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厝老书记卢灶顺家的小儿子杰涛拒绝了三兄二弟的约酒,说要去浮景的时候,卢厝人都已经听说,他和陈宗河的三女儿贤妹谈成了。贤妹是卢厝首富的女儿,还是个医科大学生,还是卢厝小学的正式老师。娶到这样的老婆,杰涛可不是浮景吗?兄弟让阿细把妞带出来,他说:“什么妞?大学生跟你们这些人玩?”他把贤妹的高级爱好十分夸张十分得意地说给兄弟们听,贤妹在他们的印象中已经和学校墙上挂的名人差不多了。
贤妹却没有杰涛的得意。贤妹正在书桌前,颠来倒去地看媒姨送来的杰涛的单人像。照片的背景是照相馆专用的那种廉价油画布,印的是一整片艳红的郁金香,花前的男人穿着新衫、新裤、新鞋子,比背后的郁金香还直挺挺地站着,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比着八字手势撑在下巴处,拇指和食指绷得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的嘴角咧得特别开,大笑的架势,却一点笑意都没有。长相倒是不差,只是整个人透露着说不清的僵硬和别扭,看着觉得好笑。相片的背后有一串电话号码,十几个数字像一群瘦高的盲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探着手啊、脚啊、拐棍啊,有的像搀扶,有的像打架。贤妹想问是谁写的,又觉得不太礼貌。贤妹还想和杰涛谈谈,对婚姻和彼此的看法,但这个问题在卢厝是很无聊的。结婚是人生的一环,活着是不需要讨论的,至于为什么和这个人结婚,那当然是合眼、合适。贤妹也自嘲地想,未必还能指望这些瞎子探路一样的字捏成一首情诗?她想象了一下杰涛写诗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不论贤妹怎么想,亲事已经放声出去。大学毕业时,她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之后顺从了父亲的要求回到卢厝。从那一刻起,贤妹就感觉自己一脚踏入了那条再熟悉不过的古老的命运大河中,只能顺流而下,一路到底,终点清晰。
年底,贤妹嫁进了灶顺家。陈宗河对女儿的看重,是全卢厝有名的。他有五个女儿,老大、老二、老四都已经出嫁,老细还在广州上大学。贤妹的婆家是老媒姨介绍的,门当户对,明媒正娶,实在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杰涛是小儿子。大家都知道,小儿子的筋骨总是要软一些。卢灶顺家来下聘,陈宗河客客气气地收了。他在聘金上再添一倍,搭配十件金和一套红木家私当做三女儿的嫁妆。这担丰厚的嫁妆还没挑出门就传遍了卢厝,四处有人在掂量对比这两家人。每个向卢灶顺家道喜的人都在感叹他们家有财气,头几回听到,卢灶顺还乐呵呵的,再多几回,他的脸色变了,人刚送走,他就咳了口痰,狠狠啐在地上,骂道:“还宗河伯,陈厝鬼那几个钱还是在我们卢厝赚的。还宗河,排得上宗字辈?”卢灶顺始终对陈宗河的名字不消纳,卢灶顺的太公是宗字辈,当面的时候卢灶顺称陈宗河老弟,背后就是陈厝佬或陈厝鬼。即便要和陈厝人做亲家了,卢灶顺也还是看不惯外乡人在卢厝出尽风头。灶顺嫂听见,骂了句:“老神经!”依然乐呵呵地接受亲友的祝福,细致周到地操办儿子的婚事。
陈宗河是一定要把每一个女儿得体出嫁的,不怕麻烦。虽然贤妹嫁到卢灶顺家是细新妇,但陈宗河依然要求明媒正聘,六礼齐全,婚事一切都要从繁、从重、从旧。宗河嫂不会开车,陈宗河带着她一件事一件事办过去。嫁女儿的喜糖得送到陈厝镇,陈宗河已经经验丰富地将亲戚和房亲的名单按地方分片,宗河嫂捆包好喜糖,一户不落地亲自送上门。单是分糖,陈宗河夫妇就在卢厝和陈厝间跑了半个月。
虽说千头万绪的嫁前准备有宗河嫂一手打点着,贤妹还是不得不经常请假。就说分喜糖,贤妹为此足足半个月没去上班。重要的房亲,宗河夫妇带着女儿上门,每到一户人家里,客气话得说大半天。礼节好比嫁衣,重工手绣、繁复华丽的凤冠霞帔不仅能勾住人的眼睛,还能让人联想到庄重、尊严、地位等等美好的东西。但如果说这身衣裳得自己绣制,那必然会有人说,这衣服一生穿这一次,充满现代纺织工业气息也是可以接受的。起初几天,贤妹还很感动、欢喜、羞涩、幸福……渐渐地,贤妹烦了这些从没见过、并且笃定一生都不会和她们有什么来往的人。有天晚上回家后,她忍不住悄声问母亲:“都新世纪了,简化程序可以吗?”
