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内经》曰:“五畜为益,谓牛、羊、犬、豕、鸡,为补益五藏者也。”意思就是,“五畜”,即“牛、羊、犬、豕、鸡”,食之有益,可滋补“五藏”(即五脏)。由此可见,很久以前,古代中国人吃的肉类就有“牛、羊、犬、豕、鸡”五种。下面所讲,便是食牛与食羊。
食 牛
古代中国人对牛的称呼有多少?
犉(见《诗经》),太牢(见《周礼》),犘、犦、犤、犩、犣、犝、觭、觢、牰、犚、牧、犈、犊、牬(见《尔雅》),旄、犛、夔(见《山海经》),特、犅、犙、犗、牷、荦、牻、犥(见《尔雅翼》),牯、牺、犍、犏(见《本草纲目》)……这还不是全部,其中有许多字甚至连认读都困难。但不必惭愧,绝大多数现代中国人都不识。把它们罗列在这里,只是想表明,古代中国人对牛有多么重视。
牛,在古代,历来是天子、诸侯、大夫用来祭天、祭祖的。古代祭品称作“牺牲”,而“牺牲”两字均为牛字旁,可见“牺牲”以牛为本。而且,天子、诸侯、大夫祭祀,还不能用同一种牛。《礼记·曲礼》曰:“凡祭……天子以牺牛,诸侯以肥牛,大夫以索牛。”“牺牛”“肥牛”“索牛”,有何区别?为《礼记》作注的东汉人郑玄说:“牺,纯毛也。肥,养于涤也。索,求得而用之。”大致意思就是说,“牺牛”就是纯一毛色的牛,“肥牛”就是专门养来祭祀的牛(“涤”,原意干净,转义为养祭牲的地方),“索牛”就是普通的牛(即外面买得到的牛)—等级分明!顺便说一下,大夫之下是士、庶人,共为五等,而士和庶人是不可以用牛祭祀的。
那么,祭祀之后,那些牛怎么办呢?当然是分而食之。《周礼·地官司徒·封人/均人》曰:“凡祭祀,共其享牛、求牛,以授职人而刍之。凡宾客之事,共其牢礼、积膳之牛。飨食、宾射,共其膳羞之牛。军事,共其槁牛。丧事,共其奠牛。”祭天或祭祖用的牛,叫“享牛”或“求牛”,是参与祭祀的人共有的,所以要分给参与的人吃(“以授职人而刍之”)。重大迎宾礼用的牛,叫“积膳之牛”,要和宾客一起吃(“共其牢礼、积膳之牛”)。打仗前祭祀用的牛,叫“槁牛”,祭祀后分给将士们吃(“共其槁牛”)。办丧事(当然是天子、诸侯、大夫的丧事)用的牛,叫“奠牛”,祭拜后要分给吊丧的人吃(“共其奠牛”)。
可见,在古代,除了天子,诸侯也很少有机会吃到牛肉。《礼记·王制》曰:“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无故”就是不祭天、不祭祖、没有贵宾、不打仗、不办丧事的时候。没有这些事情,诸侯也不吃牛肉。大夫呢,连羊肉也不吃。士,不要说牛肉和羊肉了,就是狗肉和猪肉都不能吃。最惨的是平民百姓,平时只能吃蔬菜和杂粮,既不能吃肉,也不能吃鱼虾(珍,就是指荤菜)。
所以,当你读《庄子》读到著名的“庖丁解牛”时,不要忘了庖丁是“为文惠君解牛”。文惠君即梁惠王,诸侯也。还有《左传》中说的那个颍考叔,身为大夫,一次去见郑庄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郑庄公请他吃饭。那时吃饭是分食的,颍考叔竟然不舍得吃肉。郑庄公问他为什么,他说:“家里老母从未吃过您这儿的肉,请允许我带回去让她尝尝。”这里的“君之羹”,估计是羊肉羹,因为“大夫无故不杀羊”,颍考叔家里是没有羊肉吃的,更不要说牛肉了。
总之,上古只有天子食牛,诸侯、大夫只是偶尔尝尝,其他人是不吃的。原因有二:一是,牛为祭祀之物,有神圣之意,不能随便吃;二是,牛为有用之物,要用来拉车、耕地,而拉车、耕地的牛都嫌不够,怎能杀来吃?
