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字子才,号简斋,晚号仓山居士、随园老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乾隆四年(1739)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历任溧水、江宁、江浦、沭阳知县,凡七年,为官勤勉、清廉,颇有声望。乾隆十四年(1749),辞官归隐小仓山,饮酒对诗,广收弟子,人称“随园先生”。他擅长诗文,倡导“性灵说”,主张直抒胸臆,自出心裁,与赵翼、蒋士铨合称 “乾嘉三大家”,又与赵翼、张问陶并称“性灵派三大家”,一生著述丰富,传有《小仓山房诗文集》《随园诗话》《随园食单》等。
近三十年来,苏州大学王英志筚路蓝缕,经过广泛搜集,先后辑录、编纂、校点《袁枚全集》《袁枚全集新编》,惠泽学林。然而,袁枚交游广泛、撰作繁多,故前述两本全集之外尚有不少散佚之作流传于各种传世文献图集中。南京博物院藏有袁枚晚年书札三则,未见于《袁枚全集》与《袁枚全集新编》。经鉴定,其确系袁氏佚文。为免有遗珠之憾,笔者现依次辑录、标注,并结合文献略作考释,以飨同好。
少陵有“主恩前后三持节”之诗,美严公也。东坡有“三到平山堂下”之词,怀欧公也。簴也先生以严节度之荣华,领欧阳少师之胜地,遭逢隆盛,史册所稀。枚受知最久,不可漫无记述,故属门人项莘甫代绘图献,而首系以诗。
客岁先生赴东越,曾赋骊歌送旌节。为道高轩必再来,春风不过经年别。果然芳讯传江南,一至再至至于三。琼树花开香未谢,甘棠枝上露犹酣。轻车就路程何熟,旧手调羹味更谙。邗江宫殿烟云丽,都是萧何亲手制。何处钧天广乐场,何方夔禹赓歌地。今日真如理旧书,千门万户犹能记。先生敷政何悠游,爱士怜才孰与俦。暂教管子司盐荚,终见陶公督八州。枚也受知三十年,相思难切相逢难。莫道无心向门下,也曾终日望云端。耳听恩荣心辄喜,屈指古人能有几。为把丹青作画图,题遍人间作诗史。十月黄花晚节馨,拟来江上识韩荆。想见扬州二分月,为公添出一分明。前江宁吏袁枚拜撰。
书札后钤“袁枚”白文印、“著手成春”朱文印、“百石山房”白文印。据考,伊簴即伊龄阿,佟佳氏,字精一,号簴也,满洲镶黄旗人。乾隆年间由笔贴式补主事,官至京口副都统、杭州副都统、淮关榷使、两淮盐政、浙江巡抚、工部右侍郎,工诗,能书画,尤善画梅兰。
据《高宗纯皇帝实录》,乾隆四十年(1775)二月,因李质颖升安徽布政使,时任淮安钞关榷使的伊龄阿补任两淮盐政,[1]至乾隆四十一年(1776)十月再回任督理淮安钞关税务。[2]乾隆四十七年(1782)二月,时任粤海关监督的伊龄阿复任两淮盐政,[3]至乾隆四十九年(1784)三月离任。
从题文中得知,伊龄阿此次是从岭南再次回到扬州出任两淮都转盐运使。严武也曾任东川节度使并两度担任剑南节度使,于是袁枚便以杜甫《诸将》(五首)其五中的一句描述严武“主恩前后三持节”之典对比伊龄阿两次出任淮安钞关监督、一次出任粤海关监督、两次出任两淮都转盐运使的经历,并对伊氏履新到任表示祝贺。袁枚还借用苏轼缅怀欧阳修之词《西江月·平山堂》类比以示风雅,且嘱咐素有丹青妙手之称的门生项穆之[4]绘制《平山堂图》相赠为贺。
