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乡土叙事一直是文学现场的重心,如今,新乡土叙事更是学界讨论的热门命题,乡土作家付秀莹也完成了她的“芳村三部曲”,新作《野望》一如既往地在常与变的交织中记录凝滞的日常,同时隐去“叙述者”的姿态,再现了客观真实的原生态叙事。无论是小说中贴合农事叙述传统的时间美学,还是作家诗意温润的笔调,这一切都来源于付秀莹对现代乡土叙事的古典经验的传承和改造,也为新乡土叙事探索了新的可能性。
【关键词】《野望》;付秀莹;古典美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3-002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3.006
付秀莹从短篇小说《爱情到处流转》而被大众熟知,之后又发表了《旧院》《六月半》《陌上》《他乡》《野望》等中长篇小说,这些“芳村系列”的小说为乡土文学提供了新的乡土地理坐标——芳村。长篇小说《野望》再次回到了芳村,但这次不同于《陌上》中散点透视般书写整个芳村的隐秘心事,《野望》聚焦翠台一家人的生活,在家长里短的人情勾连中,展现出当代生生不息的新乡土中国。在《野望》中,付秀莹附身翠台,以乡村人的身份来叙述乡村故事,翠台此时就像一个乡村漫游者,芳村农户的日常琐事、喜怒哀乐都通过她的眼睛呈现出来。小说暗藏的“史实性”的特质暗示了付秀莹作为长篇小说家的野心,但这部作品最值得一提的便是她将诗意和现代化相融合,延续古典化抒情的传统,极具东方化的处理显示了她独特的叙事艺术。
一、对宏大叙事的自觉逃离
和姊妹篇《陌上》相比,《野望》依然采取近乎无事的日常化叙述方式,书写平淡庸常的日常生活,以小见大,采取芳村的一个横截面来映射处于时代变革中的整个新乡土中国,不同的是《陌上》演绎的是整个村庄各家各户的人事活动,以散点透视的写法写出村民们复杂的社会伦理关系,而《野望》以焦点透视的方式通过翠台一家的生活变化深入了解中国的北方风俗。
(一)“含而未吐”式的叙事方式
自“五四时期”起,乡土叙事的传统一直在延续,而今“70后”作家中写乡土的依然不占少数,付秀莹是其中极具个人辨识度的一位,这不仅体现在她对于日常原生态景观的描摹,还在于她顺其自然,不去过度干预小说故事走向,这使得她的作品经常呈现出一种“未完成状态”。比如在《野望》中一贯贪安好逸、无心事业的大坡在芳村响应国家新政策的影响下,突然对养殖事业产生了热情,前后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沉迷赌博的有子欠下了不少赌债,还气死了母亲,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突然也改邪归正开了书吧,类似这些小说情节处理的显然过于突兀,作家在书写时甚至也没有交代前因后果,但仔细思考,这又符合生活常理,生活中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无非都是这般庸常琐碎,平淡之中不时又充满小惊喜,出人意料之外。这种直面缺席的真实现场书写呈现出具体可感的乡村日常,生活本身就是由无数个没有前因后果的小事组成。
再比如作家在描写芳村的男女关系时,也都是采用一种“含而未吐”的表达方式。在《野望》中芳村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往往只传在村民口中,没有人验证过消息的真实性,也没有人非要执着于这些风言风语的可信度,这种隐秘的心事藏在人心中,日后也终会被琐碎的日常小事给冲没,人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付秀莹尽可能地采用白描手法去还原琐碎的乡村现实,生活本身也并没有过多的戏剧化,这种平淡、真切的真实表达可能恰恰是乡土书写的动人之处。
(二)隐秘的叙事姿态
