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表征与政治本相

2024-09-24 00:00马慧
广西民族研究 2024年2期

【摘 要】中华文化是一个整体性一体化的精神体系。古往今来,国家以民俗叙事的方式与民间社会进行着情感交流与话语对接,形成了大小传统礼俗互动的文化权力网络。庙会作为一种官民范畴的“过渡地带”,沟通联结着国家主流社会,它以“三皇五帝”信仰、宗庙祖先崇拜、佛道教化为基础,推动着国家上层建筑与民间社会的交流互动。国家通过伞式结构力量自上而下的扶植、改造庙会叙事传统,构建起标准化的国家正祀体系;民间以蜂窝式结构力量重构信仰,促成了民间自下而上的信仰国家化。在文化与政治的统合下,庙会叙事塑造社会群体认同,凝聚爱国情感,重构集体意识,为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价值体系发挥重要作用。

【关键词】庙会叙事;政治整合;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二元社会”结构

【中图分类号】C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24)02-0103-0011

【作 者】马慧,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博士后。北京,100081。

大小传统之间存在一种文化的联结,是以象征国家意旨的正统文化与民间通俗文化相互联结的内在机制整合社会,建立起地方与中央同一性的文化—权力网络。[1]13大小传统的统合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础,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发挥现实价值的内在诉求。习近平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明确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源自于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2]优秀的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和文化基因,是连结中华儿女的精神纽带,是构建中华民族文化认同价值体系的根脉。因此,“树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和中华民族形象,增强各族群众对中华文化的认同”[3]是当前民族工作及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重要任务。

庙会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已有数千年历史,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文化活动,深刻影响着社会群体的价值取向。因此,古代统治者极力掌控、改造地方信仰,使其融于国家系统,为己所用,形成政治认同的文化—权力网络。同时,地方士绅也积极倡导,将民间信仰纳入国家信仰圈,促进了民间信仰的正统化。在二者共同努力下,使得庙会成为官民范畴的“过渡地带”,既承担着国家的在场意义,又是民间社会共有、共享的文化活动,突显着“共同体”的旨趣。时至今日,有着数千年历史积淀的庙会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然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象征,承载着中华儿女共同的历史记忆,凝聚着各族人民的精神力量,肩负着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重任,是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根基。

一、记忆追溯:庙会叙事生成的历史脉络与政治逻辑

庙会作为代表国家意识的主流文化与民间小传统之间内在沟通、联结的“过渡地带”,肩负着官民之间、中心与边缘之间共同文化认知、政治认同的重担。大小传统互动的规律已经表明,大传统要实现与小传统的整合,必须建立文化的纽带。[4]庙会作为一种文化过渡的枢纽,通过古代社会原始信仰、祖先崇拜和佛道教化等社会活动的历史记忆将“共同体”的意志嵌入群体生活,建立起社会成员的公共记忆,形成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历史根基与文化底蕴。

(一)根祖记忆:庙会叙事起源于“三皇五帝”原始信仰

庙会发轫于最初的原始神话,以“三皇五帝”为主的原始信仰是其滥觞。这一原始信仰是中国远古文化与精神传统的活化石。时至今日,庙会已被看作中华文明的典范之一。它的传承与发展是千百年来中华民族共同的选择,承载着中华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彰显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

“三皇五帝”各界对“三皇五帝”的说法不一,本文以伏羲、女娲、神农为三皇,以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神话传说合理解释了人的由来,为早期人的信仰提供了话语框架,使其被广泛崇奉,并形成庙会祭祀。伏羲制嫁礼、创八卦、为罔罟,创制中华文明,后世建陵庙、办庙会以示祭祀。其中,河南周口淮阳区太昊伏羲陵庙会祭祀最悠久繁盛。据记载,春秋有陵,汉建祠陵前,三国曹植拜陵写赞,唐太宗“禁民刍牧”,后周世宗“禁民樵采耕犁”,宋太祖置守陵户、定祭祀规格,明清时期更是多次修缮、组织祭奠活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党和政府重视这一中华文化符号,成立了羲陵保管委员会,国家领导人还曾视察调研。[5]今时今日,依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太昊伏羲祭典形成的太昊陵庙会,每年吸引众多海内外人士参与祭祖盛典。2008年太昊陵庙会一日客流达825601人次,创下吉尼斯世界纪录,成为全球“单日参与人数最多的庙会”。[6]伏羲信仰历史悠久,信众遍及世界各地,伏羲已经成为了中国人普遍认可的民族始祖、文化标识。与伏羲齐名的女娲、神农许顺湛分析神农与炎帝所处时代,认为二者存在时间大致重合,应为一人。参见《三皇五帝解读》,载于《重庆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等华夏先祖也因对中华文明的贡献被中国社会广泛认可,成为了中国根祖文化的重要元素。每逢庙会时节,祭祀者人山人海,盛况不言而喻。三皇文化深深扎根人们的内心,牵动着群众朴素的家国意识,成为凝聚海内外炎黄子孙的文化之魂。

