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林

2024-09-26 00:00:00毓新
参花(下) 2024年9期

状元林离世得非常突然。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人跟平日一样,陪学生上完晨操,进教师灶房与同事一起吃早餐,边吃边听大家聊杂七杂八的事儿,冷不丁双眼一瞪,从椅子上仰面倒下,急送医院救治途中没了气息。身穿随常休闲鞋服,有点旧,有点脏,胡子不曾刮,头发有点乱,黑中有白,白里杂黑,茂密地罩在皱纹四起的脸上。

状元林离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小镇四周山山沟沟的树木,迎风呼啸、放声悲鸣,全国各地的手机纷纷传递难以置信的噩耗。

人们万没想到,这个在校园、在小镇晃荡了数十年的汉子,会以如此匆忙的方式跟大家告别,正像当初人们没料到其貌不扬的他,能跟他及他的状元林一起,让学校及小镇闻名遐迩,让教师和乡亲们扬眉吐气。

1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秋季开学,县教育局给小镇中学分配了一位年轻老师,姓林名茂盛,二十岁出头,体形不高,眉眼不俊,混迹在人群中了无特色的那种。明文规定是来代课带班的,他却在次年开春异想天开带学生搞起了植树。

植树地点不在校园,而在校园外的荒山。

有关林茂盛荒山植树的最初故事,他的学生多年后不止一次向追踪采访的媒体记者讲述过。当时小镇中学的校长姓丁,一位宽厚的谦谦君子,非常理解年轻人的创新行为,不仅支持小林老师在“劳动课”上,带他所在初一年级一个班的学生上山植树,而且默许他们背了学校无比珍贵的窖水浇灌新植的树苗。背水的小塑料壶是临时买的。铁桶从窖里打了水,徐徐倒入塑料壶。初一学生力气不小,四个学生轮换接力,才能把一小壶水背上山坡。

那个春天,小林老师植了二十株白杨树。对,二十株。他自己掏钱从小镇集市买的,苗身笔直,皮白,芽眼暴凸,绿红,小镇人叫它钻天杨。由于窖水的滋润,二十株钻天杨成活率竟达百分之百。遗憾的是接下来的日子,十年九旱靠天吃饭的陇中,两个多月星雨未落,有幸绽出新叶的小树眼看被晒死。校园的水窖行将见底,别说为嗷嗷待哺的小杨树续命,连师生饮用都难以为继了。

学生们给记者的讲述善意地隐藏了一个事实,即由于之前林茂盛用窖水浇过树苗,由于接踵而来久旱无雨造成的校园水荒,个别平日对校长心怀不满的教师趁机发难,攻击他不该纵容初来乍到的个别人为所欲为,浪费公共资源。尤其家在小镇街头的两位,往常贪占小便宜,从学校挑水补贴家用,校长睁眼闭眼得过且过,遇了大旱缺水,明言禁止过几次,遂遭对方怒㨃:有人能往荒山黄土里倒,我们为啥不能挑家里喝?

听得消息的林茂盛,又是惭愧又是悔恨。

只有自行想办法抢救小树苗了,林茂盛说。

幸运的是,所带班的班长张如歌,家也在小镇街上,通过父亲访得一户街坊有半窖富裕的水。林茂盛登门试探,十五元钱搞定十担二十桶,花了他当月近半的工资。利用下午放学的间隙,外加张如歌父亲的出手相助,将二十桶水挑上荒山,小心翼翼给二十株小树下的小坑里各浇了一小桶。渴到疯狂的傻黄土,只允许水影在树坑中扑闪几下,便什么也没有了,空留些许哔剥细响。

等老天后来终于下了透雨,所有树苗的枝叶已全部枯干。

首次植树的故事就如此简单,又赔夫人又折兵全军覆没,只有惨痛毫无悲壮。可首战的失败,没让这个年轻人知难而退,反而刺激他下定决心,自费在荒山脚打水窖,集雨水为下年植树做保障。

2

为啥种树啊,你?小镇人当面问林茂盛。

啥也不为。林茂盛一本正经。就为种树。

您锲而不舍数十年,植这么多树,肯定有远大追求吧?后来的媒体记者,出于职业本能,也不止一次循循善诱。

别无他求。林茂盛冷峻地面对镜头。只求荒山能变绿!

