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中的欢乐与哀愁

2024-09-24 00:00潘雪婷
今古文创 2024年33期

【摘要】杜甫先后在成都草堂居住了约四年,其草堂诗占至今流传诗作总量的百分之二十。杜甫对草堂的喜爱,基于其幽静的地理位置、优美的山水风景以及热情好客的邻居。诗人此前历经动荡漂泊,直到定居草堂方得身心的宁静。但寓居草堂的闲适生活背后同时充满贫困和战争的威胁。安定的生活固然使杜甫产生暂时满足的心态,却不能改变他身如浮萍的命运,更不能消弭他对国家前途的忧虑以及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因此,杜甫在多数草堂诗中表现出这种矛盾复杂的情感,体现出他内心世界的欢乐与哀愁。

【关键词】杜甫;草堂诗;自然;心态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3-004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3.014

基金项目:安徽大学大自然文学协同创新中心23年研究生课题“大自然中的欢乐与哀愁——论杜甫草堂生活书写及其情感抒发”(项目编号:ADZWY23-18)。

唐乾元二年(759)冬,杜甫为避乱,携家带口辗转入蜀,并在友人的帮助下,于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修建茅屋居住。在经历了“遍地兵戈”的社会动荡后,“草堂”便成为他的安身之所。安稳的生活、闲适的情趣使杜甫沉浸在自然风物中,通过对山水风光、花鸟鱼虫等的观察和描写,反映出此时诗人愉快、平和、自适的心境。同时,杜甫不仅将此类诗歌作为传递思念之情的通道,还将它当作荡涤心灵的媒介。正如李长祥评价道:“少陵诗,得蜀山水吐气;蜀山水,得少陵诗吐气。” ①然而,杜甫选择栖居草堂多是受客观情势所迫,并非真心归隐。因此,他的忧愁不能完全在大自然中消解。寓居草堂,杜甫始终无法走出这样的矛盾心态和精神困境,正如“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绝句两首》)。因此,可以透过杜甫对大自然的书写,看到诗人内心世界的欢乐与哀愁。作为中国古代影响最大的诗人之一,杜甫在草堂时期创作的诗歌成为近年来人们的关注重点和研究热点。纵览论文探讨的内容,多聚集于草堂诗创作心态、题材构造、生态意识、诗歌风格、语言特质、美学内涵、接受与影响等,但对杜甫草堂诗的本体研究尚有进一步发掘的空间。

一、杜甫的草堂生活:“主人为卜林塘幽”

“美玉多出于昆山,明珠必传于沧海” ②,士族的家学和家风是其特殊的身份性标志。杜甫出身于京兆杜氏,家族重经学、崇礼制的学风使杜甫从小接受儒家正统思想的熏陶,而这样的家族传统则型塑了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他自幼时便有着强烈的责任意识与使命意识:“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壮游》)青年时杜甫便有志在天下的伟大抱负,他希望能步入仕途、大展经纶:“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尽管此后他卷入了疏救房琯而引起的政治漩涡,遭贬后政治热情稍退。乾元二年秋弃官西去,流寓秦州,为避战乱,几经辗转奔逃至蜀,在觅得一处幽栖之所后,杜甫终于得以安定下来,转而去欣赏“迎风燕”“逐浪鸥”,从中享受自足闲适的生活。

结束了多年的流离生活,在美丽的浣花溪畔,杜甫生活在“背郭堂成阴白茅,缘江路熟府青郊。杞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堂成》)这样清幽秀美的环境中,他早已熟悉浣花溪一带的大道小路,这正是杜甫热爱大自然的真情流露。“熟悉感为我们的日常生活提供基础,同时,它自身就是日常需要” ③,因为漠视生活的人是无法对自己熟悉的环境仔细观察的,更不可能对其产生激情,更别说发现美学价值了。面对草堂的环境,杜甫难得流露出愉悦心情:“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堂成》),亦兴亦比,贴切地表达出杜甫的闲适心境。杜甫幽居草堂,享受自然风光之美,部分草堂诗也展现出杜甫的生活情趣:“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宾至》);“昼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进艇》),体现出他对当下境况的满足心态。“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绝句漫兴九首》其四),杜甫不汲汲于名利,表现出对草堂生活的满足。

杜甫在草堂的日常生活是悠闲的,甚至是疏放的。“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田舍》),“只作披衣惯,常从漉酒生”(《漫成二首》),陶渊明有诗:“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移居二首·其二》),杜甫用此似与陶潜同调——与儒家要求的正衣冠不同,杜甫用惯于“披衣”以示自己隐居日久,疏于服饰的疏懒之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屏迹三首·其三》),披衣与纵酒昭示着杜甫闲散的生活状态和行为方式,同时也是他逐渐融入世俗的真情流露。

