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陈尚君先生与《唐五代诗全编》

2024-09-29 00:00:00戎默
书城 2024年10期

二○二四年八月十五日,《唐五代诗全编》的新书首发式在上海书展上举行,因首发式的整个过程需要有一个简单的纪要,于是我大部分时候都在埋头记录,用耳朵听着,无暇再用眼睛关注。但到了书揭幕的环节,我还是站起来看了一下,当看到红布底下一大套《唐五代诗全编》呈现出来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杜甫的诗“相对如梦寐”。在接近四年的编辑过程中,大部分时候面对的是一份一份的原稿,一大摞一大摞的校样,经常想的是这些凌乱的稿纸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书呢?如今看到它们真的变成了一套极其壮观、精美的图书,一刹那又觉得好像是在做梦。

陈尚君先生与上海古籍出版社签订出版合同是在二○一二年,而《唐五代诗全编》整部书从最初的准备到编纂完成,陈先生更是花了四十余年的时间。我生也晚,对这部书成型的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亲历,只是在后来的转述中才略知一二。但幸运的是,陈先生正式交稿后,我作为《唐五代诗全编》编辑团队的一员,与同事们一起经历了将近四年的编校过程,成为陈尚君先生这场四十余年的学术长跑冲刺阶段的见证者,何其荣幸!总想写一点纪念性的文字,但又不知从何写起。

和陈尚君先生的几次见面

我想还是从与陈尚君先生的几次见面说起。二○○八年,我还在上海大学中文系读本科,中文系主任张寅彭老师请陈尚君先生来系里为同学们做了一次讲座。彼时的我还颇为无知,基本不知道学术研究为何物,但对复旦大学的陈尚君教授还是略知一二,听说他于唐诗文献的考订很有建树,辑校的《全唐诗补编》是对清编《全唐诗》补充最充分的一部书,也是唐诗研究者必备的文献资料。我对那次讲座的内容已经淡忘,只记得讲座结束回宿舍的路上,又碰见了陈尚君先生。他已先同学们一步出来,一个人匆匆赶路,应该是去正门口搭乘公交车。和以前见过的不少请来做讲座的教授颇为不同,系里没有安排招待晚饭,甚至都没有安排人或车陪送。一时间觉得走下讲台的陈先生与习惯坐在教室后排的我的距离并没有那么远。不过,年少无知的我心里还是觉得大学者是带着光环的,所以就下了自行车,默默地在他的后面跟着,不敢骑车超过他,更不敢赶上去和他打声招呼。看着陈先生的背影,我心里想,这些学者平时都在做什么样的工作?学术研究到底又是怎么回事?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对学者或者学术研究产生好奇。

第二次见面是在二○一四年,当时我已经考入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并完成了硕士学业,跟着导师刘永翔先生继续攻博。那年冬天,刘先生在校内有一个关于文献辨伪与考证的讲座,请陈先生来做点评。刘先生讲完之后,陈先生除了对讲座的内容做了一个精彩的点评外,还向大家介绍了最近在读的一些书,其中有一本是上海古籍出版社新出的“苏州文献丛书”的《贝青乔集》。当时的我当然已经对学术研究与学者的工作有了一定的认识,但依旧不知道陈尚君先生学术工作情况,也不知道此时他已经与上海古籍出版社签订了出版合同,决定以一己之力编纂《唐五代诗全编》这套大书。更不知道的是,几年后我也将入职上海古籍出版社,并成为《唐五代诗全编》的责任编辑之一。

博士论文答辩结束后,我已经决定去上海古籍出版社当编辑,刘先生叮嘱我学无止境,即使工作后也要保持学习的热情与习惯:“去专业的出版社可以接触更多的学者,通过书稿了解他们的研究,遇到大学者和好书稿自然是很好的学习机会。”非常幸运地,我在毕业后的工作中,再一次遇见了陈尚君先生,并通过编辑《唐五代诗全编》这部他花了毕生心血去完成的书稿,更深入地了解了他的学术工作。

我看《唐五代诗全编》

在与编辑团队同事们一同编校《唐五代诗全编》的工作中,我对这部著作的认识也有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除了承担一部分稿件的初审核校外,我有幸负责了这部书二校后的统稿与分册工作,所以对整部书的全貌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徐俊先生在二○二三年上海书展上的“《唐五代诗全编》三人谈”活动中曾总结该著的一大特征为“体大思精”,在编辑过程中我也越来越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因此便想在此略谈一点自己个人的浅见。

