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小生艺术

2024-09-29 00:00:00郑培凯岳美缇
书城 2024年10期

郑培凯:昆曲传承,以口传心授的“戏以人传”历史经验为主,也是目前所知的唯一有效的传承方式,传承首先就落实在演员身上。我们今天虽然主要从演员的角度、从艺术传承的角度探讨,但我和岳美缇老师首先要感谢大家对昆曲的热爱,因为若没有好的观众,优秀的演员就没有演出的机会,也无法呈现最佳的表演状态,昆曲就不可能得到顺利的传承和创新。昆曲是中国表演艺术的顶峰,是最优美最精致的一种审美的表现。称之“最优美最精致”,即使在世界表演艺术范围里,形容得也不过分。虽然其他的各种各样的舞台表演都很精彩,比如芭蕾,但芭蕾只有舞蹈,没有唱的;歌剧也很精彩,但没有舞蹈身段。四五百年来,中国昆曲凝聚起众多文学家、编导艺术家,还有表演艺术家、音乐家的才华,实在是很了不起的艺术成就。

当年我们为什么要开始做昆曲艺术传承口述计划?因为我们发现,一直到二十世纪末,昆曲传承在一般的精英阶层,特别是学术研究中不太受重视。研究昆曲的人基本上都以研究文献为主,研究剧本,研究版本演变,对于整个舞台表演,研究得很少。二○○○年左右,我们在香港开始了昆曲传承计划,请昆曲艺术家到香港,我们做访谈录音、录像,还请昆曲艺术家示范演出,等等。除了累积原始材料,作为以后研究的资料,我们还整理出版了系列昆曲艺术家的传承记录,最先出的是汪世瑜、张继青、侯少奎的三本昆曲传承记录,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从二○二○年至今,又先后出版计镇华、梁谷音、岳美缇的昆曲传承记录,及《昆曲传承与文化创新》等书,是由《书城杂志》出品、文汇出版社出版的,也感谢昆山巴城昆曲小镇的支持。

岳美缇:今天能够和郑老师坐在一起,跟大家聊聊昆曲,我感到非常荣幸。二○○八年我们去香港城市大学,我做过好几场讲座,郑老师每天陪在旁边,我们讲完了以后他就总结。我就是讲一个戏,讲老师怎么教我的,后来郑老师这么一捋一拎,昆曲艺术就被他讲得更透彻了。今天也一样,昆曲小生从哪儿讲起,刚才郑老师已经问了我几个问题,我想,那就从这些问题谈开。

郑培凯:在香港城市大学的讲座中,岳老师解释她昆曲的唱、做,非常细致,有意味。她怎么从老一辈昆曲艺术家那里学,自己在舞台上怎么体会、怎么演,怎么综合各家大师教给她的舞台表演艺术,等等。我时常说,表演艺术家每个人天赋都不一样,老师了不起,她也了不起,她了不起的地方可能跟她老师不一样,所以她在舞台演出中要融合自己的天赋,把它展现出来,这个很重要。还有就是她怎么教她的学生。我就觉得,她怎么学、怎么演、怎么教,尽其一生的投入,最后就能够把昆曲艺术真正传承下去。

在《月明云淡露华浓》这本书里,岳老师对几个特别重要的戏有详尽的分析。比如,分析她怎么跟朱传茗、沈传芷等传字辈老师学,怎么跟俞振飞学。每位老师教她的方式还不完全一样,这种时候她是怎么整合的,岳老师将自己的体会、学戏的细节讲出来,非常有意思。所以我就想问问岳老师,当年您学戏的时候,有不同的老师,尤其学小生行当的时候。一开始您是学旦的,那您学旦的时候,那些老师一开始有没有觉得,您有可能会转向小生呢?