图卷以平山堂为中心,细致地描绘了扬州瘦西湖的美丽景致。平山堂是瘦西湖一带最高的据点,堂前可眺望江南山色。时人伊秉绶有联云:“晓起凭栏,六代青山都到眼;晚来对酒,二分明月正当头。”图中将平山堂全景概括殆尽,包括隋炀帝所建迷楼故址、杜牧与姜夔所咏二十四桥、欧阳修的平山堂、虹桥修禊的倚虹园等和“四桥烟雨”“白塔晴云”“春台明月”“蜀冈晚照”等瘦西湖二十景。画面中有青山绿水、楼台亭榭,杨柳环绕其间,烟雨朦胧,一派迷人春色。中央的拱桥之上旌旗树立,仪仗恢宏,主人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寓意伊龄阿再度赴扬州出任两淮都转盐运使。画面清新可人,极富象征意义。
《小仓山房诗集》记载,袁枚与伊龄阿的交往大概开始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冬天。彼时,伊龄阿慕名致函求书,云“三十年来久钦学业”,袁枚赋诗呈寄:
淮北牙旗卷朔风,淮南招隐到山中。卅年名姓能知我,一代风骚信属公。乎荅长笺挥倚马,心怜小技问雕虫。缘何卿月当天满,偏照幽栖草一丛。
御李当年有旧恩,曾持手板谒清尘。谁知屏后窥探客,即是天家柱石臣。老去自怜知己尽,书来重见爱才真。何当远泛清江棹,白髪追陪话夙因。[5]
依袁枚介绍,伊龄阿乃曾任江南庐凤道的汉军旗李永标之外甥,青年时代曾在舅氏屏风后得见袁枚,此后便对袁枚仰慕之至,一直有结识袁枚的夙愿。
结合“十月黄花晚节馨,拟来江上识韩荆”一句判断,袁枚题咏应该完成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夏天。在《平山堂图》中,袁枚用华丽的辞藻叙述了伊龄阿的为官之旅。“果然芳讯传江南,一至再至至于三”一句对伊龄阿再度赴扬州为官表达了喜悦之情,并借唐代韩朝宗之故实表达了对伊龄阿履新两淮都转盐运使的殷切期盼。
袁枚拜手,榆村世兄足下:
花朝后二日接手书,知竹士带上一函已经达到,并收到尊大人医案一册、医书六种,欣悉一切,深慰老怀。老人去冬在苏即患五更飧泄之症,灯节时忽变痢疾,为庸医所误,早投参附温补之剂,以至沉闷猖獗,九死一生。刻下三服大黄槟榔,方有起色,然八十衰翁元气大伤,未识今生与足下尚有一见之缘否?思之黯然。尊大人传,病小瘥即行握管撰成,惟是江淹将尽之才、僧虔已秃之笔,恐不足美盛德之形容耳!现已梓入拙集,尚未竣工,先录稿呈上,并缴还令郎诗一册,统希照入,顺问近好不宣。
上巳前一日
外附嵇、孙两中堂墓铭、神道碑二篇,当与尊大人传并列集中者,也希正之。
恰是病中极用心之作,识者必能谅之。
书札后钤“袁枚”白文印、“乙未翰林”朱文印、“尺素书”朱文印。
郑幸《袁枚年谱新编》记载,嘉庆元年(1796)初冬,八十一岁的袁枚在夫人王氏八十寿庆后,旋赴苏州,停留近三个月,至腊月十六日抵归随园。[6]其间,他专程来到吴江,与当地的文化名流交流切磋。回宁后,已届耄耋的他一时病痢,病情到嘉庆二年(1797)正月十六日又为庸医所误而愈发剧烈,至五月三日方才稍安。[7]