由于唐诗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对全部唐五代诗歌文献集成的编纂,从明清时期就开始了。大家比较熟知的是康熙时期清圣祖敕撰的《全唐诗》,如再要上追,则可以追溯到明末胡震亨的《唐音统签》。《全唐诗》虽以“全”为名,但实际上是在《唐音统签》和内府所藏季振宜《唐诗》稿本的基础上,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内仓促编成的,问题很多,失收、误收、重收、诗人小传的简略混乱等,比比皆是。因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依旧是收录唐诗最全的总集,还是为广大学者研读唐诗所必备。在这期间,对《全唐诗》的订补工作也渐次展开,从日本学者市河世宁《全唐诗逸》开始,其中集大成的著作就是陈尚君先生辑校的《全唐诗补编》。学界改编、重编《全唐诗》的意见也逐渐形成,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李嘉言先生即写就《改编〈全唐诗〉草案》,建议系统地校订补充《全唐诗》。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学界已有一个比较完整的关于重新编纂唐五代诗总集的设想。陈尚君先生一九九二年与罗时进先生合撰《〈全唐诗〉的缺憾和〈全唐五代诗〉的编纂》一文,指出,“应当按照新时代的要求,充分反映我国唐诗研究整理的水平”,“要达到这一目标,仅在扬州诗局本《全唐诗》的基础上作修补改编显然是不够的,而应当充分利用存世文献,重新编纂,并在辑佚、校勘、辨伪、小传诸方面,都达到超越前人的学术质量”。陈先生在当时对重编《全唐诗》的展望,也是《唐五代诗全编》希望达到的总体学术目标,即充分利用现今的学术资源,用现代学术研究的方法,重新整理唐诗文献,编纂出一部达到现代学术要求的唐五代诗歌全集。

作为可以满足现代学术要求、能为现代学者提供丰富而可靠的文献资料的唐一代诗歌(按,从文学史传统的角度来讲,唐与五代十国的诗歌往往无法割裂,晚唐许多诗人所经历的时代也跨越了五代十国。故此姑称“唐一代诗歌”)之总集,首先要回答的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唐诗?即在今存浩瀚的文献中,有哪些文献是唐诗?它们的作者是谁?清编《全唐诗》完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其中失收、误收、重收的诗歌太多。一首诗歌无法用是否收录于《全唐诗》来说明它到底是不是唐诗;用《全唐诗》甚至无法说清唐诗名篇《渡汉江》的作者是宋之问还是李频。《唐五代诗全编》则穷尽一切目前可搜集到的文献(关于这一点,书后长达十六万字,超过五千条的“引用书目”便可证明),将所有真唐诗、疑唐诗、伪唐诗一网打尽,并逐首考订其来源文献、历代记录该诗的文献,判断真伪与作者归属。于真者收录正文,系于某诗人名下,诗尾备录历代收录该诗的文献,作为证明的线索。于伪者或误收入某诗人名下之诗,则收入该诗人后的“存目诗”中,备录收入该诗的文献及证明该诗为伪诗的文献或考证文章。于疑者则收附所系诗人之末,在目前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平心考订,说明疑问的原因。又于全书一千二百卷正编之外,另附二十五卷别编,专门收录曾被误认为是唐代诗人的诗作。如此,广泛而穷尽地搜集唐代的真诗、疑诗、伪诗,一一在书中有所交代与体现,方能谈得上对唐一代诗歌的全面清理。试想,如果这部书仅“精确地”处理与收录真唐诗,那面对一些记载伪诗的文献,又该如何回应?比如杜牧的《樊川续别集》,其中收录了大量许浑的诗歌,南宋刘克庄已知其误,原集不传,但辗转保存在《全唐诗》杜牧名下,如不在杜牧的“存目诗”中一一考其伪,那单看杜牧部分,到底这些诗是杜牧的伪诗还是佚诗,如何判断?如没有“别编”存放像唐温如、吕岩、坎曼尔这些曾被文献误记为唐人的诗,那面对记载这些“伪唐诗人”的文献,又怎样解释?也只有正编、别编、存目诗这样体例的安排,方能圆融无碍地回答“什么是唐诗”这个问题。