从付秀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陌上》开始,再到新作《野望》,可以看到她对乡村现实的表达一直追求琐碎、零乱的整体美,冷静客观地讲述芳村的故事,从不轻易下定论,不干预事情的自然发展,始终坚持“零度写作”,这甚至已经成为付秀莹书写乡村的个人特色。比如在《野望》中有子赌博,而后,有子他娘殁了这件事中,有人就说:信这个?我看就是有子的事儿,生生给急死了。旁边的人说,看这人儿这命,不强。早早守了寡,小子吧,又不争气。七嘴八舌,说个没休。[1]这一幕人们纷纷讨论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作家也从来没有站在第三视角发表对此事的批判,不显示作家的立场问题,这是因作者深知乡村不只有诗意,还有一些难以言说的负面现象,她没有泯灭这些丑陋,而是客观真实地展现出处于时代变革中的芳村是诗意和阴暗并存的村庄,作家关注到乡村隐晦的角落,同时通过乡民的态度让固有的乡村伦理发挥了它自己的作用。
此外,这种隐秘的叙事姿态还体现在作者的视角转换上,如果说《陌上》的主人公是“芳村”,小说采用的也是全知视角,每章节讲述一户人家的故事,而背后的“她”则是采用一种隐秘的视角,她对这个村庄了如指掌,对于芳村的人和事也都无所不知,小说《野望》是借翠台一人串门牵连其他人物出场并开口说话,在人物交流之间,每个人都是限知视角,每人在讲故事时只清楚自己知道的,并不知道事件全貌,这里女作家付秀莹处理得也很细腻,她巧妙地处理了不同视角的转换关系。
(三)灵活多变的叙事结构
《陌上》是付秀莹第一部书写乡土中国的长篇小说,她采用了散点透视的方式,通过乡间“串门子”形式让人物接连出场,这些人物之间由血缘、乡里人情互相勾连,他们之间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网,因此,大家一般认为《陌上》采用网状结构的设计。而在小说《野望》中,作者则采用了多线性叙事,使用明暗线交替的方式叙事,“明线是翠台一家一年之间的生活起伏,暗线是在‘乡村振兴’之下芳村的整体变革”[2]。翠台一家是芳村的普通农户,爱梨和大坡经常因为家庭经济的原因吵架,大坡整天无所事事,找不到好的工作,只能靠父亲根来养猪维持家用,后来闹了猪瘟,这对普通家庭来说已是致命的打击,望着空空的猪圈,根来也病了。村口大喇叭宣扬的国家养殖政策仿佛是最后一根稻草,根来和大坡父子热情积极地投入到政策学习中,看到了新的希望,爱梨也找到了不错的工作,眼看着小两口愈加恩爱起来,翠台一家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有盼头。
作家通过翠台家凸显的家庭矛盾折射出处于时代变革中农村出现的现实问题,又通过乡村振兴政策扶持治理社会问题,这种明暗线之间的灵活变换体现出作家在书写新乡土题材类小说时,潜入时代现场,书写行进中的中国乡村,小说《野望》回应了如何在大时代下弘扬时代精神,书写山乡巨变下的农村新气象。
二、立足于古典美学的抒情传统
纵观付秀莹的乡土小说,文中有大量的风景画、风俗画的加入,作品呈现出诗意含蓄的风格,也被文坛誉为是“荷花淀派”传承人。有学者认为在“现实”中融入“诗意”是付秀莹极为偏爱的一种文学形态表达,并赋予了新时代中国乡村书写以传统美学的光彩[3]。这从她作品的叙事笔法和叙事时间中不难看出。
(一)古典笔法的继承
在《野望》中,有很多读者发现付秀莹依然和《陌上》一样,传承使用了“红楼梦笔法”,文中在介绍人物服饰、房屋布局和人物之间的对话时都有一种红楼意味。在“小寒”一章中,翠台到素台家,映入眼帘的是:“一溜北屋一字排开,东西耳房,一律挂着棉门帘,枣红的底子,上头绣着丹凤朝阳,富贵牡丹,黑丝绒阔绲边,拦腰红漆木板,缀着一排假铜币,金灿灿沉甸甸,叮当作响。”[4]这段文字很典型的借鉴了红楼的语言特色,再比如描写人物穿着打扮时,她这样写道:“广聚媳妇穿一件大红绸子棉袄,上面绣着一闪一闪的暗金小福字,黑色阔绲镶边,琵琶扣子,七分袖……一对翡翠耳坠,绿油油光润润。”[5]这段话从服饰到配饰写得很精彩、详尽。这种信手拈来的红楼白描写法很显然能够看出作者深受中国古典传统文化的熏陶。此外,还有一些芳村女人之间的交流对话也很有红楼气息,付秀莹在传统文学中汲取营养,借鉴了“红楼梦”的写作手法并加以创新,使得他小说的行文风格都有红楼韵味。
