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狂”的苏格拉底

2024-09-29 00:00:00王永胜
书城 2024年10期

苏格拉底是“迷狂”的。

这还要从苏格拉底所处的那个诸神和半神/英雄早已归隐的年代说起。

过去时代,诸神还是很愿意与人相处。他们径自来到人的家中,与人同桌用餐,甚至溜到人的床上与人结合,并且由于必死的和不朽的这两族的交融而生育出美丽、健康的后代。(让-皮埃尔·韦尔南《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杜小真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

当然,古希腊人还是可以走进一座座肃穆的神庙,但是神早已不再显形于人类空间。神,隐藏在德尔斐神谕之后,神谕也是借助女祭司这个中介之口说出的。赫耳墨斯只留下一堆做路标的鹅卵石,仅此而已,其身影缥缈难寻。欧里庇得斯在悲剧中写出他对神的怀疑。阿里斯托芬则在喜剧中肆意嘲讽天神,虽说这是酒神节的特权,但是当诸神以滑稽的人扮的形象登台,接受普罗大众的哄堂大笑时,神的尊严也随之坠落一地。

古希腊人只能在神庙外的祭坛举行祭祀。“献祭牺牲之火使脂肪和骨骸化作香烟升入天空,并且为人烹煮分给他的那部分肉,在这个过程中,火打开了诸神和参加祭祀仪式的人之间的沟通之路。在按照祭祀仪式规则宰杀牺牲,烧烤牺牲的骨头并食用其肉时,希腊人建立并维持了与神的一种接触,没有这种接触,委身于神的希腊人的生存就会崩溃,丧失意义。”(《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

神的归隐也不见得都是坏事,人的理性也随之张扬,哲学开端,人开始认识自己的局限,正如德尔斐神谕的告诫:“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见证了城邦在政治上的兴衰,“在他身上体现了那个时代精神上的骚动不安,对传统的怀疑以及在思想上寻求新的方向的企图”(君特·费格尔《苏格拉底》,杨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苏格拉底甚至去检验关于他本人的德尔斐神谕—“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智慧”—是否属实。检验就是一种质疑,是人在挑战神的权威。这些,都是以神的归隐为背景。

理性的张扬和对诸神的信仰之间,也并不是绝对的排斥关系,而是在此消彼长的博弈之中达成同盟。苏格拉底最重要的理念之一:灵魂不灭,这也是在诸神的星空之下产生的。虽然诸神已经“归隐”,但是并不妨碍诸神对人类灵魂的“观看”。雅典人判处苏格拉底死刑的两大罪状,一是不尊敬城邦所尊敬的诸神而且还引进了新的神,二是败坏了青年(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吴永泉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罪状说得很明显,是不尊敬,并不是说苏格拉底不相信诸神。

另一方面,血的祭祀,即公民崇拜并没有占据希腊信仰的全部领域(《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重估一切价值”,爱追问到底的苏格拉底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一种接触,他要通过更直接、更紧密、更私密的道路,用战栗和迷狂,拉近人与神的距离,体验过去时代人与神的亲密。

在古希腊,有三种秘仪:酒神狄俄尼索斯秘仪、俄耳甫斯秘仪和埃琉息斯秘仪。

酒神狄俄尼索斯崇拜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原始时代的农民巫术,对植物之神、谷物之神的崇拜。希腊人认为他最初名叫扎格留斯,是宙斯与其女儿冥后珀耳塞福涅所生。他最受母亲的宠爱,坐在天神父亲的宝座旁边。当嫉妒的赫拉鼓动泰坦杀他的时候,宙斯先把他变成山羊,然后又变成公牛。虽然如此,泰坦仍然捕获了他,把他的身体剁碎,放在一个大锅里煮。雅典娜救出了他的心,将它送还给宙斯,宙斯把它交给塞美勒,她食后怀孕,为这位神作了第二次降生,取名狄俄尼索斯(威尔·杜兰特《世界文明史:希腊的生活》,天地出版社2017年)。据欧里庇得斯悲剧《酒神的伴侣》里的描述,酒神游行的领队高举着熊熊的松脂火炬,火炬在大茴香秆上曳出一道光,他奔跑着,在欢舞中大喊,他那美丽的鬈发在风中飘荡。游行的其他成员则扎起神杖,披上鹿皮,用常春藤绕着头。他们敲着手鼓,在“欧嗬”声中赞颂酒神狄俄尼索斯,他们长途奔波在旷野,不分昼夜地用神杖敲地,仰着头,甩着头发—我们可以参考重金属摇滚音乐节现场,那些疯狂的歌迷随着电吉他的节奏摇着长头发的场景—在某一刻,游行的人们会陷入某种催眠般的迷狂。