从文字内容判断,此札书撰于嘉庆二年(1797)三月初二,袁枚向徐燨讲述了自己因飧泄转痢疾,且为庸医所误导致病情恶化的惨痛经历,同时送呈为徐父所著传记,即《徐灵胎先生传》,并随附“嵇、孙两中堂墓铭、神道碑”,似乎是为了示意徐父之传可与当朝宰相并集。
徐燨,字鼎和,号榆村,别署种缘子、镜缘主人等,江苏吴江人,通音律,工词曲,风雅多情,澄心求道,歌诗自乐,所作戏曲皆写自己所历、所感,著有《梦生草堂诗文集》《写心杂剧》《镜光缘》《双环记》《联芳楼》,还其戏曲集总题《蝶梦庵词曲》。其父徐大椿,原名大业,字灵胎,号洄溪,江苏吴江人,性通敏,喜豪辩,通晓天文、地理、音律、技击等,尤精于医。初以诸生贡太学,后弃,往来吴淞、震泽以医活人,著有《兰台轨范》《医学源流论》《论伤寒类方》等。
约自乾隆五十九年(1794)初冬始,袁枚因时常往返苏、宁之间,遂与徐燨往来密切。[8]是年,他小住吴江,得徐燨盛情款待,后致信申谢:
袁枚顿首,榆村世讲足下:
日前小住吴江,蒙念八旬衰朽、两代交情,饫之以珍馐,贻之以缟纻,宠爱之心,有加无已。即如粉糕一物,因老人一赞而五十里外两次颁来,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除以手加额外,尚复何言?命题《人定图》,业已草草撰成,恐未必能冠群言之首。因李世兄还家之便,即托带上查收。惟《写心杂剧》题词,据足下传论,要裱立幅单条。因老人不能作大字,而一时客邸又无佳纸,容俟少缓,再当寄上也。先此修书肃谢。恭候。
日安!
冬至后十日[9]
因为自己早年便与徐大椿交好,袁枚坦言“两代交情”。嘉庆元年(1796)左右,乾隆六十年(1795)中举的徐燨长子——徐垣以诗拜投袁枚门下。[10]有此渊源,徐燨便邀请袁枚为已故去二十余年的父亲徐大椿作传以图不朽。后来,袁枚专门致信与徐燨商谈为徐大椿作传事宜:
前在吴江,蒙敦三代之交,隆情厚币,重叠颁来,感谢之忱,一言难尽。惟是老人欲为尊公立传者,慕尊公一代豪杰,为之立传,可与拙集中之王侯将相并传千秋。非徒不朽尊公,亦欲借尊公以不朽其自家之文也。意必有奇方妙药,如史册中之华佗、许颖宗,可喜可愕之事,俾我铺张,教人传诵,亦可以启发后学,补救苍生。不料寄来节略,仅取尊公自记数端,而于奇难大证、活人方法,一字不提,想因尊公医案太多,不能记忆故邪?抑薄医为小道,故舍其小者,而存其大者邪?不知古今来,至德要道,莫大于医。神农创之,黄帝、岐伯继之,其救天下万世之功,在尧、舜、皋、夔之上。何也?尧、舜虽圣,不得天下,无能为也。皋、夔虽贤,不遇尧、舜,亦无能为也。若夫华佗、许颖宗之徒,虽僻处草茅,随时随地皆可展经纶而立功德。子贡所谓“博施济众”,孔子云“仁者己欲立而立人”,正此之谓。
尊公一匹夫耳,蒙圣天子两次征召,所以隆宠之者,为其医也,非为其能治水利,能通音律,能解形家言也。君子素其位而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尊公立传,当以医为本主,而将治水、审音诸事附及之,使宾不夺主位,然后可以传吾文,并传尊公也。不然,如华佗、许颖宗诸公,岂舍医外竟无一才一艺之可传哉?史官略而不书,知所轻重故也。二十年前,仆与薛一瓢交好,一瓢亡后,仆欲为之立传,故向其孙寿鱼征其所治医案,寿鱼答云:“先祖耻以医名,故识之。”