炎黄子孙的自称不仅源于“三皇”传说,也含“五帝”史说成分。尤是五帝之首黄帝整合诸部,统一华夏,被奉为华夏先祖,受中华儿女世代尊奉。黄帝去世始,诸部公祭活动不断,并逐渐制度化。据记载,周威列王时,“秦灵公作吴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7]1364,汉武帝“北巡朔方,勒兵十余万,还祭黄帝冢桥山”[7]472~473。之后各朝公祭愈发宏大,祭典愈发隆重。明清时,中央掌控黄帝祭祀权,并将其纳入帝王祭祀系统,[8]273~274有清一代二百六十余年间祭祀黄帝陵多达三十余次,为历朝之最。[9]118近代危机之际,更是极力号召炎黄子孙的文化、身份认同,黄帝祭祀如日方升。1949年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后,黄帝陵祭祀受到海内外中华儿女的广泛眷注。每年黄帝陵祭祀庆典隆重,成为“中华第一大典”。据统计,2015年由河南省政府、国台办以及全国侨联联合举办的黄帝故里祭祖大典在全球实况转播下,点击率过亿。[10]习近平在2015年考察陕西时也明确“黄帝陵是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黄帝庙会作为中华民族传统和中华文明传承,其衍生的文化内涵与精神动力启迪着炎黄子孙对中华民族的认同。“五帝”之颛顼、帝喾创九州、定节气,承接中华文明,赓续华夏根源,亦被后人惦念,立颛顼帝喾陵祭奠。据陵内《流芳百世》碑记载,“自大唐立庙以来,国有大庆,即隆祀事,历代如斯,迄今未艾”。[11]在华夏文明进程中的尧舜作为古昔圣王,更是文人推崇的典范。

数千年以来,对“三皇五帝”的公祭与民祭互为表里,使得“三皇五帝”的信仰得以公开化、全民化,成为中华民族全民认可的象征符号。对其信仰的推崇、纪念的活动是维系中华儿女共同祖先认同,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基石。这一信仰传统已然超越了民族、地域、信仰而成为国人普遍接受的心理认知,已经成为联系不同民族、地域和信仰的中间桥梁,它是凝聚中华民族的精神力量,是民族团结、社会整合的重要元素。[12]

(二)宗法记忆:庙会叙事发展于宗庙祖先崇拜

庙会形成的另一渠道是远古时期的祖先崇祀。庙即祭祀祖先的场地,段玉裁注,“庙,尊先祖皃也”“古者庙以祀先祖,凡神不为庙也,为神立庙者始三代以后”。[13]446庙最初产生是以祭祀祖先为主要功能,常与宗紧密相连,形成了中国古代的宗庙制度。宗庙制度在封建社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虽然这一制度因其自身缺陷被摒弃,但其存留的宗庙、祖宗观念在中国社会中依然具有相当重要的思想文化价值。在新时代汇聚民族情感、加强民族认同、铸牢共同体意识及实现祖国统一的过程中仍具感召力。

古代社会中宗庙与社稷往往合而为一,政治统治依靠它,宗法制度仰赖它,思想教化依托它,是为政治文化的重要内容。亦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14]440宗庙崇祀受到政权统治的高度重视与干预,统治者严格控制宗庙,有效利用祖先崇祀实行统治。尤在周朝,宗庙是国家都城的主要象征,“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14]127。在整个庙会形成过程中商周宗庙祭祀是重要的发源,深刻影响着后世庙会的发展。商周重视宗庙祭祀、祖先崇拜,在昭穆制度中表现最为明确。“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大祖之庙而七;诸侯五庙,二昭二穆,与大祖之庙而五……庶人祭于寝。”[15]207父为昭,子为穆,始祖始终居中,同一宗祖特征鲜明,这也是商周庙祀同宗共祖观念的强烈表达。虽然此时的宗庙祭祀并无庶人,但这一观念已深深地影响到了民间社会,在后世国家基层治理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秦时,利用县道宗庙制度强化边疆治理,将秦的宗庙设于方位偏远、民族复杂、统治难以企及的县道来增强边疆民族对秦国统治的认同。据里耶秦简“令史行庙”文书记载,秦多在异民族、移民、边缘地区以及新设县处增设地方宗庙以教化地方,服务县制。[16]汉承秦制,继续在郡、国立宗庙,如汉元帝废郡国庙诏曰,“往者天下初定,远方未宾,因尝所亲以立宗庙,盖建威销萌,一民之至权也”[17]3116。这也从侧面证明至元帝时地方宗庙委实起到了“建威销萌”“民为一”的效果。秦汉国家宗庙在全国各地的普遍设立,使各郡治、国都吏民对宗庙祭祀习以为常,拉近了中央与百姓的关系,使代表皇家特权的宗庙逐渐转变为象征国家权力的公共建筑。这也表明,汉室宗庙已融入了天下吏民的礼仪生活中,成了至关重要的公共礼仪空间。[16]至明清时,民间自建祠堂、家庙逐渐增多,宗庙由国家专祀转向官民共祭。至此,祖先崇祀成为了民众生活的重要方式,直接影响了后世的祖先祭祀活动。正是这一传统的延续使得近代以来中国能独善其身,免受外来宗教侵蚀,保存了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

宗庙崇祀不仅是祖先崇拜的表象,也是中华文明的源头。以宗庙祭祀为主的祖先崇拜具有显著的一脉相承性,各个神系彼此联接、相互依存,共同构成了祖先崇拜的完整脉络。如“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15]788,形成了系统、完备的宗庙体系,这为中华文明五千年历史的延续提供了话语谱系。此外,历代统治者通过祭祀祖先的宗庙建置使祖先崇拜得以具象化,进而在留存祖先记忆的历史空间中维系民众同宗共祖的思想感情,强化了国人对政权的认同意识。尤其是秦汉以后宗庙祭祀的普及化、公共仪式化,使得官民之间形成雅俗共赏、礼俗互动的形态,奠定后世庙会文化的主要特征。在拜祖、祭祖庙会的感染下,使得同宗共祖观念得以深化,加强了社会群体的内部团结,强化社会共同体的同一性。更重要的是,这一祖先崇拜的传统是中华文化追根溯源的重要依据,是支撑中华儿女寻根问祖的重要证据,凝聚着海内外中华儿女的乡土情结和民族情结,对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发挥着重要作用。

