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行”而“性”

2024-09-25 00:00:00陈依迪
读写月报(语文教育版) 2024年7期

《狼》是部编版初中语文教材七年级下册第六单元中的一篇文言文,选自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狼三则》的第二则。在《狼》的语文课堂教学中,教师常从屠户的角度出发,依照情节线索将文章内容概括为“遇狼——惧狼——御狼——杀狼”,并结合创作背景知人论世。千篇一律的教学背后,充斥着知识点的堆砌和情感体验的缺失。在课文的人与动物争斗的场景中,我们可落脚于何处,走向何方?

狄尔泰认为,生命之流是某种独特的、永远也无法完全还原为概念的东西。为理解个体,他提出了生命解释学的方法,亦即“体验-表达-理解-解释”[1]。结合语文教材文本,体验是解释者的起点,生命解释后的意义获取为解释者的终点,此方法为教材解读提供了新的视角。

一、追复体验:“行”之表达

狄尔泰认为,“体验乃生命之自我展开”[2]。作为解释者,应用自我生命来体验,并“进入”创作者的生命。在蒲松龄创设的《狼》的场景中,人物为屠户和两只狼,故事发生的时间为夜晚,地点是野外。作者将视野聚焦于人物的动作和状态,描述两狼想方设法追赶屠户,夺肉饱餐,反遭屠户杀身的事件。文章这一特点要求解释者在体验中想象整体环境、感受故事氛围,方能捕捉表达。

“表达分为语言的表达、生命的表达和行为的表达”。[3]生命的表达指无意识的姿势、表情等;行为的表达指有目的的活动;语言的表达指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文本故事中,屠户和两只狼的表达主要集中于行为的表达,即两组人物的行为均抱有目的。整理文中屠户的行为表达,总结为晚归、投骨、复投、顾野、奔倚、弛担持刀、暴起、劈、毙、行、转视、断。整理文中狼的行为表达,总结为缀行、得骨止、仍从、又至、并驱、眈眈相向、径去、犬坐、目似瞑、意暇甚、洞、入以攻。对比两组人物的行为表达与作者的事件描述,可提取出“行”这一关键行为。

《说文解字》将“行”解释为“行,人之步趋也。从彳,从亍”。“行”的本义为行走,仅关注“xíng”这一读音,可引申为离开、出动、行为、行程等含义。《狼》的文本中,屠户和两狼之“行”可概括为故事发生的初步“行动”、故事中各异的“行走”和整段故事“行程”的结果。

二、生命理解:洞见三“行”

创作者采取多种方式来表达,促进自己与解释者之间的交往和理解。由于表达的多样性,理解层次亦呈现多样化和复杂性。对《狼》的理解,可从三“行”入手,对人物与人物、自我与人物加以观照,探求生命背后未见的整体关联。

(一)从时间和地点看“行动”

故事开场,一个“晚”字点明屠户归家、两狼出动的时间,一个“远”字说明了屠户的卖肉地和家之间的距离。“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屠户因今日生意兴隆而晚归,担子中的肉被抢购一空,唯独剩下几根骨头。关注行为表达,需要思考屠户为何如此晚归。其余店家也许早已物尽人去,而直到天色已晚,屠户才尽力卖光今日的存货,完成任务。为维持生计,他或许日日如此晚行,甘愿早出晚归。夜深人静,屠户只身踏上回程的路,走在黑夜里,乌云不时地遮掩住月光,使人不寒而栗。在这样的情况下,“途中两狼,缀行甚远”。屠户家附近人烟稀少,难做生意,他只得挑着担,长途跋涉至好做生意的卖肉地。早晨,他迎着朝阳,在这段路上怀着信心与期待,面带微笑,盘算今日会有多少收入;夜晚,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在这段路上计算肉量,为明日的生意做好准备。

紧接着,转而思考夜晚出行的两狼,当其他动物都在洞穴里入眠时,两只狼为什么选择出行?因为它们今天实在是运气不好,一只兔子都没逮着。饥肠辘辘的它们抱着一丝幻想与希望,在树林里、在道路旁寻觅许久。由此可见,两狼选择夜晚出行的原因是为解决温饱问题。

(二)由动作和方法析“行走”

