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J. M.库切,出版了“‘外省生活场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夏日》。在这部备受关注的作品里,库切将小说主人公以“死者”的形象呈现,并假托传记作者文森特的寻访,铺陈出了他与多位女性不为人知的情感往事。《夏日》的文本探索可谓惊世骇俗,评论界甚至认为,库切在这本颇具自传意味的小说中,大张旗鼓地把主人公设置为“死者”,既是有意建构起一幕对人生全景的自我审视,也是别具心裁地官宣写作生涯的“封笔”。好在评论界的推断被迅速证伪,库切又接连创作出多部代表作品,并在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波兰人》(2023)中,用更为深邃也更加动人心弦的笔触,重拾起十四年前“凝视死者”的叙事架构,让情事的主角比阿特利兹直接当起寻访者,牵引出那些堪称隐秘的经历和关系、情感和心境。
一
毋庸置疑,库切从来都是一位不加掩饰的自省者。在文论中他多次声称“所有的写作都是一种自传”“你写的每一样东西,在被你书写的同时也在书写着你本人”。在他早期创作的长篇小说《男孩》(1997)、《青春》(2002),以及近年来发表的短篇小说《谎言》(2011)、《老妇人与猫》(2013)、《虚荣》(2016)中,库切甚至直截了当地为主人公取名“约翰”或者“约翰·库切”—作家的原名;而在《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八堂课》(2003)、《慢人》(2005)等小说中,主人公科斯特洛虽说是一位年迈偏执的澳大利亚女作家,但也不难让人断言,她就是库切的化身。
相比之下,《波兰人》对主人公的设置则显得有些“欲盖弥彰”。男主人维托尔德的出生地和居住地都在波兰,而不是库切先前小说中时常出现的南非、英国、澳大利亚(这些都是他出生、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人设是一名古稀之年的钢琴演奏家,也不是他在《彼得堡大师》(1994)、《凶年纪事》(2007)、《夏日》等小说中屡次塑造的知名作家;钢琴家奔波于世界各地演出,甚至还主动“讨活”,而现实中的库切不仅两次缺席布克文学奖典礼,就连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都差点儿爽约,可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淡人”。
然而,即便有着上述诸多“违和”,维托尔德的形象和言行还是几乎全都指向库切本人—“一头浓密的白发”“大波浪烫得有些夸张”“布满皱纹的脸”“不光高,还很壮”,如此零零碎碎的外貌描写,简直就可以拼凑出一张库切的剪影;男主人公中年后单身独居,仅有一个女儿还似乎不那么亲近,这些家庭生活的细节,也和库切本人不谋而合。此外,小说中一些看似一笔带过的情节设置,都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作家本人及其作品。比如,女主人公比阿特利兹对维托尔德“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禁止闲扯的气质”的评价,很容易让人想到那句时常被引用的采访,“若是请他出席晚宴,他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可以把整个房间的生气都给吞下去”;又比如,她对维托尔德“难道他找的是这个,想要母爱”的戏谑调侃,也让人勾连到库切在《男孩》、《夏日》、《耶稣的学生时代》(2016)等小说中,充满争议的恋母和仇父情绪。库切直面这些或褒或贬的评价,还若无其事地翻腾出来自嘲,不可谓不是一种伟大作家的直率和坦诚,似乎来不及等到读者发问,库切就满不在乎地承认:“没错,在《波兰人》里,我要写的还是我自己。”