岳美缇:一开始没有。我进学校的时候,学了四年旦,是跟朱传茗老师学的。朱老师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教育家,他给我们的启蒙是从脚到眼睛。脚要怎么走,脚步怎么颠起来,颠到什么程度,每一步怎么跨,眼睛怎么看,他有时候拿一截火柴棒,把我们的眼睛撑起来,因为我们都眯着眼睛。还有看远,哪里是远?那时候我们学校远处的最高处是烟囱,现在没有了,我们就看最远的那个烟囱,就这么不动。老师一直盯着我们练,他每天早上来得最早,他走步很重,听见他那上楼的声音,我就快点做准备,他一来就让我们练唱,练完了跑圆场。

学了四年旦之后,我开始学小生,常常回忆起朱老师教我们立腰要怎么立,背要立起来,要把脖子伸直。后来我演小生,女小生要挺拔,我马上就会想着压肩膀,气要拎起来,往头上顶,眼神要出来。朱老师特别讲究腰,他旦角有侧腰,我演小生的时候转身要用腰。他慢慢分解开来教我们。我学了四年的旦,回想起来这个开蒙太重要了。朱老师对学生既关爱又严厉,我们隔壁有一个糖果店,有一种太妃糖很好吃,我们跟朱老师说给我们买点糖,他就去了。因为学校里不让吃零食,他就把糖放在他的礼帽里,用雨衣一盖,带来给我们。

老师对我们这些孩子是从内心喜欢。我还没改小生的时候,有一次让我去演《出猎》,是李三娘跟她儿子见面那段戏。那是个大冷天,户外很冷,我们一进大厅却热得不得了。我们坐在箱子上等了好长时间,演出才开始,老师说你嗓子喊过吧,我说喊过了。结果我上台演出时,声音一下子没有了,只有鬼音了。我下来就闷着,害怕极了,我想朱老师一定要骂了,他骂起来是劈头盖脸的,结果他没骂。他跟我的服装老师说:“这个地方太热了,外面又那么冷。小囡跑进跑出怎么吃得消!”他在最严厉的时候,还非常心疼我们。

一九五七年,俞振飞出任上海市戏曲学校校长。那年秋天,俞振飞、言慧珠两位艺术家随上海京剧院赴北京,准备参加中国艺术团赴西欧的演出。同时把我们昆曲班的八个女生、两个男生一起带到了北京。文化部门的领导夏衍、周扬等知道上海来了一批唱昆曲的小孩子,就把俞振飞校长找去,问俞校长这批孩子能不能演一台戏给他们看看。俞校长一口答应了。《游园惊梦》小生谁演?同学就说让岳美缇去反串,她会。我们平时学戏的时候,老师交代他旁边一定要站一个对手戏的位置,我就常常去站,于是他们就认为我会演小生。我说我不会的。俞振飞老师马上说:“我来教你。”就这样,他教了我三个上午。

那个戏不长,俞老师说你要穿着靴子演,他说不然你在台上要崴脚的。我就穿靴子,但这个靴子很大,当时没有适合女孩子的靴子,靴子都是男生穿的。他往京剧院去借了一双,还把自己的羊毛袜借给我,穿了这袜子,靴子合脚了些。他说你在这个地毯上走走,因为舞台上地毯很难走,走不好就要摔跤。那地毯不像现在的塑料地毯,它有点软,走起来就像踩在床褥上面,脚底软软的,必须走得慢,还要身体控制得好,这样看上去才舒服。就这么练了三天。我们最后没随团去欧洲演出,因为那次出国要半年,说这半年待下来,这些孩子都废了。回上海后就让我改小生了。

郑培凯:改小生,转变的过程当中,有没有让您觉得困难的地方?