(三)宗教记忆:庙会叙事形成于佛道教化

庙会的持续发展与宗教政治化不无关系。东汉时佛教传入、道教兴起,政权阶层利用宗教活动教化民众,为庙会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契机。统治者投合民间信仰,扶植、改造佛道文化,使崇佛信道的宗教庙会既接近民众、满足世俗要求,又为官方监控、宣扬官方话语,进而成为维护统治权威的文化。宗教信仰的统合为民间庙会与主流文化共存融合、相互转化提供了历史依据。这一传统的延续使得庙会不仅是民间社会的俗文化,而且也是符合国家主流意识的雅文化。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说,传统庙会文化也是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资源。

中国思想文化的路径一直以“统纪”一元化为前提,重视从思想意识中积极引导、把控,以形成契合国家意识的主流文化。因而历代统治者将“亡以持一统”[17]2523作为意识形态的顶层设计,形成了中国古代“政教一体”的宗教文化氛围。在中国宗教文化中儒、释、道三教始终扮演着重要角色,自佛教、道教兴盛以来,统治者便将以政统教的思想融入社会治理体系,综合利用这一宗教信仰开展社会教化活动,使民众信仰符合国家主流意识。首先,利用寺庙等神圣场域传播国家意识。“敕建寺庙不仅仅是宗教的基本单位和宗教载体,也是一种特殊的政治场域,充当了宗教与国家之间发生并展开关系的桥梁与平台”。[18]其与国家意识的连接,不仅突显了“国家在场”的权威性,而且也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民众的心理认知。尤其是在一些边远地区,统治难以企及,为把这些民众纳入国家认同的轨道,敕建寺庙、营造佛像,形成契合主流意识的宗教信仰是官方青睐的治理手段。正如清朝通过构建王朝化的藏传佛寺体系,形成了中心与边缘、官方与民间一体化的宗教信仰集群,跨越了空间距离,维系了情感联系,从而强化了国家整体性的认同。康熙帝曾慨叹,“建造一座庙,胜抵十万兵”[18]。其次,从庙会敬祀活动引导宗教信仰转向国家认同。中国自古就形成了匡扶天下、救世济民的文化传统,佛教和道教符合民众的这一精神需求而广受欢迎。正如北魏“刘未等造弥勒像记”云:“愿上生天上,下生人中……天下太平,五谷丰登,人民安乐,永离诸苦”[19]8033。自古祭祀神灵时,民众除为己祈福,都会祈祷国泰民安、天下太平。这一“家国”一体情结早已渗透到民众的宗教信仰中,庙会也成为了连接国家与民众的中间纽带。

宗教是文化渊源关系的核心,肩负着社会整合、国家认同的重任。[20]自佛教和道教形成以来,统治者便将其当成思想意识统治的重要工具,赋予其教化民众、构建国家认同的重要职责。佛教、道教利用寺庙等宗教场域极力烘托国家在场性,使民众的宗教信仰始终合乎国家主流文化;又利用祈福、敬祀活动激发民众心系天下的爱国情怀,从而在意识形态上建构起国家认同的心理倾向。虽然在历史发展中,由于各种原因,它被不断改造、冲击,但总体来看,它从未脱离“国家”信念。因此而言,庙会是为群众获得文化认同、凝聚共同体意识的重要窗口,这一场域拉近了民间信仰与主流文化之间的距离。

二、桥梁塑造:庙会叙事中的国家在场与官民互动

联结是意识传输的核心环节,认同的形成也就是意识联结乃至合一的过程。[4]庙会不仅是代表民间意志的小传统,也是沟通、联结国家大传统的媒介,作为官民范畴的“过渡地带”,其为国家与民间社会的交流、互动提供了有利契机,是形成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重要文化资源。在二元社会结构张继焦提出“新结构主义”,认为中国社会是由官方主导的“伞式”与民间自主的“蜂窝式”并存的二元结构构成。中,庙会既是官方在“伞式”社会结构影响下,自上而下塑造的国家正祀体系,又是“蜂窝式”社会结构促动下民间自发的信仰国家化的过程。在二者的联结、互动中,形成了庙会叙事国家化与民间化互为支撑的同轨式发展路径。

(一)“伞式”结构下的庙会叙事:官方自上而下确立的国家正祀体系

庙会的发展经历了官方垄断到逐渐世俗化的过程。在秦汉以前庙会是上层社会独有的祭祀活动,秦汉之后逐渐走向世俗化、公开化,但庙会举办始终受官方严格监督、管控。中央政府通过“伞式”社会结构的运行自上而下的确立了庙会祀典等级,将国家传统祀典和获得朝廷封号、赐额的庙会定为国家正祀,代表官方信仰体系,以此规训民间庙会生活,使其紧靠正统。“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此族也。不在祀典”。[15]795后世以此为标准,将“父爱式”扶植的国家祀典和“亲戚式”扶助的地方祠祀列为国家正祀的主要内容。