回溯既往的作品,库切虽然多次引导小说主人公在音乐中找到救赎,但却从未塑造过任何以音乐为职业的主人公形象。《波兰人》中的维托尔德“以演奏肖邦作品而闻名”,但“他演奏的肖邦完全不浪漫,反而更接近朴素,把肖邦变成了巴赫的承继者”。对此,他自己的解释是,这才是“新兴的、符合历史真实的肖邦演奏”。“肖邦”与“浪漫主义”紧密相连,有如巴赫一般节奏平稳而严谨的肖邦,是否还能够称之为肖邦?又是否还是大众认知中的肖邦?女主人公比阿特利兹的担忧不无道理,当维托尔德表演结束之后,收获的仅仅只是观众“礼貌但不热情的掌声”。小说中还有一个细节,比阿特利兹寻访到了维托尔德的旧宅,在后者的钢琴盖上,见到的不是男主人公“衣食父母”肖邦的照片或塑像,而是一尊巴赫的石膏半身像,多少有些令人咋舌。小说对巴赫的提及仅此两次,但每一次都在制造叙事的矛盾和冲突,这当然也是库切的影射,将“理性巴赫”深植于“感性肖邦”,同样呼应着维托尔德在音乐圈子、感情世界、父女邻里等各种关系中,到处受制、碰壁的不合时宜。
《波兰人》以“肖邦”为切入口,想必并非库切的心血来潮。小说里,巴塞罗那音乐圈里的埃斯特尔向维托尔德发问:“为什么您的同胞弗里德里克·肖邦会选择离乡去国,到法兰西生活?”维托尔德的回答是:“肖邦要是活得再久一些,肯定会回波兰……年轻人留在故乡不幸福。他们渴望冒险。”肖邦和祖国波兰若即若离的关系,也正隐喻着库切和祖国南非若即若离的关系。库切二十一岁时离开南非,在自传体小说《青春》中,他曾经写道:“如果明天大西洋上发生海啸,将非洲大陆南端(南非)冲得无影无踪,他不会流一滴眼泪。”库切对自己少年心境的重现,充斥着强烈的感性色彩,这与肖邦远离波兰时的决绝交相呼应。辗转英国、美国等多国后,三十二岁的库切因为政治言论问题被迫重回南非,此后虽然旅居多国并最终定居澳大利亚,但库切却始终没有放弃南非国籍,写作的触角也从未离开过南非—“肯定会回到波兰”,是小说人物维托尔德对肖邦人生可能性的臆测,同时也是库切对自我精神世界的烛照。库切的《幽暗之地》(1974)、《等待野蛮人》(1980)、《耻》(1999)等代表作品,无一不寄托着对祖国南非种族主义和现行政治制度鞭辟入里的思考,这种思考植根于库切,就犹如“理性巴赫”寓居于“感性肖邦”,看似在维托尔德的音乐中对峙冲突,但实质上却相互沉淀、彼此交融。在文学评论集《异乡人的国度》(2001)的首篇《何为经典?》中,库切就用大量的笔墨描述了自己对巴赫音乐的钟情,在《凶年纪事》中库切还专辟章节“对巴赫来一番热切的表白”,并借小说人物之口声称“如果要赋予他(巴赫)某个名义,我会选择他作为父亲”,巴赫的身影在库切的小说中时常浮现,巴赫的理性也始终指引着库切的创作。
二
《波兰人》的故事,按照男主人公维托尔德的“生”和“死”,相对清晰地分成两个部分:前半部分讲七十二岁的波兰人维托尔德赴巴塞罗那演出,和银行家的妻子比阿特利兹阴差阳错地相识,前者通过各种方式对相差二十多岁的女主人公展开追求,而后者始终若即若离,并只是将此作为对自我魅力依存的证明;后半部分讲维托尔德猝然离世,比阿特利兹奔赴波兰,接手了维托尔德遗留给自己的诗歌手稿,并最终在译稿中完成了与维托尔德跨越生死和时空的情感契合。
在维托尔德遗留的诗歌中,他将自己化身为“一个没名没姓的流浪汉”,接着更是简单称之为“这个乞丐”。“流浪者”是烙印在库切灵魂深处的鲜明标签,就如同现实生活中的库切,流浪于南非、英国、美国、澳大利亚等多个国家,身处白人和黑人、非洲和欧洲等多个种族、政治和文化体系,却从未在任何时刻找到归依一样,《波兰人》里的维托尔德,在音乐圈子里是个风格杂糅的异类,沉迷于浪漫主义的肖邦乐迷和崇尚古典主义的巴赫乐迷都对他提不起兴趣;在爱情关系里,他更是个被支配、被奚落的零余者,习惯于对感情上的任何召唤和驱逐逆来顺受,当比阿特利兹提出要为他理发时,他竟卑微地声称这是“莫大的恩赐”;就连在家庭生活中,他也同样无人问津,小说没有交代远在柏林的女儿埃娃是否参与了处理他的后事,但至少有一点显而易见,他的骨灰瓮直到比阿特利兹到访时,都还是被随意放置在旧宅厨房的架子上。维托尔德的种种处境,似乎都印证了比阿特利兹对他的评价,维托尔德确实就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男人”。
