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维桢诗歌中的慕陶倾向

2024-09-24 00:00卢婧怡
今古文创 2024年33期

【摘要】杨维桢是元朝末期诗人,其部分诗歌涉及陶渊明形象,诗人通过和陶、咏菊等方式表达对陶渊明的仰慕之情,表达对隐士高洁品格的赞赏,借此抒发自己的归隐思想。杨维桢的慕陶诗与前代慕陶诗有很大区别,在对陶渊明思想和形象的阐释上有了新的突破,表达了元末明初特殊时期诗人对陶渊明精神独特的思考,具有很大研究价值。

【关键词】杨维桢;陶渊明;慕陶之风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3-003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3.011

杨维桢(1296-1370年),字廉夫,号铁崖、铁笛道人,又号铁心道人、铁冠道人等。绍兴路诸暨州枫桥全堂人。元末明初诗人、文学家、书画家。在政治方面,杨维桢由于多次为民请命得罪权贵,仕途并不顺利;诗文方面,张雨称其古乐府“出入少陵、二李间,有旷世金石声”[1]。宋濂称“其论撰,如睹商敦、周彝,云雷成文,而寒芒横免。诗震荡陵厉,鬼设神施,尤号名家云”[1]。

杨维桢生活在元朝末年,当时政局混乱,民族矛盾尖锐。他生平的前半期积极入世:“汲汲于拯时济世,卓有政绩”;他为民陈诉,至于“顿首泣血”“欲投印去”,但当时的官场环境不符合杨维桢的政治理想,他在后半生隐居山林,以“不求闻达,惟求安闲”作为自己的人生价值取向。从高中进士,再到辞官回归乡野,最后拒绝朱元璋征召,坚决不仕二朝,这些人生经历都为他选择归隐生活奠定基础。杨维桢歌咏隐士生活的诗歌数量众多,其中有一部分是关于陶渊明的题咏。

在杨维桢留存的慕陶诗中,以咏菊、咏陶等方式表达了对陶渊明以及其所代表的隐士生活的仰慕之情,借此抒发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杨维桢的慕陶诗也突破了传统写作方式,以内心情感为底色,从不一样的角度诠释陶渊明,具有深层的思想内涵。

一、咏菊诗中的慕陶情结

“陶渊明的思想和人格对于菊花人格象征意义的生成起着决定性作用。我们如今所认为的菊花的花品,其实是陶渊明之后的文人们将陶渊明的人品投射到菊花上而形成的。”[2]陶渊明在《饮酒》中写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写出他归隐田园后的悠然心境。菊花是陶渊明诗歌中的常见意象,经过后世的一系列演变,菊花也逐渐成了陶渊明高洁隐逸品格的代名词,体现他对清净自由世界的向往。杨维桢在《杨妃菊》中称菊为“隐逸之植”,这类思想在杨维桢的咏菊诗《陶氏菊逸之歌》中有所体现:

菊之澹兮北门之秋,菊之靖兮栗里之丘,菊之逸兮审夫去留,老余圃兮海之陬。饮菊泉兮谷之洲,微斯人兮吾谁与俦。[3]155

菊花宁静地绽放在北门的秋天里,闲适地开放于栗里的小丘上,“我”宠辱不惊,来去自由,菊花代表着“我”隐逸超脱的个性。“我”向往田园生活,希望在“我”海角边的田地中老去,在山谷中的洲地上饮用菊泉,养生安乐。诗歌中的“栗里之丘”指陶渊明隐居之地,栗里之丘绽放的菊花,隐喻陶渊明淡泊名利的隐士情怀。“菊泉”在南北朝时期经常作为诗歌意象使用,传说饮菊泉可以延年益寿,南朝·梁·庾肩吾《答陶隐居赉术煎启》中提到“郦县菊泉,无劳复汲。”杨维桢用这个典故附会陶渊明的菊。表达了诗人对陶渊明崇敬之情,“没有这样的人,我又该与谁同归呢?”