宗河嫂马上冷了脸,训斥道:“平日可以懒,这事可以懒?”宗河嫂比贤妹更累,而且她已经好些年很少这么高强度做事了,这些天她对别人格外客气热情,对贤妹的不配合就更容易生气。她总说,贤妹这样难教的孩子是通街市都难找的,但上辈子有仇做了她的父母,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还是得打起精神抓紧时间教。她说:“人家二嫁的都想往隆重办,都不能简单就过门。以前的人再没钱,欠债都要把情礼走到位。能简单迎进来的,是不是也就能简单扫出去?你爸把你们姐妹都打点得四四正正进别人家门,还不就是想让他们不敢随便拿捏你们吗?要是拿张证就是结婚,那以后再拿张证,就什么都不算数了。认我们的规矩的,再怎么样也不会不算数。两个人一句话不说几十年,也还得认这规矩,以后死了还得埋一块。”
“如果两个人实在过不好了,认了规矩又怎样?还不如好聚好散不是吗?”贤妹问,临到要嫁,她倒是愿意多跟母亲聊一些了。
宗河嫂啧了一声,又重复一遍已经说过无穷次的话:“过不好总还是有个家,你和小孩都有个依靠,赌气散了,将来死了连个埋的地方都没有。”
贤妹说:“赌气肯定不行。但如果夫妻缘分尽了,分开也不是坏事。一个看起来完整,其实吵吵闹闹的家庭,其实对孩子也不好……”
宗河嫂打断了贤妹的话,说:“不是你妈说衰了你,这些思想要是不改,以后有你哭的。听大人的听老公的,特别是当着外人的面,对老公比手画脚的女人,人家是要吐口水的。聪明的新妇,意见不要太多,不然就是傻。道理滔滔的聪明人惨过傻子。你自己不臭秉性,给他理家养孩子,他跟你气什么?哪个人不惜自己老婆?”
有时候,贤妹也会怀疑,坚持工作的意义是什么呢?贤妹才23岁。她坐在卢厝小学的房间里,对着窗棂上一个瘦弱的蜘蛛网叹了口气,一小口气把那片蛛网吹得风雨飘摇。窗棂嫩黄的油漆像被小指甲一寸一寸抠遍了,成了窗棂上小红蛛、小黑蚁命中的一道又一道坎。好吧,该回去了。日头已经插在榕树梢,贤妹再不回去,就实在交代不过去了。
贤妹刚来卢厝小学教书的时候,认真得像在胡闹。说起来,卢厝小学是贤妹的母校,从学堂时代算起,存在已经超过百年。但贤妹知道,这个百年老校没什么好骄傲的。一百年来,卢厝小学就没有几个认真的老师,老师从前要作田、挑柴、担水、理家,现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厂,男老师要行货,女老师要帮忙挑货,每天给学生上两节课是副业。卢厝小学的学生家长也不在意,重视教育又有条件的早把孩子送去私立学校了,剩下的也不指望这条出路。贤妹备课、打磨、讲课、改作业,对调皮的学生还用尽心思教诲甚至处罚,整个学校只有她用力过猛。贤妹的负责传到家长那里去,变成了严厉,变成了恶人。在哈口气就能造成云雾的卢厝,家长买菜的功夫就能向校长的老婆、教导主任、学生主任投诉,也可以调侃贤妹的母亲,大家都觉得贤妹大可不必。久而久之,贤妹也兴头全无,实在没什么理想、没什么事业可言。但贤妹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她必须要参加工作,她要一辈子都有工作。