岳美缇:当然有。全校只有我一个反串,我觉得没有前途,就不肯学小生戏。朱传铭老师说服不了我,就把昆教组组长沈传芷老师找来。沈老师是教小生的,他很耐心地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小生?”我很为难地说:“我很喜欢小生,但是同学们都是男演男,女演女,为啥就我一个是女小生?”沈老师说:“因为你们已是四年级学生,应该实习演出,但男小生现在都正在变嗓期,很多戏没办法演,你马上改行,不少生旦戏就可以演出了。”沈老师用“能多演戏”来打动我。但我想别人都打了四年的基础,我现在改行,一点基本功也没有,怎么赶得上?心里很害怕,又感到很委屈,便悄悄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寄给在北京的俞校长。没过几天我就收到了俞校长从北京寄来的厚厚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写道:“这次你反串的《惊梦》我很满意,你的抬手投足都好,唱念也好,你有唱小生的条件,要你改唱小生,是我的意思,我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的!”我年轻的心被俞校长这封坦率而热情的信深深打动了,我决心改行。“我对你负责到底”“希望你勇往直前”,信中这两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郑培凯:我觉得老师的鼓励是很重要的。老师们口传心授的方式,是从演员表演的角度探讨昆曲艺术,对“四功五法”如何在舞台上展现,做出具体分析,以及肢体舞蹈及声腔唱念的训练,如何提升为艺术,如何配合剧情与人物性格的发展,等等,并将这些融合在了日常教学中。您后来跟许多唱小生的前辈老师学时,您觉得不同的老师展现的昆曲表演艺术很不一样,比如说俞振飞,他跟其他的老师,特别是跟周传瑛老师比,很不同。不同的老师教法不同,这个时候,您怎么吸取他们表演的艺术精华?剧中人物也不同,柳梦梅就跟《玉簪记》的潘必正不一样。而学的人,比如说您当年当学生的时候,自己的体会也很重要。这个过程您自己心里头怎么想的?

岳美缇:改唱小生后,我常常在俞老师那儿拍曲,俞老师拍曲的时候要求每个戏都要会。其实俞老师欢迎每个人来,但是要坚持。我们都是小孩子,和俞校长距离很大,他又是个名演员。我胆子很小,但我感觉到老师很希望我去,每次我去都能感受到他不是敷衍你,是真的要你学会。他说你学校有空了,下课后就来。他家离学校只有一站路,我走过去的。每次唱完,他就说:“明朝再来啊。”这句话我印象很深。

俞老师讲的是非常基础的东西,到后来我就认为它是一种规律性的东西。他说,你指的时候,眼睛要带手(水袖),下步要轻……这些我真的是记一辈子的。这些东西做好了,在舞台上,一是你要的节奏出得来,二是你很干净,这是基础。

他也讲一些抽象的东西,需要学生自己琢磨。比如《游园惊梦》这个戏要演什么?他说有八个字:扑朔迷离,风流倜傥。在台上怎么演风流倜傥?我就使劲想,当时还真想不出来。后来我自己演,自己教,教的时候我也会告诉同学们,俞老师告诉我这个戏要扑朔迷离,要风流倜傥。这个风流倜傥怎么演?是演得慢一点还是快一点?眼神怎么放?《游园惊梦》这个戏,只有你学会了以后,再一点一点地摸索,思考柳梦梅为什么做这个动作?他是一种什么行为?恳请她,邀请她,他应该有什么态度?是很尊重的态度。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去认识。他整个舞台的舞蹈是什么?是追逐。女孩子在前面走,男孩子在后面追,我们很多镜头都是这样。你要这么去看柳梦梅,这么去找他,寻找,就把这个戏里很多的动作找出来,找出来你再演这个戏,你就更有体会了。

过去听很多人说过,巾生戏一定要跟周传瑛老师学。一九六一年,我们团去香港演出,我没有去,团里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就把我送到杭州去学戏。当时大团都去巡回演出了,周老师正好在家没事,就每天上午给我们拉戏,拉了《梳妆掷戟》《藏舟》《亭会》,还有《琴挑》的头和尾。周老师教学很严格,如果你的手、眼、身不在相应的位置,他会无数次地要求重来。一般昆曲小生讲究文弱,周老师身上却有一种阳刚的感觉,他的阳刚不像俞老师体现在气质上,而是通过动作神情在形体上表现出来。我从杭州回来后做了很多的笔记,都是关于周老师讲的脚和手的。俞振飞老师也讲沉腿起来,但周老师强调的是沉下去以后,后面的腿怎么跟,那个节奏不是文绉绉地跟,是“唰”的一下跟上去,有一点锋芒。

