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秦书八体”;“虫书”;花体字;名实
一、前人对“虫书”名实的评述
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对“秦书八体”的名称进行简单的罗列,将“虫书”归于“八体”之中,并未对“虫书”的实指、应用及风格做分析。《说文解字·叙》云,“自尔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1]1313,“及亡新居摄,使大司空甄丰等校文书之部。自以为应制作,颇改定古文。时有六书……六曰鸟虫书,所以书幡信也”[1]1317,指出王莽时期的“新莽六书”有一类为“鸟虫书”,用来“书幡信”。秦汉文字有密切的承接性,由上文可见“秦书八体”的“虫书”到新莽时期已经成为鸟虫书,二者大抵是一类,可以通过汉代的鸟虫书的特征推出秦代虫书特征。“幡信”在汉代实际属于符信的一类,而“幡”字泛指旗帜,书写材料多为丝、帛。
“秦书八体”中的“虫书”的名实到底为何?学者多有论述,对虫书的名实研究,基本分为两类:其一认为虫书或鸟虫书为装饰性文字之说(因为虫书或鸟虫书都指装饰性文字,所以合并论述);其二认为虫书非装饰性文字,而是手写体文字。唐兰:“春秋战国之际,就有鸟虫书,大都用在兵器,鸟形跟虫形的图案,往往错见。一直到汉代的瓦当和印文中还常见。”[2]春秋战国之际,鸟虫书多见,文字有繁式及简式,大抵应该类似《王子匜》《蔡公子加戈》《蔡公子果戈》《王子午鼎》一类铭文。“错见”指一种错金或错银工艺,大抵是工官所处理的。唐兰先生所指的汉代常见鸟虫书是《潘刚私印》《永受嘉福》一类,这一类比战国时期的大部分鸟虫书要更具排叠性及方整性,通过分析可知,唐兰所指鸟虫书为装饰性鸟虫书。裘锡圭:“在一部分春秋中晚期的金文里,出现了明显的美术化倾向……这些加鸟形、虫形等纹饰的美术字体,也有人合成为鸟虫书。”[3]裘先生论述的鸟虫书也是有装饰性纹饰的花体字(图1)一类,他还指出这种装饰或许是有意为之。春秋早期至战国中期这段时间的铭文,大多继承了西周晚期金文风格,即字形整饬而线条化、平直化严重。后来六国出现了有美术化及装饰化倾向的花体字,这一部分文字应该是在相对规范的篆文基础上改造的。除了以上几位学者,还有华学涑、容庚、丛文俊等先生也持虫书或鸟虫书为美化装饰的花体字之说。对于虫书非装饰性花体字的怀疑除了曹锦炎在《鸟虫书通考》中的记述之外,还有启功、李学勤、徐学标的相关论断。
二、“秦书八体”的“虫书”非装饰性文字
以上部分学者从“虫书”为装饰性花体字角度论述,是广义上对鸟虫书的综合论证,主要基于春秋战国时期的装饰性花体字。“秦书八体”的“虫书”是否为春秋战国时期带有虫形、鸟形或笔画弯曲、盘旋一类风格的装饰性文字呢?可以从以下几个角度分析。
(一)从秦文化的风格及文化背景看
从相关资料看,早期秦文化的中心区域在陇山以西、甘肃东南部礼县及西河地区(西垂地区)[4]。从地理位置看,这个区域位于黄土高原、甘南草原与陇南山区,南边至秦岭余脉及巴蜀雄山,北有沙漠,东北有陇山。秦人的活动空间较为封闭,加之古代交通不便,秦国自然处于较为孤立的状态。因为此地为周故地,所以秦人不得不在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去继承周文化,这也导致秦国在文化上趋于保守。这种保守的风格及审美日积月累,至秦始皇时大致保持。这种继承周文化又保守秦文化的态度,体现在秦的物质文明与文化艺术中,文字自然也不例外。王国维曾指出:“秦居宗周故地,其文字犹有丰镐之遗,故籀文与自籀文出之篆文,其去殷周古文反较东方文字为近。”在文字及书写风格上,秦很好地继承了周文化或籀文,这是东土各国所不及的。从出土的书法资料看,无论春秋时期的《秦公簋》(图2)及《不其簋》《秦公钟》一类铭文,还是战国时期《石鼓文》或秦权、虎符文字,以及简率的俗体篆文、手书秦隶墨迹,其风格都趋向正统及保守,没有奇特及诡异的用笔或结体,很好地体现了对西周书风的继承。秦始皇兼并六国,将规整的小篆定为官方正体。不是秦人不敢突破自己去变化,而是长期以来形成的文化特质很难被外来文化冲击,而秦始皇要消除异形文字,使得这一正统而保守的文字被保留与发展起来。