但寄其晚年与苏抚陈文恭公讲性理、编语录来,欲自附于周、程、张、朱之后。仆始而惊,继而欲呕。因告之,以得千百个之伪程、朱,不如得一个之真华佗、许颖宗也。为此,不为立传,但作《祭一瓢文》,叙述交情。而从此一瓢朽矣,不传矣,岂不可为长叹哉?愿足下一雪此言,将令祖尊公一生救难扶危之案,记忆二三,录出寄来,以便构思奋笔。异日九原相逢,彼此必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也。[11]
袁枚在这里详细说明了为徐大椿作传的思路。书札中所讲的“君子素其位而行”“为尊公立传,当以医为本主”“因告之,以得千百个之伪程、朱,不如得一个之真华佗、许颖宗也”,表现了其关注本真、强调性灵、追求自然、不刻意虚构、求真务实的文学主张。
“不料寄来节略,仅取尊公自记数端,而于奇难大证、活人方法,一字不提,想因尊公医案太多,不能记忆故邪?”“花朝后二日接手书,知竹士带上一函已经达到,并收到尊大人医案一册、医书六种,欣悉一切,深慰老怀。”以上数语说明南京博物院藏《致徐燨书》书于《寄徐榆村》之后。彼时,《徐灵胎先生传》已经完成,袁枚特别告知徐燨即将收录自己的文集并付梓刊行。
袁枚主张以情为本,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文论传记,皆反对“谈心论性,颇似宋人语录”[12]式地宣扬理学及空作高头讲章,同时反对“专引载籍,非博不详,非杂不备”[13]地引经据典、卖弄学问、娱以注疏,要求创作主体抒发真情实感,记事选材得当,写出性灵,别出心裁。[14]因此,从关于撰述《徐灵胎先生传》而引出的若干话题印证了袁枚一生倡导 “性灵说”的文学观念。
嘉庆元年(1796)末至嘉庆二年(1797)初,病中的袁枚依据徐燨寄来的文献资料精心撰写了《徐灵胎先生传》,稍后收录于《小仓山房续文集》卷三十四。《徐灵胎先生传》采用倒叙法,以大学士蒋溥、宫中贵人有疾等两次征召入都之事先述徐氏之逝,然后立传,依次介绍徐氏家世、生平、品德,选录治疗病案,表现徐氏“奇方异治”的创新精神,记叙治水工程,说明徐氏拥有经世济民的才识。在赞文中,袁枚点明徐氏被卓越医技掩盖了其高尚德行,最后追忆自己因求医与徐氏初次相识之情景,文字亲切,情感真挚。[15]因此,他自信言之:“恰是病中极用心之作,识者必能谅之。”
袁枚尺牍短小精悍,书写灵活自由。虽然他不以书名世,但书法灵动清雅、不事雕琢、自然闲适,合乎“性灵说”。简而言之,《致徐燨书》笔致工整,气息清正,与袁枚的气质十分契合。
竹士即陈基,字竹士,江苏长洲(今苏州)人,性耽吟咏,游袁枚之门,著有《味清堂诗钞》。其妻金逸,字纤纤,又字仙仙,江苏长洲(今苏州)人,著有《瘦吟楼诗草》。金逸乃袁枚女弟子,袁枚将其视为“知己”,赞誉其“神解尤超”。金氏去世后,袁枚为其撰写《金纤纤女士墓志铭》,推之为吴门闺秀“祭酒”[16]。
