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天,男人消失了。”
薇拉是一名30岁的单亲妈妈,独自带着6岁的儿子杰在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的贫民窟里生活。多年来,孩子的父亲不知所踪,来自异乡的薇拉只能靠接洗衣服的零活以及到处借钱,方能勉强养活自己和儿子。
肯尼亚是整个非洲大陆上单亲妈妈比例最高的国家之一。2013年,由两位加拿大社会学家开展的实证研究显示,大约有60%的肯尼亚女性在45岁之前可能成为单亲妈妈。
在这个经济发展迅猛的东非国家,像薇拉这样的单亲妈妈数不胜数。从社会底层的贫民窟女性到精英阶层的白领、金领女性,从二三十岁的年轻女性到已经当外婆的老年女性,单亲妈妈以各种样貌密集地存在于肯尼亚社会之中,甚至因为人数众多已然成为一个当地人习以为常的群体。
“你和一个男性交往了两个月,然后你怀孕了。可是两个月并不足以充分认识这个人。后来你们分手了,你就成为单亲妈妈了。”一位内罗毕的年轻艺术家丽兹说。肯尼亚是未婚生育比例最高的非洲国家,大约有30%的肯尼亚女性在未婚状态下生育了孩子。
和很多现代都市一样,在内罗毕等地,越来越多情侣选择同居,而非正式的婚姻。社会价值观上对性与婚姻剥离的包容、婚姻的高昂经济门槛、个体对婚姻制度的抗拒等因素,使得同居成为越来越多年轻人的实际选择。
同居在当地还有一个耳熟能详的俗称—“来,我们住在一起(Come-we-stay)”。根据2018年肯尼亚人口健康研究中心与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等机构合作开展的一项调研,在25—34岁已建立亲密关系的肯尼亚成年人中,高达87%的男性和72%的女性处于同居关系中,而只有8%的男性和19%的女性处于婚姻关系中。
广泛的同居,加上避孕措施不到位,以及经济状况不稳定等因素,使得年轻女性未婚生育的状况也变得普遍,可是男方却得以轻松摆脱父职的“束缚”。一位单亲妈妈玛丽表示:“有些男人告诉你,在你们结婚前必须先和他们生一个孩子。(但是)如果你生了,他们就逃跑了。”而不少女性生孩子是希望男方同意结婚,可现实常常事与愿违。虽然,怀孕的确促使了一些情侣走向婚姻,但仍有大量非正式亲密关系以失败告终,女方由此成为单亲妈妈。除了感情破裂等个人因素外,当地高额的彩礼也使得即使一些男性想和怀孕的伴侣结婚,却依旧被婚姻拒之门外。
在所有未婚生育的女性中,最弱势的当属未成年妈妈。2022年肯尼亚家庭人口调查显示,在15—19岁的肯尼亚女性中,有15%已经怀孕或生育,该比例在贫困社区则更高。温迪是肯尼亚社会正义组织的一名社工,专门负责未成年妈妈群体的帮扶工作。据她介绍,当地未成年女孩早孕的成因有很多,包括性侵犯、早婚以及贫穷等因素。举一个令人心碎的具体情况,在内罗毕的贫民窟里,一些女孩子仅仅因为买不起卫生巾而和男人睡觉。
在15—19岁的肯尼亚女性中,有15%已经怀孕或生育。
除了上述情况外,还有少数肯尼亚女性因社会压力而陷入自己并不真正想要的怀孕之中。同中国一样,肯尼亚女性也面临着“最佳生育年龄”的压力。20多岁是女性最具“生产力”的时期,且生育并发症的风险较低。此外,一些肯尼亚年轻女性还面临着周遭环境对其生育能力质疑的压力。
肯尼亚单亲妈妈协会创始人安吉丽娜说:“有些人说这是同辈压力的结果。当所有同龄人都有了孩子,人们开始指责她们不孕不育……所以她们会去诱骗一个男人,只为了怀孕并证明她们是有生育能力的。”
除了未婚生育外,肯尼亚已婚女性因婚姻破裂而成为单亲妈妈的情况也数不胜数。正如本文开头薇拉的情况,“男人消失”是最常听见的无奈解释。
奈奥米是一位年近半百、身材圆润的女性,生性开朗的她总是能为生活中的一点小事乐得哈哈大笑。她也是一位单亲妈妈,靠着给有钱人家当帮佣,独自拉扯三个女儿长大。20年前,丈夫不辞而别,她说:“男人跟别的女人过了,就不管自己的孩子了。”
Facebook上可以看到不少女性自豪地标记自己为“母亲”而非“妻子”。
