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河东段克己、段成己兄弟二人是金元易代之际的遗民代表,正史未见有传,相关记载散见于诗集、方志等。二人仕宦经历可划分为三个时期,金亡前求学读书、应举赴试;金亡后隐居龙门、结社授学;兄亡后克己出任学官,以学入仕。这种“入”与“出”的变化带有儒家“立德”以济世“立功”的文化色彩。广为世人称赞,美誉甚多,以称谓的主体来进行一个归类划分,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是自号,诸如“遁庵”“在家居士”“菊轩”“国朝文人”;二是二人合称(美称),诸如“河东二段”“稷山二段”“二妙”“双飞”“德门二段”“儒林标榜”“秦晋名士”等,体现了二段才学早著,家学渊深,同时表现二人从坚守抱贞守节忠于旧朝的不仕之心,到践行士大夫历史责任和文化使命的心态变化,彰显出特殊时期下士大夫于“进”“退”间的高尚情操。
【关键词】段克己;段成己;仕宦;称谓;考述
【中图分类号】K2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3-005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3.016
金代遗民段克己、段成己兄弟,河东南路绛州府稷山县人(今山西省稷山县),金末元初著名文学家、隐逸之士。兄段克己(1196-1251)字复之,弟段成己(1199-1282)字诚之。《金史》与《元史》均未对二段进行单独列传,也无墓志铭可考,有诗集《二妙集》八卷,流传于世。有关二段事迹的相关记载,可考的史料十分有限,从历来学者的史料整理及相关研究对其仕宦经历及诸多称谓进行考辨与阐释,结合金元换代这一特定的时代背景,可窥亡国易代下士大夫们的艰难处境与士大夫的心态变化。
一、段氏兄弟仕宦考述
段氏兄弟作为金代士大夫阶层的典型代表,世居稷山,段氏倡导儒学且为享誉河东的名门望族。兄弟二人自小受教于家学,在祖辈的影响下,儒学观念蒂固根深,勤苦读书以求出仕为官,然家国沦丧,段氏兄弟的求仕之路注定坎坷。
(一)金亡前读书科考
初次赴考,金宣宗兴定二年(1218年)。自贞佑二年(1214年)金室南迁汴京以来,大量的文人士大夫被迫南下。克己、成己正是在这一时期寄居汴京并且于兴定二年参加科举考试,这年元军占据太原、平阳(今山西临汾),但金军也在南下入侵南宋,逼入采石(今安徽马鞍山)。动荡不安的金廷仍然给予了尚怀热血的兄弟二人走向仕途的机会以及实现报国之志的可能性。然而外患稍缓,内忧仍存,此时金朝的科举制度早已僵化,渐趋衰败,科举“所取之文”不过“苟全程度而已”[1]。段氏兄弟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未能中第,此后兴定五年、正大元年、正大四年三举,未见史料记载二段是否应试,能肯定的是也无二人及第的记载。
应试及第,金哀宗正大七年(1230年)。兄弟二人同中进士,兄克己未过御试,无官职,成己被授河南宜阳主簿一职。这一年也是金廷最后一次举行科举,即所谓“收世科”。金代的科举制度规定,会试入选称“进士”,若称“进士及第”还得通过御试。段成己《寿尊兄遁庵先生》一诗提道:“早岁尝从观国宾。”[2]《周易·观卦》说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国。《象辞》言,观国之光,尚宾也。”[3]后来便多以“观国宾”称赴京应举者,这表明克己确有应举。元人吴澄《二妙集·序》中记载:“遁庵先生在金以进士贡……菊轩先生在金登进士第,主宜阳簿。”[4]段氏兄弟二人的科举之路以克己举而不第称进士、成己被授宜阳主簿正式结束。据考,是年①成己应于陕西河南一带避战祸而未能赴任。但成己确有“主宜阳簿。”的记载,推测当是在正大八年(1231年)即第二年短暂的任职宜阳,并因宜阳城降而入元,段氏兄弟无奈返乡。至此,兄弟二人的仕宦之路告一段落。
(二)金亡后隐居龙门