那始终如一的冷峻眼神,始终如一的简短回答,足以说明被问者是个执拗而倔强的角色。是啊,凡熟悉林茂盛的都说,他性格里有股牛劲。就凭这股牛劲,才花费生命中最宝贵的四十年时光,在小镇荒山打了十六眼水窖,种植了三万多株树木。

十六眼水窖的费用,大半是各类捐助,小半是林茂盛的工资支付;除了钱,每眼水窖,都浸了辛劳的汗水及琐碎的故事——这方面,他的弟子多年后做了图文并茂的整理。

打第一眼水窖的时间,是二十株小白杨“全军覆没”的暑假,请了小镇最好的打窖匠王老六。打窖过程中,林茂盛与王老六漂亮的女儿彩云相识,为两人的婚姻埋下了伏笔。

水窖打好的秋季开学,上课,开会,改作业,搞教研,跟自习,上早操……林茂盛和全体老师步调一致。步调不一的,是凡遇天降大雨,别人从室外往室内跑,他从室内往室外跑。戴草帽,穿雨鞋,扛铁锨,跑到山脚水窖边,瞅准山坡涓涓细流,挖土掏渠往窖里导引。

有一次,被大雨淋得太久,感冒高烧,吃药打针无效果,不得不进小镇卫生院吊点滴。

好在那年秋雨频繁,分多次让窖集满了水。沉淀些日子,揭起窖盖朝里瞧,清凌凌倒映了一方蓝天白云,也倒映了林茂盛喜悦的心情。等次年三月,林茂盛又通过校长,协调了所教两个平行班的一百多名学生,又利用劳动课,去那“全军覆没”的山坡植树。

这次一口气植了一百三十株,仍是钻天杨,仍是林茂盛在集市上掏钱买的,只比第一年的稍大些。植一株浇一壶水。等水完全渗入根下,在树坑里敷层干土保墒。

挖掘种植的过程中,张如歌惊奇地发现,头一年晒死的小白杨,竟有一株在根部露出了新芽。这发现让林茂盛大喜过望,仔细察看那顽强可爱的小生命,小心翼翼将旧坑整理,格外多浇了半壶水。看着清水漫过新鲜的嫩芽,一点点往土里渗,林茂盛竟拍拍张如歌的肩膀,轻轻拥抱了他一下。

后来,张如歌在纪念活动上不止一次跟同学讲述这次经历,说被班主任拥抱的那刻,说不清为什么,他心头突然涌起复杂的感觉,有激动,有温馨,也有悲伤。

陇中干渴千年的黄土,只要有水的适当滋润,便一改长久荒芜的颓废,滋生出令人刮目的勃勃生机。

因了这眼水窖的支撑,加上师生们精心呵护及那年比较风调雨顺,一百三十株小白杨竟活了一百零七株,是,一百零七株。夏日凉风习习,羸弱而可爱的绿叶在荒山摇荡,像极了种植者喜悦的心情。

这一百零七株,加上头年死而复生那株,恰好凑够梁山好汉的数目。生性好奇想象丰富的学生,综合各类特征,拿梁山好汉的绰号给小树命名——死而复生的那株,凭经历及资历,被尊为“黑三郎宋江”。

荒山植树二十周年纪念活动,从全国各地而来的同学,聚集在枝繁叶茂的“黑三郎”脚下,反复拥抱它高大粗壮的躯干,举行正式挂红封号,将印有“树王”的锦旗挂在了上面。

3

四十年植树有太多故事,人物事件,血肉丰满,不尽雷同,可水和树苗是贯穿始终的话题。

第二、三眼水窖,仍是林茂盛自掏的腰包,仍请小镇老王出的力,历经三年工夫。树苗的来历,逐渐变得多源,集市买,家长捐,政府部门扶持……种类也分杨树、杏树、槐树、椿树、榆树、柳树及少量松树。每株苗种,都受到应有的珍惜及重视,被分类种在荒山恰当的位置,少数因故没能成活,次年春天及时补种。