那么,后来呢?后来好像也几乎不吃,因为不仅两汉的史料和辞赋中鲜有食牛的记录,北魏的《齐民要术》里也只有养牛法,而没有食牛法。当然,这只是间接证明,却没有直接的证据。再后来,我为此查阅了能找到的历代食谱和笔记。结果,无论在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中,还是在宋人浦江吴氏的《中馈录》和吴自牧的《梦粱录》中,都没有找到牛肉的吃法。元朝是蒙古人建立的朝代,本以为元人会大吃牛肉。没想到,两部最有名的元代食谱,即无名氏的《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和倪瓒的《云林堂饮食制度集》,里面也没有牛肉的食谱,只有牛乳的吃法。
明清两代,食谱很多,我找来明人韩奕的《易牙遗意》,清人李渔的《闲情偶寄》、袁枚的《随园食单》和童岳荐的《调鼎集》,其中记载的牛肉的吃法极少。倒是在李渔的《闲情偶寄》中,读到这样一段话:“猪羊之后,当及牛犬,以二物有功于世,方劝人戒之之不暇,尚忍为制酷刑乎?略此二物,遂及家禽,是亦以羊易牛之遗意也。”意思是:谈过猪羊,应当来谈谈牛犬,但是牛犬“二物有功于世”,我劝人勿食牛犬还来不及呢,哪能忍心将其杀戮?所以,“略此二物”,直接来谈家禽,就像过去有人“以羊易牛”(用杀羊代替杀牛)一样。
很清楚,古代中国人不食牛肉是因为牛“有功于世”。要知道,古代只有耕牛,没有奶牛,更没有专供食用的肉牛(此二物要到近代才从国外引入)。
那么,是不是除了天子和诸侯,古代中国人从不吃牛肉?其实也不是。这从李渔的话里即可看出。他说“方劝人戒之之不暇”。既然要“劝人戒之”,可见是有人吃的。因为耕牛会生病、会老,甚至会受伤。病牛、老牛、受伤的牛,就会被人们杀了吃掉。请注意,古代中国人不吃牛肉并不是因为“爱”牛,而是“惜”牛。当牛能为他们出苦力时,他们不舍得杀牛,而当牛没用时,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把牛吃掉。在这方面,古代中国人从来就是功利主义的。
不过,像《水浒传》里那样,动不动就说“小二,来两斤牛肉”,那也太夸张了。哪来那么多牛肉?要知道,在作为《水浒传》故事背景的宋朝,杀牛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在北宋,按《宋刑统》:“诸故杀官私牛者,徒一年半。”故意杀死官府或私人的牛,服徒刑一年半。到南宋,刑律更严:“诸故杀官私马牛,徒三年。”刑期加倍。实际上,不要说杀牛了,即便是打伤自家的牛,被人告到官府,也是要吃官司的。
也许,正因为吃牛肉是犯法的,《水浒传》才故意这么说,为的是张扬梁山好汉的“造反精神”。也许,对于现代读者来说,梁山好汉吃什么肉都无所谓—吃牛肉又怎么了?不是很平常吗?但是,对于明清两代的读者来说,那简直就是壮举!因为在明清两代,吃牛肉同样是被官府禁止的—至少,要有官府的许可,才能杀牛。
食 羊
所以,在古代,无论哪一朝代,都是不可以随便吃牛肉的。那么,羊肉呢?其实,在上古,羊肉也不可以随便吃。这倒不是因为羊肉有什么特殊含义,而是因为羊肉很宝贵。所以,“大夫无故不杀羊”。可见,在上古,连大夫也不经常吃羊肉,大夫以下的士和庶人更是连羊肉的气味也难得闻到。只有天子和诸侯才能经常吃羊肉。
羊在古书里也称作羝(见《易经》),牂(见《诗经》),羚、羱、羒、羭、羖、羷、羳、羜、羬(见《尔雅》),等等。羊肉怎么吃呢?《礼记·内则》里说了,但很简略:“羊炙,羊胾。……羊宜黍。”“羊炙”就是烤羊肉,这种吃法是最古老的,据传黄帝即“燔肉为炙”。“羊胾”就是大块的水煮羊肉,这种吃法是最简单的,就像现在的手抓羊肉。“羊宜黍”就是羊肉宜与“黍”(黄米)一起吃。郑玄注:“言其气味相成。”
