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与解构: 《米》的空间叙事逻辑

2024-09-24 00:00:00宋岳阳
今古文创 2024年33期

【摘要】《米》是苏童的首部长篇,主要讲述了一个逃荒农民的五十年异乡漂泊路程。“逃亡”,作为苏童小说传统母题,本身就包含了时间的变化和空间的位移,苏童以主人公五龙为中心,在同一场域内展开社会关系网,延续了以往小说中“南方堕落”的空间建构,并通过小说符号的隐喻,展现了互为交叉、背驰的空间走向。作为空间的生产者,人的异化必然会导致空间的异化,苏童在建构其爱情、亲情空间网络关系的同时,也在对其进行解构。由建构走向解构,反映了作者对于小说中社会关系建构合理性的质疑和反思,无形中加强了小说思想的深刻性。

【关键词】《米》;空间;构建;解构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3-002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3.009

20世纪90年代以来,空间理论成为各个学科研究的热点。空间不再单纯指一种纯粹的物理学或地理学意义上的客体,其本身具有独立的社会文化价值。[1]因此,文学作品中空间的选择与建构,不仅是为故事提供一个发生的场所,更多是一种社会关系在空间中的呈现。苏童将笔触停留在个体生命上,以个体生命历程中的社会关系空间为建构主体,展开文学作品的叙事描写。而作为社会生活的主体,人既是空间的建构者又是空间的解构者,个体生命与其所铸空间之间的良性互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将空间视为静止“容器”或“平台”的传统理念,实现了空间理论的进步发展。

一、异质空间:多维时空的共筑

在小说《米》的叙事过程中,苏童尽可能地避免单纯线性直叙的历史讲述,将视点聚焦于个体生命身上,通过倒叙、插叙等多种叙事手段,将故乡与他乡、物质与精神等多重空间合理衔接,由多维时空共筑小说的异质空间感。

(一)故乡与异域空间

小说塑造的主人公五龙是一个离开故乡农村去往城北的逃荒者,由此,地理空间的变动和转换便形成了小说文本的第一层叙事空间。在小说第一章开篇,随着五龙的出场,就出现了两个异质空间的对照,在初来乍到的五龙眼中,城市是一个复杂的矛盾综合体,“雪白的堆积如山的粮食,美貌丰腴骚劲十足的女人……它已经接近五龙在脑子里虚构的天堂”[2]20,就这样五龙在脑海中完成了对异域城北的初级构筑。随后,五龙以米店伙计的身份入住米店,便正式开启了自己“向往的城市”生活,故此对异域空间的构建主要通过五龙的所看、所知与所感。冯老板的压榨、阿保的仗势欺人、生活淫乱的织云以及不把自己当人看的绮云,米店的生活滋长了五龙心中仇恨的种子,也逐渐改变了五龙对城市的认知。而后米店易主、绮云改嫁、五龙加入码头帮作为转折,依托五龙的视角完成了对城市空间的完整化建构。“五龙想,这就是狗娘养的下流的罪恶的城市,它是一个巨大的圈套,诱惑你自投罗网。”[2]204从初来满怀希望和憧憬到看透城市奢靡淫乱,五龙态度的转变过程包蕴了对城市空间的塑造,也内括了对异乡空间的情感态度。

除了异域空间的直接描写,经由故乡空间的反衬是苏童对于小说多维空间共筑的一个重要策略。与无所依托的城市不同,故乡空间作为五龙思想感情的寄托之地,在其心灵上一直占据重要地位。起初,对比满足温饱的城市,五龙对遥远、贫穷的枫杨树乡村充满芥蒂。但随着在城市生活的各种遭遇,每当其遭受重大变故或发生重要转折时,五龙总会想到故乡枫杨树,“枫杨树”作为一个符号象征,代表了一种心灵上的归属和蕴藉。虽然“枫杨树”的意象时常在小说中出现,但它却总是以梦境、回忆、幻想的方式呈现的。实际上,他既不属于瓦匠街也不属于枫杨树故乡,在故乡和城市双重空间的排挤与摈斥下,造就了五龙压抑且扭曲变态的人性,而这种人物性格的形成,反过来又影响着双重异质空间的构造与重塑。