荒山坡上,有大集体时代挖掘的痕迹,从低处看,一棱一棱横绕山坡,煞是齐整。小镇人叫它垄沟。垄沟里也曾植过树,年复一年,只由于缺水,存活者寥寥。后来慢慢荒弃,零星活着的也逐渐枯死,垄沟也慢慢被风雨填平,仅剩道道棱痕,如饱经沧桑的额头。

林茂盛植的树,就顺旧垄沟挖的坑。

由性子折腾吧,反正年轻人有的是力气!小镇人说。

乡亲们万没想到,这个教书的小伙竟会在山脚下打水窖,一眼接一眼,更没想到他的那般韧性,硬让大集体时代苦战数年始终光秃的山坡长出了绿色,一点点蔓延拓展。

林茂盛因何爱在荒山上植树,民间曾流传一个版本。当时的中等师范毕业生,大多数会被分配到离家最近的学校,父母兄弟间多方照应。林茂盛既无靠山,性格又倔,不曾求人,才随意被发落到班车都没得通的小镇了。每遇周末,小镇中学所有师生回了家,他独守空荡荡的校园寂寞怕了,为耕心荒才动山上植树念头的。

这说法在社会上流传了很久,林茂盛听了不当回事,后来却遭他渐懂世故的弟子全力驳斥,接着又被校长等人矢口否认。

事实上,最初几学期的周末,有家难回独处校园的林茂盛,确实经常肩扛铁锨在荒山转悠,挖挖这儿,填填那儿,呵护小树茁壮成长。渐渐习惯成自然,即便不是周末,讲台与荒山,成了他的最爱,进教室授课,鞋帮黏糊了黄泥巴,上荒山挖土,双掌残留着粉笔灰。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小镇偏有个无赖,名狗把儿,人见人躲的主儿,有天正好喝了酒,街头搭讪林茂盛,又挖山去了?

由于不认识狗把儿,又闻得酒气刺鼻,林茂盛只冷峻地扫对方一眼,绕道继续走自己的路。狗把儿勃然大怒,牛啥啊,你!紧追其后说挑衅话。

林茂盛又回头,不屑地看看对方,不理不睬进了校园。

狗把儿怒不可遏,将学校铁栅门拍得山响,又喊又叫,正好遇见值周的校长,更污言秽语满嘴喷粪:他一个外乡鬼,牛什么牛!每天拿铁锨四处挖,凭啥啊?挖坏风水谁负责!

校长在小镇工作久了,深知狗把儿的可恶,息事宁人笑脸相劝。狗把儿见状嚣张得不行,声明校长要不处理林茂盛,他便拿铁锨来理论,先铲林茂盛的头,再铲山坡上的树,替小镇人讨公道。

狗把儿说到做到,次日果然扛了铁锨,另纠结几个同伙,聚在校门口叫骂。师生们见了,哪个敢惹?校长情知无法跟无赖讲理,只得找林茂盛试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不咱别再植树了?

林茂盛也烦得跺脚,可荒山植树,与人无害啊,为什么要这样!好汉做事好汉当,他不能连累学校,便私下找小镇领导,找派出所。领导碍于地位,不便出面跟社会混混交涉,责成派出所妥善处理。狗把儿更加得意,根本不怕将事情闹大,索性写信往上告,邮发县教育局,说身为人民教师的林茂盛,眼里了无人民,心中不想教育,藐视职守,擅离岗位,成天在小镇街巷晃悠,在荒山野沟闲逛,严重影响教学质量,云云。

当时电话还很稀罕,教育局立即派人事股长抵达小镇。经多方调查,知道林茂盛被冤枉,可情况特殊,为校园安静,为保护教师,股长与校长沟通,不得不考虑在即将到来的暑期将林茂盛调离县城周边或林茂盛户籍所在地的任何学校。

我哪儿也不去,林茂盛说。就在小镇待着。

人事股长一脸疑惑,你的老家或县城周边,条件都比这儿好——我们是看你为人诚实,被冤枉,才做这般考虑的!