《波兰人》中的“流浪者”,既呼应了库切在既往作品《铁器时代》(1990)、《老妇人与猫》中多次塑造过的同类人物,也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在《福》(1986)、《耶稣的学生时代》等小说中,对鲁滨逊、堂吉诃德等经典流浪汉形象的致敬。在一九八七年被授予耶路撒冷文学奖时,库切就曾表示:“我们多么渴望(像堂吉诃德一样)离开一个充满病态依附和无形阻力的世界,定居在一个存在感情和思想的鲜活游戏的世界,一个我们能真正履职的世界”;而在二○○三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库切更是又一次重述了《鲁滨逊漂流记》的故事,并在最后讲道:“他们像两艘驶往相反方向的船,一艘往西,一艘往东。他们的船交会时贴得很近,近得可以抓住对方。但大海颠簸起伏,狂风暴雨肆虐而至,他们擦肩而过,连挥一下手的工夫都没有。”两段获奖演说,虽然都发表在《波兰人》出版前多年,但却不失为对维托尔德精神世界的最佳注脚。“定居在一个存在感情和思想的鲜活游戏的世界”也是维托尔德一厢情愿的梦想,就像小说中他对比阿特利兹的深情表白:“我希望一直跟你生活到死。普普通通地活,靠在一起。就这样。”“他们擦肩而过,连挥一下手的工夫都没有”,仿佛印证了比阿特利兹对维托尔德后知后觉的感情,当她寄宿在后者的旧宅,突然“感觉屋里好像有人”,“‘维托尔德,是你的话,过来跟我躺着吧。’她对着黑暗的房间轻声说道。但没有动静,没有回答”。
《波兰人》的故事刚刚拉开帷幕,库切上来就是一句“起先给他制造麻烦的是那个女人,很快又是那个男人”,这样一段文字单独成节,着实让人有些突兀。“女人”毫无疑问指的是比阿特利兹,“男人”毋庸置疑也就是维托尔德,至于那个“他”,直到小说收尾都未曾出现。在《夏日》里,约翰交往史的叙述者是传记作家文森特,而在《波兰人》里,承担文森特“职责”的人,就是那个躲在暗处的“他”,也就是小说的作者库切。《波兰人》采用元小说的叙说方式,将作者以旁观者的姿态,带入虚构小说之中,叙述行为虽不参与故事发展,却也成了故事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在比阿特利兹和维托尔德的情事内部,女主人公似乎掌控着叙事,对维托尔德的观察、描述和评价,似乎都是从比阿特利兹的内心生发出来的。但小说在提及比阿特利兹时,又时常表述为“她,比阿特利兹”“她自己,比阿特利兹”,隐藏在暗处的作家本人不时地宣示主导:不是比阿特利兹,而是我,也就是故事开头的那个“他”,在讲述着这段感情故事。于是,小说中一切被误认为是由比阿特利兹衍生出的对维托尔德的看法,实则上都是小说作者库切对小说中极具自我色彩的“本人”的审视。库切先把自己引入故事,再兀自跳离出来,以绝对冷静甚至于堪称冷酷的视角,完成了一系列刀刃向内的质疑和反思。此外,小说中对维托尔德的死亡设置,固然是为了扭转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偏差,但这又何尝不是库切打开的另一条自省之路,死者永远无法开口,他让死去的维托尔德面对身后发生的一切世故,既无法表达情绪、作出回应,也无法给出解释、当面对质,就像维托尔德被动认领着他人对自己的一切评价,库切也借此表达着自己对外界各种定性的不加辩驳或是全盘接受。
三
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晚年创作的《苦妓回忆录》《我们八月见》等作品一样,库切在八十三岁高龄出版的这本《波兰人》,也同样颇受置喙。在有些读者看来,“晚节不保”的库切,写出的只是一本稀松平常、波澜不惊的通俗爱情小说;还有另外一些读者,顺着库切的小说序列一路读来,便认为这本“堪称异类”的《波兰人》,是库切对“长篇累牍的口舌之劳”的放弃,他和马尔克斯在几乎同样的老年阶段,同时认识到过往自己对种族、人性、政治的思考都毫无意义,也不再想要对读者“上课或是劝解”。