1.“父爱式”扶植:国家祀典中的大、中、小祀

国家祀典是礼部统一制定,帝王亲自或派遣官员主持的祭祀祖先、神灵、山川方泽、先贤圣人的活动,按照对象及规格可分为大祀、中祀和小祀。“大祀:天、地、宗庙、五帝及追尊之帝、后。中祀:社、稷、日、月、星、辰、 岳、镇、海、渎、帝社、先蚕、七祀、文宣、武成王及古帝王、赠太子。小祀:司中、司命、司人、司禄、风伯、雨师、灵星、山林、川泽、司寒、马祖、先牧、马社、马步,州县之社稷、释奠。”[21]310通过代代相传(虽各朝有调整,但大体一致),成为国家主流信仰。

事以大祀为先,大祀庆典是国家最重要的吉礼。“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15]429历朝统治者皆以“祭天”为大祀根本,将其与社稷相连,传承国之道统。“天”的信仰不仅存在于帝王奉天承运的意识中,也是民众社会生活中“老天爷”的普遍信仰。至今,庙会中祭祀天人神像(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等)的不在少数,这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接续。“敬天”“法祖”是中国道统文化的孪生兄弟,“敬天”与“法祖”休戚相关、血肉相连。“天地至尊,次则宗庙,又次则社稷”[22]1267~1268,天地与宗庙是支撑社稷永固的“天”“人”基础。天佑君王,使之合法;宗庙相承,道统接续。代表政权合法性的天地祭祀与代表政治正统性的祖宗祭祀共同构成了象征国家意义的社稷体系。因此,天地、宗庙是国家大祀的主要内容。历朝历代通过行郊社、尊太庙、敬五帝的公共祭祀方式强化国家信仰,引导民间意识,使大祀成为巩固统治的重要手段。

中祀是对岳镇、海渎、山川等四方之神的祭祀活动。四方神祀最早出现于先秦,周代形成五岳、四镇、四海、四渎的基本祭祀内容。[23]191至汉时,四方神祀走向制度化,成为国家中祀的重要内容。以国家的名义公祭四方是形成四海五岳领土认知的表现,也是强化帝国统治区域的象征。这一地理标识受到封建社会的广泛认可,进而衍生出了中国古代“大一统”的空间观。至今,“五岳庙会”的方兴未艾与此息息相关。泰山东岳庙会因与古代泰山封禅的密切关系,祭祀活动长盛不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7]7361,历代帝王泰山封禅扩大了东岳庙会的辐射范围,直接影响了民间信仰。元朝时,因政治影响,民间百姓无法汇聚泰山亲祀,便就地建庙祭祀,形成了各地区的东岳庙会。从中可窥见,东岳泰山崇拜对民众生活影响之大。现如今,东岳庙会成为国家级“海峡两岸交流基地”。

小祀又称群祀,是国家正祀体系的一部分,但其祭祀对象较大祀与中祀更为宽泛、灵活,包容性极强,主要祭祀生祠、城隍、火神和关帝等一些被民间普遍认可的神祇,而形成了民间崇祀与国家礼制的互融互通。生祠是百姓感激地方官员作为,向官府提请而建的纪念性祠庙,遍及各地。城隍祭祀本是民间祈求风调雨顺的地方神灵,唐代时为地方官员与民众共同祭祀,宋代将其纳入国家祀典,实现了民间信仰与国家意志的融合。这表明,小祀是一个接洽国家制度和民间礼俗的现实性媒介,体现着国家政策宽容性、融通性的空间伸缩。 [24]

2.“亲戚式”扶助:通过封赠、赐额等方式进入正祀体系的地方祠祀

诸多地方的民间信仰和祠庙都是通过国家封赠、赐额等方式走向了正统化和国家化,这实质是按照国家意志重新塑造地方信仰的过程,避免了民间信仰对国家统治的消极影响。通过册封、赐额的方式规范控制民间信仰对象,使地方信仰官方化,以此延伸拓展帝国统治权威。可以说,神明的“标准化”过程是国家自上而下将大传统的神明代替民间神的过程,是形成统一神灵崇拜对象和仪式,实现王朝大一统建构的目的。[25]129~133这也是中华民族拥有高度一致性的重要原因。

宋代以来,地方祠祀迅速发展,鱼龙混杂,地方官员为稳定地方秩序,纷纷请求中央予以赐封,中央王朝也欲将民间势力庞大、信众众多的民间信仰融于国家祀典系统,而对地方祠庙进行了赐额、封号。这些通过封赐的诸神连同信众一齐被拉入国家正祀系统的过程,也是官方维持统治秩序、实行社会控制的手段,这对排除民间宗教信仰的威胁性具有重要功效。在民间影响颇深的妈祖庙会正统化过程便是地方官府与中央政府共同扶助的结果,是历朝历代封赠下得以进入官方“正祀”体系的神祇。始自宋朝官方已对妈祖信仰予以充分肯定,《宋会要》载“莆田县有神女祠,徽宗宣和五年赐额‘顺济’”[26]1018,成为帝王赐封妈祖的开始。此后历代诸朝不断加封妈祖,使其官方祭祀色彩愈发浓厚。元朝时因漕运的重要性,妈祖崇祀被广泛传播,遍及沿海各地,至元皇庆(1312)后被官方纳入国家正祀体系。明朝时,妈祖信仰趋于政治化,其与当朝国运紧密相连,每逢出洋必祭妈祖,使其地位进一步上升,“永乐七年正月己酉,享太庙,封天妃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赐庙额曰弘仁普济天妃之宫”[27]1152。至清朝时,妈祖信仰达到鼎峰,雍正默认妈祖“天后”称号,又一再加封,多次赐额,在都城和地方修庙共祭,致使妈祖祭祀日渐升高。据统计,自宋代起历代王朝对妈祖赐额、封号的数量多达36次,且皆关乎国之大事。[28]43可见,妈祖信仰与官方的紧密联结。妈祖祭祀本是民间信仰神祇,在各朝代改造中,建构起了官方的叙事特征,形成了“天佑官民”的整体形象。这一“权力的文化网络”沟通了民间与官方、地方与中央的联系,最终成为国家政治与民间社会之间最为直接、合理的话语与路径。[28]43此外,地方社会的城隍信仰、关帝信仰、文昌信仰、龙王信仰和碧霞元君信仰等皆是通过历代王朝册封、赐额的方式进入国家正祀体系,这也是地方神走向全国的重要途径。正是这一途径,避免了地方信仰的孤立、隔绝,使得中国传统的民间信仰成为公共信仰,强化了共同性。