它也包含着许多野蛮的成分,例如,把野兽撕成一片片的,全部生吃下去。它有一种神奇的女性主义的成分。有身份的主妇们和少女们成群结队地在荒山上整夜欢舞欲狂,那种酣醉部分是由于酒力,但大部分,罗素认为“却是神秘性的”(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册,何兆武、李约瑟译,商务印书馆2020年)。

酒神狄俄尼索斯秘仪后来成为公民宗教,而且为狄俄尼索斯祝寿的各种节日是以在宗教历法中占据同等位置的节日的相同名义被庆祝的(《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按照尼采的说法,在日神式的希腊人看来,酒神冲动的作用也是“泰坦的”和“蛮夷的”;同时酒神又不能不承认,自己同那些被推翻了的泰坦诸神和英雄毕竟有着内在的血缘关系,都是属于“诸神的谱系”,最后和日神精神达成联盟(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

俄耳甫斯秘仪依旧是一团谜云。人们在其中一方面看到了有关俄耳甫斯和缪斯的圣书传统,包括神谱、宇宙起源论和“异端”的人类起源论(《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不过,相传从地狱归来的俄耳甫斯是在侍奉酒神的女徒们的一次狂欢秘仪中被撕成碎片吃掉的。可见酒神狄俄尼索斯主义和俄耳甫斯主义之间也存在某种融合。

埃琉息斯秘仪强调个人与神灵的沟通,因其具体细节和启示对未入会者一概保密而得名。它向所有会说希腊语和未犯杀戮罪的人广开门户,拥有为数众多的、来自不同阶层和不同地区的入会者。秘仪逐渐从一种地方性祭仪发展为泛希腊性的仪式,也被纳入雅典官方崇拜体系之中。也就是说,酒神狄俄尼索斯秘仪、俄耳甫斯秘仪和埃琉息斯秘仪,都属于雅典官方认可的范围。

埃琉息斯秘仪在距离雅典不远的一个地方举行,用以纪念农业女神或谷物女神得墨忒耳和她的女儿冥后珀耳塞福涅。秘仪有两个阶段:小秘仪向广大公众开放,可以看成是大秘仪的准备阶段;而大秘仪则只保留给那些被选中的人。在大秘仪的第六天,在斋戒并饮用过卡吉尼亚(kykeon)之后,人们开始举行“入教仪式”。这是整个秘仪的高潮阶段。

在秘仪中,还有一位名唤伊阿库斯的少年神,近现代学者一般都赞同伊阿库斯就是酒神狄奥尼修斯,是狄俄尼索斯一个变体的说法。也有学者认为这一说法站不住脚,因为秘仪中的伊阿库斯是一个手持火炬、走在秘仪队伍最前列、引导入会者去寻找得墨忒耳的年轻人。而表明狄俄尼索斯身份特征的是常春藤、葡萄藤、蛇,他手中所持之物一般是缠绕着蛇的权杖,这和伊阿库斯手中的火炬不符。

还有一个很有力的证据是,阿里斯托芬的戏剧《蛙》中,写了狄俄尼索斯主仆二人去地府途中,初遇秘仪队伍时的对话,很明显表示狄俄尼索斯和伊阿库斯是两位不同的神。假如狄俄尼索斯是伊阿库斯,那么他又怎会不知道纪念自己的秘仪庆典呢?(梁小平《古希腊埃琉息斯秘仪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年)