诗题为《陶氏菊逸之歌》,菊花意象有丰富的象征意义,诗歌明确菊是陶渊明的化身,代表着本诗以菊意象的文化内涵体现出陶渊明隐居生活“逸”这个特点,即身与心双重的洒脱和自由。诗人在诗中简洁明了地总结出菊花的品质“澹”“靖”“逸”,代表诗人向往像陶渊明一样宁静、闲适、洒脱的生活状态,杨维桢也以菊花自比,表现了自己如菊花般闲适自由的人格。诗中提到饮用菊泉能长寿,可见种田喝茶是陶渊明的日常,描述陶渊明的生活状态暗示作者向往安宁和乐、平等自由的生活,描绘自己田园牧歌式的人生理想。“微斯人兮吾谁与俦”一句直接化用范仲淹《岳阳楼记》中“微斯人,吾谁与归”一句,寓意诗人想要寻找志同道合之人,即陶渊明。诗人跨越时空和陶渊明产生精神共鸣,共同表达了他们对隐居生活的向往和对平静生活态度的追求。这种情怀的体现,与诗人所处特定时代环境及官场经历密不可分。

二、题画诗中的慕陶情结

有关陶渊明的绘画作品中,一些的主题是来源于他的某个传闻,例如漉酒、抚琴、采菊等,相对应的也有一些题画诗,用文字述说传说中某个场景。许杨在《题画诗中的陶渊明形象研究》一文中提到,“据本文初步统计,题咏故事传说题材的题画诗约有49首。其中,题咏采菊题材的有9首,题咏抚松题材的有4首,漉酒题材的有9首,虎溪三笑题材的有11首,其他题材的20首。”[4]杨维桢以陶渊明漉酒类画作为题材,借以表达对饮酒采菊的理想生活的向往之情,这些在他的题画诗《题陶渊明漉酒图》中有所体现:

义熙老人义上人,一生嗜酒见天真。山中今日新酒熟,漉酒不知头上巾。酒醒乱发吹骚屑,架上乌纱洗糟糵。客来忽怪头不冠,巾冠岂为我辈设。故人设具在道南,老人一笑猩猩贪。东林法师非酒社,攒眉入社吾何堪。家贫不食檀公肉,肯食刘家天子禄?颓然径醉卧坦腹,笑尔阿弘来奉足。[3]243

诗歌前三句还原画意,再现了画中陶渊明取下葛巾滤酒的画面,着重描摹陶渊明在漉酒和饮酒时不顾形象,生动形象地体现陶渊明洒脱不羁的个性以及崇尚自然的精神。诗歌的重点是在后半篇运用“用典”的手法,以“酒”为引串联几个有关陶渊明的历史典故,加以评介式的语言来向读者展示陶渊明乃至整个东晋时代文人的豁达态度,以及借陶渊明形象诠释了作者心目中的理想自我:“客来忽怪头不冠,巾冠岂为我辈设。”描述陶渊明不戴巾冠的洒脱形象,借陶渊明表达作者潇洒,超脱物外的人生态度;“故人设具在道南,老人一笑猩猩贪”一句出自王弘设酒邀陶渊明赴约的典故,描绘出陶渊明“爱酒”的形象。“东林法师非酒社,攒眉入社吾何堪”引用了东林社的典故。东林社在杨维桢另外一首诗《东林社》中也曾被提及,东林寺主持慧远邀请陶渊明入白莲社,并特许他带酒参加东林寺活动,但最后陶渊明因与其观点不同没有选择入社。杨维桢借这一典故表达希望能坚持自己初衷,不愿违背自己的本心的想法。“家贫不食檀公肉,肯食刘家天子禄”一句中“檀公肉”是指陶渊明曾在贫病交加时拒绝檀道济施肉,其正直不苟取的高尚品格也间接导致他拒绝宋武帝刘裕征召。在诗画关系上,画中陶渊明漉酒之态在诗人的眼中仅仅作为引子存在,诗人由此联想到陶渊明率真、自由形象,几个典故使陶渊明洒脱不羁,不畏世俗的形象更加丰满立体,这种人生选择和品格也是杨维桢自己所追求的。杨维桢的人生经历与陶渊明有些相似,陶渊明生活在东晋与刘宋政权交替之际,而杨维桢生活在元明交替时期,都属于朝代更替,文人生活艰难的动荡年代,在仕途失意后都选择归隐生活;从归隐开始,杨维桢的一些人生选择也与陶渊明相似,例如二人都因不侍二朝拒绝了新朝征召,《南史》记载陶渊明“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宋武帝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着文章,皆题其年月”[5];杨维桢面对朱元璋“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他们最后都选择以放荡不羁的生活态度对抗世俗,以洒脱的行为展现自己对原则的坚守。明朝张岱评价杨维桢“诞情傲世”,他在《快园道古》中记载杨维桢晚年卧起小蓬台,做《五恕》诗直榜于门,以“懒”“病”“默”“迂”“狂”诠释着自己的倔强个性与不逐时流;陶渊明葛巾漉酒,放浪形骸。相似的人生选择,以及思想上的一脉相承,使他们有跨越时代的精神共鸣。从敬仰陶渊明到将陶渊明对抗世俗的做法付诸实践,不难看出杨维桢对陶渊明隐逸精神的认同,渴望摆脱名利权位束缚,返璞归真。所以这首诗歌不仅向读者展示陶渊明精神的内核,也诠释了杨维桢自己的生活态度。