沈传芷老师很会讲戏,他教戏时演什么角色,你一看就知道。记得他讲一个女孩要出来见一个她久闻的、非常喜欢的诗人,但是她正生病。沈老师那时候腿脚已经不灵便了,他说他披个斗篷,他没有斗篷,但他披的样子,就让你觉得他确实有斗篷。他是光头,头一歪出场了,走了几步,扭一下。我看傻了,拼命记。沈老师对人物和整体风格的理解把握得最好,他教的每个戏,我都能比较清晰地抓住人物特征。我想这是因为沈老师跟随他父亲沈月泉先生的时间长,学的戏也多,很多戏他不仅要学小生的部分,还要把其他所有角色的戏份都学会。像大面、二面的戏,正旦、闺门旦、小生、老旦、官生各个行当的戏,他都要学,所以他的肚子里戏多,懂得多,而且很注重分析,我从心底里非常佩服他。

我刚改小生,老师们鼓励我,总说“蛮好蛮好”,我心里知道还不行。我对自己的女小生不满意,想要更有力度。那时候京昆班在一个大楼里上课,我一直看杨小佩老师上课。起先不敢过去,他看到我好几次,就问我:“你想学,是吗?”我说:“想学。”他说:“好呀,你来呀。”他看我挺认真的,教了我两出戏的身段,是《夜奔》和《探庄》。这两出戏我学了三年左右,暑假、寒假抽空学,边学边练。后来他又教了我“杨宗保穿靠”那段,他说你学点“靠把”戏,背上有了“功”,整个人就挺拔。我便又学了《双射雁》,现在这戏已没人演了。后来我把学戏过程讲给俞老师听,他对杨小佩老师是非常佩服的,说他的身段非常漂亮。那时,俞老师请笛王许伯遒老师给我吊嗓子,我上午在许老师那儿吊嗓,晚上去俞老师那儿拍曲,平时又要跟沈老师上课,时间分配得很紧,但是很开心。学校当时全神贯注培养昆曲班,除了传字辈老师,还请京剧老师,如陈富瑞,来教花脸。学校还请杨畹农老师来教昆曲班学生几段京剧唱腔,杨畹农可是“上海梅兰芳”。

当年老师还要我们学书法、学画画,说这里面都有很多精神在。绘画老师申石伽对我说演昆曲小生就要像竹子一样挺拔、潇洒。这种形象会让你感觉到一种美,一种精神,你应该是挺拔的,又玉树临风那般飘逸。我就喜欢上画竹子,联想到舞台形象,很有体会。

郑培凯:您演的《玉簪记》是我们看得比较多的。《玉簪记》里面潘必正这个角色,我个人的感觉是一种书生的雅,他即使是想要去挑逗陈妙常,表达方式也有一定的蕴藉收敛,您是怎么体会这一角色的?比如说和演柳梦梅有什么不同?

岳美缇:演露骨的调情戏我心理负担很重的。沈传芷老师最早教我的戏是《亭会》,我学得很认真,但我不喜欢它,我觉得戏里这个角色很坏,他昨天看见一个女孩子很喜欢,今天看见另一个女孩子又很喜欢,这怎么解释啊?但是因为他身段很多,就学学身段,后来我一直不大演这个戏,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人物。