文本中,屠户展现出多种行态:用骨头诱骗狼时的“忽止忽行”,狼穷追不舍时的“奔倚”和“暴起”,毙一狼后的“欲行转视”。

在晚归途中,屠户遇到两只缀行甚远的狼,神色紧张,心想自己会不会因此丧命,于是“投以骨”作缓兵之计。但这一做法只止住了一只狼。屠户“复投之”,另一狼止而第一只狼又跟了上来。与之前回程途中的自己相比,屠户此时的脚步忽止忽行,内心的恐惧愈演愈烈。遇到危险时,人的本能便是逃生。回头看到麦场中苫蔽成丘的柴火,屠户眉头一皱,抓住了眼前保命的可能性,“奔倚其下”,拿起武器自卫,仿佛在说“你们别过来,我有刀”,说明他内心想脱离困境之急切。发现一狼径去,一狼目似瞑后,屠户两眼睁大,眼神坚定,毅然“暴起”。这一突然的行为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他在极端恐惧时刻寻求自救的勇敢。成功以刀毙一狼后,屠户“方欲行,转视积薪后”。在极端恐惧下,屠户即使已成功杀死一狼,也依旧神经紧绷、小心谨慎,关注身边、身后是否留有危险。这些行态将屠户的动作和方法展现出来,使解释者能充分体验人物的表情和心理活动。

两狼亦展现出多种行态:为成功觅食的“晚行”,欲擒故纵的“缀行”和认为屠户会妥协的“并驱”,想凭借计谋得到肉“径去”。为方便获取食物,两狼选择夜深人静之时而非光天化日之下。觅食途中,两狼闻见屠户身上带着的肉香,欲擒故纵、缀行静待而非鲁莽行事。此时,两狼认为屠户在人数上占劣势,自己在威慑力上占优势,此战得以取胜。当屠户投以骨、再投骨后,两狼认为屠户在慢慢妥协,下一步便会投以肉,便不达目不罢休,并驱如故。等待毫无成效后,两狼凭借默契筹谋划策,“一狼径去,其一犬坐于前”,引诱屠户。故事虽以屠户的行动开启,但两狼的行态并非跟随屠户行态而发生。前期处于后方的两狼在执行取肉方法时成为行动的主要人物,与屠户的形态相互串联。

(三)以状态和结果判“行程”

在屠户与两狼斗智斗勇的过程中,两组人物呈现出相似的状态。晚归远行时,屠户拖着疲惫的身子,为谋生持续着日复一日的劳作。在途中遇到两狼且无法摆脱时,屠户从“惧”转变为“大窘”“恐”。与两狼斗争时的屠户暴起,此时心跳加速,最终杀死两狼。而两狼遇见屠户时,从先前觅食时的轻松转变为认真,静待时机饿狼扑食。得骨止后又至,两狼内心依旧想食肉,步步紧逼,追赶屠户求肉。看到屠户拿起刀,两狼感受到了威胁,眈眈相向。而后假寐的前狼故作放松,实则小心谨慎地周密计划、协助配合、实行计谋。藏在洞中的后狼亦警惕着屠户的一举一动,伺机出动。被屠户识破后的两狼在劫难逃,尸居余气时内心惨淡。

故事犹如一幅幅连环画,将两组人物的状态呈现而出。屠户从松了口气到害怕恐惧、精神紧绷,两狼从轻松到谨慎、屏气凝神。相似的状态之下,两组人物的结果却有所不同:屠户此行心惊胆战,收获胜利之“行”;两狼费尽心思,终得失败之“行”。

三、生命解释:观“行”论“性”

理解生命表达时遇到陌生之处,为解释提供了前提[4]。解释的过程需要解释者调动生命的不同方面,包含认知、情感和意志。凭借解释者生命的整体力量,来把握自身与创作者创造社会和历史的能力,在解释的作用下理解生命整体的各个部分,进而理解生命整体。

(一)回归本性:因“急”而行

屠户每天早出晚归,前往离家尚远的地方做生意以维持生计。平日里,他急于生活,和其他人一样为赚钱养家而奔波,此为人生活于社会的本性。在此次返程中,他偶遇两狼,害怕死于狼口,此为人的求生本能。两狼在夜间出行,等待着猎物的到来,是为满足口腹之欲,解决温饱问题,体现动物的进食本能。对两组人物来说,这两个问题为其当前所“急”。两组人物的出发点都是因“急”而行,是遵循本能、回归本性的体现。解释者应看到人物作为独立个体的特点,方能在把握原始个体形象的基础上搭建双方的联系。