杜甫逐渐融入当地生活的媒介无疑是酒。因“觅酒伴而不值,所以独步江畔寻花也” ④,杜甫于是漫步于浣花溪畔,“稠花乱蕊裹江滨,行步欹危实怕春。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二》)诗人乘着诗兴、酒兴,脚步歪斜地漫步江畔,眼见繁花乱蕊像锦绣一样裹在江边,于天暖日融之际穿行其间,表面上是因花满而怕江滨,实则因年老而伤春。有人做客草堂,杜甫喜不自胜,写下《客至》一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食无异味,酒不别沽,又隔着篱笆招呼邻翁同饮,诗人真率至诚,待客亲厚如此,又可见其甘贫而谐俗。幽居遣意,非酒不可,邻人有美酒,他也会主动向邻居借酒:“邻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赊”(《遣意二首·其二》)。有借有还,拉近了邻里关系。甚至邻叟与杜甫相遇时更是缠着邀他饮酒:“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而当诗人返回成都时,“邻里喜我归,沽酒携胡芦”(《草堂》),体现出杜甫从初至时人情未洽到社交融洽的关系转变。

寓居草堂的生活给杜甫带来身体与心灵上的安宁,他不仅可以享受惬意美妙的农居时光、静谧浩渺的自然山水,还得以停下匆忙逃避的脚步,从容地面对生活。他以诗人的敏感心灵忘怀地沉浸于大自然里,感受大自然不息的生命节律,静心感受随时序变化而变换的景象,辅以细腻笔触将自我融入山水自然之中。但是,这并不代表杜甫的草堂生活只有悠闲自得,远离故土手足分离、国家各地战火未炽、频出的社会乱象……杜甫虽身处一隅,却心怀天下。暂时的满足自得与长久的漂泊无依、出世与幽隐的选择,复杂交织的心态,使杜甫的草堂书写呈现出独特的意蕴风格。

二、杜甫的草堂书写:“漫与”藏“深愁”

在草堂初建时⑤,杜甫曾寻萧八明府觅桃、韦二明府觅绵竹、何十一少府觅桤木、韦班觅松等等,似做长久居住的打算。但这种想法更像是无可奈何的暂时之举:其《为农》诗云:“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表面上看似有终老之志,但细究其意,其不仕而隐,实非本意。“远惭勾漏令,不得问丹砂”,杜甫以葛洪自比,自伤年老,而问丹砂之术表明其仍有出世之意,不欲终老于蜀地。然此时去国无禄,为谋食求生,保家人生活无虞,不得不为农。在享受安定生活的同时,杜甫的心头一直萦绕着思乡的情绪:“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成都府》)早在初至成都时他见到与故乡迥异的风土人情,一时恍惚难以适应,正如“身得所安,而思家更甚”,这种无法割舍的、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在杜甫的草堂诗中比较常见,如《云山》:“京洛云山外,音书静不来。神交作赋客,力尽望乡台”,颇有“恨此云山,隔我京洛”之感。蜀地虽好,杜甫却并未留恋,只因此时东郡未收,归乡无日,思念亲友,如“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恨别》)。杜甫的忧愁不仅在于思乡念亲,还与当时的政治时局相关。

乾元二年(759),史思明杀安庆绪,自立为大燕皇帝,并于第二年攻克洛阳。洛阳再次失陷后,至上元二年仍未光复,而西北方的吐蕃又在虎视眈眈,蜀中同样隐伏着战乱危机。上元元年,杜甫作《出郭》:“故国犹兵马,他乡亦鼓鼙”,时史思明未灭,故蜀地常备兵提防,与此前《野老》一诗“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哀”正相合。洛阳与蜀地皆受到战争的威胁,让杜甫对时局产生深深的忧虑。这种忧虑不仅使他关注朝廷与叛军的战争,他的目光同时转向了长安。至德二载年末上皇返还长安,直至上元元年(760)被迁至西内,杜甫因担任过左拾遗而对肃宗、玄宗的关系有着深刻的认识,两宫关系在两年内急剧恶化,杜甫对此显然有自己的见解:“惜哉俗态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政化错迕失大体,坐看倾危受厚恩”(《石笋行》),杜甫借破除有关石笋的迷信观念以讥讽李辅国离间二宫,蒙蔽肃宗以致朝政混乱。流寓蜀地,他感叹君臣主客之间不复如古:“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琴台》);“黄绮终辞汉,巢由不见尧”(《朝雨》),杜甫以古时的隐逸之士以喻自己不见用;“时闻有馀论,未怪老夫潜”(《晚晴》)身虽隐于山林,但对时事仍有议论,可见杜甫并非忘世之人,他对朝廷、对君主仍存希冀。

值得一提的是,杜甫在书写草堂花鸟树木时,不仅有“蔼蔼花蕊乱,飞飞蜂蝶多”(《绝句六首·其二》)这样明媚愉悦的景象,还有描写植物遭摧与凋落的无力,如 “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绝句漫兴九首·其五》)等等。他还写下《病柏》《病橘》《枯棕》《枯柟》等以衰病枯残的植物意象为吟咏主题的诗歌。这些诗题小而关涉大,在《病柏》中,杜甫暗伤良木之怀并以志士失路自况,刺时危之际,贤人君子被废斥在外,朝廷内部宵小盘踞以致国祚不振;在《病橘》中,杜甫以病橘伤贡献之劳民,以玄宗朝贡荔枝反照,感致乱之由——人主以口腹之欲而劳民伤财,并以此劝谏肃宗:“寇盗尚凭陵,当君减膳时”;杜甫伤民困于重敛、军兴赋繁,为民请命而作《枯棕》;“犹含栋梁具,无复霄汉志”(《枯柟》),则是杜甫伤大材不用,为房琯等人而作。四首诗皆与时事相关,杜甫时危见困,怀思柱石之情具见笔端。