根据史料还原,埃琉息斯秘仪入会者体验的获得,主要通过三方面实现:

一是神话故事的表演;二是传秘师(按,即最高祭师)的讲解和启示;三是药物的使用,即混合饮料的饮用。

入会者通过对女神遭遇的模拟性表演(按,该故事的梗概是,农业女神或谷物女神得墨忒耳的女儿珀耳塞福涅被冥王哈迪斯掳走,得墨忒耳下地府寻女,后在宙斯的干预下,哈迪斯同意归还珀耳塞福涅,但是冥王实施了诡计,最终让珀耳塞福涅成为冥后),能切身体会女神的悲伤、无助、愤怒以及母女重逢时的喜悦,从而引起与神灵心灵上和情感上的共鸣。传秘师的讲解或启示则从理论和观念上影响入会者体验的获得。

混合饮料中的幻觉剂成分则使入会者在生理机能产生化学变化,从而激发心理上和情绪上的反应,进而产生神秘体验。希尼西斯(Synesius)提及亚里士多德曾说,“入会者们不是去学习任何东西,而是去遭受,去感受,去体验某些感觉和心灵情绪”。据特米斯提乌斯(Themistius)说:“入会者进入神秘建筑后,他满是恐惧和惊讶。孤独和完全的困惑紧紧地攫住了他;他无法向前行进一步,不知道怎样找到通往他渴望到达之地的入口,直到先知或向导向他指示神庙的接待室。”普罗克鲁斯也论及类似的体验:“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引起灵魂及其仪式(Promena)的共鸣,这对我们来说是无法了解的和神圣的,所以一些准备入会者被恐惧侵袭,充满神圣的敬畏;其他人将他们自己吸收进神圣的符号中,抛弃他们自身的身份,变得熟悉神并体验神圣占有。”(《古希腊埃琉息斯秘仪研究》)

酒神狄俄尼索斯秘仪、俄耳甫斯秘仪和埃琉息斯秘仪,三者之间也会发生某种联系和融合。当执政王的妻子动身去庆祝与狄俄尼索斯的联姻时,她受到了埃琉息斯圣使的帮助,参加了在莱那亚举行的可能是希腊最早的狄俄尼索斯狂欢(《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在酒神的歌队中,应和着酒神的宇宙艺术家的斧凿声,响着埃琉息斯秘仪上的呼喊:“苍生啊,你们肃然倒地了吗?宇宙啊,你领悟到那创造者了吗?”(《悲剧的诞生》)而在埃琉息斯秘仪之中也有合唱环节。

在三种秘仪之中,都有迷狂、战栗、狂喜的体验。酒神狄俄尼索斯秘仪和埃琉息斯秘仪都有与太初存在的“合一”体验。尼采认为,这种“合一”体验就是“魔变”的过程。“魔变是一切戏剧艺术的前提。在这种‘魔变’状态中,酒神的醉心者把自己看成萨提尔(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其形状为半人、半山羊,纵欲好饮,代表原始人的自然冲动),而作为萨提尔他又看见了神,也就是说,他在他的变化中看到一个身外的新幻象,它是他的状况的日神式的完成。戏剧随着这一幻象而产生了。”(《悲剧的诞生》)

但是两者最显著的区别是获得合一体验的方式不同:酒神狄俄尼索斯主义是以“个人解体”的方式—呼应酒神狄俄尼索斯曾被肢解再重生的经历;而埃琉息斯秘仪是借助神秘饮料卡吉尼亚以及沉浸式的体验而获得的。

行文至此,我们的文章才算真正切入正题。

宛如在冬日里,当狂风夹着灰尘向光脚的哲人袭来—众所周知,苏格拉底不爱穿鞋子—他就站在土墙后躲一躲,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开始和身边的人讲话。恰巧,我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异乡人也夹杂在人群之中,就趁机一边细听,一边更进一步地观察着他。