任职平阳经籍所,蒙古昭慈皇后二年(1243年)。克己《江城子》(九衢尘土涴儒冠 )序言:“尘事鞅掌,每与愿违,缅怀山林萧散之趣。”[5]“缅怀”过去的山林之趣,这表明克确有出山。克己《月上海棠》词序:“壬寅冬……明年吾友陈子扬过余山中,始为属和,因次其韵,以简知音。”壬寅,即1242年。陈赓②这次拜访,当是邀请段氏兄弟出山。第二年,克己便在《水调歌头》序中提道:“癸卯八月十七日,逆旅平阳,夜闻笛声,有感而作。”癸卯,即1243年,克己“逆旅平阳”,前往平阳任职经籍所。成己诗《元日夜与二三子小酌》记录了此次任职持续时间,“一樽相对意如何?却恨归来白发多。万事到今从卤莽,一年好处莫蹉跎。”兄弟二人同受邀出山整理前代典籍,这次出山,大概历时一年半。
(三)兄亡后成己任官
就任平阳儒学教授,宪宗二年(1252年)。宪宗元年(1251年),兄克己与世长辞,成己再次出山前往平阳。《二妙集跋》有载:“遁庵君既没,菊轩君徙晋宁北部落。”晋宁即金之平阳。《段思温先生墓志铭》记载:“万户晋宁李侯,迎菊轩辟馆授徒,学者四集。”李侯即李彀,时任河东道行军万户兼总管。成己在《万夫长李侯西觐回,作诗为贺二首》诗中也提到曾入李侯门下:“谬为门下登龙客,拟颂勤劳愧腐儒。”
受任平阳提举学校官③,中统二年(1261年)。成己在《霍州迁新学记》末署有:“至元四年冬十一月既望,宣授平阳路提举学官段成己记。”可以确认成己受诏拜命,至于何时受诏有待商榷。据《故平阳路提举学校官陈先生墓碑》记载,“陈先生”也曾“授平阳路提举学校官”。陈先生即陈庾,中统元年(1260年)仍在任上。中统二年(1261年)陈庾逝世,成己或是此年就任,直到至元十五年(1267年)丁忧为止,此后再无成己其他职官记载。
二段身跨金元两朝,经历了国家由盛转衰并逐步走向灭,作为易代之际的士大夫,他们身份颇为尴尬,既是前朝进士,又是今朝文士。这样的人生际遇也产生了他们复杂矛盾的心理,既有抱贞守节忠于旧朝的不仕之心,又有儒家一贯的出世济民的文化使命感。克己在《送李山人之燕》序文中提到他过“儒者观”,他认为所谓“真儒者”并非“规行矩步”,而是要“适用堪事”。二段“高蹈独善”,这种“合隐居求志之义”被称为“儒道之最高者也”,其儒道在“当时奉为规法”。世人对其人也是多有赞誉,有赞其才识者,有美其隐逸者,有扬其家风者,有颂其名望者等。
二、段氏兄弟称谓考述
段氏兄弟诸多称谓散见于方志及诗集等资料中,对这些称谓进行一个梳理,既可对兄弟二人心态变化的最终归宿有一个侧面的了解,同时也能进一步探析二人仕宦道路上的“坚守”与“追求”。按照称谓的主体来进行一个划分,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是自号,二是合称(合二人之美称)。
(一)自号以明志
段克己,号遁庵。④《全金诗》中记载:“北渡后(克己)
与成己避地龙门山中,余廿年而卒,人称为‘遁庵先生’。”
“遁”之古字“遯”,最早可见《周易》:“遯,《象辞》言,天下有山。”高享释其意:“《象传》以天比朝廷,以山比贤人,以天下有山比朝廷之下有贤人,贤人不在朝廷上,而在朝廷之下,乃隐于野,是以卦名为遯。”[6]壬辰北渡后,金王朝败势已定,克己目睹金王朝衰败之景,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恍若梦一场,于是选择避世龙门,归隐山林,自号“遁庵”以明隐逸之志。克己又在词中自称在家居士,不禁感叹道:“四十六年弹指过,苍颜换却春华。在家居士已忘家。”“春华”到“苍颜”不过须臾,隐居龙门不仕二朝,于山野中寻求内心的慰藉,达到一种超脱世俗的境界。
段成己,号菊轩。《河汾诸老诗集》对成己补传:“成己字诚之……人称菊轩先生。”[7]“菊轩”得名于其所建轩舍。《雍正山西通志》卷六十古迹记载:“菊轩,元段成己建,学者称菊轩先生,著《菊轩集》又有醒心亭,亦段成己建,有诗。”[8]成己慕陶之高洁,赞道“折腰不是渊明懒”;崇陶之隐逸,以“菊”自号取其“采菊东篱下”的隐逸之意。陶渊明宦海浮沉十三载,最终辞去彭泽令,醉心于“种豆”“理荒秽”但从其著名的《饮酒》二十首来看,“有疑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9]虽已隐逸,却难以做到超然。在隐居龙门时期,成己便自叹“自笑荒才非世用,功名都付悠悠。”(《寒食后有感而作》)陶潜的选择与心态此时又在成己身上重演,因而成己老年选择接诏受任学官也是有迹可循。故成己又称“国朝文人”,诸如《霍州迁新学记》:“国朝开创,复儒生之家以万天下,恩至渥也。”等现存的十一篇文章中均以“国朝”称“元朝”,另有元熊梦祥《析津志·名宦》收录成己,成己最终也算是入元了。