我知道。林茂盛冷峻地看着股长。可我在小镇待习惯了。

4

随后发生了两件事情,让局面得以彻底翻转。

一件是不久而至的中考。林茂盛班里的学生成绩前所未有地棒,初三两个应届班,是林茂盛耳提面命一手教导三年的,数学平均分竟在全县所有初级中学中名列前茅。得知消息的校长顾不得高兴,直奔教育局人事股,要求在行将调动的教师名单中将林茂盛划掉。人事股长明知故问,为啥,这不都是你点头同意的事?

啥也不为。校长一脸憨笑。这初三把关的教师,比旱天的雨水都稀罕,小镇中学好容易冒出这么一位,咋能让他远走高飞呢!

第二件事是林茂盛跟王彩云牵手婚姻。有人说林茂盛之所以心甘情愿受气受累,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调走,就因为心里装了小镇最漂亮的姑娘。有人说美丽的王彩云在众多追求者中最终选择嫁给其貌不扬的林茂盛,是中考成绩恰逢其时地助了力。故事有点饶舌,头绪不无繁杂,可抽茧而出的是,名不见经传的林茂盛摇身一变,于公成了全县闻名的优秀教师,于私成了王姓人的乘龙快婿——王姓可是小镇大户,没谁轻易敢招惹,包括不入流的狗把儿。

打窖匠王老六真会疼姑爷,竟在那荒山脚下新打了一眼水窖,比林茂盛自费的任何一眼都大,作为宝贝女儿的陪嫁。

按理应春风得意的林茂盛,内心其实相当遗憾。他教数学的两个班中考成绩是不错,可大半同学仍没能如愿升入高中,尤其班长张如歌,跟他鞍前马后跑了三年的小帅哥,也名落了孙山之外了。他心里严肃地问自己,是不是植树太耗时耗力,影响了他的学习?

林茂盛也明确向张如歌问过同样的问题。

张如歌被问蒙了,大瞪双眼想了好久,庄严地摇头说,不,是我舍不得老师,想继续在您班里当学生!

林茂盛无奈苦笑,又一次拥抱张如歌,那就来补习吧。

高中招生名额少,初三补习挺不易。两个应届班的落榜生,外加重复补习的,按中考成绩掐尖,大教室挤了一百人。尽管张如歌是最好的班长人选,林茂盛还是割了爱,你就专心学习吧,明年必须考上高中,他说。

植树仍是课余的必选。学生参与,每学期就一两次,仍征得学校同意,仍占用劳动课。补习生年龄大,个头高,两膀有力,挖坑背水效率更高。树苗还是很稀罕,或买或捐,品种杂乱,最多植过二百株。出人意料的是,考入高中不久的李可儿,通过同桌在林业局上班的父亲,联系了适合旱地生长的松树苗,尽管只有五十株,尽管搬往小镇得出运费,却给了林茂盛格外的感动与惊喜。

不当班长的张如歌,植树依然活跃,不仅自己干得流汗,还带动一大帮子同学。他性格开朗,为人友善,有天生的组织才能,尽管补习的效果不尽如人意。

补习班的最大特点,由于相处时间较短,师生间的感情,不像应届生三年那般淳厚。林茂盛很例外,他在小镇共带过十七届补习班,男孩女孩,关系融洽,跟应届班没区别。有人说,是他能真诚平等地对待每个学生。表面冷峻不苟言笑的他,内心非常温柔、细腻和热情。有人说,是他工作勤奋,课讲得好,让学生敬佩。具体例子不胜枚举,网上随便搜一下,怀念文章连篇累牍。

当然更有人说,是因为植树,是四十年植的三万多株树,扎根在荒山土壤中,也扎根在学生成长的心田上。

可惜的是,张如歌没能考上高中,补习三年没能考上。没考上高中的张如歌不得不选择外出打工。应届三年加补习三年,六年相处,情真意切,含泪告别,林茂盛给弟子资助了路费。两年之后,张如歌打工归来,掏钱在荒山脚打了一眼水窖。