我认为,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的“迷狂”正是历史中的苏格拉底真实的“迷狂”。因为“迷狂的苏格拉底”同时出现在柏拉图的诸多对话录之中,而且是出现在最著名的两篇对话录《会饮篇》和《斐德若篇》之中。柏拉图研究者认为,《会饮篇》《斐德若篇》和《理想国》都是写于苏格拉底屈死之后,是对苏格拉底精神最精湛的总结。

色诺芬没有提到苏格拉底“迷狂”的详细经历,却让苏格拉底以旁人的身份说起此事,“他的美使他能够令爱他的人迷狂”(刘小枫编《色诺芬的〈会饮〉》,沈默等译,华夏出版社2005年)。仅此而已,文字一如既往的平实、冷静。

在阿里斯托芬的《鸟》中,苏格拉底是一副能招魂的通灵者形象。这是阿里斯托芬对苏格拉底的夸张描写,但也暗示他对苏格拉底“迷狂”的见证。

苏格拉底的“迷狂”与“秘仪”有关,而与酒无关。对一般人来说,酒有催化“迷狂”的效果,虽然雅典人喝的是兑过水的淡酒,可是苏格拉底可以一直喝一直喝,喝到天亮,还清醒如初,酒量着实惊人。

“柏拉图的苏格拉底”是把最高的爱情学问,即哲学,看作一种玄秘的宗教,即“秘仪”的,只有被选中的“有能力”的人,才能窥探到门径,参证,最后登堂入室,与其“合一”。其过程是“迷狂”的。正如在《会饮篇》中,苏格拉底假托一个神秘的女巫如是说:

以上这些关于爱情的教义,苏格拉底,你或许还可以领会。不过对于知道依正路前进的人,这些教义只是达到秘仪(此处朱光潜译为“最深密教”,为了行文同一,本文改为“秘仪”)的门径,我就不敢说你有能力参证了……

亲爱的苏格拉底,这种美本身的观照是一个人最值得过的生活境界,比其他一切都强。如果你将来有一天看到了这种境界,你就会知道比起它来,你们的黄金,华装艳服,娇童和美少年—这一切使你和许多人醉心迷眼,不惜废寝忘餐,以求常看着而且常守着的心爱物—都卑不足道。请想一想,如果一个人有运气看到那美本身,那如其本然,精纯不杂的美,不是凡人皮肉色泽之类凡俗的美,而是那神圣的纯然一体的美,你想这样一个人的心情会像什么样呢?朝这境界看,以适当的方法凝视它,和它契合无间,浑然一体,你想,这对于一个凡人是一种可怜的生活吗?只有循这条路径,一个人才能通过可由视觉见到的东西窥见美本身,所产生的不是幻象而是真实本体,因为他所接触的不是幻象而是真实本体,你没有想到这个道理吗?只有这样生育真实功德的人才能邀神的宠爱,如果凡人能不朽,也只有像有他这样才可以不朽。(柏拉图《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

苏格拉底说完上面这段话之后,做了一段简短的总结,也就结束在会饮上的发言。他没说的是,灵魂见证了比“个别的美的事物”更为神圣的“美本身”之后,究竟是如何的体验?那是比“醉心迷眼”更为剧烈的体验究竟如何?详细的答案就留在《斐德若篇》中。

苏格拉底在《斐德若篇》中解释了由于神灵的凭附而造成的四种“迷狂”:预言的,秘仪的(此处朱光潜译为“教仪的”,为了行文统一,本文改为“秘仪的”。下文同),诗歌的,爱情的,每种都是由天神主宰,预言由阿波罗,秘仪由狄俄尼索斯,诗歌由缪斯姊妹们,爱情由阿佛洛狄忒和厄洛斯。这四种迷狂中,爱情要算首屈一指。“爱情不是利害的打算或是肉欲的满足,而且由神灵凭附的迷狂,从人世间美的摹本窥见美的本体所引起的爱慕,灵魂借以滋长的营养品。”(朱光潜《柏拉图文艺对话集·题解》,见《柏拉图文艺对话集》)“爱情是对美的本体的眷恋,所以它就是哲学。”(同上)苏格拉底在谈到灵魂窥探到“美本身”时写道:

过去有一个时候,美本身看起来是光辉灿烂的。那时我们跟在宙斯的队伍里,旁人跟在旁神的队伍里,看到了那极乐的景象,参加了那秘仪的入教典礼—那秘仪在一切秘仪中可以说是达到最高神仙福分的;那时我们赞颂那秘仪还保持着本来真性的完整,还没有染到后来我们要染到的那些罪恶;那时隆重的入教典礼所揭开给我们看的那些景象全是完整的,单纯的,静穆的,欢喜的,沉浸在最纯洁的光辉之中让我们凝视,而我们自己也是一样纯洁,还没有葬在这个叫作身体的坟墓里,还没有束缚在肉体里,像一个蚌束缚在它的壳里一样……

至于刚参加入教典礼的人却不然,他所常观照的是过去在诸天境界所见到的真实体,如果他见到一个面孔有神明相,或是美本身的一个成功的仿影,他就先打一个寒战,仿佛从前在上界挣扎时的惶恐再来侵袭他;他凝视这美形,于是心里起一种虔敬,敬它如敬神;如果他不怕人说他迷狂到了极顶,他就会向爱人馨香祷祝,如向神灵一样。当他凝视的时候,寒战就经过自然的转变,变成一种从未经验过的高热,浑身发汗……

这痛喜两种感觉的混合使灵魂不安于他所处的离奇情况,彷徨不知所措,又深恨无法解脱,于是他就陷入迷狂状态,夜不能安寝,日不能安坐,只是带着焦急的神情,到处徘徊,希望可以看那具有美的人一眼。若是他果然看到了,从那美吸取情波了,原来那些毛根的塞口就都开起来,他吸了一口气,刺疼已不再来,他又暂时享受到极甘美的乐境。(《柏拉图文艺对话集》)

一对比就会发现,苏格拉底对灵魂观照“美本身”时的体验描述,从“迷狂”到“徘徊”到最后的“合一”,都完全符合埃琉息斯秘仪。

首先,它并不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秘仪。苏格拉底明确区分了四种不同的“迷狂”,“秘仪的迷狂”归狄俄尼索斯主宰;“爱情的迷狂”,也就是灵魂对“美本身”的观照;“哲学的迷狂”,可以看作另一种“秘仪”,却归阿佛洛狄忒和厄洛斯主宰。

灵魂观照“美本身”时产生的“迷狂”,并没有“个人解体”的体验。另外,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把苏格拉底树立为理性的典型,而放在酒神的对立面,敌人的位置。这种特意忽视苏格拉底身上“迷狂”的、神秘主义的色彩,而得出来的论断对不对,姑且不论,不过我们也可以看出,尼采认为苏格拉底的“迷狂”,一定不是酒神精神的迷狂。

还有几点需要说明。苏格拉底在《斐德若篇》解释“爱情的迷狂”时,先把这种灵魂归宙斯主宰,“我们跟在宙斯的队伍里,旁人跟在旁神的队伍里,看到了那极乐的景象,参加了那秘仪的入教典礼”;可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又让阿佛洛狄忒和厄洛斯主宰。看上去似乎是矛盾,其实也是自洽的。

“爱情的迷狂”当然属于阿佛洛狄忒和厄洛斯主宰,但是在苏格拉底的语境中,这种“爱情的迷狂”也正是窥探到“神圣纯然”境界的“哲学的迷狂”。跟在宙斯的队伍里的“我们”,说穿了,其实并不是普罗大众,而是“达到最高神仙福分的”哲人的灵魂,只有这样的灵魂,才能看到“神圣纯然”的境界。这样的灵魂自然也归主神宙斯主宰。

宙斯的随从就找性格像宙斯的爱人,所以要看他在本性上是不是一个哲人,是否宜于督导。(《柏拉图文艺对话集》)

