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兴构式“X不完, 根本X不完” 的社会认知分析

2024-09-24 00:00韩亚楠
今古文创 2024年33期

【摘要】“X不完,根本X不完”是近几年在网络社交平台出现的一种流行语,具有一定的能产性和不可预测性,逐渐演变为一种构式。本文以“X不完,根本X不完”构式为研究对象,运用描写和解释、统计和分类的方法,从形式特征、构式义、语义特点、形成原因对该构式进行分析。构式义可概括为说话者对完成某一行为的可能性进行主观否定,在言语交际中呈现出主观评价性、强调性的语义特点。构式是在类推机制、构式压制等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产生并流行。

【关键词】X不完,根本X不完;流行构式;构式语法;构式义;主观评价;形成机制

【中图分类号】H1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3-0120-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3.035

“X不完,根本X不完”频繁出现在网络新闻报道和日常生活中,最早形式为“花不完,根本花不完”。这句话最初源自网络短视频平台博主,开玩笑称自己“一个月工资二千八,花不完,根本花不完”,极具幽默诙谐,随后在网络社交平台中衍生出了一系列类似表达,例如“吃不完,根本吃不完”“干不完,根本干不完”。本文对构式的形式特征、构式义、语义特点进行分析,并探求构式的形成原因,期待能为相关构式的研究提供新的视角。本文语料来自微博、百度、搜狐新闻等平台,所有语料均不再注明出处。

一、文献综述

与其在日常生活中高频使用相比,针对“X不完,根本X不完”构式的研究却显得寥寥无几。然而,对于与之类似的结构,已存在部分先驱性的探索。在汉语中,能性述补结构“V不C”便是一个与之相关的结构,过往对于“V不C”的研究表明,“V”通常涵盖动词以及少量的形容词,而“C”则包括结果补语和趋向补语,其中结果补语可以由动词充当(如:完、住、着、了、得、掉等),也包括少量形容词(如:看不清)。[1]学界在探讨构式“V不C”时,常将其与“V得C”结构进行系统的比较分析,这些研究主要聚焦于该结构的共时性特征,分析其语法意义,并探讨其历史演变规律。吕叔湘首次详细讨论了“V得/不C”结构,指出“得”表达可能性,而“不”则表达不可能性。他进一步阐述了“V得C”与“V不C”的词序排列原理,并且认为“V得”的结合紧密程度超过“得C”,而“V不”的结合紧密程度则远逊于“不C”。[2]吴福祥对“V得/不C”结构的语法化历程和语法化程度进行了研究,这两种结构最早出现在唐代文献中,进入宋代,“V不C”逐渐演化一种固定的能性述补结构的表达形式,可以将其语法意义归结为:不具有实现某结果或位移的可能性。[3]胡清国把可能式述补结构的肯定形式编码为“V得C”,其否定表达式编码为“V不C”,分别对“V得C”与“V不C”在使用频率、语法意义上的不对称现象进行了细致的分析,并运用象似性原则和语言的经济性原则来解释“V不C”在使用频率上明显高于肯定形式。[4]

这些研究为我们理解“X不完,根本X不完”这一构式提供了基础,新语言形式的产生并非凭空出现的,而且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发表观点,表达情绪时,往往会借助自己认知中所熟知的既有知识,因此,汉语中原本存在的“V不完”结构,为新兴汉语构式“X不完,根本X不完”的出现提供了模型,依据语境,人们可以自由地进行搭配和组合,使得此半凝固结构具有更丰富的表达意义,以满足使用者多样化的交际需求。

二、构式“X不完,根本X不完”的形式特征

(一)构式常项“不完”

在现代汉语中,“不”是比较常见的否定性副词,可用在动词、形容词以及其他副词之前,表示否定。相对于其他的否定词素,它所否定的命题通常表示动作发出者对某个动作的主观愿望或评价,带有显示主观性的不愿意、不想等语义因素。[5]“完”是否定能性述补结构“V不C”构式中常见的结果补语,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完”的意思为“消耗尽”“完结”“完成”。“不”和“完”紧密结合,因此本研究在分析该构式时,把“不完”当作一个整体来分析,其义表示说话人主观上否定动作过程已完成或某物被耗尽。