先后在荒山脚打了六眼水窖,张如歌是所有学生中的唯一。

5

彻底解决树苗问题,是第十年的事情。

那时候,山坡上已经成活了两千多株树,尽管种类很杂,高低不一,可窖水滋润出的一片绿,在小镇荒凉的背景上,醒目且养眼。正好上任不久的林业局局长下乡考察,被林茂盛挡在了小镇街头。

这是他第七次跟林业局谈树苗的事儿。前六次,都是局长安排项目办的人员接待的他。他们态度热情,记性特好,每次答复如出一辙:全县三十个乡镇加县直单位,每年三月都集体植树,树苗供不应求;你的种植属个人行为,已破例给过五十株,绝不可能增加了。

第七次即最后这次,林茂盛终于成功了,借助山坡那片绿。新任局长被挡在街头,心里原本相当恼火,可听完林茂盛简短的诉求,便临时改道视察了山坡树林,视察了山脚的水窖,随即非常爽快地答应,从今往后,林业局不仅满足林茂盛每年的树苗需求,而且派车将根部带了泥团的树苗送到小镇。

林茂盛盯着局长,冷峻的目光含了感激,却什么话没说。

那小伙,说话少,干事多,真不容易!局长感叹。

大会小会,局长发出灵魂拷问:全县范围,年年植树年年没树,优质苗种浪费了多少,成活率却远赶不上小镇一位中学教师的个人种植,究竟因为什么?

林业局提供树苗的举动触发连锁反应,不久,小镇政府也慷慨解囊,利用省级“121”集雨工程项目,给了荒山脚三眼水窖的指标,打窖位置由林茂盛选择,质量也由他负责把关。据林茂盛的学生后来总结,林业局及镇政府的出手,不仅是有形的物质支持,更是无形的公共援助,使林老师的植树变得越发名正言顺了。

中学校长更顺势而为,每年植树时节,组织全校师生参加。

面对镇领导及学校的援手,林茂盛仍没太多的话,尽管冷峻的目光中满含了感激。他紧抓最佳的植树季节,利用能利用的所有课余,扛苗、挖坑、挑水……忙得不可开交。

那般不善言辞的老师,能站好讲台,能上好课、教好学生吗?小镇领导深感怀疑。

小林就那么个人,嘴拙心热,很受学生爱戴呢!校长解释。

对。林茂盛妻子王彩云,也屡次替丈夫鸣不平,别看他外表冷得像个糙汉,心其实热乎细致得很!

王彩云的话最具说服力。婚后的日子,她跟丈夫情投意合,非常甜蜜。尤其在她怀孕后,林茂盛无师自通,端辣喂酸细致入微。说到这儿王彩云脸红了,没透露太多细节。夫妻住教师宿舍,最初占一间,做饭睡觉都在其中,后来生了儿女,实在挤不过,校长想法又腾了一间。王彩云娘家院大房多,屡次要两人入住,都遭林茂盛婉拒,说住校园,方便教学,也方便看管树林。

认真教学之余,林茂盛确实尽往山上跑,尤其周末及假日,带了妻子儿女上山,巡视领地的君王一般。山坡的树木越植越多,在深浅不一的山沟间,绿得如平仄的诗行。平仄的诗行中,闪现夫妻俩挥锨劳作的忙碌身影,也传出他们的儿女及小镇其他孩子的欢声笑语。为此,中学老师结合林茂盛的职业写诗文赞颂,兹录对联一首:

荒山扶植树峥嵘 浓荫绿了小镇;

彩云侣伴林茂盛 桃李遍及神州。

6

植树造林二十年,又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外出打工的张如歌混成了老板,虽不是腰缠万贯那种,却侠肝义胆找小镇政府,自掏腰包,请技术人员反复测量,在前绕小镇的小溪上游夯筑土坝,将溪水引上了班主任植树的山腰。溪水尽管在天不下雨的日子细如蚯蚓,可日积月累聚入山腰水泥封盖的大型水池,通过塑料管泵吸四面八方浇树。