地方祠祀的国家化是封建君主通过一种温和方式对地方社会进行控制、整合的手段。通过改造、重构地方神灵祭祀的方式来加强基层教化,使王朝意志潜移默化的渗透到民众思想中。在朝廷的政治扶助和地方官员的积极推崇下,地方祠祀成为国家正祀,信仰的国家化加强了地方社会与国家文化资源的共享,形成了社会整体的认同。

(二)蜂窝式结构下的庙会叙事:民间自下而上的信仰国家化

除了正式祀典及被统治者赐封进入正祀体系的地方祠祀外,其余皆为“淫祀”或称民间宗教。但“淫祀”与“正祀”并非截然对立,关键在“礼”,亦即民间信仰受到国家认可便能获得“合法”身份,甚至升为“正祀”。正统信仰与民间信仰相互吸收、互为补充而形成适合社会群体的信仰。因而,在官方自上而下的祀典正统化中,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民众的心理认知,使其在思想价值层面树立起了对“国家”的信念,进而积极服膺官方意识,形成民间自下而上的信仰国家化趋势。民间庙祀在地方精英的引领下、民众的践行下主动向官方靠拢,形成蜂窝式的自下而上的结构性凝聚力、向心力。

1.“蜂王”引领:地方精英对信仰转型的助推

民间社会衍生出的信仰文化看似繁杂,但其仪式活动有着制度化的统筹。在地方精英的引领下,不断仿效国家正祀对象、内容、仪式等,形成与上层建筑微妙的互动关系。在这一社会氛围下,民间文化日渐融入国家秩序。

许多村落庙会的维持都仰赖于地方官员、村落领袖等精英人群的支持,如寺庙的兴建、修缮,庙会的组织者都来源于地方精英,他们既是庙会运行的出资者,又是民间信仰的引领者,是民间社会与官方互动、沟通的关键人物,对民间信仰的国家化转型起着重要作用。民间对蝗神金姑娘娘的信仰就是地方官员推动的结果。据载,乾隆年间山东巡抚崔应阶、德平知县彭宗古、曹州同知龚孙枝等都对修建金姑庙、推崇金姑娘娘信仰产生过重要影响;嘉庆年间河南巡抚马慧裕和山东巡抚铁保更是为祭祀蝗神发布檄文,使得金姑娘娘这种原属于“淫祀”行列的民间崇祀,因官方认可而与官方产生联系。苍岩山的三皇姑祭祀中,地方精英意识表现得更为明显。嘉庆年间,为了稳固地方,抑制白莲教的扩张,地方士绅刻意包装当地民众普遍认可的三皇姑信仰,利用《隋书》等正史记载塑造三皇姑的正面形象,将其打造成隋朝南阳公主,极力宣扬其孝义、保佑一方的灵迹,又在庙祀中选定一些隋朝时的贞洁烈女作为从祀,使得三皇姑等成为既具儒家道德伦理,又能消解百姓灾苦的神。地方士绅的努力改造使三皇姑民间祭祀内含大量官方教化意义,由单纯的民间信仰变成地方礼教文化,这是民间信仰合法化、民间祭祀国家化转型的重要起点。由此可见,地方精英对中央意识的服膺以及对民间信仰转型的助推作用。在地方精英的引领下,庙会更加符合官方意志,从前所谓“淫祀”的活动成为官方推行文化教化的重要场域。

因为充当“蜂王”角色的地方精英的介入,所以使汇集民间特色的庙会文化被重新建构。国家思想借助地方精英层层渗透,不断改造民间信仰的敬祀对象,使民众记忆中神的形象逐渐发生改变,最终让渡于官方意蕴,民间庙会转向国家化,这也是民间力量合法化的具体表现。地方士绅对民间信仰的改造、利用使固有的民间社会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化倾向,即民间庙会以获得官方嘉许、实现国家化为文化规范。地方精英与官府的积极配合,使民间庙会与国家正祀实现兼容整合,民间文化与国家传统达成一致,构建起了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根基。

2.“工蜂”践行:民众普遍的信仰国家化

“神灵背后既是官方的推崇,也是人民的创造,神灵信仰所信仰的不仅仅是神话偶像,也是其背后所得到国家和地方认可的世界观和价值观。”[29]渗透到民众日常生活中的神灵信仰、庙会祭祀在人为的重构中不断变化着。随着国家正祀圈影响范围的拓展,民众对正祀神威愈发认可,形成了民间信仰自发与国家祀典接轨,走向标准化、国家化的趋势。民众像辛勤的“工蜂”一样,主动集资筹款修建民间神灵庙宇,为其增加官祀神位。