(二)构式常项“根本”

吕叔湘首次指出副词“根本”主要应用于否定句或用于修饰那些意义接近于否定的动词[6],在此之后,学者们基于这一观点,将“根本”分为多用于否定式词语、否定性副词、否向副词等,这些词基本上表达了相同的含义,只是表述方式不同。[7]根据先前的分类,我们能更深入地理解副词“根本”句法特征和语义特征,关于其语法意义,目前学界主要存在三种观点,可分别归纳为“彻底说”“极性说”和“语气说”,其中支持“语气说”观点的学者认为“根本”主要起到加强语气的作用,尤其是对否定语气的加强,其语义特征表现为[+确信][+极端强调][+完全]。[8]结合搜集到的语料,本研究基于“语气说”的观点,将“根本”的语法意义归纳为对否定语气的加强,并且强调说话人表达出的主观感受和情绪。

(三)构式变项“X”

结合所搜集到的语料,“X不完,根本X不完”构式的变项X不仅包括动词,形容词,同时少数名词和英语借词也可以进入该构式。

1.变项X为动词

根据《现代汉语词典》以及动词出现的语境,能进入变项X的动词可以分为行为动词(吃、花、干、搬、发等)、言说动词(说、背、吐槽、解释等)心理动词(爱、猜等)。各类型动词分布情况如表1所示:

根据表1的数据,可得出以下结论:变项X主要由行为动词充当,出现频次为170次,占比为79.81%;其次是心理动词,频次为30次,占比为14.08%;言说动词占比最低,仅为6.10%。

结合收集到的语料来看,行为动词占比最大,且使用频率各异,呈现出一定的特点,因此,本研究对语料中出现频次较高的前8个动词进行了统计,如表2所示:

依据表2的统计结果,结合语料分析,可以得出变项X由行为动词充当时,语义特征多表现为[损耗义][位移义]。表[损耗义]的行为动词中“吃”的使用频率最高,为19次,“花”的出现频次最低,为9次;表[位移义]的行为动词中,“逛”的出现频次最高,“拿”的出现频次最低。除了[损耗义][位移义]这两种语义特征外,行为动词还表现出[予夺义][状态义][去除义]等语义特征,但相对应的行为动词在语料中的出现频次很低。

2.变项X为形容词

例1:休假回来后第一天上班,一个人操作三套账,忙不完,根本忙不完。

例2:胖不完,根本胖不完,两天重了8斤,吃完明天之后封嘴。

从上述例子中可以看出少量形容词也能够进入该构式,形容词一般分为状态形容词和性质形容词,通过分析收集到的17条X为形容词的语料可知,X多为性质形容词,但使用过程中形容词临时被用作了动词,有了动词的语法意义,如例2中的“胖”表示发胖,体重增加的意思。

3.变项X为名词

例3:好看的电视剧为什么这么多啊,粉不完根本粉不完。

例4:以后再也不攒作业了,肝不完,根本肝不完。

例3中的“粉”本是名词,但是在网络用语中出现了新的用法,在“粉不完,根本粉不完”构式中,“粉”被临时用作动词,代表成为某个影视剧作品的粉丝。例4中“肝”的语义发生了变化,借助转喻其语义变为通过损害肝脏来做某件事情。构式“肝不完,根本肝不完”以幽默调侃的方式表达了言者因作业积攒过多而完不成的懊悔。

4.变项X为英语借词

例5:《奔跑吧》延期两周的原因找到了,后期老师:p不完,根本p不完。再怎么催都p不完。

例6:狠狠的抓心挠肝了,电影找不到资源,根本找不到,小说在连载,还要去上学,emo不完,根本emo不完。

例5中的“P”来自“photoshop”,因“photoshop”原义为“使用计算机软件对图像进行处理”,因此“P”通过转喻部分指代整体,语义就变为“修图”。例6中的“emo”是“emotional”的缩写,随着网络社交平台的发展,作为网络用语,“emo”代表着一系列消极情绪,包括“丧”“忧郁”等。