泵吸浇树技术,也用到了所有水窖上,植树一下轻松方便多了。

溪水成功入池那天,正是柳絮纷飞的四月,小镇中学历届学生代表一百二十多人从各地汇聚,与中学在读、在教的全体师生,小镇镇长等受邀嘉宾及不请自到的小镇居民,共同参加由张如歌发起并组织的植树造林二十周年纪念。他们先绕山坡树林巡视了一个多小时,最后驻足于最早植树的地方,为首年成活的那株钻天杨树披红加冕,为二十年植树做空前总结。

纪念活动决定成立校友护林小组,利用张如歌家在小镇的优势,推举他担任组长,负责联络协调今后与植树有关的所有事宜。中学校长尽管换过好几届,却异口同声接力,支持林茂盛植树。小镇居民自发加入育林护林行列的也越来越多。

林茂盛在纪念活动上仍旧低调。照本宣科读了简短讲稿,连续只重复一个动作——鞠躬,重复一个词——感谢,向小镇乡亲、向所有师生、向受邀嘉宾,尽管他的目光仍旧沉静冷峻,真诚友善。

一个人植一棵树并不难,难的是二十年如一日,在荒山枯沟植活了一万多株。学生代表紧扣活动主题,争先恐后分享回忆,每段回忆都浸透了汗水,浸透了感动。

纪念活动是标志,植树迈过里程碑。

二十周年纪念后数月,又锦上添花般发生了另一件事。小镇初中考入县第一中学的刘鹏飞,经过三年潜心苦学,在新一年高考中破天荒勇夺全省理科状元,尤其数学成绩,不是由于自己疏忽错失一选择题,几乎斩获了150的满分。在如潮的媒体采访中,刘鹏飞感恩高中代课老师的同时,不忘初中班主任林茂盛,说自己数学方面的特长,得益于林老师几年前培养的浓厚兴趣及打下的坚实基础。

那时正是各高中生源大战引爆的关键节点,县第一中学制作了“状元培养基地”的牌匾,敲锣打鼓高调送来,同时将“状元恩师”的锦旗挂在了林茂盛办公桌前。闻风而动的记者蜂拥而至,经过数天采访挖掘,见报文章连篇累牍,数《小镇中学的状元林》影响最大。

《小镇中学的状元林》通过不断转换视角,报道林茂盛勤奋耕耘杏坛,中考成绩长期出彩,为县域内首个高考状元的诞生立下的汗马功劳,同时展示他业余植树荒山,数十年初心不改,带领历届优秀弟子绿化家乡的感人事迹:写人写林结合,树人树木并重,将小镇中学及全体师生,全方位展示给了外界。

“状元林”被赋予双重意义,既指一个人——状元教师林茂盛,又指一片林——林茂盛跟状元弟子种植的林木。

人们非常认可这个命名,校内校外四处叫响。

7

县城几所高中围绕林茂盛的明争暗斗,并非从他的弟子刘鹏飞勇夺高考状元那一天开始。历年中考不俗的成绩,让林茂盛在业内小有名气,不过之前各高中只是随缘般暗争,此后变为功利性明抢了,通过县教育局,通过小镇中学校长,通过林茂盛本人及妻子王彩云。

拥有高考状元敬重的老师,是生源大战最重的砝码。

林茂盛不配合,摇头拒绝,明朗坚定,什么解释也不说。

真是怪人啊。太多人很不理解。高中那平台,县城那环境,对个人发展,对孩子上学,比落后封闭的小镇强百倍!

为提升个人业务,为方便孩子上学,太多同事削尖脑袋往县城调动。实在调动不了的,也在县城买了商品房。日渐向好的日子,让人变得越来越娇贵,乡下孩子考入高中,不少父母放弃打工,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提供可口饭菜,保证优质睡眠。林茂盛偏不。他不仅自己不调动工作,一直住小镇中学宿舍,尽管那宿舍由土坯屋变成了砖瓦房——王彩云见缝插针养了两盆花,生机盎然姹紫嫣红,为拥挤的空间平添了意趣,而且在儿女读高中后,坚持让他们在学校住,在学校吃,住学生公寓,吃学生大灶,只在方便上城的周末,跟妻子不定期看望一次,提供必需的生活补给。他的举动非但没影响儿女成长,反而培养了他们的自立自强,在以优异成绩考入大学后,潜心课业之余,勤工俭学,把家中给的生活费省了下来。