反观六国,它们彼此联系紧密,文化交流频繁,相对开放式的环境及信仰促进了鸟虫书的发展。鸟虫书一度流行在楚地。地处长江流域的楚国,经济发达,国力强盛,思想活跃,与北方及东方各国都有密切的联系。楚国自古崇拜凤鸟,楚国文字中出现大量凤形、鸟形。而吴越自古信奉龙、蛇,吴越文字中出现大量龙、蛇形。这些修长字形讲究律动,如楚国文字以纤细婀娜及曲线律动作为审美标准[5],呈现出一种弯曲修长的文字造型特点。在春秋战国时期,各诸侯国思想活跃,百家争鸣,形成了儒、道、墨、法等学派。尤其是老子与庄子的道家学派,崇尚奔放、自由,反对战争,影响颇为广泛[6]。道家思想的这种浪漫、自由特质为艺术提供了创作的活力,而书写极具个性且用笔颇为诡异的鸟虫书、虫书、鸟书等大抵在此时盛行。道家浪漫自由的思想与带有虫形、鸟形,笔画弯曲的鸟虫书完美契合,如虫书作品《王子午鼎》《王子匜》铭文,鸟书作品《蔡侯产剑》及《越王勾践剑》(图3)铭文等。这一类装饰性文字是花体字。从书法艺术角度看,花体字讲究的是装饰性与形式感,它将文字进行图案化处理,有极具装饰性的图案效果:或结构对称、体势纵长,或笔画弯曲回环,增加饰笔处理效果等,婉转流丽而诡异多变。这种形式化的极致追求,颠覆了西周中晚期及春秋早期金文规整化的正统结体,在书法用笔上往往增加没有实际作用的饰笔。道家这种相对自由、浪漫并充满幻想的精神正是这种装饰性鸟虫书发展的原动力。
秦国与东方六国在地理位置及文化背景上极具反差。试想,在与东方各国接触并不多的情况下,如此保守的秦人如何能突破传统周文化的束缚来接受这种诡异且充满幻想的鸟虫书呢?秦系文字一直朝着一条规整化的方向发展,而六国书风演变则越来越个性化,这种诡异的鸟虫书风是完全背离秦系书风发展路线的。通观出土的秦系文字资料,从先秦至秦无一例这种风格的鸟虫书出现,或许这种装饰风格的鸟虫书在秦系文字中是不存在的?而“秦书八体”中如何会有一种背离自己文字系统的“虫书”呢?笔者以为,“秦书八体”中的“虫书”并非指战国时期六国所用的线条诡异的虫形、鸟形花体字(装饰字)。
(二)从“秦书八体”的性质及鸟虫书的工官制度看
“秦书八体”是史学童的两项必修内容之一,而“虫书”位列“秦书八体”,自然也是必修的。张家山汉简《史律》云:“史、卜子年十七岁学。史、卜、祝学童学三岁,学佴将诣太史、太卜、太祝,郡史学童诣其守,皆会八月朔日试之。”[7]又云梦睡虎地秦简《内史杂》云:“非史子也,毋敢学学室,犯令者有罪。”[8]由此可见,只有史官的子嗣才能在专门学校学习相关知识,目的也是子承父业或考取史官。“秦书八体”是与课试取士密切相关的,是考取史官的门径。秦汉时期的史官主要从事文字书写工作,包括对典册、文案、制度等相关文书的整理、传抄。