(二)物质与精神空间

人们的行为和思想对周遭环境起到一定塑造作用,但同时,生活的社会性和集体性生产出的更大空间和环境,也在一定程度上作用于人们的行为和思想。[3]初到城市的五龙像老舍笔下的祥子,坚韧不拔、吃苦耐劳,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但异域城市新鲜奢靡、尔虞我诈、罪恶肮脏让五龙求生、复仇的执念将其最后一丝人性泯灭殆尽,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环境空间塑造了五龙的性格特征,典型体现在五龙对于物质和精神需求双层空间的转变上。

初来城市的五龙为谋求生存,不仅愿意分文不取地为米店干活,甚至在冯老板答应之后,竟感恩到想要下跪。根据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生理需要在所有需要中占据绝对优势,一个同时缺乏食物、安全、爱和尊重的人,对于食物的渴望可能最为强烈。[4]20此时的五龙为满足裹腹之欲,对基层物欲空间的需求到达了顶峰。后织云未婚怀孕,五龙心甘情愿做了接盘侠并非出于对织云的爱,恰恰相反,他从骨子里看不起织云,之所以与其成婚只是出于五龙对于更高层次物欲的追求,即对于肉欲的追求。“他想通奸就是一杯酒,它让人开怀畅饮,有的会酩酊大醉而惹来杀身之祸,有的却在小心翼翼地品味,绝不喝醉。”[2]74从满足温饱到肉欲和性欲的实现,这种从低级到高级的物欲空间的角逐,经由城市环境的影响,在五龙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除了物质空间的阶梯式实现,五龙对于精神空间的追求和实现也是小说刻画的重点,首先体现其对于自尊的追求上。在生理需求都成问题的情况下,五龙仍然对自尊进行最后的坚持,“五龙的一条腿松软下来,它弯曲着想跪下,另一条腿却死死地直撑在米店的台阶上。”[2]17五龙死死撑着的另一条腿以及一开始对于绮云冠之“臭要饭的”称号的排斥,正是出于其自尊的需要。不管是落魄还是发迹,五龙在任何重要场合从不喝酒,也是因为有过被阿保灌醉酒的经历,不喝酒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五龙出于自尊的维护、对人格的捍卫。迎娶继承米店的绮云、完成对阿保、六爷的复仇、加入杀人不眨眼的码头帮甚至后来换上满口金牙、沉醉于寻花问柳、忙于购买地契,可以说,五龙一切行为、思想、三观的重塑和自我的改变,正是通过某种途径对自我身份确证、自我价值实现的一种表现。苏童通过对“空间的生存性”和“生存的空间性”这对互动概念的辩证解读,在物质、精神双层空间中塑造了五龙这一典型形象,更是从五龙的“成长”经历中不断透视和重塑着两大空间,最终在多重叙事中完成了对物质与精神空间的交叉性共筑。

二、符号隐喻:空间的并行与悖论

含蓄空灵的意象的使用,是苏童小说审美张力的重要来源。其小说意象之丰富、意蕴之隽永、表意之蕴藉,被学者称为“意象小说”。[5]在《米》的书写中,这种意象的使用被扩大到整个意象符号的范围,小说通过运用各类互为矛盾、抵牾、冲突的意象符号进行空间隐喻,从而实现了小说空间走向的悖行效果。

(一)中心符号——米

“米”作为小说中心意象符号,既象征求而不得、得而不实的食欲,又紧密联系缺失在场的情欲。通过对主人公五龙“为米而来,拥米而去”人生历程的写照,实现了小说空间存在的并行与悖论。

米,作为粮食作物,有满足人温饱问题的基本属性,客观上将小说空间分为两个部分:富产丰收的城市和被水淹没的乡村。五龙正是出于对“米”的基本属性的追逐,作为衔接者,由此带来两个全然相反的物理空间上的比较。随着五龙在城市生活的展开,“米”的内涵逐渐开始改变。城市的尔虞我诈让五龙在城市毫无归属感和认同感,唯有米,能给他带来情感的安抚与温暖。“他觉得唯有米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东西,它比女人的肉体更加可靠,更加接近真实。”[2]75显然,此处的米,充当了五龙心灵上的慰藉所,隐喻了他对安稳的、安定的生活空间的诉求。但在尝试了通奸带来的乐趣之后,五龙对于肉欲的要求变得更加强烈。甚至后来,每次在与女人们例行完房事后,都会抓一把米粒灌进他们的子宫里。五龙对米的疯狂依赖,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其对性欲空间变态化的需要。小说最后,五龙因身患花柳病且遭受抱玉的严刑拷打,即将暴毙。在临终前,他提出要带一车厢的白米重返枫杨树乡村,甚至在此之前幻想了他衣锦还乡的热闹场面。这时的“米”不仅作为寄予情感、归依原乡的表现物,更是五龙在幻想回乡之后进行身份确证的见证物。物欲—精神—肉欲—情感,“米”具体内涵的变化,见证了五龙在多层物欲、情感空间的建构与抽离,实现了小说空间走向的重塑建构和背离并行。