同事们羡慕夸赞,林茂盛付之一笑。生活上,他是最能将就的人,舍得在荒山花钱植树,舍不得给自己添置新衣。

当然,林茂盛是并非一味沉迷植树的主儿,事业上有独特想法,通过自学考试提升学历,是全省该类考试数学专业最早的本科生。

林茂盛性格方面被太多人非议的拙于交际、不善言辞,一点没有拖累他的教学,相反成了课堂特点,简练,不黏糊,不拖泥带水。用学生的话说,句句咬在数学的牛脖子上,咬在学科的关键痛点。

听过学生幽默的评价,林茂盛苦笑摇头。教学是遗憾的艺术,他一直在自我反思,课堂反思,周反思,学期、学年反思……几十字,几百字,成千字,四十年写了八大本。这些根植课堂的文字,虽无一星半点在报刊发表,却被同事、被历届学生翻阅,牛皮纸封面换过好几次。

多年以后,县教育展览馆收藏了这些笔记。

其间有个插曲不得不说。状元林突遭盗伐,九株成材的钻天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镇派出所雷厉风行破案时,狗把儿正在邻镇集市上拿卖树的钱大吃二喝。林茂盛得知情况,主动上门,申请民警从轻发落,只责成其在伐树的地方补栽新苗。

从此,狗把儿成了小镇最积极忠实的植树及护林人。

每年寒暑假,当林茂盛携带妻儿回老家,狗把儿站在校门外相送,反复叮咛要陪父母多住些日子,他保证状元林万无一失。边说边拍打自己的胸脯,恰如当年寻衅闹事时拍打铁栅校门的样子。

林茂盛瞅着对方,冷峻的目光含了信任。可在老家住不多久,他又固执地提前返校了。看那拖家带口穿街而过的样子,连狗把儿都清楚,林老师放不下小镇中学,放不下他的状元林。

8

太多变化,在四十年的流光中悄然发生。

适龄儿童逐年减少,乡村初中陆续撤并。奇怪的是,小镇中学的生源始终向好,即便教育政策调整,禁止办初三补习班后,全校三个年级六个平行班,仍能招到近三百名学生。

小镇人说,因为状元林啊!

状元林的存在,不仅吸引了周围的生源,也吸引天空的云朵,夏季响雷的日子,不时会有偏雨从云朵降落,了无冰雹的那种,滋润了高原小镇,滋润了万物生机。

小镇人说,因为状元林吧!

小镇乡亲自发植树的越来越多,小镇单位组织造林也越来越多。无论造林的阵容多么强大,林茂盛喜欢按自己的节奏,带自己的学生,在自己营造的绿色地盘边忙碌。

人们早已习惯、认可且尊重他的性格,预留合理而足够的空间,只在邻近的荒山劳作。四十年工夫,状元林与小镇人植的树,或呼应,或纠结,或肢联,绵延为绿色的整体,清爽了整个小镇。

因为这难得的清爽,凡有省市级领导考察,小镇成了县级政府的首选。不经意间,沿途的路面被拓宽,被硬化,使原本落后闭塞的小镇,一跃成为交通最好的山乡,吸引越来越多的行人过往,集市迅速火爆,生意日渐向好。

全是因为状元林啊!小镇人说。

大家的语境中,状元林指人,还是指树,小镇人自己都难以分清了。

国家乡村振兴战略实施后,又由于状元林,荒山所有呼应、纠结和肢连成整体的树木,被划归县级重点绿色示范区,成立林场统一管理。林场的命名,沿用“状元林”三个字。

小镇也荣幸地成了乡村振兴示范镇,享受政策及项目扶持。

镇领导担心林茂盛居功自傲不好说话,提前约请沟通,得到的答复却出乎意料:只要对树林好,对小镇好,怎样都行!

面对记者的新一轮采访,林茂盛实在是烦了,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说,我只是普通教师,利用业余时间,跟学生植了几棵树,有啥没完没了宣传的!