贤妹刚把摩托车停在家门口,就听到楼上的尖叫声。“她一天到晚躲在学校,说自己要教书,进门落座就能吃饭!”这是大姆惠玲的声音。贤妹的丈夫总共两兄弟,惠玲虽然只比贤妹大两岁,但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贤妹把大姆看作另一个阿嫲,是典型的潮汕新妇。每天天还没亮,惠玲就起来煮食,等一家人起床的时候,糜已经晾到刚好可以入口,而这时候,惠玲已经把家里擦过拖过,开始洗一家老小的衣服了。贤妹也是新妇,但作为一个新妇和惠玲比起来,贤妹差了十万八千里,她洗漱后坐下,还算得体地吃完早饭,就要匆匆赶去学校了。“你快把这糖水喂了。”这是阿嫲的声音。惠玲似乎在哭,说:“你们做老人的这样惯她,大惨还在后头。”贤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得出来可能和自己有关,只是再怎么说,惠玲这样对阿嫲大吼大叫是失了礼貌的。贤妹站在楼梯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楼了。半天,没有听见阿嫲再开口,贤妹只好抿着嘴,轻手轻脚地上楼。
贤妹走出楼梯口,就听见惠玲说:“甘回来了?”惠玲正坐在地上,头没抬,抱着她的小儿子。贤妹问:“怎么了?”灶顺嫂说:“伊阿母在煮食,伊偷偷在厕所玩水,跌进桶里了。”惠玲抢过来说:“差一点浸死了。”贤妹说:“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惠玲说:“看什么,看伊怎么会自己跌进桶里?”灶顺嫂扯了下贤妹说:“你去煮食,等下你爹他们就回来了。”
贤妹知道,那番话又要开始了。她偷偷给杰涛发信息,让他早点回来。杰涛回信:“我也一直想跟你说,你别去教书算了,家里也不差这点钱,搞得谁都不高兴。”贤妹回道:“晚上我们再谈吧,先过这关。”
果然,晚饭后卢灶顺对贤妹说:“你还是别去学校了,没赚几个钱,不用我教,你应该分得清主次。”贤妹还没过门,这个话题就开始了,这一年也没断过。贤妹礼貌地坐着听教导,即便之前,她想沟通也是无效的,何况今天自己的失职确实差点导致一个重大事故。杰涛看了贤妹一眼,说:“嗐,今日的事也是不小心的,以后注意厕所的桶不要存水就好了。”惠玲已经恢复了冷静,她说:“我们没读过书的,不比她读过书的,人生要有意义。”贤妹说:“也不是什么人生意义,只是一份工作。”惠玲说:“可算说句人话了。这么大个家庭,我一天到晚伺候老的伺候小的,请问这位是老还是小?工作工作,有一分钱进家没?赚那几个钱不够自己吃,你通街市去问,做工的外省仔都赚得比这多。人家还没那么多大道理。”杰涛说:“嫂,你这样说话就太不好听了哈!”惠玲说:“我不跟你们说,阿爹阿嫲想偏心小的,我们排行大的也不是该死。”贤妹说:“我就是想找点事做,以后一定早点回来。”惠玲说:“呵,她还没事做。”灶顺嫂说:“阿玲说的合情合理,你不能老躲在学校,嫁进来了,只管你自己肯定是不对的。”杰涛说:“不要搞得像出了什么大事一样,贤妹读了那么多书,知书达理,你自己去想吧。”
在卢厝小学当老师,贤妹没有动力,也没有压力,倒真像灶顺嫂说的,躲在学校里。学校的同事看她,都觉得她是个怪人。就像潮剧唱的:“为生计,走四方,肩膀作米瓮,两足走忙忙……”奔忙要为了米瓮。贤妹不愁生计、不为米粮,家里生意在做、杂事一堆,她不去帮忙生意也不理家务,反要到学校教这点书。别人问她原因的时候,贤妹很诚恳地说:“不是钱的问题,我得有工作。”她也说不出更多的缘由来,只是觉得工作就是一种人生的意义。
今年盂兰盆节富春庵诸神巡游,卢厝小学下午的课改到12点半开始,一节课后,孩子们开始文艺训练。巡游的队伍由一个个方队组成,学生中符合条件的全部被编进方队,吹拉弹唱,比戏剧学校还正式。这样一来,课表就得重新排了。本来每天就少了两节、每周少了十节,下午那节课学生们刚吃完饭,发困不说,心也是散的。贤妹正愁着怎么调,课上不完呀,语文老师就说:“嗐,把下午那节调给我,有什么上不完的。”