根据以上分析,构式“X不完,根本X不完”的变项X包括动词、名词、形容词等词类,对语料中“X”的语法性质进行分类统计,统计结果如表3所示:

由表3可知,变项X主要由动词充当,频次高达213次,占比88.75%;其次是形容词,频次为17次,占比7.08%;X由名词和借词充当的情况最少,频次分别为7次和3次,分别占比2.92%和1.25%。

三、“X不完,根本X不完”的构式义

(一)构式义

Goldberg认为:“当且仅当C作为形式与意义的结合体<Fi,Si>,Fi的某些方面或Si的某些方面不能从C的构式成分或从已经确立的构式中精准地推导出来时,C就是一个构式。”[9]而她在之后的专著中补充了对构式的定义:即便某些语言型式完全可预测,只要其出现频率足够高,依然可以作为构式被储存。对于“X不完,根本X不完”这一结构,由于其构式义并非完全可以从其组成部分直接推断得出,具备了一定的不可预测性,并且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频率逐渐上升,因此,“X不完,根本X不完”是一个典型构式。

构式包括三个构件,常项“不完”表示说话人主观上否定动作过程已完成或某物被耗尽。常项“根本”其语法意义为强调说话人表达出的主观感受。变项“X”主要由行为动词构成,具有[+损耗义][+位移义]的语义特点。结合语料,将“X不完,根本X不完”的构式义归纳为说话者对完成某一行为的可能性进行主观否定。

例7:搬不完,根本搬不完!不搬家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东西。

例8:吃不完,根本吃不完!一波本地水果成熟上市,柳州人的“水果自由”又来了!

例7说话者使用构式“搬不完,根本搬不完”对完成“搬”这个动作的可能性进行主观否定,同时强调自己对搬家而产生的评价,借助构式来吐槽自己东西多,搬家太累。例8说话者借助“吃不完,根本吃不完”构式表达对于柳州大批水果上市的羡慕和喜悦,既能表达自己的主观情绪,又能够通过新颖的表达方式突出自己话语的独特性,激发其他语言使用者的兴趣。

(二)语义特点

通过对语料的分析,“X不完,根本X不完”在言语交际中呈现出主观评价性和强调性的语义特点。

1.主观评价性

Lyons认为主观性是指说话人在说话的同时会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10]沈家煊指出,主观性是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时会表现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11]在我们认识客观事物时,我们自身的经验和知识会先对其进行评价,这一过程就暗含了说话者对某事物性质的评价。说话人往往通过“X不完,根本X不完”构式表达个人的主观认识、个人感受与评价。

例9:烦心事太多了,烦不完,根本烦不完。

例10:时团笑料太多了,笑不完根本笑不完。

例11:吐槽不完,根本吐槽不完。怨气重到路过的狗都要被我骂两句。

例9“烦不完,根本烦不完”不仅凸显了说话者对于烦心事之多的无奈和无力感,而且透露出一种因无法摆脱这些烦心事而产生的压抑和痛苦。例10“笑不完,根本笑不完”表达了说话人认为关于“时代少年团”偶像团体的笑料不仅数量多,而且所带来的幽默能让自己感到愉快,也凸显了言者对于“时团”的喜爱和欣赏。例11“吐槽不完,根本吐槽不完”表达了言者个人认为有太多要去吐槽的“槽点”了,以至于抱怨也抱怨不完,凸显了个人对某对象或某种情况极度的不满,但同时言者借助这种幽默的表达方式宣泄了自己的情绪,缓解了自己的压力。

2.强调性

“X不完,根本X不完”构式的一个语义特征为[+强调],一方面通过“X不完”在不同句法位置上的重复出现来表达强调义,另一方面构式常项“根本”作副词时,其语义特征包括[+极端强调]之义,使得构式整体呈现出强调义。