从关于付秀莹的个人采访不难看出,她本人也承认自己是偏古典一隅的,连枕边之书都是《红楼梦》,所以在字里行间不经意就会流露出红楼梦的行文风格。这种立足于中国的传统经典,并结合自己的审美体验,将古典和现代化相融合,不仅体现出作家作品的诗化审美追求,还是对中国古典文学抒情传统的继承。
(二)契合传统文化的“时间美学”
付秀莹是一个真正从农村出来的作家,即使后来她从农村走向了城市,但她对土地始终有种难以分割的情感,就像很多乡土作家一样,付秀莹不厌其烦地在她的小说中大量地书写民风民俗。比如在《野望》中,她以四时节气给章节命名,并安排小说的人物活动。传统的二十四节气是古人根据天时气候变化对于农业影响的智慧结晶,它蕴含着华夏几千年农耕文化的智慧。
小说《野望》描写的是河北一个普通农庄的日常,村庄历来和土地、农民不可分割,几千年来,农民一直信奉自然,有自己的生活法则。于是付秀莹在写这部小说时,有意识地回归自然,给小说章节命名时就以二十四节气命名,并且遵循这样一个轮回时间展开叙事,书中提到的一些吃食、习俗也跟随节日的更替而变化,比如大寒时节,北方小年这一天要做糖瓜,灶王爷要上天言好事的,二十四要打扫屋里屋外,春分时节吃芫荽,清明时节吃菠菜,谷雨时节吃香椿,芒种时节就要包江米或者黄米粽子等等;清明时节要上坟、八月十五翠台急着打月饼送亲家,冬至包饺子,寒衣节要送寒衣给过世的亲人,这些顺应自然的风俗体现了乡土叙事中独到的风景线,作家以节气为切入点,将节气与乡野美食完美结合,展现了冀北平原浓郁的地域特色和农民平淡日常的生活美学,这样的“时间美学”唤醒了国人内心深处的文化记忆,还可让人物随着季节流转安排人事活动,这种和谐的自然生态观回应了当今新农村建设的可持续发展理念,建设“最美乡村”的前提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野望》借乡村叙事时间美学,以“芳村”为窗口,写新时代历史背景下当代乡村的生机勃勃。
三、平淡自然的叙事语言
小说的成功与语言有很大关系,付秀莹已经形成了独属于她个人特色的语言风格,这主要体现在她小说加入了一些具有河北地域特色的方言,通俗易懂、简约朴实,十分贴近生活,同时还体现在自成一派的古典美,长短句交错,呈现出语言的音乐美和绘画美。
(一)地域方言的自觉运用
如果说地域景观和民风民俗能体现出浓郁的地方特色,那么充满地域性的方言俚语也是展现地方风情的重要途径。许多作家擅长在小说中使用方言,这是营造地方特色的有力武器。写原汁原味农民的语言能最大限度地将读者带入人物生活的场景,增添生活气息的真实性。付秀莹成长于冀中平原的一个普通乡村,后来靠读书去到北京,也早已定居都市多年,从地理位置上看,她和城市也应该更为亲近,但和很多有着农村成长背景的知识分子在都市面临的精神境遇一样,“芳村”始终是她的精神故乡,她常回家乡看看,回乡最喜欢的就是每天在村庄里闲逛,和熟悉的乡里乡亲唠嗑,始终保持与故乡的亲密联系。
她在小说《野望》中加入了很多冀中平原的地方方言,让方言进入文学语言,从人物口中发出,丰富了人物性格,烘托了时代环境,通过这些原汁原味的方言可窥探出乡村生活的细枝末节。比如在《野望》中:“早先二月二讲究吃闲食,拿萝卜丝和面……平日里叫作面皮儿,逢二月二这个节气,就叫作闲食。”[6]芳村人还把“不干了”称之为“尥蹶子”,嫁妆称之为“陪送”,唠嗑叫作“扯闲篇儿”,把厨房的刨丝器称为“礤床子”等等,这些接地气的方言体现出了浓郁的地方特色。
付秀莹还曾公开表示不排斥使用方言,只要作家在使用方言时不影响正常表达和交流,让读者们都能读懂,便是最好的。每当付秀莹新出一本书时,她故乡的人儿都最先关注到,大家纷纷在书中找自己熟悉的街道、人物,乐此不疲,付秀莹认为作能让老家人看得懂的作品会让自己精神上得到满足,也会给予自己创作的力量。