(二)缺失在场的符号——婚姻、家庭

小说中的五龙拥有两次婚姻经历,且育有两儿一女。而如此完美的婚恋家庭,却是以缺失中心条件为前提,即:缺失爱情的“婚姻”和缺少亲情的“家庭”。

在米店冯老板安排下,五龙娶了未婚先育的织云,婚事虽得五龙同意,但他在心理上瞧不起织云,甚至在占尽织云便宜后,骂其不要脸的贱货。因此,他对于织云的占有,完全是出于性欲的需求。后织云远走,刚刚痛失父亲的绮云出于五龙的胁迫,不得已委身下嫁。然而,五龙对绮云的威胁,也并非出于爱情,只是将绮云作为织云的替代,充当其性欲发泄的工具罢了。对于五龙来说,婚姻只是为他性欲的发泄提供一个合法途径,即便他拥有两段婚姻,却都是缺失爱情的婚姻,是不完整的婚姻。

然而,没有爱情的婚姻注定了家庭组建的不幸福。五龙作为丈夫,对待妻子暴虐无道,将织云、绮云作为情绪发泄工具;作为父亲,对待儿子残忍血腥,亲手打断米生一条腿;对待儿媳冷酷无情,间接导致乃芳的死亡。因此,成长在极端氛围中的孩子,更是造就了扭曲变态的人格心理。大儿子米生小时候亲手将妹妹小碗活活闷死在米堆里,后在母亲绮云指使下被五龙打断一条腿,成为残疾人。因此,他对家里所有人都心怀仇恨,刺耳难听的口琴音是他对家人的“有声”报复。二儿子柴生则是终日厮混赌场,家庭对他的含义,只是赌博资金的提供地。甚至在父亲五龙咽气之余,硬生生掰开了他的唇齿,掏出了他最后的两排金牙。虽说大儿子米生对雪巧一见钟情,但也只是因为雪巧粉红的圆脸和乌黑忧伤的双眸酷似死去的妹妹小碗,这种“情”并非出自爱情,而是出于对杀死妹妹的愧疚之情。在经历过两年的婚后生活,雪巧乖巧伶俐的秉性让米生狠狠感到厌恶。自私乖戾、怨天尤人,米生暴虐残忍的性格酷似五龙,而雪巧逐渐沦为他发泄对生活不满的工具。人性的扭曲、亲情的冷漠让看似在场的婚姻、家庭变得空洞、无力、似有若无,苏童通过“缺失在场”的婚姻、家庭符号的隐喻,营造了两个看似统一,实则互为背驰的双重并存空间。

三、空间解构:身份僭越的失败

苏童在建构这样一个堕落城市空间的同时,也在解构这个空间。小说中,个人的悲剧性结局似乎见证了身份僭越的失败,由此从根本上导致了人的异化。而作为空间生产者,人的异化必然会导致空间的异化,进而促使空间的解构。[6]

(一)自我确证的失败

与其说《米》写的是五龙依靠仇恨建立起来的一部成长史,不如说是五龙进行自我身份确证的成长史。无论是仇杀阿保、六爷、码头帮兄弟,还是欺辱冯氏两姐妹、报复瓦匠街,其根本原因在于城市的一切人和物都从未正视过他,然而,城市排斥他的同时,五龙也表现出对这座城市根本上的拒绝和疏远。[7]因此,自我身份地位的确证,构成了五龙成长史的主线。