民间信仰与地方庙祠、仪式庆典紧密相连,以神灵信仰为纽带,以村庙宗祠为依托,形成了一年一度的庙会活动。庙会祭祀神灵的情况也成为民众心理认知、思想意志表达的最直接方式。张祝平调查的闽南S村“三夫人”庙祀的空间秩序就清晰的体现了民众信仰的变化。该村以信奉陈靖姑、林九娘和李三娘等“三夫人”为地方传统,乾隆年间村民集资建庙,村落内所有姓氏和家户几乎都参与了捐赠,助捐者一百三十九户;但新庙神祀已悄然发生变化,原以“三夫人”为庙中主神,居庙中正堂中位,并无“关公”“文昌”神格,而新庙正堂中央却摆放“关公”“文昌”神格,“三夫人”仅偏居一隅,且至咸丰时,夫人庙内举办关帝、文昌祀典成为该村主流。[30]其中可见,在国家正祀的广泛推崇和感染下,民众已普遍接受、主动融入官方祭祀。在其自发参与修建、改造夫人庙的过程中,表现出了民众内在心理的变化,表达了其对主流文化的认同和进入国家秩序的宏愿。民间固有信仰的重塑及标准化也是民间社会寻求社会整合与国家认同的强烈表达,其中呈现的地方文化与中央文化的兼容性、民间小传统与官方大传统的整合性,正是民众自下而上地践行民间信仰国家化的重要形式。

在历史发展进程中,传统的信仰、仪式和象征影响着中国社会大多数民众的思维方式、生产实践和政治行为,与国家上层建筑和文化系统保持着微妙的冲突和互补关系。[31]91因此,民间传统信仰的集中改造和向正祀体系的主动靠拢表达了民间社会与上层建筑的联结、互动关系。在二者的互动中,使中国传统庙会成为一种独特的社会意识整合元素,利用其时空集聚向社会群体传递国家主流思想,培养民众对“国家”的价值观念,使得国家化、正统化的信念长存于民间社会的集体意识中,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深厚底蕴。

三、价值建构:庙会叙事延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群体中社会成员通过寻找文化上的共性或差异,对某一文化所形成的认同感,在整个认同体系中居于最核心、最基础的位置。[32]通过文化建构起的国家观念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关键。千百年来形成的庙会文化作为官民的“过渡地带”,既含小传统意蕴,建构着社会成员的“集体无意识”;又具大传统意义,暗藏着社会群体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价值认知。

(一)场域功能:庙会仪式活动从时间、空间维度塑造社会群体认同

著名汉学人类学家弗里德曼曾提到,“中国是一个复杂社会,存在很大程度的社会分化,而造成中国文化一体化的力量是人们的信仰体系或日常仪式”[33]339。中国社会古尔有之的认同就在于传统仪式的发力。传统仪式活动不仅影响着精英社会,也感染着民间社会,官方的正祀仪式与民间信仰有着共同的交集,就是对国家的整体认同。国家利用正祀仪式不断传播、渗透主流价值,影响民众的日常生活,民众也力求参与正祀,从大传统仪式中汲取神威,使得庙会活动成为国家与民间互动的中间地带。通过仪式活动不同身份、地域中的人被纳入到这一无意识的集体文化活动中,既加强了不同人群的交流,也传递了国家主流意识,最终塑造了社会群体认同。

仪式作为外化于形的行为过程,是影响认同形成的重要元素。正如格尔茨所言,仪式是一种“文化的表演”。这种表演是对特殊事件的上演,是向公众符号化、戏剧性地展示社会最重要的象征和价值观的时刻。[34]它用可观察、可参与的仪式方式引导民众的心理认知,使之形塑起社会普遍认可的集体意识、凝聚起主流文化的价值共识。仪式作为陶铸意识、观念的重要手段,常被政治所借用以塑造传播主流价值的官方活动。官方通过赋予—再造—共享—延展的完整流程实现意识的生产与再生产。[35]以仪式活动展演向民众传递赋予主流意志的信仰形态,以此激起民众的共鸣,形成标准化的信仰意识。在仪式过程中,赋予新的文化传递与意义塑造,透过这一内涵深刻的仪式活动,输出共性的信仰文化。经过共性仪式的洗礼,重新形塑民众的精神认知,使其在庙会仪式中时刻谨记国家大义。一年一度的庙会活动以时间、空间维度凝聚着各地的民众,以其集体感、归属感的共同情感为依托,号召共同体内的每一分子摆脱身份、文化差异,携手共享这一跨越日常的神圣时刻。在这一共享、共建的仪式活动中塑造了一种文化空间的认同感,强化了国人对共同体的认同。庙会祭祀,尤其是国家正祀仪式作为一种政治象征性活动,以其仪式的能量延伸着官方意志,锻造着民众的精神文化认知,其隐喻的“国家在场”价值成为历代统治者争相追捧的文化治国手段。历代统治者为了整合民间社会,使民众形成对王朝一统的认同,都从仪式活动入手,通过国家正祀仪式的展示,传播官方意志,将民众置于无形的大传统氛围中,让其深受浸染,形成趋同于官方的自觉认同。