(二)透视品性:“行”中见智

故事中,屠户的行态呈现为“忽止忽行——奔倚——暴起——欲行”。忽止忽行投以骨体现聪明机智;奔倚至覆盖成小山似的柴草堆中体现善于斗争;面对假寐的前狼突然跳起,以刀劈狼的脑袋体现敢于斗争;杀一狼后正要上路,转到柴草堆后面发现另一只狼正在柴草堆里打洞,体现小心谨慎。两狼的行态呈现为“晚行——缀行——并驱——径去”。两狼选择夜晚出行,体现把握时机;跟随屠户求肉,紧跟着走了很远,体现顺应天性;得到骨头后仍不放弃,继续紧跟,体现坚持不懈;想出计谋后装模作样地径去,体现团结协作。屠户和两狼外显的行走之态中蕴含着内在的品性。一一对应的品性整合而成便为“智”:两狼初见屠户时,并未轻举妄动,而是紧紧尾随,后想出取肉的计谋引诱屠户,足以体现其机智;屠户以投骨的方式引开狼,奔倚至柴草堆躲藏,后识破两狼的计谋,足以体现其智慧。

(三)往至神性:审“智”度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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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难解难分、待机而动的情况下,智取成为优于武力的选择。对屠户而言,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对象——两只狼,遇见未知的情况——被两狼尾随,内心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人数的劣势和实力的悬殊致使其惧而大窘。对两狼而言,眼前的屠户亦为未知的个体,看到屠户拿起屠刀,立刻集中注意力。双方即使内心不安但都未自乱阵脚,均“智”于沉着冷静。三次交锋中,屠户抓住了两个时机:用柴草堆做掩体和发现后狼。正是因其四处观察,寻找有利于自己的条件,才得以摆脱愈发紧张的局势。两狼亦抓住了两个时机:尾随时前后配合和利用柴草堆引诱敌方。双方在交锋的过程中仔细研究并估计时势的特点和变化,均“智”于审时度势。除此之外,屠户还“智”于捷足先登。狼并非不如屠户聪明,而是屠户善于观察,发现了正在柴草堆里打洞的另一只狼,行动敏捷由后行动,砍断后腿将狼杀死。

四、意义获取:化归切己之“性”

于解释者而言,可见的生命表达是解释的对象;理解把握的生命心理为解释的依据,即为什么这样表达;解释时设身处地、身临其境,体验创作者写作的结果,便为解释的结果。基于此,把握生命过程中各个部分的关联,能获取意义,甚至再造经验,产生为我所用之义。

(一)主题形成:急中生智,快人一步

《狼》选自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社会的黑暗,讽刺了官僚、土豪劣绅欺压百姓,文中的狼正成为了他们的化身。语文课堂教学中,教师多将《狼》的主题总结为“作者讽喻像狼一样的狡诈恶人终食恶果,同时赞美屠户勇敢机智的斗争精神”。然而,解释者不应执着于将屠户和两狼的结果上升为双方的智慧高下,认为狼只是表面强大的纸老虎,不如人聪明,而应发现并分析屠户和两狼共有的特点。当屠户被两狼尾随并无法摆脱时,处于求生本能,他呈现出惧而大窘的状态;当两狼看到屠户弛担持刀时,眈眈相向,呈现出谨慎警惕的样子。无论是人还是狼,面对威胁自己的势力时都会小心翼翼。即使内心均有软弱,双方并未选择屈服或退缩,而是想方设法达到自己的目的,笼罩在软弱之外的是勇敢和坚毅。面对紧急情况,双方都会发挥智慧,作出自己的选择。

对比分析屠户“胜利”和两狼“失败”的结果,可以发现屠户的胜利是因快狼一步。因此,通过解释屠户和两狼的本性、品性和神性,可以形成新的主题——“急中生智,快人一步”。当遇到紧急情况时,回忆、分析情况并找寻原因,从而形成解决问题的应急方法。平日里也应积累沉淀,多学活用,发现他人未想到的,快人一步,胜人一筹。