从初入米店的单膝下跪、索要工钱再到后来报复阿保、凌辱织云,五龙以一种极端方式进行自尊的维护、身份的自证。对冯氏姐妹的占有,既强加了他作为男性身份的认同感,又合乎法定程序地坐拥米店,成为五龙向社会攀爬的助力梯。在靠一担米成功发迹之后,他整日出没于妓院和其他帮会会馆,换上一口金牙,真正成为街头一霸,就此,一个枫杨树男人的梦想终于在异乡异地实现了。事实真的如此吗?织云的冷眼旁观、绮云的鄙夷相待、码头帮兄弟的背叛、最终横死归乡途中无人问津,五龙的悲剧性结局似乎给出了答案。同时,五龙的自我确证过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表现为对城市的抗拒性融合,“他的心灵始终仇视着城市以及城市生活,但他的肉体却在向它们靠拢、接近”[2]186。厌恶却又迫切融入,从根本上决定了五龙的自我确证本身就是矛盾的、无解的,也注定是失败的。因此,五龙自我确证的失败本身就是其身份僭越失败的一种表现。

(二)虚构空间意义的消解

对于《米》的创作,苏童在采访中回应:“这是一个关于欲望、痛苦、生存和毁灭的故事,主人公五龙是一个理念的化身,他以强硬的态度对抗贫穷、自卑、暴力、孤独,我写了他具有轮回意义的一生,在其身上营造了某种历史、某种归宿、某种结论。”[7]作家这样的创作思想,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作品中某些虚构、魔幻成分的存在,主要体现在作品中人物的幻想、梦境空间。然而,虚构和幻想本身就是对现实空间的解构,故虚构与幻想空间的使用是苏童对作品中社会关系空间隐晦的解构方式。

首先体现在小说对于“枫杨树故乡”的塑造上,完全依据主人公的幻想和梦境世界实现的。“他又看见了枫杨树乡村的漫漫大水,水稻和棉花,人和牲畜,房屋和树木,一寸一寸地被水流吞噬,到处是悲恸的哀鸣之声,他看见自己赤脚在水上行走,黯淡的风景一寸一寸地后移。”[2]76“无情的洪水”“被淹没的水稻和棉花”“逃亡的人群”这些片段化的印象连接成一个完整的符号意象,都是经由五龙的幻想和想象空间呈现出来。只有在虚幻的空间里,五龙才能感知自己是真切的存在。与之对应的是在真实社会空间中的五龙,一直是处于一种孤独无援、患得患失、缺少安全感的状态,因此,故乡空间的虚构只是五龙自我身份确证失败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罢了。作品中这些虚无玄幻的场景描写作为虚构空间的组成部分,对真实社会空间意义的消解、解构有着重要的意义。第十三章中,绮云在木盒中看到五龙的灵魂一边跳荡、一边哭泣;在父亲的遗像中看到了所谓指点迷津的佛光,这些深层次的心理幻想空间的营造,是绮云出自内心的美好幻想,也是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苏童通过这种现实与虚构、真实与虚假空间的对比,实现了在塑造、建构空间的同时也消解、解构着空间。

四、结语

作为人们社会实践的场所,空间总以具体感性的方式呈现,这也就是说,这种空间存在方式是不脱离特定的地域、地方、地点和场所的具体空间存在。[1]苏童将庞大的历史时空叙事依托小人物的社会关系空间进行展示,就是空间感性具体化的表现方式。这样一来,既使得空间看作承载历史演进的空洞容器的观念得以解构[6],又通过人物的悲剧性结局解构了生存的具体社会空间,使得作品中的环境和空间的塑造不再是对客观的地理空间的再现式反应,而是掺杂了丰富的社会文化因素,使小说更具复杂性和真实性,表现出了苏童作为作家对社会生活的干预和丰富的人文关怀。

参考文献:

[1]谢纳.空间生产与文化表征——空间转向视阈中的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2]苏童.米[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

[3]索亚.后大都市:城市和区域的批判性研究[M].李钧等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0.

[4]马斯洛.动机与人格[M].许金声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

[5]王虹.论苏童小说《米》的意象叙事[J].淮阴工学院学报,2016,25(04):33-35.

[6]李刚.意义,在空间中弥漫——论苏童小说的空间叙事[J].2015,248(03):148-152.

[7]王金城.宿命轮回、生存困境与历史颓废——苏童长篇小说《米》重读[J].闽江学院学报,2015,36(06):39-45.

[8]孔范今,施战军主编,陈晨编选.苏童研究资料[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作者简介:

宋岳阳,北华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文艺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