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影像具有独特的价值和意义,不仅改变了理解鲁迅的方式,也形成观察大众文化变化的新窗口。作为现代文人的鲁迅,较早接受现代视觉文化,除了文学创作,他还关注摄影、木刻艺术,收集汉碑拓片等,并在行动中进行他的视觉表达和思考。鲁迅在视觉文化活动中所积累的视觉“语法规则”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如在他的小说中尤其强调“眼”的作用和“画像”手法,从而在文字之外形成了理解鲁迅的新方式,即影像和视觉的方式。
不过,有意思的是,当鲁迅形象以影像的方式向大众传播时,会与文字传播形成怎样的差异,带来怎样的冲击?这实际上构成了鲁迅研究的新问题、新领域,也不期然带来了一个观察大众文化变化的新窗口。影像、视觉主要以大众作为传播对象,当以大众为传播对象时,鲁迅影像既需要符合影像语言及其表述规则,也需要符合大众的接受习惯与接受喜好。因此,一个原初、本然的鲁迅形象与影像中所传达的鲁迅形象具有怎样的差异,历史过程中的鲁迅影像与流变中的大众文化形成了怎样一种互构的关系,大众文化又如何影响甚至重塑鲁迅形象?透过属于“大传统”的鲁迅影像,形成了一个观察属于“小传统”的大众文化的极佳窗口。在这里,大传统与小传统各有自身的范围,但透过鲁迅影像,大、小传统之间形成了密切的连接。在此背景之下,陈力君老师的《“鲁迅影像”的历史与价值》,整合了潜藏和分散在鲁迅影像中的诸多问题,推进和深化了对这些问题的分析和研究,将鲁迅影像研究提到了新高度,别开生面地推动了鲁迅研究的新发展。
笔者近几年关注文学人类学的研究,虽非鲁迅研究学者,但很希望从鲁迅影像跨文化传播的路径和普遍性叙事角度,来回应力君老师这本富有诚意的力著并与力君老师讨论之。鲁迅是具有世界影响的中国文豪,鲁迅影像在进入异文化体系时是如何传播的,如何为不同历史过程、制度体系及信仰世界中的人们所接受?鲁迅影像跨文化传播过程,除了符合跨文化传播的一般规则之外,又为当下中国人提供了哪些独特的启示?《“鲁迅影像”的历史与价值》在这一方面,形成了特别有意思的三个“画像”,一个启示。
法国“画像”与异文化的心灵世界。法国“制作”的鲁迅影像特别强调了他的反抗性,不仅通过对鲁迅文学作品和思想的分析来呈现这种反抗性,并在对鲁迅自身具体而微的行动与选择的展示中深化了这一反抗性。鲁迅形象是多面的,为什么法国的鲁迅影像特别强调了他的反抗性,而弱化了鲁迅形象的多元面向。从认知人类学的角度来看,每一个文化体系都有自身的基模,也就是俗话所说的框架。人们依此基模和框架来分类知识、辨析人我、建构秩序并排列事务的重要性次序。可以说,文化基模是人们理解社会人生,接纳异域新知的基础。当我们描摹出了一个文化的基模,也就开始接近异文化人群的心灵世界。法国大革命是现代政治与社会革命的源头之一,对压迫性旧传统的反抗成为现代法国文化基模之一,也成为现代法国人心灵世界的一部分。因此,法国社会对鲁迅影像的接受和理解,以对旧制度与压迫性传统的反抗作为起点,反抗是异文化的法国社会与中国文豪鲁迅能相互理解的连接点。换句话说,鲁迅的反抗事实上连接着法国人的心灵世界,借由反抗,法国人走进了鲁迅的精神世界。在这里,反抗具有超越人群、国别的普遍意义。在这个普遍意义里,鲁迅影像穿越了具有特殊性的中国社会体系,为异文化的法国社会所理解、阐释和接纳。
日本“画像”与异文化的行为模式。新世纪以来,日本以漫画形式呈现的鲁迅影像,突出了他在受困和受辱中不断磨炼意志,在不断抗争中思考人生,增长智慧,最后奋起,突破困境,找到人生出路的令人感奋的成长模式。可以说,这种个人英雄式的鲁迅形象,既是一种鲜明的个体主义行动方式的呈现,也是一种在个体主义思潮影响下的鲁迅形象建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在全球扩张并深化其影响,日本社会亦不例外,个体主义成为一种重要社会思潮及个人可资援用的行为模式。受这一思潮和行动模式影响,形成了日本漫画典型的故事模式,即个人成长、个人突破的个人英雄式叙事模式。日本漫画中的鲁迅影像,除了遵守漫画表达的内在规律,也调用其基本的叙事模式重新塑造鲁迅形象,形成一个突破困境、自我成长的个人英雄式的“鲁迅”。日本鲁迅影像中个体主义式的自我成长叙事,既是当下日本年轻人愿意且能够理解鲁迅的有效入口,也是日本社会文化变迁的产物。这样一种个人成长叙事及鲁迅形象的塑造,其实并不只具日本性或中国性,而是有其鲜明的全球性。因此,具特殊性文化背景的中国文豪鲁迅,借由普遍性的个人成长叙事,走入了异文化的当代日本年轻人的精神世界。
仙台“画像”与他者中的自我。鲁迅在仙台的故事被日本学者、作家不断重构,一方面他们希望透过鲁迅在仙台的故事反观日本文化带给鲁迅的感受、体验和影响,另一方面也借此思考日本文化和现代中国文化的联系。有趣的是,在日本学者、作家的鲁迅仙台故事呈现中,出现了三种互有差异的仙台“画像”:陌生的仙台、温情的仙台与冷漠的仙台。这三种仙台“画像”平行于日本学者、作家的鲁迅仙台故事中,互不交集,各自言说。其实,换个视角来看,毋宁说这三种仙台“画像”是日本学者、作家透过作为他者的鲁迅故事,来描摹他们自己心目中和脑海里的日本社会,是透过他者来言说、观察与省思自身社会。如在太宰治的鲁迅仙台故事中,东京与仙台是一种不平等的中心边缘关系,正是集边缘、压抑与奋发、努力这完全不同的两种精神特质于一身,使得出身于仙台地方社会的田中卓并不完全理解鲁迅的想法和行为,仙台之于鲁迅,鲁迅之于仙台,都是各自的陌生人。透过日本鲁迅影像,我们看到了异文化社会是如何看待鲁迅并建构鲁迅形象的,同时我们在这一被建构的鲁迅影像中,也看到了他们如何透过作为他者的鲁迅来观察和省思自身社会。异文化中的鲁迅影像或者说鲁迅影像的异文化传播,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就像一个回旋镖,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形成了“人看我看人”的视觉效果。
由跨文化传播的视角看《“鲁迅影像”的历史与价值》,其最重要的启示是:特殊性的人物、故事需要借由与普遍性价值的关联来完成其跨文化的传播。借由反抗这一具普遍性意义的人类情感,鲁迅影像达成了在法国社会的流动和传播,并为法国社会所理解和接纳;通过个人成长叙事,鲁迅影像以漫画的形式走进了当代日本年轻人的精神世界。鲁迅影像正是在特殊性行为与普遍性意义的相互关联中,形成了其跨文化传播。因此,鲁迅影像的价值,不仅来自其“纪念碑性”的价值,也来自其所带来跨文化传播的启示。这一启示,不独于鲁迅影像跨文化传播有效,于当下“中国故事”跨文化传播也有极深刻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