实际上,在传统的肯尼亚社会,父亲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可是当今的肯尼亚男性似乎越来越无心或无力承担父职。内罗毕大学的社会学家肯·奥科博士表示,虽然实际情况颇为复杂,但大量单亲妈妈的出现仍应主要归咎于不负责任的男性。他说:“女性常常因为不负责任的男性而陷入婚前怀孕的困境,但这些男性不愿承担责任,他们总是消失不见。也有的男性结了婚,却在孩子出生后不知怎的就收拾行李离开了。”
在众多的单亲妈妈中,也不乏主动离开男人、选择独自养育孩子的正能量案例。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克拉克在研究中便发现,一些肯尼亚女性因为丈夫饮酒过多、未能提供经济支持或对她或他们的孩子施暴而勇敢地将丈夫赶出家门。
肯尼亚基贝拉贫民窟某公益组织创始人、时年81岁的单亲妈妈特里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与其在婚姻中当奴隶,不如选择自由。”这是她一直对身边女性说的一句话。
半个多世纪前,已经是四个孩子母亲的特里毅然选择和不负责任的丈夫离婚。之后,她独自将孩子们抚养成人,每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当然,特里也是幸运的。从偏远小村庄到城里上大学,从自己摆脱糟糕的婚姻到成立公益组织支持更多单亲妈妈,她始终独立、坚强、勇敢。同时,她也获得了许多社会资源的支持和帮助,方能一步步走向更自由辽阔的人生。
在女性主义日益增强的当下,也有越来越多的肯尼亚女性积极拥抱单亲妈妈的身份。Facebook上可以看到不少女性自豪地标记自己为“母亲”而非“妻子”。一些女性在Facebook上时常发布自己孩子的照片,而个人资料里仍显示为“单身”。
同时,一些女性主义者也呼吁反对污名化单亲家庭,因为有些双亲家庭的孩子比单亲家庭的孩子过得还要糟糕。一位肯尼亚单亲妈妈互助社群的页面上写着:“一个有毒的父亲对孩子的伤害,比一个缺席的父亲更大。”
虽然像特里这样将四个孩子培养成才的故事非常励志,但在一个仍为传统父权制的社会里,肯尼亚单亲妈妈的日常境遇还是充满各种挑战的。
文首提到的单亲妈妈薇拉便总是面临着各种压力和烦恼。下半年儿子杰就要上小学了,薇拉正发愁学费要从哪里来,毕竟自己洗一整天衣服的收入(250先令,约合人民币约14元)还不到孩子一学期学费的1/10。除了经济困顿外,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孩子在贫民窟生活,还不得不面对切身的安全风险。薇拉租的铁皮屋紧贴在贫民窟的主路边上,晚上有好多流浪汉在门口晃荡,她总是担心有人会破门而入。
通过多年的追踪调查,加拿大社会学家克拉克副教授指出:“肯尼亚单亲母亲往往在经济上处于不利地位……我们发现单亲母亲与更严重的贫困密切相关。就算一些单亲母亲幸运地找到了有薪工作,她们也很难找到可靠的育儿帮助。”
对于生活和工作上的重重困难,单亲妈妈们也在自己的社会网络中积极寻求帮助,她们最常求助的对象是自己的女性亲属和邻居。
奈奥米的二女儿也是一位单亲妈妈,育有两个学龄前的女儿。身为外婆的奈奥米主动扛起了养育两个外孙女的责任,以便二女儿可以在中东安心地工作赚钱。奈奥米出去帮佣赚钱时,她便将两个外孙女托付给村里的一位修女照顾,她会支付一些工资。
此外,当地还有一些单亲妈妈和自己的姐妹互助养育孩子的案例。安妮和安格是一对漂亮的双胞胎姐妹,两人都为单亲妈妈,都育有一儿一女。姐妹俩在内罗毕的贫民窟里合租了一间铁皮屋,六人同住。有了妹妹安格在家照顾孩子、打理家务,姐姐安妮得以找到一份在市区酒店里做清洁的稳定工作,月收入能覆盖六个人的日常开支和孩子们的学费。
除了个体间的互助之外,肯尼亚政府和社会各界也给予了单亲妈妈群体一些具体的帮助。肯尼亚单亲妈妈协会提供的支持性服务包罗万象,包括孩子托育、职业技能培训、小额贷款、家庭咨询、法律援助等各个方面。
社会正义组织的温迪自己也是一名单亲妈妈,在六年前伴侣意外过世后,陷入抑郁的她被邀请加入了该组织的单亲妈妈互助小组。与相似境遇的女性们相互交流、彼此支持的过程给了她极大的疗愈力量。在小组里,她也学到了很多知识,使得她日后有能力成为该组织的一名社工。
特约编辑 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