(二)群文阅读:蒲松林的《狼三则》和《毛大福》

教材文本选自蒲松龄《狼三则》中的第二则。解读第二则产生新主题后,可分析另两则人物之“行”,并进行群文阅读。第一则中,屠户为摆脱狼,将肉挂在钩子上,把钩子挂在树上,第二天发现狼的上颚被挂肉的钩子刺穿死亡。抛开对狼的贪婪本性的揭露,此文本还存有诸多可解释之处。与第二则相似的是,屠户因狼尾行数里而惧,狼因屠户示刃而少却。对比状态,双方面对威胁均有软弱之处。屠户没有办法,为保全自己的性命,将肉挂在树上,狼看到屠户的空担子便停止脚步。对比选择,双方均懂得取舍、各退一步。屠户遇到狼原本是一件危险的事,最后却能卖狼皮发了一笔小财。狼能饱餐一顿是一件好事,最后却因未注意钩子而死。对比结果,则体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道理。第三则中,屠户跑进田间休息处躲藏,把伸进草帘的狼的爪子皮割破,用吹猪的方法使狼身膨胀,得以摆脱危险。狼用锐利的爪牙攻击屠户,屠户凭借巧妙高明的策略制服狼,双方各有所长、用尽其才。帘外的狼不知帘内的情况,贸然将双爪伸入草帘反遭压制。帘内的屠户不知帘外的情况,抓住狼爪用力吹后,感觉狼不怎么动便出去看。若此时狼是假装不动,屠户的结果便茫无所知。对比结果,可提取出未看清形势不可轻举妄动,应待机而动、三思后行。三则故事中,屠户和狼都有软弱之处,结局都是屠户通过“智”取战胜了狼。而三者之“智”不同,第一则中的屠户“智”于退,第二则中的屠户“智”于快,第三则中的屠户“智”于勇。借鉴解读第二则之法,分析人物之行,因“行”而“性”,可提取多样的主题。

在汉民族文化中,“狼”是野蛮邪恶的化身。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对“狼”形象的描绘多是表现它的本性,也存在一反常规的创作——《毛大福》[5]。《毛大福》中的狼知恩图报,成为具有人情味的主角。蒲松龄笔下不同作品中的“狼”呈现出各异形象,同一作品中的“狼”亦是立体的。《狼三则》中的“狼”恐怖而智慧,第二则中的两狼揣奸把猾,亦呈现出把握时机、顺应天性、坚持不懈、团结协作的品性。人是按照自己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想象来描写动物,赋予动物以意义的[6]。蒲松龄笔下“狼”形象的立体,其他动物的各具其面,映照出那个时代“人”形象的多面,亦体现蒲松龄多样的视域:追求自由爱情、批判科举制度、揭露残暴统治。人物与人物形象各异,解释者应积极发现单一人物形象的多面,不拘泥于既定的常规的理解与解释,才能获得全面的感悟和意义。

(三)走向课堂:教学设想

《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提出,“整合学习内容、情境、方法和资源等要素,设计语文学习任务群”[7]。情境的设置,意在为体验提供条件,以提高学生的课堂参与度。指向语言表达,则可创设“制作《狼》的连环画”的情境,并提出四个任务:初定连环画的篇幅(即文本可绘制几幅图画);选择画本封面(即选择最能表现狼和屠户特点的一幅图并说明理由);撰写注释(即阐释封面及图画内容的细节特点);撰写编者按(即抒发心中所想)。连环画的情境创设并非意味着学生必须使用画笔、画纸完成图画作品,导致语文课变成美术课。可借助言语实践,配合想象与联想,同步指向思维能力、审美创造力的培育。

教材与教学需要通过活动连接,如“以己类人”活动:如果你是狼,你会采取什么战术,过程中要注意什么?这一活动使学生身临其境、换位思考,把自己当作故事场景中的狼或屠户深入体验,感受原始人物之“行”的特点。又如“故事续写”活动:如果你是取胜的屠户,结束战斗后你会有何感想,如何前“行”?引导学生在体验水深火热的战局后总结所思所得,畅想未来。

情境创设与活动设置引入课堂教学,学生能够以“体验-表达-理解-解释”的方法为指导,循序渐进,寻找他人生命背后的整体关联,获得切己的意义。

注释:

[1][3][4]卢云昆、朱松峰:《以生命把握生命——狄尔泰哲学方法论初探》,《世界哲学》,2010年第4期,第136页,第137页,第139页。

[2]金惠敏:《生命与意义:论狄尔泰的“体验”概念与间在解释学》,《文艺研究》,2022年第2期,第37页。

[5]樊庆彦:《<聊斋志异>中的虎狼王国》,《蒲松龄研究》,2006年第2期,第74页。

[6]陈国恩:《<狼图腾>与“中国”形象问题》,《天津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第117页。

[7]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制定:《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22年版)》,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2页。

(作者单位:宁波大学教师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