还有就是生吃,见《礼记·少仪》:“牛与羊鱼之腥,聂而切之为脍。”“腥”,即鱼和肉的总称,现称“荤腥”。“聂”,假借为“摄”,握持。“脍”,即生肉片。这里说,牛肉、羊肉、鱼肉都可以切成薄片生吃。以及所谓“捣珍”,就是捣成肉酱,称为“醢”(“醢”是肉酱的总称,无论什么肉,捣成酱,都称“醢”)。
上古吃羊肉,就这么几种吃法。后来长达三百多年的两汉,可能有所增加。不过,这只是猜测,古籍中并没有找到有关汉代如何吃羊肉的记载。
后来,又过了二百多年,到了南北朝时期的北魏。这时,吃羊肉好像就不那么稀罕了。因为在当时的《齐民要术》里,可以读到好几种羊肉烹饪法,如“作羊蹄臛法”“羊节解法”“蒸羊法”“灌肠法”等。其中,“蒸羊法”比较简单:“缕切羊肉一斤,豉汁和之,葱白一升著上,合蒸。熟,出,可食之。”“羊节解法”比较复杂:“羊肶一枚,以水杂生米三升,葱一虎口,煮之,令羊熟。取肥鸭肉一斤,羊肉一斤,猪肉半斤,合剉,作臛,下蜜令甜。以同熟羊肶投臛里,便煮,得两沸便熟。”即将羊腿一只,放锅里,加三升粟米,加水,加一段大葱,煮熟。另取肥鸭肉一斤、羊肉一斤、猪肉半斤,剁碎,搅和,做成肉羹,加入蜂蜜。然后把熟羊腿放在肉羹里煮,煮沸两次便熟,即可食。
这只和肥鸭肉、羊肉、猪肉一起煮的羊腿,会好吃吗?更怪异的是,这道菜既不放盐,也不放酱,而是“下蜜令甜”。也就是说,这只羊腿是浸在甜滋滋、油腻腻的肥鸭肉、羊肉和猪肉糊糊里的。如今的人能吃得下吗?但是,那时的人肯定觉得这是美味。
好在,这只是当时的一种吃法,其他吃法可能不至于这样怪异。不过,下面这种吃法,不知今人能不能接受。那是在南朝齐人虞悰写的一本叫《食珍录》的书里读到的:“置鹅于羊中,内实粳肉,五味全,熟之。”把整只鹅塞入整只羊的肚子里,再填满粳肉,调料要“五味”俱全,即又酸又甜又苦又辣又咸,然后—不知是煮熟,还是烤熟,反正把它弄熟后,即可食。这道全鹅全羊的大餐,叫“浑羊设”,作者说“最为珍食”,是他这本《食珍录》里的名馔。
南北朝之后是隋唐。隋朝短暂,姑且略过。大唐君臣,我们知道,喜欢吃胡食,尤其是胡饼。由此可以推想,大唐君臣肯定喜欢吃羊肉,因为胡食是以羊肉为主的。但遗憾的是,大唐很少有食谱流传于世。所以,我们很少知道,大唐君臣是如何吃羊肉的。为什么说“大唐君臣”?因为大唐黎民固然也喜欢吃羊肉,但大多只好流流口水,一辈子也吃不到几块羊肉的。
既然说到“大唐君臣”,那就不能不提及“烧尾宴”—唐代最上品的宴席。关于烧尾宴,唐人刘肃在《大唐新语》中称:“公卿大臣初拜命者,例许献食,号为烧尾。”宋人孔平仲在《孔氏谈苑》中言:“士人初登第,必展欢宴,谓之烧尾。”明人陈绛在《辨物小志》中说道:“唐自中宗朝,大臣初拜官,例献食于天子,名曰烧尾。”可见,所谓“烧尾宴”,就是士人及第或拜官时,为感谢皇上恩典而举行的谢恩宴。为什么要叫“烧尾”?因为传说“鲤鱼烧尾而跃入龙门”,故而以“烧尾”代指“成龙”。
烧尾宴盛行于唐中宗景龙年间至唐玄宗开元年间,但没有一份完整的烧尾宴食单流传至今。我们今天知道的烧尾宴,只有一份不完整的食单,即宋人陶穀在《清异录》中抄录的三十几个馔名,据说是韦巨源官拜尚书令时举行的烧尾宴上的名馔。不过,就是从这份不完整的烧尾宴食单中也能看出,唐代宴席是以羊肉为主的—至少,有好几道羊肉大菜,如“红羊枝杖”(陶穀注“蹄上载一羊,得四事”,即烤全羊)、“逡巡酱鱼”(陶穀注“羊体”,把酱鱼放在羊肚里烤)、“升平炙”(陶穀注“治羊鹿舌拌三百数”,即烤羊舌和烤鹿舌)、“通花软牛肠”(陶穀注“胎用羊羔髓”,把羔羊骨髓塞入牛肠烹制)、“羊皮花丝”(陶穀注“长及尺”,即切成将近一尺长的羊皮丝,一说羊肚丝),“遍地锦装”(陶穀注“鳖,羊脂鸭卵副脂”,即羊油、鸭蛋炖甲鱼)、“五生盘”(陶穀注“羊豕牛熊鹿并细治”,即生羊肉片、生猪肉片、生牛肉片、生熊肉片、生鹿肉片拼盘)。