庙会作为中国重要的传统仪式活动,生动的展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从仪式的场域中突显的国家主流意识重构了乡民社会的文化认知,形成民间信仰中的“国家在场”形象。通过庙会仪式这种文化语境下的公共空间建构方式,整合社会意识,打造民间与国家的文化纽带,实现民间生活与国家权力、民间文化与主流文化的联结、互动,构造起一个强烈认同的社会共同体。传统庙会作为中华民族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具有共同价值认知和生命溯源的文化,它以特定的仪式表达了中华文化的历史积淀和内在特征,传递了中华民族深层的社会认同和精神气质。[36]至今,庙会超越了特定时空界限,成为全民普遍知晓、参与及认同的一种中华民族特有的民俗文化,承载着民众浓厚的情感和深刻的历史记忆。

(二)具象化功能:庙会象征符号凝聚爱国记忆、情感、意识和价值等虚空元素

国家既是“政治—法律”共同体,又是“历史—文化”共同体。[37]文化认同是一个国家生存、发展的精神动力,直接影响着国家共同体的构建。在中华民族诞生、发展的历史中,共同的经历和风俗习惯塑造了共同的象征符号和强烈的认同感。[38]庙会作为中华民族历史发展过程形成的历史性、符号化的文化象征活动,是凝聚民族情感、唤醒民族记忆、传播集体意识、强化民族认同的重要载体。尤如昭示中华民族同根共祖的黄帝庙会,自被公认为中华民族象征符号起,就成为了中华大地炎黄子孙的精神标识而被海内外中华儿女世代守护、传承。庙会象征符号是中华民族独特的身份标志,具有深远的历史性、长久的稳定性和强大的凝聚力,是凝结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精神纽带。

一个民族的象征符号一经形成就具有了持久的牢固性。中华民族创造的庙会文化作为民族符号形象之一,历经千年岁月,已经成为了亿万中华儿女的精神信仰和情感依托,蕴含着厚重的中华民族认同基调。虽然时移俗易,但庙会的继承性与变异性统一的特征使其文化传统与民族记忆得以保留,不合时宜的狭隘宗教信仰发生变异,形成符合时代要求的文化遗产。可以说,庙会是一个通达的、吐故纳新的文化系统,它不仅能续古,接续、传承传统文化的精华;还能革新,变更旧有文化以适应时代需求。它联结着过去与未来、观念与现实的世界。在数千年的历史洪流中,庙会形成的“国家”观念和惯习使其成为了一脉相承的中华文化象征符号,通过这一符号象征形式使爱国的记忆、情感、意识和价值等虚空的元素具象化、清晰化、现实化,代表国家意志的主流文化在无形中被人们感知、觉知,从而以价值观的内化,自觉地形成对国家的认同。象征符号不仅是意识的外化形象,也是行为的榜样刻画。全国各地一年一度的庙会活动的举办,就是要唤醒民众曾经的集体意识和社会本性以抑制自我的、非主流文化的泛滥,通过这一传统祭祀活动可将松动的、分散的民众聚集在同一象征符号之下,形成一心同体的精神文化象征秩序,进而实现象征符号在国家认同层面的凝聚效应。正如沃森所言:“国家强加的是一个结构而不是内容”“国家鼓励的是象征而不是信仰”。[39]83中国历朝历代积力扶植、推崇国家正祀及改造民间信仰都是在鼓励国家象征符号的构建而不是信仰本身。中国文化的标准化、统一性主要呈现在结构和观念上,是企图以象征符号催化、重塑个体对国家的认知与意识,形成大传统与小传统共存、融合的态势。历史上的国家正祀体系通过大传统对民间信仰实施正统化以消释民间社会的异质性,实现国家的统一性。而今社会中,“非遗”化的民间庙会依然具有文化同一性的历史遗迹,如黄帝陵祭典、炎帝陵祭典、妈祖祭典、太昊伏羲祭典、孔子祀典等被列入国家非遗名录的祀典,作为中华文化的象征符号,其传播范围广远、认同人数众多,是世界文化信仰中无可比拟的国家认同文化。即使其自身内容发生变化,但社会群体的信仰保持着时代的延续性和空间的稳定性,这也是庙会这一中华文化象征符号在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中的魅力所在。

对中华民族而言,凝练、创造出中华文化的象征符号是彰显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底气。只有构建起自身的文化叙事和象征秩序,才能使不同身份、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中华儿女一心同体、齐聚在同一象征符号下。庙会祀典作为中华民族历史发展过程形成的象征符号,积聚了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和心理认知,凝结着华夏儿女的精神情感,是国人共有的民族心理和精神母题。它吸引着炎黄子孙汇聚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旗帜下,融于亲如一家的祖国怀抱,对实现祖国统一、民族认同发挥着重要作用。中国作为世界文明古国之一,其文明形式从未中断,就是源于深厚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它支撑着中华民族的精神信仰,维持了中华文明长盛不衰。因此,突出中华民族共享的传统文化符号,是加强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重要举措。

(三)历史功能:庙会文化记忆重构社会成员集体意识

“文化记忆是一个过程,即记忆传承、保存和延续的过程,又是一个结果,即被筛选、被揭示、被重新发现和建构后的结果。文化记忆不仅包括‘被记住的过去’,即通过创造一个共享的过去,再次确认拥有集体身份的社会成员,在时间和空间方面向他们提供一种整体意识和历史意识;也包括‘记忆的历史’,即社会借助文化记忆术,通过保存代代相传的集体知识来保证文化的连续性,尽可能把它传递给后代以重构他们的文化身份。”[40]12庙会作为一种久远的过去的社会共享的文化记忆,肩负着社会成员集体身份和整体意识的构建。经过代代相传,庙会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维系着中华儿女深厚的历史记忆和真挚的思想感情。在这一文化记忆的作用下,将维持华夏儿女的群体身份认同,强化中华民族的共同体意识。