诗歌以“头不冠”“老人一笑”“攒眉”“卧坦腹”等外貌动作描写勾勒出陶渊明洒脱不羁、自由疏狂的形象,展示作者对陶渊明超然旷达的境界,对隐逸生活坚守的赞赏、向往之情。此诗虽为题画诗,但是重点不在于描述画意,而以画中陶渊明漉酒故事为引,运用想象对陶渊明形象进行全方位描写,展示作者对不畏世俗,率真自由人生境界的追求。王韶华在《元代题画诗研究》中阐释了此种方法:“一种是以画面的主景为背景,在此背景意态的描写基础上,运用丰富的想象力,为画面注入许多画面上根本无法看到,但却与之相关的景物,使诗中的物象形态远远多于画面的描写。”[6]全诗表面与画意无关,实则紧扣画中中心题旨,准确表达出诗人感情,让读者产生深刻的情感共鸣。

还有一类陶渊明抚松的故事,故事来源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的描写。所以以此故事为引的诗歌多是托物言志,称赞陶渊明孤高坚贞之节有如此松。在《渊明抚松图》一诗中,诗人以孤松为喻称赞了陶渊明的高洁形象,并由一幅图画展开思考,将自己的情感注入其中:

孤松手自植,保此贞且固。微微岁寒心,孰乐我迟暮。留侯报韩仇,还寻赤松去。后生同一心,成败顾随遇。归来抚孤松,犹是晋时树。[3]244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松柏独特的自然属性被人格化,被赋予了道德伦理的内涵,从而成为高洁品性和高尚人格的代表。”[7]陶渊明诗文中常常提到松树这一意象曾,例如“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7]。借青松象征他不为尘网束缚,独立自由的人格,所以后人常把陶渊明的高尚情操和青松意象连接起来。在杨维桢的这首诗中,松虽贯穿全诗但不是描写的重点,而是作为一种象征性的意象出现,隐喻陶渊明的气节,点名诗歌主旨。诗歌重点不在于还原画中场景,更多的是表现陶渊明贞洁人格以及诗人自己对理想的追求。作者以“贞且固”“迟暮”将松树挺拔、耐寒、四季常青的生长特点以及坚韧、自由、卓尔不群的文化内涵结合起来,以此表现诗人对陶渊明代表的隐士人格的景仰。“后生同一心,成败顾随遇。归来抚孤松,犹是晋时树。”几句借孤松为己写照,直接抒发了作者希望效仿陶渊明随遇而安、安贫乐道的隐者生活,追求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人格,“孤松”形象也间接体现出作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寂之感。

三、咏事诗中的慕陶情结

杨维桢慕陶诗除对菊花的题咏和典故引用以外,还有以陶渊明故事为引子,实际深藏作者本人思想观点的。例如《东林社》就是这样一首带有哲学意味的诗歌。庐山东林寺主持慧远曾结社宣传净土宗教义,陶渊明由此作《形影神三首》,设形、影、神三者对话,解剖自己的人生观,并反驳佛教哲学“轮回”“生死报应”“因果论”等观点,表达对道家顺应自然思想的赞同,诗歌虽然感叹人生无常,表达对人生短促的无奈和苦闷,但最后仍归向“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神释》)的达观解决方法,体现出陶渊明自由洒脱的人生态度。而陶渊明人生态度的最好体现便是安贫乐道的归隐生活,《和刘柴桑》诗中有“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以坦诚的态度,表明自己对自给自足的隐耕生活已经十分满足,且已把生死、名誉等事置之度外,别无他求,因而不愿入庐山事佛。杨维桢《东林社》一诗便以此事为引:

陶公八十日,解组归山河。觉今若不早,我日十倍过。开涂划荆棘,斧缺且无柯。赖尔东林社,招我南山歌。回视有漏因,已悟影与魔。有求不补失,无亏所成多。坐断前后际,不须辩维摩。[3]38

诗歌前半部分讲述了陶渊明辞官后的一系列经历,陶渊明担任彭泽县令仅八十多天,便因不愿“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挂印回家,回归田园,开始隐居生活。东林社的入社邀请使陶渊明开始对人生的思考,本诗后半部分重点描写了陶渊明的心境变化。他“已悟影与魔”,坦然接受了过去因家贫选择做官的失误,参悟出“有求不补失,无亏所成多”,不纠结过去,乐天安命,珍惜当下的人生哲理。“坐断前后际,不须辩维摩”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一句表达方式相近,反映了陶渊明对宇宙和人生的思考,面对人生短促,误入歧途等问题时,他选择以积极乐观的态度应对,心境已经达到超脱平和的境地。诗人犹如一位亲历者讲述陶渊明的生活,并以陶渊明故事来影射自己。杨维桢的前半生是追求“入世”的,“三高士”之一的陆居仁,曾用“铁崖头骨如铁坚”来评价杨维桢,可见他是一个是非分明,刚正不阿之人;他蔑视功名富贵,不肯趋炎附势,在元末混乱的政治形势之下,仍“狷直忤物”,不肯违背原则。他的廉政之举遭到奸臣报复,沉抑下僚十载,但仍忧国忧民,心系百姓。他本有用世之志却仕途失意,最后辞官归隐也带有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无奈。从入世到出世,这些人生经历都与陶渊明相似,二者相似的人生经历也引起跨越时代的共鸣。诗歌看似写陶渊明,其实也以陶渊明为引述说杨维桢自己的心路历程。他认同陶渊明思想,并且在辞官隐居后选择和陶渊明相似的生活方式,在有限的现实条件中追求精神的独立自由,他在《隐君宅》中写道:“檐花度吹香,池叶漏天影。隐几鸣虚琴,悠然有真省。”塑造了可以和陶渊明媲美的隐者生活图景,体现他对隐逸超脱的境界。然而看似“坐断前后际”,看破红尘的洒脱中也包含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无奈和心酸,侧面表现出乱世文人的孤愤和无奈。此诗与其是阐述陶渊明思想,更像是借陶渊明的故事表达作者自身和陶渊明相似的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反应作者对人生的思考,弥漫着强烈的主观色彩。

除上述诗歌外,杨维桢的题陶诗还有《题张贞期描四贤像四首》《禁酒》等,无论是“壶中日月如葛天。南山相见鸟飞前。桃源鸡犬在人世。甲子不知秦汉年”,还是“陶令额纱劳且裹,孔融手荐岂容裁”,都展示了陶渊明崇尚自由的人生理想和归隐后的惬意生活。综上,杨维桢创作的慕陶诗歌表现出陶渊明归隐后的闲适生活和对陶渊明精神品格、人生选择的探讨,同时诗人也将个人感受融入其中,一方面抒发诗人对隐逸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以多样化题材突破传统慕陶诗写作方式,折射出陶渊明精神的不同特点。

参考文献:

[1]宋濂等撰.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

[2]梁丽娜.陶渊明的菊意象探析[J].文学教育(上),2023,(08):62-65.

[3]杨镰.全元诗[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许杨.题画诗中的陶渊明形象研究[D].江西科技师范大学,2018.

[5]王韶华.元代题画诗研究[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0.

[6]张鹏飞.论中国古诗文“松柏”意象的审美情结[J].沈阳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04):

[7]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8]王嘉宸,辛昕.论王恽题画诗的慕陶情结[J].黑龙江教师发展学院学报,2022,41(08).

作者简介:

卢婧怡,女,汉族,辽宁盘锦人,辽宁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