苏格拉底固然是把“爱情的迷狂”—也就是灵魂对“美本身”的观照,“哲学的迷狂”—看作另一种“秘仪”,是一种类比的手法,但是他对情境如此生动的、极具细节的、惊心动魄的描写,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确实加入了埃琉息斯秘仪。放在当时的背景,苏格拉底加入埃琉息斯秘仪,一点也不会受到旁人指责。埃琉息斯秘仪对信徒的选定,也呼应了宙斯对哲人灵魂的选定。苏格拉底其实是把在埃琉息斯秘仪上得到的体验—其实是一种美学体验—移植到他对美学的看法,对哲学的看法,这才构成他的“灵魂观”。“灵魂观”,也是苏格拉底哲学的基石。

众所周知,柏拉图在《理想国》里对灵魂做了成分剖析,这是公认的柏拉图核心的思想。但是现代意义上的“灵魂”观念,却是由苏格拉底提出的。在古希腊文中有“精神”(psyche)这个字,但荷马等早期诗人赋予它的含义是“生命”“精神”,死后可以与躯体分离的“鬼魂”。苏格拉底强调的是作为自觉人格和决定人的贤、愚、德行等“精神生活”的东西(A. E.泰勒《苏格拉底传》,赵继铨、李真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

苏格拉底“创造”了灵魂的概念,作为正常的智力和性格的所在地的灵魂这一个概念流行于苏格拉底刚刚去世之后的那一代人的文学作品中,从此之后统治着欧洲思维(《苏格拉底传》)。也就是说,“灵魂”溢出了宗教、哲学的领域,成为日常用语,也进入每一个现代人的观念之中。

苏格拉底的“迷狂”,也正是“灵魂的迷狂”。当然,我们也要把它放在苏格拉底整个的人生拼图里来考察。我们用理性来推论—这个工具恰恰就是苏格拉底提供给我们的。

首先是投身哲学事业的虔诚,用他自己的话说,投身哲学事业,是按照神的意愿。

经过长久的训练,他变得很专注。苏格拉底会在路上、野外突然陷入深思,这是一种独特的专注力,身边的熟人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随着学术的精进,最后听到“神性的精灵的声音”。蒙田认为,这种神秘的声音,“是一种意愿的冲动,是未经理性思考的突发奇想”,尽管随心所欲、轻率、唐突,但对于像苏格拉底那样纯洁、审慎和品德高尚的人来说,似乎“颇有用处,值得研究”(蒙田《蒙田随笔全集》[上卷],潘丽珍等译,译林出版社1996年)。也就是说,它是非理性的,却是有用的,也或多或少出现在我们每一人身上,只是浓度不同而已。于是乎,它的出现,也就是合理的,符合人性的。

最后,是苏格拉底加入埃琉息斯秘仪而获得“迷狂”,他再把这种“迷狂”体验返回到哲学领域。

现在我们来谈谈苏格拉底平静的死亡。

在著名的《斐多篇》中,死前的苏格拉底喝了毒药,平静地接受死亡:

“因为我说过,人最好是在安静中死。你们要安静,要勇敢。”我们听了很惭愧,忙制住眼泪。他走着走着,后来他说腿重了,就脸朝天躺下,因为陪护着他的人叫他这样躺的。掌管他毒药的那人双手按着他,过一会儿又观察他的脚和腿,然后又使劲捏他的脚,问有没有感觉;他说“没有”;然后又捏他的大腿,一路捏上去,让我们知道他正渐渐僵冷。那人再又摸摸他,说冷到心脏,他就去了。这时候他已经冷到肚子和大腿交接的地方,他把已经蒙上的脸又露出来说(这是他临终的话):“克里,咱们该向医药神献祭一只公鸡。去买一只,别疏忽。”克里说:“我们会照办的,还有别的吩咐吗?”他对这一问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动了一下,陪伴他的人揭开他脸上盖的东西,他的眼睛已经定了。克里看见他眼睛定了,就为他闭上嘴、闭上眼睛。(柏拉图《斐多》,杨绛译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xSJEiSBpf2ia9pmLPAqOCe7ijPvCYBEMfWCTZ6dpt4c=11年)

