的品格。相对于精致高雅的“帕斯派”诗人,他的特点是“拒绝创作杰作”。他是以某种方式在抵制“杰作”观念;如果“杰作”也是指古典之外的类型,诸如佩索阿、兰波等,他则同样在某种程度上表示“干预”。

在献给波拉尼奥的一首诗中,马里奥写道:“‘我是另一个’纵队/阡戈·卡萨诺瓦却将鬼马戏王驱逐/我和你回忆着安娜·卡里娜/唱着一首反对金钱的美丽歌谣。”他的生活和诗作一样不重建树。他把诗写在书页的空白处、餐巾纸上、墙壁上,数量超过两千首,一生却只出版了一册“像样的”作品。后因交通事故丧身,结束了其浪荡穷困的生涯。

这个人让波拉尼奥“害怕又着迷”;他是拒绝正统化、经典化、市场化的“理想诗人”的代表。现实以下主义的典型表现,一是“被诅咒的诗人”的命运,一是“反经典”的创作意识,在马里奥·圣地亚哥身上都很引人注目。马里奥的潦倒和默默无闻,也是由于他有勇气做到极致。

《艺术和垃圾:马里奥·圣地亚哥诗选》的编者法布尔,他和波拉尼奥看法不同。他在访谈中说,马里奥有些诗不错,剩余大量的“垃圾”根本没法出版,他不是“理想的诗人”。

法布尔的评价大概是中肯的,但他还是在用纯文学标准看问题,看不到“去经典化”倾向之于现实以下主义的意义。看来,雅克·瓦歇所谓的“艺术就是愚蠢”的宣言,其灵氛和默示的意义也只有真正的先锋派才能够捕捉到,正如杜尚的“垃圾”不是艺术但富含艺术的灵光和教义。

波拉尼奥赞赏的“垃圾作品”代表着一种先锋趣味,和雅里、杜尚、布勒东等人的创作一样,旨在破旧立新。这种趣味无疑是有着一段漫长的美学演变的历史的,而它是否拥有长远的未来却难以肯定。马里奥·圣地亚哥那种脆弱的名声,似乎就在指向疑虑而非肯定。

中译本四百五十页的“口述与访谈”包含丰富的细节、观点和话题,是迄今为止最为翔实的一份文献。和另一本访谈集《波拉尼奥:最后的访谈》(普照译)合在一起看,对作家的背景、经历和思想方式会有更多的了解。“波拉尼奥现象”是一个文艺现象,意味着一种独特的思想方式和创作特质,而相关的传播和评价目前还处在众说纷纭的阶段。

在不同地区的传播过程中,作家的一些特质受到重视、一些特质遭到忽视,这个现象是值得讨论的。例如,北美的评论家和读者把他视为“反叛者、流亡者和瘾君子”,认为他是垮掉派和嬉皮士传统的嫡系。而拉美同行一般不这么看,觉得给他贴上垮掉派的标签是一种误读;他们的兴趣和英语世界不同,更看重波拉尼奥那种“叙事的多元可能性”而非他本人的浪漫传奇;他开启了和“爆炸文学”“后爆炸文学”不一样的方向,这才是令拉美年轻一代作家感到钦佩和关注的。总之,拉美读者出于一种“感性的同源亲近”,和英语读者的认同方式拉开距离。

波拉尼奥的创作是基于跨国多元文化的生成,有广泛的文学互文关系。《荒野侦探》和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无疑是有着内在的亲缘关系的。波拉尼奥对黑暗和迷幻体验的重视,恐怕是和威廉·巴勒斯、亨利·米勒等人的影响分不开。这份名单开列起来会很长。可以说,现实以下主义的衣钵来自法国,又何尝不包含美国反文化运动的脉络。说波拉尼奥是垮掉派文学后裔,应该不算是一种误读。

有些问题说起来会比较有趣。例如,波拉尼奥力挺博尔赫斯不提马尔克斯,而他的创作究竟是更靠近博尔赫斯还是马尔克斯,似乎也值得推敲。博尔赫斯至少不会如此狂热地描写色情和政治。波拉尼奥和马尔克斯代表的“拉美特色”划清界限了吗?

墨西哥作家豪尔赫·博尔皮指出:“魔幻现实主义与波拉尼奥那种怪异的、愤世嫉俗的、激进的现实主义之间存在着延续性。”博尔皮的观点颇有见地。波拉尼奥和他终生为敌的帕斯,在美学上也未必真有那么对立。随着作家从诗歌转向小说创作,折中主义倾向会偷偷溜进他坚固的城池,甚至会诱使他走向自己的对立面。

波拉尼奥在《2666》中致敬杜尚,表达惯有的先锋趣味。但无论是《2666》还是《荒野侦探》,其叛逆和先锋的性质都还是在乔伊斯而非杜尚、雅里的意义上确立的,换言之,是在纯文学经典化的意义上确立其艺术的品格。

波拉尼奥未能创作他的“垃圾作品”,成为一名“原教旨”主义的现实以下主义者;他是以兼收并蓄的方式创作了他的纪念碑作品,将现实以下主义的遗产带入广阔的文学市场,赢得了历史性的荣耀。

他对马里奥·圣地亚哥说:“你把我不敢做的事都做了。”话中有敬佩也有忏悔,那种复杂的情感隐藏在其长篇小说的某些缝隙中,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二○二四年七月二十九日,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