《玉簪记》是昆曲的经典传统戏,其中《琴挑》这出戏的重点是“挑”,也就是潘必正不断去试探和追求陈妙常。这个“挑”的分寸很难把握,倘若过头,好像剧场效果不错,但人物就会显得轻薄油滑,像个情场老手,丧失了昆曲应有的韵味。但若演得过于含蓄,情感表达不到位,这个戏又会显得很“瘟”、很“冷”,缺乏情趣和可看性。比如,妙常请潘必正弹琴,两个人需要交换座位,在狭小的空间里擦肩而过时,小生用手肘碰了旦角一下,见她露出一种惊慌羞怯的神情,心下激动不已,这是两人的第一次接触。老师教戏的时候讲,这里潘必正是有意识地去碰妙常,故意试探她的反应。但是,小生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试探,老师没有说明白。我试过几种方式,包括用肘的、用肩的,还有用水袖的。老师一般用的是肩,但用肩的动作幅度比较大,看起来有点过火。用水袖又不容易出效果,观众不一定能看出你是存心去碰她,可能会认为是无意识的动作。对比起来,还是用肘的效果比较好,观众看得明白,台下“哈”地就笑了,又不至于太过火,后来我就一直用肘来演。《琴挑》这个戏,最好不要“挑动”,而要“打动”,就是用内心的真情去打动对方。

《偷诗》那个戏,以前老师不教,因为这出戏被称为“吊膀子”戏、“偷情”戏。以前《偷诗》在文辞表演上有一些调情和露骨的地方,我认为这些有损于他们的爱情。潘必正对妙常的感情应当是至诚至爱的,不能将他演成轻狂的坏小子。妙常的诗词就是她的内心自白,是她对青春和爱情的向往呼唤,“偷诗”就是潘必正偷到了妙常的心。所以我们去掉了那些轻狂举动,但保留了这出戏特有的表演和人物之间细微的亲密动作。我在《月明云淡露华浓》中也谈到,沈传芷老师说《偷诗》这个戏要用一个“轻”字来演,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偷”总是轻轻地,潘必正轻轻地推门、掩门,轻轻地走进去,轻轻地把妙常手底下压的诗稿偷出来,然后轻轻地在一旁赏析诗词。后来我排的时候,越来越体会到,这个“轻”的感觉确实贯穿了整场戏。潘必正偷得妙常的诗稿后,他不能一下子跟她把实情说穿,而要像抽丝剥茧那样耐心等待、细心观察,轻柔地去掉她内心沉重的不安、担忧和由此而来的压力,同时又要机智勇敢地推开她心灵的窗户,以真诚的感情来抚慰一颗胆怯的心。这样才真正表现了潘必正的人品和性格,证明他是值得妙常信赖的良人。

一百个人演《牡丹亭》会有一百种样子,我看过好几个版本的《牡丹亭》,每个人都可以从不同视角、不同形式来排演这个戏。在我排《牡丹亭》失去信心的时候,俞振飞老师鼓励我:女小生有自己的特点,擅长表现如梦似幻的境界,更加细腻。在我们排的全本中,《幽媾》那场戏改动最大,曲牌和唱腔都是新写的。当时这出戏最主要的问题在于,柳梦梅见到这个女鬼,在不知道她是画中人的情况下,就跟她“幽媾”,这对柳梦梅的人物形象有所损害。最好是他先知道她是谁,画中人就是他追求的女孩子,那才可以。当时的男女观念就是那样,正面人物的形象要尽量地合理化。所以我们把这个戏的结构改掉了,也不能用原来的唱词。随着时代的变迁,很多观念都有了变化。在汤显祖的时代,柳梦梅这个书生遇到一个美女就“幽媾”,可能无伤大雅,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人们接受不了这样的情节。

沈传芷老师教《牡丹亭》时眼神用得特别好,他眯着眼睛笑,让你感觉我们都要笑,他教完,我们大家就鼓掌,手鼓着脚还要跺,开心死了。他演的柳梦梅,那个眼神,女孩子看见就要躲,厉害。

郑培凯:您演女小生了,跟您当年同班一起长大的同学,也都接受您做一个小生?

岳美缇:接受的,我们常常一起演。我演的大多是旦角和小生,当他们旦角没人配合演戏时,就希望我这个小生去。但我没学戴胡子的戏,不想学。现在想来,当初学会了,就多会一个行当,你可以教学生,肚子里多一个戏有什么不好?