大唐君臣大吃羊肉不足为奇,因为大唐皇室是刚汉化的鲜卑族胡人。但是,其后的大宋君臣为什么也偏爱羊肉?是前朝食俗的延续?这很可能—毕竟,食俗不是政治,没必要也不可能人为地改朝换代。不过,就大宋君臣而言,除了这一普遍原因,还有一个特别原因,那就是开国皇帝赵匡胤的个人嗜好。
按古制,赵匡胤身为天子,是可以“食牛”的,但他却喜欢“食羊”。据宋人蔡絛在《铁围山丛谈》中说,宋初吴越王钱俶归降大宋,往汴梁拜见太祖赵匡胤。太祖命御厨烹羊以待,而御厨仓促之下,竟然“取羊为醢以献焉”。也就是说,招待吴越王吃了羊肉酱。这其实是有失古礼的,帝王相见,理应用牛。然而,赵匡胤却是有意为之。不仅如此,他还下诏:皇室御膳、宫廷大宴,“以羊为首”。这样,等太祖驾崩后,“以羊为首”便成了大宋皇室代代相传的“先祖遗诏”。也就是说,大宋君臣是“奉先帝之诏”吃羊肉的。
据《宋史·食货志》,宋真宗年间,御厨每天宰羊三百(宫廷上下,皇子皇孙、公主太妃、宫女太监、禁军侍卫,都吃羊肉)。据《宋史·仁宗本纪》,宋仁宗“宫中夜饥,思膳烧羊”(“烧羊”,即烤羊肉)。据北宋魏泰《东轩笔录》,宋仁宗曾以羊肉充作官俸。据陈师道《后山谈丛》,“御厨不登彘肉”,也就是说皇室是不吃猪肉的。据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辅臣吕大防曾告诫宋哲宗:“饮食不贵异品,御厨止用羊肉,此皆祖宗家法所以致太平者。”这里,“祖宗家法”能不能“致太平”与我们无关,我们关心的是羊肉。他说,皇家“不贵异品”“止用羊肉”。由此可见,羊肉在宋朝不是什么稀有的高档食材。至少,在吕大防看来,皇家“止用羊肉”是很简朴的。
确实,从北宋到南宋,恭请皇帝的宴席也以羊肉为主。据南宋周密的《武林旧事》,宋高宗亲临“清河郡王”张俊府邸,张府设宴迎驾,宴席上吃的是“烧羊”“斩羊”“羊舌托胎羹”“铺羊粉饭”等,甚至连“烧羊头”“羊头菜羹”也端了上来。还有宋孝宗,曾两次宴请太傅胡铨,第一次吃的是“鼎煮羊羔”,第二次吃的是“胡椒醋羊头”和“坑羊炮饭”。真是奇了怪也,这宋朝皇帝怎么都爱吃羊头?而且,羊头不仅可以请皇帝吃,皇帝也可以请你吃羊头。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深意?对于这个问题,还没有查到相关的记录。至于“坑羊炮饭”,那也不过是在羊肚子里塞满粳米,然后在土坑里烤熟,有点像现在的“八宝鸭”。
不管怎样,反正大宋皇帝都喜欢吃羊肉。于是,上行下效,整个大宋朝就像一个羊肉馆,不仅文武百官都吃羊肉,黎民百姓若有钱,也热衷于吃羊肉,不仅在家里吃,还会上街去吃。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北宋开封府,“州桥夜市”有卖“旋煎羊”“批切羊头”,酒店里有卖“乳炊羊肫”“羊闹厅”“羊角”“虚汁垂丝羊头”“入炉羊头”,等等。据吴自牧《梦粱录》,南宋都城临安,街上有“分茶酒店”,天天供应“羊大骨”“蒸软羊”“鼎煮羊”“羊四软”“酒蒸羊”“绣吹羊”“五味杏酪羊”“千里羊”“羊杂”“羊头元鱼”“羊蹄笋”“细抹羊生脍”“改汁羊撺粉”“细点羊头”等菜肴。
这样吃羊肉,以至于羊肉需要“进口”。据《辽史》,宋辽边境贸易,由于宋人过多购买,致使辽国限制出售胡羊。于是,宋人不得不和西夏做交易,用茶叶换胡羊。