例12:邢台海洋乐园,有四个场馆呢,建议去的时候手机充满电,带上充电宝,带点吃的,因为半天逛不完,根本逛不完。

例13:邢台海洋乐园,有四个场馆呢,建议去的时候手机充满电,带上充电宝,带点吃的,因为半天逛不完。

例13“逛不完”,更多的是客观陈述,语气没有“逛不完,根本逛不完”强烈,而且例12借助“逛不完”的重复出现和副词根本,表达了说话者对海洋乐园占地面积大和拥有丰富设施的高度赞扬,而且这种描述方式既能突出强调个人感受和评价,又能够较容易地激发人们的好奇心。

四、构式“X不完,根本X不完”的形成原因

(一)类推机制

叶蜚声、徐通锵指出在语言演变过程中,类推是一种特别常见的机制,可以解释和分析语言演变中的很多现象。[12]在类推机制的影响下,变项“X”在“X不完,根本X不完”日常使用过程中逐渐演化,由“花不完,根本花不完”“粉不完,根本粉不完”形成大量仿拟构式,其类推过程如下图:

“X不完,根本X不完”构式最早出现的形式 “花不完,根本花不完”,该句式最先出现在网络短视频平台,博主通过该构式来调侃自己工资少,根本不够花。之后此类表达方式在微博、抖音等网络社交平台频繁被模仿和使用,如“买不完,根本买不完”“帅不完,根本帅不完”以及“刀不完,根本刀不完”等表达。类推机制在该构式的生成与传播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使得构式具有能产性。

(二)构式压制

Michaelis提出“若某个词汇与其所在的构式在语义上发生冲突时,构式会压制该词汇的语义,使其遵守整个构式的语义”[13],即当构式的构成成分的语义与构式的语义不匹配时,构式会迫使词汇改变语义,从而符合进入该构式的条件。结合语料分析可知构式“X不完,根本X不完”与传统述补结构“V不完”一样,“X”由大量动词来充当,只有少部分形容词和名词可以进入构式,因此进入这个构式的名词和形容词不仅词性会发生变化,出现动词化倾向,而且本身的词义也会得到强化。比如,形容词“帅,甜”等在进入构式后,形容词义被强化,词义为“很帅,很甜”。“肝不完,根本肝不完”中的“肝”的语义发生了变化,借助转喻Hq2qFsV7EddK/+rSRcm78A==其语义变为通过损害肝脏来做某件事情,因此,当变项“X”由名词充当时,“X不完,根本X不完”构式对词汇项进行压制,迫使“X”遵从构式,因而使得“X”的词性由名词向动词转变。

(三)社会因素

新兴构式代表着当代社会语言层面的发展,社会的发展变化也会对语言产生一定的影响,当今社会发展呈现出多样性和包容性的特点,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下,很多新的语言现象应运而生,网络流行构式代表一种“梗”文化,人们的话语中通常暗藏着对某一社会现象的调侃、戏谑,人们并不排斥这些新的语言表达方式,甚至主动学习使用新兴构式参与语言生活,发表个人观点,表达情感态度。网络媒介作为流行构式产生和发展的重要载体,不同地域、年龄、职业的人都可以借助此平台互相交流沟通,表达自己的观点,宣泄自己的情绪。“X不完,根本X不完”最初产生于短视频平台,随着网络的传播以及高频的使用使得该结构形成规约化表达,这种包含着主观评价义的半凝固结构给予了使用者广泛的运用空间,人们只需在“X”变体处添加上符合人们经验与该句法结构的任意成分,自行搭配组合,就可以创造出一个新的表达,如“干不完,根本干不完”“花不完,根本花不完”是对工作压力大、工资低等问题的一种吐槽,以调侃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焦虑。

五、结语

本文以“X不完,根本X不完”为研究对象,首先对构式常项和变项进行分析,变项X主要由动词充当,其次形容词、名词以及英语借词也可以充当X;“X不完,根本X不完”构式的整体义不能从其组成部分的语义特征中完全推测出来,通过对语料的分析,构式义可以概括为说话者对完成某一动作的可能性做出主观否定,并且在言语交际中呈现出强调性和主观评价性的语义特点。构式在类推机制、构式压制等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产生并流行。该流行构式迎合了人们的心理诉求,满足了人们的交际需要,彰显了独具特色的中华文化语言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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