您是优秀教师,记者当面更正。耕耘杏坛四十年,育得桃李满天下——与更多优秀教师不同的是,您教学之余植这么多树,在小镇,在学生心底植下永恒的绿色。

无论如何开导,林茂盛硬不配合。

他的沉默寡言,不喜张扬,让记者遗憾。

张如歌等人发起成立的“校友护林小组”,也与时俱进,更名为“状元林促进会”,在民政部门注了册。仍由张如歌当会长,其职能也跟以前相同,联络小镇中学校友,协调促进状元林种植和养护。

这个民间组织,五年小庆,十年大庆,为团结凝聚校友,为状元林成长,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新成立的“林场”及“促进会”中,林茂盛拒绝充当任何角色。伴随时光流逝年岁增长,他的性格好像随和了不少,与人交往,话明显多了,冷峻了大半辈子的眼神,也带了温暖的慈祥。只一样无法改变,喜欢按自己的节奏,扛铁锨,带学生,到荒山植树,尽管不当班主任好些年了。

也仍喜欢抽空在状元林转悠,散步,散心,看风景。乡亲们街头巷尾与他相遇,友善地打完招呼,远远目送那熟悉的背影,谈论跟状元林有关的话题。

小镇人口头锤炼中,“状元林”意义被不断丰富完善,借助状元林面积的持续扩展,借助状元林有关的人和事的持续涌现,远远超越了这个词最初产生时的内涵和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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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中所有的变化,莫过于人生的易老。仿佛转眼之间吧,沧桑刻满了一代人的脸庞,风霜染白了一代人的双鬓。

林茂盛跟王彩云,无法抗拒地成了爷爷、奶奶及姥爷、姥姥。王彩云反复权衡,不得不丢下结婚后从未分离的丈夫,远赴大城市帮儿女带孩子了。临行前实在放心不下,劝丈夫请假跟她一起走,毕竟五十八九岁的人,除非自己情愿,不仅可以不带班,也可以不代课,退居三线的阅览室、图书馆等岗位了。

林茂盛的头摇得啊,毫无商量的余地。

王彩云太了解丈夫了。热爱课堂的他,仍坚持教初三数学,一节不落,一节不含糊;热爱植树的他,也放不下规模空前的状元林,每周得察看好几遍。情知劝不动丈夫,她不无生气地抱怨,马上退休的人了——难道办完手续那天,你还赖在校园,赖在小镇不走!

林茂盛愣愣瞅住妻子,不知怎样回答。

王彩云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一语成谶。

从大城市奔丧而来的王彩云及一双儿女,撕心裂肺恸哭几场,冷静考虑仔细分析,毅然决定将亲人埋在小镇,选了半山坡“树王”脚下那块地,能遥望校园的绿荫小塆中。

下葬那天,县委书记和县长闻讯到场,坚持不致辞,不讲话,只作普通追悼者致哀。全国各地赶来的弟子,不,是林茂盛四十年培养的三千弟子的代表,小镇中学的在校师生,小镇所有乡亲,全体参加追悼会的,眼含热泪默然站立,在如泣如诉的哀乐中,看亡人入土,看吊车在主事人嘶哑的吆喝下,移来一块巨型大理石碑。碑上刻了“状元林”三个大字。

这三个字,是张如歌等同学跟亡人家属,反复商量后敲定的,尽管他们心间涌动着万千言语,可能刻上石头的,只这三个字最恰当。

按理,老天应洒几滴雨水才是,至少也该乌云密布的。可执拗了一辈子的亡人,仰面苍穹,恰是艳阳如炽、万里无云、了无雨意的晴空。众目含泪关注下,那块石碑终于被安放妥当。三个鎏金大字,在石碑上熠熠生辉。

石碑四周的山沟,整个状元林迎风悲鸣,拥抱新起的坟茔。

作者简介:毓新,本名张明,甘肃会宁人,高级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散文发表于《朔方》《飞天》《小说月刊》《中国青年》等杂志,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女儿谣》、长篇校园小说《绿如蓝》。部分作品被收入中学生各类试卷。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等。

(责任编辑 王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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