尽管“御厨止用羊肉”可证皇家简朴,但对于黎民百姓来说,羊肉却是价格不菲。据《平江府志》,北宋元祐年间,苏州的羊肉每斤要九百钱,而黄河鲤鱼每斤才一百钱,上普通酒店吃一顿,只需十个钱就够了。羊肉如此之贵,以至于许多俸禄不高的小官也吃不起。譬如苏轼(子瞻),当时被贬惠州,俸禄减半,吃不起羊肉,只好吃羊脊骨。为此,他还写信给其弟苏辙(子由),说他如何吃羊脊骨。这封信写得很有趣,不妨看看:
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耳。骨间亦有微肉,熟煮热漉出。不乘热出,则抱水不干。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燋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刍豢,没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戏书此纸遗之,虽戏语,实可施用也。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
第一句就表明,羊肉在北宋有多贵重—“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一个州府,每天杀一只羊,竟然使他有点吃惊!那么,这只羊给谁吃?看第二句“不敢与仕者争”,可见,只有“仕者”(当官的)才买得起。他虽是贬官,但终究还是官,所以还买得起羊脊骨。接着说他怎么烹制羊脊骨,大意是:先焯一下水,然后在酒里泡一下,抹点盐,用微火烤熟。接着说他怎么吃羊脊骨—“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之间”(“铢两”即少量,一点点肉。“肯綮”即筋骨)—把骨头缝里的一点点肉挑出来吃,但“意甚喜之,如食蟹螯”,这样隔几天吃一次,还觉得有补身体。接着他自我解嘲说,子由你三年来都在大户人家吃饭,吃的肉随便怎么咬也不会有骨头,怎能知道从骨头缝里挑肉吃的滋味呢?最后说笑,这样吃骨头缝里的肉虽则不错,但狗会不高兴。
关于大宋君臣“奉先帝之诏”吃羊肉,古书里还记载了许多有趣的事情,但限于篇幅,不能说得太多,只好从略了。现在来讲元朝。元朝是蒙古人建立的朝代,吃羊肉可想而知。不过,若把元朝最全、最实用的食谱《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中的羊肉菜肴及其烹饪法统统罗列出来,会又长又乏味。所以,只挑有元朝特色的几种羊肉吃法简单说一说。
除了有“千里肉”“干醎豉”“法煮羊头”等羊肉吃法,《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中最有特色的是吃羊肺,如“生肺”“酥油肺”“瑠璃肺”“法煮羊肺”“灌肺”“汤肺”等—没想到吧?今天大多时候被扔掉的羊肺,在元朝却是上等的食材。其中三种,即“生肺”“酥油肺”“瑠璃肺”,是生吃的,做法和吃法大同小异。
“生肺”是把羊肺洗净后,灌入韭汁、蒜泥、生姜、盐等调料腌制,并“以湿布盖肺冰镇”,到时整个儿端到席上割而食之。这道菜,原菜谱上还写着:“獐肺为上,兔肺次之。如无,山羊肺代之。”獐肺、兔肺,今天有谁吃?但元人不但吃,还认为比羊肺好吃,真可谓“吃肺高人”了。
“酥油肺”也是“用獐、兔肺,如无,羯羊肺亦可”,不同的是灌入蜜酥、杏泥、生姜汁腌制,“布盖冰镇”后,“筵前割散”(切开后端上席)。想想看,用甜酥油、杏子酱腌制的生羊肺,什么味道?