中国庙会历经千年屹立不倒,关键在于其内在蕴涵的中华民族认同的集体记忆。全国各地通过举办庙会祀典的方式,将国家信仰的历史与文化根植人心,使共有的社会记忆和集体意识得以传承,加深了社会群体成员共同的文化记忆。尤其是庙会场域中的庙宇空间、仪式活动、祀神形象等都是唤起民众集体记忆的景象,通过参观这些被社会群体创造、重构的物体使人们在感知过去的集体意识中体味当下的社会情愫,从而形成一种强有力的价值体系和行为模式。庙会凭借这一价值体系建构起集体意识模式,增强社会成员的共同体意识,推动庙会文化记忆向国家认同的升华。千百年来,庙会以文化记忆延续的方式传承了炎黄子孙的历史叙事、寻根问祖的思想情结和宗教信仰国家化的行为倾向,将共同体成员汇聚在共同价值追求、统一文化认同的中华民族旗帜下,形成传统庙会新的社会意义和象征价值。随着近年来庙会民俗的国家级非遗化趋势,信仰国家化的社会记忆再次被唤醒,国家意义的大传统与民间信仰的小传统再度走向融合。庙会通过文本意蕴、仪式空间、符号象征等精神层面的导向,延续和重构社会群体的文化记忆,增强共同体成员对中华文化的认同感、中华民族的向心力。特别是海内外华侨华人,凭借庙会的历史记忆,不远千里前来祭祀黄帝、炎帝等民族先祖,形成了亘古不变的中华民族认同意识。庙会已经成为社会群体的国家记忆,激发着社会群体的认同感,构建着中华儿女的身份认同、民族认同和国家认同。可以说,文化记忆的积淀与重构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强化的基础。

文化记忆不仅是文化历时性的时间轴,也是社会群体共时性记忆实践的表征,它依托仪式和符号象征的内在一致性,勾画着社会群体的“共同体形象”,塑造着群体的认同意识,引导其从思想“有意识”到“无意识”的认同内化。庙会文化记忆在不同媒介的塑造、刻画下,形成具有社会属性的、社会群体普遍认同的文化结构,它跨越了身份、地域和民族差异,成为国家大传统与民间小传统深度融合的产物。通过共同回忆、追溯历史记忆的方式,将社会大众凝结在一个共同文化渊源、共同价值追求的记忆空间内,以群体的共识和集体意识形塑起一个代表共同体观念的“意义体系”,以此为基础,强化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力量。因此,庙会这一文化记忆的积淀是建构国人文化传统、精神记忆、国家认同的重要资源,它承载着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凝结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思想情感,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稳定的文化基因。

四、结 语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强化就要构建中华民族内在的价值认同体系。历史进程中形成的文化传统、集体意识和社会记忆是沟通地方与中央、民间与官方社会关联,建立社会群体认同的重要资源。日久年深的庙会作为一种文化传统与内生性政治资源在中国历史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它以“三皇五帝”信仰、宗庙祖先崇拜、佛道教化为依托,塑造中国社会整体的民俗信仰,实现国家上层建筑与民间社会在文化结构上的彼此交流、相互融合。国家通过伞式结构力量扶植、改造庙会传统,构建起标准化的国家正祀体系;民间则以蜂窝式结构力量重构信仰以向官方靠拢,形成民间信仰的国家化走向。在官方与民间的结构互动下,国家祀典与民间信仰趋于融合,庙会成为社会群体共有、共享的文化记忆与象征符号。这一文化传统的延续成为现今中华民族共同体价值构建的思想源泉,首先,庙会从仪式活动的语境下整合社会意识,形成民间与国家共同的认同纽带;其次,庙会作为中华民族共享的象征符号,构建着群体之间的象征秩序,凝聚着中华民族深厚的心理认同,是国人共同体意识形塑的精神母题;最后,庙会以其社会共享的文化记忆,支撑着中华民族的情感归属,肩负着中华民族集体认同的意义建构。深度凝练这一价值认同体系,将提升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底气,强化中华民族古而有之的“文化—国家”话语体系,驳斥西方“民族—国家”的话语范式,形成中国特色的民族话语与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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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LTURAL REPRESENTATION AND POLITICAL ESSENCE:The Value Construction of Narrative in Temple Fairs in Forging a Strong Sense of Community for the Chinese Nation

Ma Hui

Abstract:Chinese culture is a holistic and integrated spiritual system.Through the ages,all the governments have carried out emotional communication and discourse connection with civil society in the way of folk narrative,forming a cultural power network of interaction between large and small traditional rites and customs.As a “transition zone” of officials and people,the temple fair communicates and connects the national mainstream society.Based on the belief of “three kings and five emperors”,worship of ancestral temples and religious enlightenment of Buddhism and Taoism,it promotes the exchange and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national superstructure and civil society.The government has established a national standardized worship systemvByQPTz1cCn+BNks4wAZWw== by supporting and transforming this cultural tradition from top to bottom through the umbrella structure;the folk reconstruct their beliefs with the power of honeycomb structure,promoting the nationalization of folk beliefs from bottom to top.Under the integration of culture and politics,narrative of temple fairs has shaped the social group identity,condensed the patriotic emotion,reconstructed the collective consciousness,and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constructing the value system of the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

Keywords:Narrative of Temple Fairs;Political Integration;A Strong Sense of Community For The Chinese Nation;The Structure of A “Binary Society”

〔责任编辑:罗柳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