同时,杜甫寓居草堂并不是全然愉悦的,其身懒心驰之态一览无余:“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漫成二首》)“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可惜》),杜甫自伤于垂老无成,灰心于稷契,只得以诗酒遣兴自终。

总之,杜甫的草堂书写如同他此时的生活一样,皆“漫与”之下潜藏着“深愁”,他在报效朝廷与满足现状之间徘徊,他感叹自己的不见用,又注视着频出的社会乱象,矛盾的心态、挣扎的想法使他的草堂生活及书写呈现出独有的特点。

三、草堂对杜甫的独特意义

草堂对杜甫的意义是非同寻常的,草堂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深深牵动着诗人的心,因此才会有杜甫那近二百四十余首的草堂诗。杜甫在多数草堂诗中表现出怡然自得、享受自然的闲情雅致,但他的忧愁不能完全被自然风光消解,与之常伴的仍有叹世思乡、忧时嗟身的痛苦挣扎。与此同时,草堂生活也并非是真正的“安乐乡” ——可以发现,杜甫寓居草堂时,物质生活并不富裕,营建草堂时受到好友资助、接济,此后的生活也不尽如人意:“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狂夫》);“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百忧集行》),杜甫概括自己在蜀地的生活境况“贫病他乡老”(《广州段功曹到得杨五长史谭书功曹却归聊寄此诗》),述己之苦,五字尽之。

虽然物质匮乏,但杜甫的精神生活是丰盈的。他享受简单质朴的农家生活:“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为农》)与此同时,他以诗人独特的敏感多思的心灵沉浸在自然界种种细微的变化中,如随时令变换的自然景物与动物:“啭枝黄鸟近,泛渚白鸥轻。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遣意二首》);“隔巢黄鸟并,翻藻白鱼跳”(《绝句六首》);“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其六》)。他笔下的植物也各有趣味:“隔户垂杨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绝句漫兴九首·其一》)“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江畔独步寻花·其五》)。而复归草堂后,杜甫摆脱此前的烦闷与倦怠⑥,他的情绪在草堂中得以释放,“入门四松在,步展万竹疏。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里喜我归,酤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草堂》),表面上是旧犬、邻里“喜我归”,却又何尝不是我归喜旧犬、邻里?草堂的布置依旧、邻里感情在远归后显得格外深厚,杜甫心情舒畅,创作了《归来》《到村》《营屋》等诗,表达了回归草堂的愉悦之情。

草堂时期,杜甫将日常生活中平凡的细节融入诗中,引起历代读者的共鸣:“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时时急,渔舟个个轻。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晚起家何事,无营地转幽。竹光团野色,舍影漾江流。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屏迹三首》)诗中所写即是江村之景与诗人的日常生活。如莫砺锋所言:“只有当杜甫开始以审美的目光观照草堂内外的平凡生活和平凡草木之后,这些事物才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从而堂堂皇皇地进入了诗国。毫无疑问,这不但为诗歌开拓了无比广阔的新天地,而且使诗歌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发生了密切的关系:写他们的所见所闻,抒他们的所思所感,从而使诗歌进一步摆脱贵族的独占而走向人民。显然,这种创作倾向与杜甫在前一个时期的努力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的。” ⑦

杜甫寓居草堂,如同暂止的飞鸟——他只需短暂的逃避与休息,正如“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同元使君舂陵行》),但他无论“病”得多重,也依旧记得“箧书积讽谏”(《奉赠李八丈判官》),哪怕“宫阙限奔走”。草堂为杜甫提供了安定的生活,让他能够短暂逃离战乱的危机,虽然无法成为他永久的“安乐乡”,但草堂生活始终是杜甫记忆深处浓墨重彩的一笔。草堂之美至今未泯,如今学者们也可随着杜甫的足迹去感受那“春风花草香”的草堂美景。

注释:

①(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27页。

②(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229页。

③(匈)阿格妮丝·赫勒著、衣俊卿译:《日常生活》,重庆出版社2010年版,第257页。

④(明)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30页。

⑤上元元年(760)暮春,杜甫作《堂成》,然而说是“堂成”,实际此时只是主要部分落成,草堂完全建成是在宝应元年,见杜甫《寄题江外草堂》:“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

⑥杜甫在草堂期间曾入严武幕下,后辞归草堂,代宗宝应元年七月后因避徐知道之乱而流离梓、阆辗转两地使君幕下,其后复归草堂。杜甫参与了地方政治,接触、结识了各色官员,期间创作的诗歌表达了对官场人情,迎来送往等公务繁忙的疲惫与倦怠之感,这与杜甫的政治理想背道而驰,使其产生烦闷的情绪。

⑦莫砺锋:《杜甫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66-1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