需要回答的第二个问题是文本层面的,即收录的唐诗面貌反映的是否为诗人写出的原初状态?稍具文献学常识便可知,一篇文献从产生到被记录、流传的过程中,会因为历代记录者有意无意的讹误、改动,形成不同的版本。现代学术对古代文献处理的要求,是尽量回归文献产生时的原貌,唐诗亦然。一首唐诗在被写出后,还会经历诗人自己的修改,后世传刻的讹误,而明人又喜以己意改窜唐诗,有时一首诗的面貌会发生很大的改变。清编《全唐诗》本来就是以前述胡、季二种晚出总集为底本,胡、季二书又多据明嘉、万以后刊本,所收诗歌的文本大多已经过很多次改窜;再加上明清其他流行选本的影响,今天人们熟知的唐诗早就非唐时的原貌了。比如那首有名的《静夜思》,如今孩童都会背诵的版本其实源自明代李攀龙的《古今诗删》和《唐诗选》,这个版本的文字与宋刻《李白集》、宋代成书的《万首唐人绝句》大不相同。陈尚君先生纂校《唐五代诗全编》,订立了一大学术目标:“让唐诗回到唐朝。”因此《唐五代诗全编》在收录、校勘、写定文本时,十分重视的就是诗歌的文本是否反映了唐代的面貌。为此,陈尚君先生将所依据的底本、参考的校本根据保留原貌的程度分为九个层级:唐诗人的真迹、唐人编定之唐集、宋人稍作改编的唐集、北宋人重新编定的唐集、唐集在宋时有多种状态者、南宋人编定的唐集、明清影宋写本、明清通行的大型唐诗丛集、四库本。在选定底本与主要参校本时,也依照以上次序。这项工作,与简单按照版本的早晚及完整程度来进行整理完全不同,是经过很多细致的版本上的比照、思考得来的。如许浑的部分诗歌,以南宋成书且今存仅有清刻本的《宝真斋法书赞》为底本,其理由便是这部分的记录实际来自许浑自写的乌丝栏真迹,陈先生判断虽然《宝真斋法书赞》成书、刻书的时间晚,但其依据的底本却是保留原貌程度最高的,来自唐诗人的真迹;再如有不少中小诗人,没有宋集存世,但明清时的一些大型的丛集,如朱警《唐百家诗》、席启㝢《唐百名家诗集》、活字本《唐五十家诗集》等收录了他们的诗集。这些丛集中的诗集来源纷杂,辑录也较为粗略,其中部分是据唐宋类书、总集如《初学记》《文苑英华》等仓促编录,也含伪集如《戴叔伦集》,但也有依据今失传之宋刊唐人小集,部分可能据明早期的影宋或翻宋写本,虽然这些丛集依据的文本丛脞复杂,但也在某种程度保留了小诗人诗集的部分完整面貌。如以方便计,即使据类书、总集仓促编录的诗集也可以此类丛集为底本,再以唐宋总集、类书中的文本校勘辑佚,也能够反映唐诗各个重要版本的异同,但于“让唐诗回到唐朝”的学术宗旨始终差了一层。陈尚君先生自然不会采用这种方法,而是依据所定的保留原貌的层级,一首一首地尽量找到更贴近原貌的文本做底本进行辑录和校勘,将明清人的工作以更科学合理的方式推倒重来。“让唐诗回到唐朝”的工作,有时并不是选择较早底本这样纯文本校勘层面上的问题,非得对一代之文献都了解掌握、有驾驭统摄的能力后才能实现。如陈先生“前言”中提到的唱和诗歌诗题的处理:武后久视年间,曾发生过一次规模较大的应制唱和活动,当时的大臣像李峤、狄仁杰、沈佺期、张易之等十七人参与和诗。武后的诗名《夏日游石淙》,唱和者的诗也都有所保存,但问题是每个唱和者在各文献中记载的诗题五花八门,如李峤唱和诗的诗题大部分文献皆作《石淙》,狄仁杰诗题则作《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陈先生则根据现存登封嵩阳书院附近的武后诗的石刻文献,兼顾全书体例,将绝大部分参与此次唱和诗的诗题统一为《夏日游石淙侍游应制》。根据唐代应制奉和诗的惯例,大臣之间对皇帝同一诗歌的奉和之作诗题当然应该一样。除非有诗人原集的依据—这可能是诗人收入诗集时的改题,也表达了他自己的意志。沈佺期的这首诗,《文苑英华》保留了他原集的题目,因此陈先生又例外地将沈佺期的唱和诗定名为《嵩山石淙侍宴应制》。这一诗题的处理是最能还原当时唱和情况、最能体现“让唐诗回到唐朝”宗旨的,但可以看出这绝不是简单依据某个早期文献的校录,而是对整个唐朝的诗歌文献有通盘的考虑和感觉下的处理。这也说明,“让唐诗回到唐朝”这个学术宗旨,较之现代文献学上所说的“保留文本原貌”其实更深一层,即它不止需要还原文本的早期状态,更希望还原诗歌被创作出来时的场景。所以,《唐五代诗全编》中,也特别注重对诗歌本事的搜集,希望读者了解唐诗背后的故事、了解诗人在创作一首唐诗时身处什么样的处境。我想,这也是徐俊先生评价《唐五代诗全编》展现了一种“活化的唐诗生态”的一个意思吧。除了“让唐诗回到唐朝”外,陈先生还注意记录一首诗在流传过程中的变化轨迹,对历代收录诗歌的重要文献中的重要异文,有适度的校记表达。这又是纵向的、历史性的“活化的唐诗生态”的考察,即一首唐诗被创作出来后,它又如何被记录、被改编?