郑培凯:不过女小生演巾生,更有一种中国传统书生的儒雅蕴藉气质。后来你们剧团排戏的时候也排一些比较大的戏,一些改编的新戏,这种改编会不会有一些创新?您自己要投入一些新的想法吗?排演时有没有遇到困难?

岳美缇:一九九五年是整个戏曲最衰落的时候。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经济发展,很多演员跑去开饭店或做别的事情去了。没人要我们去演出,自己跑出去也没有这个胆量。排了一个《上灵山》,就是猴子戏,口碑也不好,那时候我非常着急,我已经五十多岁了。我就跟很多朋友商量,他们推荐给我一些传奇人物,我一眼看中《司马相如》。后来我就找导演、找编剧,排演了《司马相如》,这个昆剧还得了奖。

在这个戏的整个排演过程当中,怎么将传统和学会的东西运用进去,我觉得是很棒的体验。我也自觉地认识到所有的戏都要演出你心里怎么想,每个人物你不能套。我当时为什么演《司马相如》?我想我演来演去演小生谈恋爱,而《司马相如》的故事大家多数只知道一半,他跟卓文君跑掉了以后到底怎么样了?这个大家不太知道。这段故事还是不错的,这个人物也是大家有所了解的,所以讨了这么两个巧。

郑培凯:所以也要跟许多不同的喜爱昆曲的朋友或者昆曲内行合作。排演《司马相如》,您有没有其他艺术方面的合作者?

岳美缇:有,导演反反复复排,排了好几稿。后来由一位青年导演执导,当时他只有二十九岁,叫卢昂,现在是个大导演。编剧找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大才子郭启宏老师。

郑培凯:有一点很重要,我觉得戏曲的导演,他一定要尊重传统戏曲的一些规律。某些大戏,我不太满意的就是,经常变成某个导演按照他的理念来主导,导演学的又是西方戏剧理论,后果就变成他脑筋在想什么,就叫昆曲演员去演,他体会不到整个昆曲艺术几百年发展出来的最优秀的东西,那演出来看着很别扭。

也跟观众有关,我们现在大多数观众,因为受到电影、电视剧影响,对于昆曲所要展现的审美的境界,体会不太到。观众一般喜欢完完整整看一个故事,传统家喻户晓的故事却没听过。我时常跟学生说,你们应该早就知道戏里的故事了,当你去看戏时,是看表演艺术的,不是去看故事的。你连故事都不知道,你看什么戏?你怎么去欣赏表演的艺术?这种传统戏曲,经过几百年打磨,它在艺术上,特别是表演艺术的追求上,到达了一个巅峰。假如导演完全不体会这个,按照自己现在这个方式去导,还自夸这是“auteur”(主创型导演)的创新,演出来的戏当然不好看。

我不反对创新,但能够创新得好,得先了解昆曲的规律。比如《司马相如》,你们当年真是苦心孤诣,大家一起在创作,这个故事大家大体上是知道的,您演的方式以及找了懂戏曲的年轻导演合作,非常重要。

我曾有过一段有趣的经历,有一个昆曲大戏,请了一个国际知名的外国导演来排,结果这个外国导演倒是很有意思,参与了一段时间以后,说导不了,就走了。他很有自知之明,也很懂传统戏曲有其本身的规律。

所以我觉得昆曲发展,一方面,传统戏跟传统训练要提升;另外一方面,整个社会的戏曲教育与品赏能力也要提升。观众水准提高了,审美境界提高了之后,就水到渠成。我自己个人的体会是,二三十年前在香港,哪里有人看昆曲;后来你们这批昆曲艺术家去了以后,连那些粤剧大佬都来听你们讲,很多年轻人本来是听广东戏的,也都来看昆曲。现在昆曲到香港一般都满座,是一个很特别的现象。所以,可能需要时间,需要不懈努力。我觉得现在大家对于中国传统的艺术比以前重视多了。

您讲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的确没办法,大家想要赚钱,你们剧团那个时候也很辛苦,后来有没有重新排像《司马相如》这样的大戏?