所谓字以表德,号以明志。克己、成己兄弟二人由“进士”到“遗民”的身份转变,内心苦闷难自抑,“悠悠故国愁”难消解,“剑心雄壮未能伸”,真是“愁杀人”。避世隐居、栖息释老之间也就成了二人的内在选择,克己感叹“人生哀乐本皆空,莫令身世如飞蓬。”成己自我疏解道:“世事荣枯都是幻,物情长短不须齐。”最终克己坚定遗民身份,卒于隐逸;成己老年选择出任学官,投于儒学教育,以学为天下。
(二)美称以扬名
“二妙”“双飞”,才学早著,求仕扬名。《古今词话》谓:“二段,幼有才名,赵尚书秉文识诸童时,目之曰‘二妙’,大书‘双飞’二字名其里。”[10]求学读书,赴试扬名,这也是封建士人传统的进身途径,中国文人向来以“学而优则仕”为人生的信条。二段便是沿着这一路径,为实现一腔壮志抱负勤学苦读,以求高中。
儒林标榜、秦晋名士,守心而隐,隐而不没。《古今词话》称:“兄弟俱第进士,入元后皆不仕,时人目为儒林标榜。”随着蒙元南下,金国灭亡,大批文人学士沦为遗民。二段作为食金禄的士大夫,拒仕二姓,坚定“邦无道则隐”的隐逸之志,《遗安郭先生文集引》赞道:“麻、段、孟、李诸公皆秦晋名士。”[11]“段”即克己、成己二人。孙德潜《二妙年谱》中说:“所谓段者,必称先生昆弟也,集序云昔之耆彦尝评二翁谓,复之磊落不凡,诚之谨厚化服,摹写盖得其真,予亦云然,是两先生人品为世推重。”[12]二段隐遁山林以表采薇之志,时人谓先生大义,后世大夫竞称之,体现出士大夫的坚持与操守。
德门二段,家学渊深,抱贞守节,为学出山。明成化《山西通志》即明言:“克己、成己……时称‘德门二段’。” ⑤《说文》释意:“德,升也。”[13]意指境界因善行而升华。段家先世,自段应规开始,世居此地,为当地大户“金元之际,则有稷山段氏之学。处乱世,抱遗经,隐居著书,绝尘不反。”所谓“段氏之学”,便是指儒学,段氏倡导儒学且为当地望族,渊源深厚,以“段氏”冠名。二段深受以儒为重的家风影响,忠国不弃儒,隐居期间“嗜学不倦”“订论正学,使诸子师事之。” ⑥至出山任职教授,出仕学官,为延续儒家人文传统贡献力量。
河东二段、稷亭二段、河汾诸老,名扬乡里,流芳百世。《二妙集·序》中以籍贯尊称其为“河东二段”,称赞二人“心广而识超,气盛而才雄。”可以说是德才兼备,二人奉行的“河东段氏之学”于乱世救死扶伤,肩负起“振俗立教”的文化使命。《河汾诸老诗集后序》中同样以地名并称二人:“遁庵、菊轩,有‘稷亭二段’之目。”段氏兄弟的才情与品行为当地人推崇,虞集曾盛赞二段兄弟“盖为金者百数十年材名文艺之士。”现如今,稷山县将河东“二妙”尊奉为古代乡贤,名列县邑名人榜。
三、结语
段成己、段克己兄弟出身望族,少年成名,才华盖世却时乖命蹇,未及功成便遭金朝覆亡。从二人自号来看,段氏兄弟深受佛道思想浸润,因而兄弟二人在苦战、思国、怜己等诸多愁思下选择隐居龙门山,“走向隐逸,不与新朝统治者合作,追求闲适与独善其身。”[14]于隐居期间心向释老,随缘自适,此时佛道思想成为二段隐居生活的文化底色。中国士大夫的隐逸文化都兼顾着儒家“治国平天下”的入世情怀与道家倾心自然、闲散自乐的超逸思想。二段曲折的仕宦之路无疑表明其儒家坚定信仰者的身份,所谓:“经史传家,儿孙满眼,渐能承受。”成己后期选择出任学官,“为新朝统治者提供咨询服务以加速新朝的汉化进程”,担起士大夫应尽的历史责任和文化使命,其儒学风骨可见一斑,成己的这种道路调整完全符合中国传统士大夫道德信念和人生取向。段氏兄弟的选择与心态转变可理解为“可隐而隐”的“古君子之风”[15],世人深知二人的积极贡献,也就不吝惜给予其诸多美称。总之,克己、成己兄弟虽心向佛道寻求心灵慰藉,但坚持以儒为本的观念,彰显出士大夫身处乱世“退”以修身,“进”以为天下的高尚情操。
注释:
①据王庆生《金代文学家年谱》,此时战火不断,卫州(今河南卫辉)局势尚好。
②陈赓,其弟陈庾当时任领平阳经籍所。据《元史·太宗本纪》记载,蒙古太宗八年(1236年)耶律楚材主张在平阳设立经籍所,编集经史,以保存整理前代典籍。
③中统至元初期,忽必烈出于统治需求,重视儒学,设立诸路提举学校官。
④清人葛万里《别号录》载:“遁斋段克己,复之。”误。
⑤胡谧等纂:《山西通志卷之十五》,民国二十二年景钞明成化十一年刻本。
⑥雍正:《山西通志》卷一百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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