“过一会儿他动了一下”,这是苏格拉底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战栗。

死亡是哲学的终极命题,而苏格拉底能平静地接受死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在秘仪中接受了灵魂能不朽、重生的观点。西塞罗说得好,秘仪使人们从中学会如何生活,“不仅获得了幸福生活的力量,而且获得了带着更好的希望死去的力量”(西塞罗《国家篇·法律篇》,商务印书馆2011年)。

苏格拉底临终的话,注释者有不同解释。有人认为这是他服毒后的呓语。更为普遍的看法是:苏格拉底不愿意疏忽当时希腊人的传统信仰(医药神是阿波罗的儿子,有起死回生的医术),同时又表示他从此解脱了一切人间疾苦。

苏格拉底身上迷狂、神秘主义的色彩,被新柏拉图主义继承,最明显的例子是罗马时代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的奠基者普罗提诺(206-270)。他身处西方文化两大类型(希腊文化与基督教文化)的交汇、汇通、交替之际,后世的学者在他身上总能看到有关“神秘主义”的哲学描述。他对美的论述,就是苏格拉底“迷狂”说的升级版。我们随便摘抄一处:

至于那超越的美,是任何感官都无法看见的,唯有灵魂能不借助于任何工具就能看见它们,谈论它们—我们必须上升到它们那里,凝思它们,而把感觉留在下面。正如就感觉领域的美来说,从未见过它们或者体会过它们的美的人—比如天生的瞎子—是不可能谈论它们的。同样,唯有那些接受了生活方式的美、各种知识的美以及诸如此类的美的人,才能谈论这种美。从来未曾想象过正直的脸和道德秩序有多美的人,不可能谈论德性的壮美。“暮星和晨星没有一个是美的。”然而,必然有人能够借着灵魂的洞识力看到这种美。一旦看到了这种美,就必然比看到我们前面所讲的那些美更加兴奋、激动和入迷,因为他们现在所看到的乃是真正的美。每当接触一种美的事物时,必然会产生以下这些体验:迷惑、惊喜、渴望、挚爱以及激动得发抖的幸福。人在接触不可见之美时会有这些体验:所有的灵魂多多少少都会经历所有这些体验,但是那些炽烈地喜爱不可见之物的人,则有特别深刻的体验;正如就有形体之物来说,所有人都看见它们的美,但并非所有人都受到强烈震动,唯有那些被称为爱人(爱美者)的人才会感受至深。(普罗提诺《九章集》,石敏敏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

雅典陷落之后,马其顿和罗马统治者的先后介入,破坏了秘仪的传统。后来基督教在罗马帝国兴起,秘仪成为异教。公元三九五年,哥特人洗劫埃琉息斯神庙,并放火焚毁,这也标志着埃琉息斯秘仪历史悠久的命运,彻底终结(《古希腊埃琉息斯秘仪研究》)。

不过也有学者认为,埃琉息斯秘仪最终命运,并非传统观点认为的消亡,而是以沉积的方式保留在希腊文化中,对古希腊的哲学、戏剧、政治、法律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埃琉息斯秘仪可能在思想观念上、某些具体仪式上,对基督教也具有一定的影响(同上)。

法国学者吕克·布里松也提醒我们,“神秘的”一词来源于希腊词汇,后来被基督教利用,虽然语境发生了变化,但是它依然保持着希腊词源中的含义。所以,我们在论述普罗提诺的“神秘主义”时,要非常谨慎,不要直接套用基督教的阐释。如果直接套用,会剥夺普罗提诺的“原创性”。(吕克·布里松《普罗提诺哲学导论》,陈宁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

这是一处善意的提醒。不过,吕克·布里松一不小心略过了源头苏格拉底,却拔高了普罗提诺“神秘主义”的“原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