陈先生曾将自己戏称为“唐代户籍警”。他在进行唐诗文献的爬梳、整理过程中,对每一位在今存文献中存留过写诗痕迹的唐代诗人(其中包括有诗存世者、仅有残诗残句存世者,甚至仅有诗题存世或在某次唱和、联句过程中留下记录者)都细心考订其生平履历、家世交游,犹如一位“户籍警”,在自己的辖区为每一位居民开设档案。最终定稿形成作者索引时,我曾做过一个粗略的统计,《唐五代诗全编》作者一级的条目为四千二百余人,粗览全书,可以说,这四千二百多个作者条目,几乎没有一个是没经过考订的。只要看看《唐五代诗全编》中重名作者的处理,即可窥陈先生对作者的考订功力之一斑。有名的如薛涛,陈先生就考出时代不同的两人;考出中唐大诗人刘长卿之外,唐代还存在着另一个刘长卿。已故唐诗研究专家陶敏先生的名作《陈陶考》认为唐代有两个陈陶,陈先生又将两个陈陶的诗歌进行了细致的比对,最后得出唐代历史上其实只有一个诗人陈陶的结论。

此外,《唐五代诗全编》诗人大体按照时代又兼顾人际关系的编排方式,巨细靡遗地记录今人的唐诗文献研究成果等特点,无不体现徐俊先生所说“体大思精”四字,也无不体现陈先生对唐诗文献编纂考订的精深思考。综上,读者在使用阅读时可留心观察,在此就不再多作介绍了。

关于编辑工作

作为《唐五代诗全编》编辑团队的一员,似乎顺理成章地还要写一些编辑的工作。不过,说到具体的编辑工作,无非就是核校、整理格式等常规操作,乏善可陈。所以我想先从我对编辑工作的一点思考说起。

其实,作为主要处理学术类书稿的编辑,经常思考的是,我的加工工作到底要达到什么样的目标?对成名成家、有着成熟而精当的学术观点的学者来说,编辑加工书稿的主要目标就是帮助作者准确而充分地表达他们自己的学术观点。我想,对陈尚君先生、对《唐五代诗全编》更是如此。《唐五代诗全编》整体的编纂体例、校勘原则、希望达到的学术目标等,无不蕴含了陈尚君先生精深而周密的思考,我们要做到的只是让这些思考能够准确充分地呈现在最终的定稿之中。但要达到这样的目标又谈何容易!首先,我们编辑团队要做的就是努力跟上与理解陈尚君先生对《唐五代诗全编》的思路。所以,在进入编校流程前,编辑团队已经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工作。我们曾请陈先生到社内为参与书稿编校的团队做过长达三小时的讲座,介绍书稿的凡例、校勘方式原则等。团队内的彭华曾当过陈先生《唐诗求是》的责任编辑,张卫香是陈先生弟子唐雯的高足,对他的研究思路都已经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其余的编辑也是人手一套《唐诗求是》,对其中的重要文章有所阅览。编校工作正式开始前,每人对自己负责的部分书稿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试审,并在之后与陈先生开展书稿交流,集中询问各人试审中的疑问,会后又总结提炼,以期摸清陈先生对一些问题具体的处理思路与方法,希望能够在充分理解《唐五代诗全编》的基础上开展编校工作。