岳美缇:也有,又排了好几个,但是有几个没有很大,很成功的一个叫《班昭》,没有翻来倒去排,当然也排了两稿。后来又请计镇华老师排了一个《邯郸梦》,还拍了电影。

郑培凯:其实大家要有耐心,昆曲能一代一代传承,已经很了不起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时候,昆曲差点没有了。传字辈老师那一代,你们这一代能够传下来,我时常说这是中国文化的奇迹。回想起来,就这一百年,经历了那么多的变化。

岳美缇:喜爱昆曲的曲友也很重要,那时大学办曲社学昆曲,社会上也有曲社,学了以后就演,他们不卖票,就在那些小的茶馆里面演。

郑培凯:其实这就是文化的传承,真的很好。有的时候我们这些在学院里的人,经常靠着文献,靠着书本搞学术研究,往往就不太重视舞台上演出的东西,而舞台演出恰恰是更重要的。不是说剧本不重要,剧本也很重要,研究剧本的演变也很重要,这是大家已经长期熟悉的学术领域。舞台上怎么传承?这是我们现在对非物质文化传承特别重视的原因,现在大家明白,这其实就是一个文化的命脉。

岳美缇:搞学术研究的人,他往往是个体或者两三个朋友一起搞,靠个人的力量,或者两三个朋友的力量,也能把它搞下去。戏曲一定要有一个团队,你有了演员,没有乐队,没有人吹笛子,他上哪去演?有了一个团队,你还得有演出的地方,有了演出的地方还得有人来看。现在整个戏曲不景气,电视、电影、网络冲击很大,剧场也越来越少,本来我们走两条街就有一个剧场,剧场不大,但是功能都有,现在这些剧场都没有了。而且没有昆剧小剧场,现在都是大剧场,可以容纳一千两百个人,观众有时候只坐两三排,你想演员有没有这个勇气去演?老在琢磨会不会待会儿再走掉一些观众。团里的领导也没有这个勇气,你给我那么大的剧场,我们演两天了不起了。戏曲需要小中型的剧场,它的观众不是上千,而是上百。戏曲这个事情既是民间的,又要有政府支持,完全靠民间是撑不下去的。

郑培凯:非常重要,是这样的。我们政府支持昆曲艺术的发展,要不然这些剧团怎么存活?只是我觉得不少民众还不太了解,为什么昆曲是可以代表中国文化最精粹的东西。我想只能慢慢来,努力不懈,让大家理解昆曲是文化国宝。像今天能有这么多人来听讲座,大家讨论昆曲、喜欢昆曲,放到三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我们两个假如在那时谈昆曲,恐怕就是两排人。所以我觉得时间是站在中国文化发展这一边的。

刚才我与岳老师探讨了昆曲小生艺术的传承和创新,最后让我们回到昆曲舞台表演艺术的口传心授的“原汁原味”的问题。虽然议论很多,但是真正进行细致探索的学术研究却不够。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资料不够,文献不足,学者无法深入探究,只能任其众说纷纭,甚至以讹传讹。面对那么多的表演版本,同一出戏有如此处理的,有那般安排的,都说是老师传下来的“原汁原味”。到底哪一个才是“原汁原味”的昆曲传统,就需要累积具体的传承资料,对“戏以人传”的传承人进行个案研究,对每一出戏的身段唱腔的承袭与增益变化,深入调查“原汁原味”在传承过程中的多元一体现象。那么究竟什么是“原汁原味”,是否还有“原汁原味”的昆曲?我们今天的对谈,更加佐证传承的真正意义在于“原汁原味”的精神,而不是拘泥于一招一式。根据演员天赋的不同,对舞台艺术的体会不同,演员会对剧情人物的处境进行深化理解,把自身的艺术体会展现到极致,自然就有各自不同的风格与面貌,但是万变又不离其宗。坚持传统戏曲的表演规范,以之展现昆曲艺术的个人创新,还是在发挥“原汁原味”精神。

本文系郑培凯、岳美缇在新华·知本读书会第九十七期所做对谈,刊发时经两位对谈者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