所谓“嵇、孙两中堂”,分别是嵇璜与孙士毅。嵇璜,字尚佐,又字黻庭,晚号拙修,江苏无锡人,官至协办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赠太子太师,谥曰“文恭”。孙士毅,字智治,又字补山,浙江仁和 (今杭州)人,官至吏部尚书,授协办大学士。所谓“墓铭、神道碑二篇”乃指袁枚为嵇璜、孙士毅所作《太子太师文渊阁太学士锡山嵇文恭公墓志铭》《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封一等公孙公神道碑》,均收录于《小仓山房续文集》卷三十二。
余平生不喜释家言,而独信因缘二字,以为可补圣经贤传之缺。又尝读闽人黄莘田诗,而爱之钦钦在抱,有黄金铸杜牧之思焉,然其洒墨挥毫卒未之见也。今年小住扬州,张松园方伯以尊人雪舫观察年谱见示,画像二十四幅,幅幅皆莘田题咏,伏念观察所到处,东瓯、南越,或听讼,或劝农,或赈灾,或祈祷,扬衡含笑,描摹如生。文人学士接其下风者,谁不愿为纂思奋笔,写宣懿美,而何以册中只莘田一老,旁无他人?岂观察之好莘田亦如余耶?方伯宏智辩达,显亲扬名,交满天下,岂无贤士大夫愿厕名于册尾者,何以绝无一人孱入?岂松园之爱随园,亦如观察之爱莘田耶?两先生皆三朝耆旧,今乃乾元初年,才登名场,当日画图时犹是青年之后进,而此时题图时已为白发之衰翁,然可作东汉三贤合传。凡此者,皆缘也,天实为之,岂偶然哉!故欣然而为之加墨,时嘉庆二年重阳前九日也。随园八十二叟袁枚。
书札后钤“袁枚”白文印、“花里神仙”朱文印、“钱唐君”白文印、“的笔”白文印。
据考,嘉庆二年(1797)八月至九月间,袁枚因腹疾而前往扬州求医,寓居张氏园中,还曾访名医王於圣于清江。[17]张氏即张朝缙,字松园,号竹轩,江苏如皋人,乾隆三十七年(1772)捐贡,以同知知闽侯县事,历任厦门海防同知、泉州知府、河南粮盐道、广东按察使、浙江布政使。嘉庆元年(1796)六月署甘肃布政使,稍后缘事解任,因彼时身在军营而未能赴任。
张父张学举,字乾夫,号雪舫,又号南坪,江苏如皋人。雍正十二年(1734)北闱举人,历官长乐知县、古田知县、南澳同知、番禺知县,乾隆二十八年(1763)擢福州知府,次年理榷西河,终于福建盐法道,著有《南坪诗钞》。[18]
张朝缙与袁枚结交较早。据袁枚自述,继张朝缙署任泉州知府之后,袁枚便将张学举诗作编入了《随园诗话》:
如皋张乾夫有《南坪集》八卷。其子竹轩太守,托其宗人荷塘明府索序于余。余适撰《诗话》,为摘一二,以志吉光片羽之珍,其《荆溪》云:“离墨山前路,千林望郁苍。人烟聚茶市,沙鸟绕渔梁。白雨江声急,孤舟水气凉。今宵高枕梦,不减在潇湘。”《不寝》云:“春更隐隐夜迢迢,愁不能祛酒易消。断送落花窗外雨,生憎一半在芭蕉。”《夜出南郊》云:“霜华散白满长堤,堤柳萧萧带月低。树上冻鸦栖不定,屡惊人影过桥西。”《慕园即事》云:“松影平分半窗月,漏声散作满城霜。”《癸酉除夕》云:“要问春从何处到,开元寺里一声钟。”皆可爱也。[19]
文献记载,乾隆四十三年(1778)九月,张朝缙署泉州知府,历时一月。[20]从此,他们往还交游不断。阮元介绍,《南坪集》最初刻于福建,乾隆五十八年(1793)由时任浙江布政使的张朝缙重刊。[21]众所周知,袁枚是乾隆时期的“文坛宗主”,常与贤达雅集酬唱,编诗集、著诗话,天下文士纷纷以投赠诗作选入《随园诗话》为荣。袁枚爱才,也曾在《随园诗话》中推介张朝缙:
张松园方伯不甚作诗,而落笔新颖。见张素云女校书扇上有余赠诗,乃题其后云:“小住青楼醉好春,偶教踪迹落红尘。昨宵月下看歌扇,忽见文星照美人。”[22]
乾隆五十九年(1794)夏,袁枚得张朝缙赠欧式大玻璃镜一面,回函致谢:
枚慕公名久矣!未识荆州,中心倦倦,常恐威凤翔于九霄,闲鸥游于江上。风云天开,沾接无由。不料今春小住西湖,得亲光范,听经论之周密,观气局之恢宏。在粤东闻公之贤,胜于洛下。在浙西闻公之贤,又胜于粤东。当兹圣世,大臣可与公拒手者,其惟秋帆尚书乎?更蒙国士之知,倾衿相待,未投名刺,先辱高轩。每接清谈,便加奇赏,饫以护世城中之美膳,赆以波斯海外之奇珍,重叠恩施,秋储难算。大君子怜才爱士,不图为乐之至于斯!更喜者,枚生平爱镜,喜其爽人心性,一片空明故也。四十年来,所得容成侯,不下二十余面。每至赏花剪烛,煊赫荧煌,自以马书生之愿足矣!忽蒙公以大镜相胎,六尺成方,千形莫匿。方知有空中卿月之光,而爝火微明,不足以为耀也。见丈六金身之佛,而竫人九寸,不可以为长也。感深次骨,喜极难言!辇至苏州,即于虎丘寓中,装立堂上。遍召一时名士,唱韦坚《得宝》之歌。更呼汤桨佳人,窥天女簪花之影。高吟者,挥毫苦索。红妆者,掠鬓争先。还山之后,将使全家同入月宫,拉宾客尽行水上矣。当写诗二册,一以献左右,一以传子孙。衰翁一息尚存,庶不至委君贶于草莽也。兹因钱令家人来杭之便,裁书奉谢,并请周、蒋、刘、陈四夫人玉体金安。[23]
当年四月,张朝缙则为袁枚的《随园雅集图》题咏七律二首:
应与柴桑作后身,无弦琴抚总吾真。江山平远全归书,耆旧东南独结邻。星取闲园俄往事,风清旷世永怀人。剩将一卷留天地,不许龙华换劫尘。
百尺龙门溯大贤,元亭手泽得公传。文章六代凭鉴冶,人物手秋倩墨禅。芝宇□□(按:此处疑缺字)床下拜,尘谈小结静中缘。雪泥鸿印原无迹,名在清凉便是仙。[24]
乾隆三十三年(1768)九月二十日,此时张学举刚逝世不久,张朝缙邀请前武英殿纂修官周升桓依数种文献资料厘定、增补纂成《南坪张年谱》一卷,扼要记述了张学举为学、为官的一生。稍早前,张朝缙还请人制图绘成《张学举宦迹图》册二十四页,描绘了张学举从“鸡窗夜读”到“京兆揭晓”、从“侍官粤西”到“西河理榷”的人生之路、为官之途,彰显了张学举仕学得意、光宗耀祖的人生历程。[25]乾隆三十二年(1767),即张学举逝世的前一年,八十五岁高龄的黄任应邀为其题咏,讴歌事迹,彰显辉煌。
张学举与黄任交情深厚,二人在福建为官期间多有交游,常吟诗聚会,互有唱和。张学举返乡时,黄任赋诗四首赠行,赞颂了张学举在被誉为“海滨邹鲁”“文献名邦”的长乐所做出的功绩,字里行间流露出依依惜别之情:
名邦管领属仙郎,海国蒹葭忆早霜。每度女螺江上望,青山一发是吴航。
落叶黄花满径铺,秋声秋气不曾孤。蓬门斗酒无人到,剩有君诗主客图。
有时吟卷束行旌,贪过茅斋缓出城。乡里皆知使君在,小楼深竹有诗声。
仓皇竹马痛慈乌,河内知能再借无。无数邦人怀旧德,重来不独为潜夫。[26]
作为老友的黄任为张学举题识志书,其中极尽赞美之辞。这也引得袁枚在题跋时感慨:“文人学士接其下风者,谁不愿为纂思奋笔,写宣懿美,而何以册中只莘田一老,旁无他人?岂观察之好莘田亦如余耶?”