历史上,关于工匠与工官的记载较为明确。《尚书·康诰》及《左传》中记载的“百工”及“工”,大抵是优秀的工匠或者工匠管理者工官。西周时期手工匠人成为国家的雇员,隶属于司空管理。《国语》中有“工商食官”之说,手工业者必须按照官府的规定和要求从事生产。《周礼·冬官考工记》记载:“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春秋时期,原来依靠官府生存的百工平民化,工官也逐渐失去管理职位。在《论语·微子》中,孔子曾谈到当时鲁国宫廷乐工离散的状况:“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随着百工平民化,这些百工游走于列国,更加自由地发挥并展示自己的技能。战国时期,铸刻工艺非常成熟。随着文字载体的丰富,工匠不仅要设计好器物的造型,还要发挥文字的装饰性功能,满足审美的需求。带有装饰意味的鸟虫书出自匠人或者优秀的匠师、工官之手,他们大多是被雇用的,大多没有官位,更没有品级。而“秦书八体”的“虫书”是考史官的必修内容,史官与工官或百工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工”与“史”从事的工作不一样,“工”更多从事器物的制作与设计工作,还包括对制作材料的选择、配比等,“史”更多的是从事文字的书写记录的工作,二者所属的部门、工作的内容及录取的方式均不一致。所以,“秦书八体”中的“虫书”并非指六国所见带有装饰意味的鸟虫书。
三、“秦书八体”的“虫书”为特殊用途的篆书
六国装饰性文字在秦系文字系统中未被发现,大抵有几种原因:其一是秦始皇在统一六国之后,“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消除六国异形文字,这些装饰性文字在秦时被废除了,所以秦时未见Yu2vCimQxMVq5tA1Xd7kKg==;其二是这种装饰性文字违背了秦文字保守正统的发展体系,过于诡异和张扬,过分追求美化与装饰,自然不符合秦文字发展规律,所以未被采用;其三是六国的鸟虫书很多是铸刻在兵器上的,秦始皇时“收缴天下兵器”并销毁,以求天下安定,这种行为也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六国装饰性文字在秦国的传播。
汉初,制度与文化承袭秦制,依然很难见到六国鸟虫书。在西汉中期及东汉时,与之相类似的文字开始出现,在印章及瓦当中可见。如《永受嘉福》瓦当文、《熊得》印文、《潘刚私印》印文等。这种装饰性文字在秦时未见而汉时可见,大概有两种原因:其一是从秦始皇统一六国至秦国覆灭时只有十余年时间,历史很快进入汉代,六国遗民中有百工,也有百工的后人,他们有的精通鸟虫书的书写或镌刻,于汉代传播这些技能,所以汉时有跟六国相类似的鸟虫书出现;其二是汉代工匠也学习了这样的手艺或技术,自己能够胜任。这时鸟虫书风格相比六国有了变化,更符合时人的审美。文字是不断发展的,且都有顺古趋时的特点,鸟虫书在汉代有其时代特色是不可避免的。汉时所见鸟虫书继承了六国鸟虫书风格,这与“秦书八体”或秦文字没有关系。从秦文字的发展体系及风格看,“虫书”极有可能是在秦篆书的基础上生成的,或大篆或小篆,或大小篆相结合,西汉晚期《张掖都尉棨信》这一类风格的字体比较符合此风格特点。
结语
“虫书”之“虫”字本义,许慎《说文解字》云:“虫:一名蝮,博三寸……以虫为象。凡虫之属皆从虫。”许慎所言的“腹”之形态似乎就是柔软、弯曲、扭动,而段玉裁注云“虫篆象卧而曲尾形”,虫书得名非因虫形,是因弯曲而有律动的线得名。六国多有装饰性“虫书”的例子,如《王子匜》铭文的书写即附加虫形,但是这种附加虫形不多见,多数“虫书”是通过笔画的形态来表现的,如笔画柔软、盘曲如蝮虫扭动,或刻意拉长笔画并加以缠绕,以表现虫形的抽象特征。“秦书八体”的“虫书”或许正如启先生所言,是手写体一类,是一种特殊而实用的篆体字,“秦书八体”中的“虫书”是装饰性花体字的结论是不能成立的。对“秦书八体”中“虫书”的具体发展及风格演变的研究,还须借助更多的材料进行补充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