可以肯定的是,《波兰人》的爱情叙事绝不等同于流行语境下粗制滥造的爱情小说。且不谈库切炉火纯青的叙事把控,时而让人觉得彻骨冰冷,时而又令人温暖到“泪奔”,就凭他在字里行间始终涌动着对爱情尊严、爱情平等、爱情取舍等话题的严肃思考,就足以让《波兰人》和执着于男欢女爱的“口水文学”画野分疆。至于那些断言晚年库切已经放弃思辨的读者更是大错特错,《波兰人》的故事核心毋庸置疑是维托尔德和比阿特利兹的情感经历,但这并不代表爱情话题就是小说中的唯一存在:关于历史,库切借女主人公爷爷之口讲出的“烧书是烧人的前奏”,仿佛就是对诸如秦始皇先“焚书”再“坑儒”等一系列历史事件的精辟归纳;关于文学,女主人公又称自己一直被教导“写诗只能用母语写”,这和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曾经说过的“我虽然是能说一口地道的法语,但我坚持用我的母语写诗,因为我坚信,一个诗人永远无法同时用两种语言写作”不谋而合。
如果把《波兰人》从单一的爱情主题中挣脱出来,那么小说应该还有一个包含但绝不仅限于爱情的更为深沉的主题,那就是“障碍”—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消弭的障碍。依然以维托尔德的“生”和“死”为界限,在小说的前半部分,男女主人公的障碍以语言的不通起始,直到阴阳相别都没有消除,在巴塞罗那初次见面前,比阿特利兹就有过这样的心理活动:“估计他不会说西班牙语吧,要是连英语也不会可怎么办?万一他是那种说法语的波兰人呢?”而到初次见面时,库切解开了比阿特利兹的疑问:“波兰人(维托尔德)不会说法语,但马马虎虎会点儿英语。至于她自己,比阿特利兹,英语说得很流利。”这就注定了男女主人公之间的交流,只能以磕磕绊绊的英语进行。而潜藏在“语言不畅”的表象之下的,必定是由此引发的各种深层次的不畅:比如沟通方面,维托尔德的万般心绪如同煮在茶壶里的饺子一样总是倒不出来,就像比阿特利兹抱怨的那样,“这人的英文水平让人有时候很难明白他想说什么”;比如真相方面,比阿特利兹与维托尔德的那位只会说法语的旧邻根本无法深入交流,她也因此对维托尔德是怎么去世的、去世前受了多少苦等一系列事实无从知晓;又比如情爱方面,“他俩说着英语做爱,可这种语言的情欲地带又不对他俩开放,那场面可真滑稽”。
语言的障碍贯穿生死,在小说后半截维托尔德离世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都没有得到化解,比阿特利兹对维托尔德遗留给她的波兰语诗歌一窍不通,直到通过翻译“以一种我能读懂的面貌出现在我面前”时,两人的内心才在阴阳之间真正相契,即便比阿特利兹不愿承认,但实际上她已经把维托尔德当成了自己的“密友、幻侣、幻肢”。比阿特利兹忍不住给死去的维托尔德写信,虽然在开篇她还信誓旦旦地声称“这是第二封信。别担心,不会有多少封”,但到末尾却又无法控制自己,并坦言“我会再写信的”。比阿特利兹不厌其烦地对着早已不存在的“亲爱的维托尔德”诉诸衷肠,就像马克西姆·高尔基笔下的凡卡、索尔·贝娄笔下的赫索格,在那些永远无法被接收的信件中,任凭巨大的孤独在笔尖喷涌而出。
沉着的思辨、冷静的叙事,是库切绝大多数小说一以贯之的风格特征。和《彼得堡的大师》一样,库切在《波兰人》的前半部分也曾有意识地带领读者克制和平息情感,并试图以更加独立公允的态度完成对主人公男女的审视,但随着故事演进,一股充满张力的情感热流瞬间破冰而出,令人无法不为之动容—这当然不是叙事的失控,而是一种如约而至的人性抵达。在小说中文版的推介词里,《波兰人》被称作是“一部二十一世纪罗曼蒂克消亡实录”,事实上,无论是库切还是我们,都始终坚信着罗曼蒂克永不消亡,套用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那句耳熟能详的结尾:“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一生一世。’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