题识明确纪年为“嘉庆二年重阳前九日也”。“随园八十二叟”袁枚感叹画中人张学举、题跋者黄任“两先生皆三朝耆旧”,而自己已由“当日画图时犹是青年之后进”变为“此时题图时已为白发之衰翁”,三人同老。其以著名思想家王充、王符、仲长统“东汉三贤合传”比拟张学举、黄任和自己,感慨人生,感喟因缘:“凡此者,皆缘也,天实为之,岂偶然哉!”这里,虽然其自言“不喜释家言”,但他“独信因缘二字”,进而“以为可补圣经贤传之缺”,以此可从某个侧面比较鲜活地反映了袁枚老年时的思想观念。他从回忆尝读黄任之诗入手,进而看其画、绘其事、睹其人、咏其迹,歌颂了张学举其人其事,发人思考。
题跋书写轻松,结体雅致,纸墨相发,可谓才高气清。嘉庆二年(1797)十一月十七日,即题跋撰写完近八十天后,袁枚驾鹤西去。从一定程度上来看,《题〈张学举宦迹图〉》册成了袁枚生命的绝唱。
如今,《张学举宦迹图》册珍藏于南京博物院,只可惜由于历史的原因,袁枚的题跋与画册被人为分离。笔者研读袁枚文字,戏剧性地发现了两者的内在关联,于是将二者结合,使之又变得鲜活起来。这似乎也可以用袁枚“凡此者,皆缘也,天实为之,岂偶然哉”之语来感叹。[27]
注释
[1]参见庆桂、董诰等纂修《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九百七十六,清嘉庆间内府抄本,第34页。
[2]参见庆桂、董诰等纂修《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千○十八,清嘉庆间内府抄本,第13页。
[3]参见庆桂、董诰等纂修《高宗纯皇帝实录》卷一千○六一,清嘉庆间内府抄本,第13页。
[4]参见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六《郡文学项君莘甫墓志铭》,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刻本,第14—15页。
[5]参见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五《淮上榷使伊簴也先生手书索袁枚全集,先生乃故长官李观察永标甥也,衔恩感旧奉寄二章》,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刻本,第26页。
[6]郑幸.袁枚年谱新编[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421-424.
[7]同注[6],426—427页。
[8]同注[6],412页。
[9]王英志.袁枚全集新编·第十七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9.
[10]参见袁枚《小仓山房续文集》卷三十四《徐灵胎先生传》,清乾隆嘉庆刊本,第14页。
[11]王英志.袁枚全集新编·第十五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240-241.
[12]同注[6],73页。
[13]参见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三十《与程蕺园书》,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刻本,第1页。
[14]王英志.论袁枚的散文创作[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8(2):52-58.
[15]同注[6],12—14页。
[16]参见袁枚《小仓山房续文集》卷三十二《金纤纤女士墓志铭》清乾隆嘉庆刊本,第13—15页。
[17]同注[6],429—430页。
[18]参见阮元辑《淮海英灵集》丙集卷三,清嘉庆三年(1798)小琅嬛仙馆刻本,第20页。
[19]参见袁枚《随园诗话》卷十四,清乾隆五十五年(1790)至五十七年(1792)小仓山房刻本,第24页。
[20]参见胡之鋘修、周学曾纂《道光晋江县志》卷二十八,职官志,清抄本,第21页。
[21]同注[18]。
[22]同注[19],19页。
[23]同注[15],176—177页。
[24]参见袁枚辑《随园雅集图题咏》,民国时期邈园丛书本,第28页。
[25]根据南京博物院所藏文物资料卡片信息记载,《张学举宦迹图》册计图二十四页,对题二十三页,末页款识“番禺张南山补图”,钤印“张维屏印”(白文),经鉴定系伪后添,而黄任对题为真。《南坪张公谱》共14页,据周升桓介绍,依张学举自序及番禺麦生先所撰诗谱而缺乾隆三十二年(1767)、三十三年(1768)最后两年之缺而成。由此初步判断,《张学举宦迹图册》创作于张学举生前,大约成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黄仁当年应邀题咏。
[26]参见黄任《秋江集》卷五《送张乾夫归里》,清乾隆刻本,第36页。
[27]依《张学举宦迹图》册宣统元年(1909)小罗浮山馆主题跋可知,袁枚题跋嘉庆以来聚于本册,后为扬州李涤尘收藏。袁枚之后,曾任江苏巡抚的奇丰额也应张朝缙之请题咏七绝二首。或许出于对袁枚书法的喜爱,李涤尘分之与奇跋装裱合卷,后于1978年2月捐赠南京博物院。而《张学举宦迹图》册则早在1963年12月售予南京博物院,遂一直分离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