“瑠璃肺”据说是元代名菜,后来在明清两代也很流行。基于此,我把原文引出:
瑠璃肺:用羖羊肺依上去血净。用杏泥四两、生姜汁四两、酥四两、蜜四两、薄荷叶汁二合、酪半斤、酒一盏、熟油二两。以上和匀,滤滓二三次。依前法灌至满,冰镇。就筵割散。
其实,这“瑠璃肺”和“酥油肺”差不多,也是甜的,只是除了酥油味和杏子味,还有薄荷味、酒味和熟油味。不知为什么,这种生羊肺,竟会是相传几百年的名菜!
还有三种是熟吃的。“法煮羊肺”和“法煮羊头”一样,用砂锅,放入葱、姜、盐,加水“慢火煨”(所谓“法煮”,就是水煮)。“灌肺”就是“用面粉半斤、豆粉半斤、香油四两、干姜末四两,共打成糊,煮熟,依法灌之,用慢火煮”。“汤肺”,顾名思义,就是羊肺汤,做法是将羊肺切条或块,放锅中,加姜、杏泥、酱、盐,加肉汤淹没羊肺,猛火烧滚,即可。
除了《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中说到的各种羊肉吃法,还有“涮羊肉”也盛行于元朝。这种吃法其实很原始,早在三国时期便已经出现,但由于蒙古人把它当作皇家御膳,故而在元朝成了高档吃法。后来,到了明清两代,“涮羊肉”虽然一直有人吃,但总的说来,北方人吃得多,南方人吃得少。进一步说,明朝人是吃羊肉的,但吃得并不多。不妨看看明代韩奕所编《易牙遗意》,其中的“脯鮓类”,讲的都是肉的吃法。其中只有两种,即“千里脯”(“牛羊猪肉皆可”)和“生烧猪羊肉法”中有羊肉,其他是猪肉、鸡、鸭、鹅、鱼、蟹等,尤以猪肉的吃法最多。韩奕编写《易牙遗意》是在明初,书中的各种烹饪法都是收集来的。可见,当时,至少汉族人已经多吃猪肉、少吃羊肉了。
那么,后来又来了北方的满族人,建立了清朝,汉族人是不是又恢复了吃羊肉?好像也没有。一方面是因为没有那么多羊,要知道,汉族的人口在清初就已达天文数字;另一方面则是,那时的汉族人已经养了大量的猪,吃猪肉已成习惯。看看清代的食谱。李渔的《闲情偶寄·饮馔部》,其中的“肉食”,第一就是猪肉,其次才是羊肉。由于李渔没有具体讲猪肉的吃法,再来看另一部同样有名的清代食谱—袁枚的《随园食单》。书中的“杂牲单”,里面是牛、羊、鹿“三牲”的吃法,其中羊肉的吃法仅五种,即:“煮羊头”“煨羊蹄”“羊羹”“红煨羊肉”“烧羊肉”。猪肉呢,书中有专门一“单”,叫“特牲单”,是专门讲猪肉吃法的。有多少?多达四十二种,如“猪头二法”“猪蹄四法”“红煨肉三法”“干锅蒸肉”“炒肉丝”“炒肉片”“酱肉”“糟肉”“家乡肉”“蜜火腿”,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