(二)自成一派的语言表现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新月派诗人们主张“三美原则”,语言的音乐美和绘画美在小说《野望》当中就有所体现,语言的音乐美一般体现在叠音、长短句式的搭配和反复等修辞手法的使用上。在《野望》中,付秀莹除了在小说当中加入大量的方言俚语之外,还创造性地运用了一些独特的词汇,比如一些象声词:“骑上摩托车就突突突突走了”“在风里苏苏苏苏乱响着”“把干树枝吹得泠泠泠泠乱响”“炉子上的水壶扑哧一声”。这些拟声词模拟自然界的声音,能使读者更好地融入画面,有身临其境之感,同时也体现出了语言的音乐之美,是作家付秀莹富有创造性的表现,此外,小说《野望》语言的音乐美还表现在使用了大量的短句式,短句式一般给人一种轻快明亮、节奏舒缓的感觉,付秀莹在写风景时尤其喜欢使用短句式,这在她的很多作品中都有所体现,而叙事时则采用长短句和谐搭配。比如她在写到中树家的农家院落时介绍了很多乡村常见的花:鸡冠花、月季,还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花,有粉的,紫的,还有一只鸡无聊地啄池子里的花,一派安宁祥和的氛围,不由得使读者们放慢阅读节奏,心醉神迷的感受诗意恬静的乡村之美。
小说语言的审美特性之一便指语言的色彩美,色彩是创造绘画美的主要方法,付秀莹深谙其道,比如在《野望》中有这样一幕:“玉米顶着紫红的蔫巴巴的缨子,怀里却歪着一个个大棒子,好像是怀孕的女人挺着肚子。偶尔有一小片菜地,红的绿的黄的紫的一片,蝶啊蜂啊翩翩乱飞,把燥热的空气搅得越发燥热。”[7]这段文字将北方夏天的燥热,又充满生命力的画面和氛围呈现出来,不仅体现出作家不同常人可贵的观察力,留给了读者丰富的想象。还有,在付秀莹的小说中她特别喜爱书写“阳光”这一意象,比如在《野望》的结尾,晌午的阳光就像金箔一般,薄薄铺了满院子,金色的阳光往往给人以希望和温暖,阳光象征着芳村的未来,在新时代乡村振兴的政策下,芳村充满了新的生机。语言的色彩美也能让读者代入到芳村未来美好的新愿景中。
小说《野望》语言的绘画美和音乐美显示出付秀莹深厚的语言功底,同时,付秀莹还在小说中引入大量的古诗词入题,比如书名“野望”便与王绩和杜甫的古诗同名,并且在每章节下面都分别配有关于“二十四节气”的古诗,这些都能表现出作家偏爱古典审美,表达言有尽而意无穷,形成了诗意自然,独属于“付秀莹文体”的语言风格。
四、结语
小说《野望》风格诗意、质朴,温情化的书写传达出一种朴素的生活美学观,作家细水长流式地向人们述说着芳村的故事,始终关注着冀中平原乡民的精神生活,在新时代历史背景下关心乡村存在的现实问题,思考农民生活的新出路。她独特的叙事风格是中国抒情传统的继承,是书写新乡土美学的新尝试。
参考文献:
[1]付秀莹.野望[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226-227.
[2]王业森.黄德志.日常生活与历史神话的张力——论付秀莹“芳村”书写变迁[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4).
[3]王尧.时代变迁中的“新乡土叙事”——读付秀莹长篇小说《野望》[J].小说评论,2023,(3):111-115.
[4]付秀莹.野望[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8-9.
[5]付秀莹.野望[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26-27.
[6]付秀莹.野望[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124-125.
[7]付秀莹.野望[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2:200-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