准备工作完成后,即进入正式的编校环节。编校工作的一个重点,是核校《唐五代诗全编》每一首文本的底本文献和《全唐诗》:这正是基于对陈老师处理文本原则的充分理解之上的决定。因为陈老师特别注重的是“让唐诗回到唐朝”,即恢复唐诗创作的本来面貌,核清底本文献能使这个“原貌”更准确。而他也重视唐诗在传写中的流变过程,所以《全唐诗》作为大部分诗歌传写流变的终点也具有特殊的意义。不过,核校工作的难度不仅仅是数量巨大而已。其实,陈先生在文本处理,尤其是底本选择上有时又有更为精微的思考。如经常用到的大型总集文献《文苑英华》,编辑在刚刚入手核校之时往往只用中华书局影印的明刻配宋本,在核对明刻本部分时,往往出现文本甚至作者对不上的情况,经过一番仔细的追查、思考与询问后,才知道陈先生使用《文苑英华》文本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很多,他使用了傅增湘先生的《文苑英华校记》、台北存宋本十卷来校正明刻本的错误,国图藏明抄本在全书交稿后方见,未能通校,但也尽量使用;又如对一些有宋本的别集文献,其中有些版本有抄配的情况,抄配部分的编次(即诗的次序)庶几保持宋本原貌,但文本已非宋本之旧,面对这种情况,陈先生保持抄配宋本的编次不动,对文本又利用较早文献进行了重新写定。这些细节的处理都蕴含着陈先生四十余年唐诗文献研究整理的功力与思考,编辑们也只能边核校边理解,理解后再重新核校,几乎每个编辑都经历了迷茫不解、重新认知到豁然开朗的过程。

关于改动,编辑团队更是慎之又慎,在原稿上大到诗歌次序的替换、重复的删除,小到异体字的统一,几乎都是一一与陈先生确认后才进行,有时为了一个问题也有往复数次的情况。陈先生曾称每次见到编辑在原稿上的提疑,都会像小学生对待老师的改错一样认真对待。这当然是玩笑话:事实可能恰恰相反,是我们诚惶诚恐,生怕把我们的执念带入这部应该充分表达陈先生毕生学术思考的著作中。

整个编校环节持续了接近四年,编辑团队的每个人都很辛苦。其中贡献特别突出的,是编辑室最资深的编审袁啸波老师和青年编辑张卫香,他们二人承担了最多的初审任务。特别是张卫香,除了初审之外,在最后的统稿中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另外还有一位没有出现在编辑团队名单中的人—总编辑奚彤云老师,其实她对整个项目付出尤多,为了摸清书稿,参与了相当一部分的初审工作,并对我们深入理解《唐五代诗全编》的体例、原则进行了至关重要的指导,又每每在书稿编校的关键时刻给予我们适当的提醒。在书稿定稿的最后关头,她又与编辑团队并肩作战,像一位普通编辑一样看稿、加班,为《唐五代诗全编》顺利的出版保驾护航。

最后的话

文章以我与陈尚君先生正式相识前的两次印象深刻的见面为开头,我想还是以我与陈尚君先生正式相识后的又一次印象深刻的见面为结尾。有一次我去复旦大学光华楼陈先生办公室送校样,离开之际,陈先生又起身欲送,我之前已去过两次,陈先生都是送到楼下,因我对光华楼地形不熟,没有推脱。这次我已熟悉路线,于是便让陈先生不要客气,说:“我是晚辈,自己出去就行。”但陈先生还是坚决要送我到电梯口。到了电梯口,他说:“我的老师教我送客是要送出门去的。”回想起每次与陈先生见面,他总是要事先准备饮料或茶水,临走时还要拿一些礼物给我带走。这种待人接物的谦和、周到和礼貌,原来是受到了他的老师朱东润先生的言传身教。又想起他说:“人生在世一生,自当努力前行。”话虽朴素,但却有非常令人振奋的力量,这也是因为他自己一直在身体力行地实践:有时在微信上问他一个问题,他总要在深夜回复,后来才知道他每天结束《唐五代诗全编》的编纂、读样工作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以后。《唐五代诗全编》正是他四十多年来如此一步一步努力前行才编成的。在不多的接触中,这些日常的细节都深深地感染了我,想必曾沐于他春风之下的学生弟子们感受更深吧。他一个人花四十余年时间纂校的《唐五代诗全编》,为传承中华文化做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贡献,足可传世,但他对传承文化的贡献又何止于一部《唐五代诗全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