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亭记
苏轼来到庐山 只给两处地点写了诗
这里是其中之一 他与僧人交谈
期待一次开悟 但依旧
看不清道不明 人生如流水
人们在水边坐下 饮水
嗑瓜子 吃点心 谈天
但不问天 问天的人会破坏氛围
只能在心里默默地问
问青藤 问岩石 问石桥 问月亮
谁会回答你呢 不过是自我的幽灵
嘘 不要打破万物的沉寂
嘘 不要说出万物的秘密
亭台楼阁都是虚妄 名字也是
把流水还给流水
把石头还给石头
玉不能漱 亭不能名
把文字刻进岩石 刻进碑 刻进山里
也终究被人遗忘 诗歌也如此
甚至抵不过耐降解的塑料瓶
栗里记
我翻了所有县志 查阅了各种地图
都没能找到这个村子
它消失了 不见了 被抹去了
我把车停在一条水泥路的尽头
再往前是砂子路 田埂 废弃的房屋
没有记载中的清风桥 斜川
我走过了一个可疑的村子
整齐的平房 八九间 三轮车 都停在车库里
每一家 都是个小型作坊
妇女们在一楼 打磨小零件 缝纫衣物
再过去是田地 桑麻日已长
一两棵大樟树垂垂老矣
我知道应该是这里 就是这里
一千年前 陶渊明就站在这里
无奈地看着他的庄稼
等着他不想等的人 和他想等的酒
我无法与他相遇
他也看不到我这个闯入者
无法问所从来 设酒杀鸡作食
然后在我离开的时候叮嘱我
不足为外人道也
东山贡墨赋
过去,我会把一切写在纸上
草纸,毛边,书皮,撕开的信封
写在空白或图画上,写完
再整齐地抄在笔记本里
吹口气,仿佛有光
合上,它们就会像种子般生长
好多年了,我的钢笔兄弟失散
稿纸和笔记本相继让位
手机,平板电脑登场
写,不再是用手摹着笔画
而是拼音,敲击
——它们多少有些不同
毛笔,则更成为仪式、表演
铺开宣纸,装模作样
从塑料瓶子里挤出墨汁
扶乩一般,完成任务,谢幕
纸大,字如斗,只能供摆设
却不能放于匣中,存在心里
我的山东兄弟潮汐,悠然来此
给我带碑拓,带茶,带诗意
还带来一碇东山贡墨
它光滑,圆润,如取自水底
却来自于陈年的松枝,油脂
来自于火的灼烧,化为烟化为尘
再沉淀,凝结,来自于缓慢的时光
米元章的爱,东坡先生的吟唱
它凝固了多少岁月,漫长的旅途
我把它置于东窗下
静谧得像一泓深潭
浓得像解不开的思绪
直到有一天,将它投归于清水
碾碎,细细研磨,一团乌黑的云
终成为形体,成为点,横,竖,钩
成为和米元章、东坡先生一样的
冲积着梦的平原的河流
在博物馆观苏轼《中山松醪赋》
隔着玻璃
——你不懂玻璃
隔着照明灯——你不懂电的原理
我也不懂,但我不会惊奇
一切神秘变得普通
而博物馆人来人往
这个角落里,你留下的纸
只展开了三分之一
好像话说到一半
被人打断,就没再说了
我不必追问,你未必听得见
未必能懂,该说的永远说不完
该写的应当及时写下
这至少是目前,你亲自传达
唯一可能的方式
你告诉我一种酒的酿法
趁夕阳燃烧,从灰烬中
取出松枝,加上黍米,麦子
在流放之路上
烹烤吧,煎熬吧,沸腾吧
这略带苦味的酒
能否解除你的疲惫
能否让你醉,让你一如既往地
多情,善良而痛苦
为了歌颂这被伤害、被废弃之物
在奔往岭南的路上
你借来一张纸,脆若生命
墨足够浓,饱满如涌
酒味涌上来
我也能一饮而尽吗
隔着岁月,而我不懂岁月
隔着战乱,我不懂战争
隔着颠沛流离
我不懂颠沛流离,但我
就是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于浩,生于1984年,诗歌发表于《扬子江诗刊》《诗刊》《星星》《草堂》等刊,入选《2012年中国年度诗歌》《2014中国最佳诗歌》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尺素书》;现居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