语文老师卢春光比贤妹的父亲还大几岁,在卢厝镇上几个小学换来换去,教了几十年书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去争取个主任或校长当一下,不是淡泊名利,而是怕当官耽误了营生,他有一家塑料切粒厂,生意兴隆。贤妹跟春光老师说:“太耽误孩子们学习了。”春光老师说:“教育不仅是一加一等于二,你怎么能说过盂兰盆节不是教育呢?”这实在是个太难辩论的问题了,贤妹只好闭嘴。
班上还有不需要参加巡游的孩子,也就是外地学生。贤妹当班主任的这个班九十六个学生,有三个外地学生,其中一个是外省的,叫吴霞。外省孩子在本地学校总被欺负,这几年卢厝镇开了好几个外来子弟私立学校。那些学校的教学条件比卢厝小学还要差得多,而且贵。但好处在于都是外省学生,老师也都是外省人,做工的父母把小孩放那图个小孩平安,自己安心。卢厝小学里没有几个外省学生了,所以,但凡有一个,便愈发显得独特。独特,就会被欺负。
贤妹刚当上班主任时,按照身高排了座位。当天下午吴霞同桌的妈妈就找到学校,大闹一场。之后,换了几次座位,就被投诉了几次,家长们都认为跟外省学生当同桌,是对自家孩子极不公平的一件事。贤妹只好把吴霞单独安排在教室第四组的第一排。结果,第二排和第一排的课桌中间马上隔开近两米宽。教室本就拥挤,第四组更是挤得弯不下腰。任贤妹怎么调解,那两张课桌中间的空气依旧又坚硬又庞大,怎么也不能拖回去。贤妹讲课时,眼睛一扫到那个两米宽的座位,思路也会断掉两米。为了把课讲下去,她只好尽量把眼睛转向别处。吴霞被孤立,然后她成了班上所有科目的尖子生。
本地学生要训练,外地学生就提前放学了。贤妹也早早回家,省得大姆和阿嫲生气。她其实很理解她们的不悦,说到底,人生观不同,贤妹为了自己的人生观,实实在在地给别人增添了麻烦。她在心里默默地把家务划成两等份,尽量完成自己的本分。只是这个家太大了,事太多,贤妹还是有受不完的白眼。
接到同事电话的时候,贤妹正在家里做晚饭。同事告诉贤妹,班里打架了。贤妹赶紧把炉关了,跟大姆道歉了又道歉,匆匆忙忙赶往学校。教室的人早已走光了,最后面的一张凳子上还有一点血迹,已经完全浸进木头里。整个教室的桌椅像刚从香炉里拔掉的香枝棒,随意地横七竖八散乱着。打电话的老师没把这当多大的事,她的本意也只是通知贤妹班上学生打架了,要她明天处理闹事的学生。
下午那节课是语文课,春光老师在电话那边,听完轻松地回道:“小孩打架破皮流血也正常,明天再处理。”事件确实始于下午的作文评讲。春光老师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把吴霞的作文当范文,声情并茂地朗读一遍,供同学们学习。那次作文题目是《难忘的一件事》,吴霞写的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爬长城。换作往常,评讲作文就到此结束,接着上新课了。这次春光却当众批评了吴霞:“写作文也要诚实,要实话实说,知道吗?你怎么可能去过长城呢?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不能撒谎,知道了吗?”原本气氛紧张的教室“轰”地一声爆发了哄笑。下课后,吴霞的座位像走马灯一样,同学们轮流过来问:“喂!你去过长城吗?”或者:“哈哈哈,你是飞去的吗?”或者:“你是梦见的吧?”或者干脆建议:“撒谎的,你要小心月亮来割舌头了!”每个人说完,都没要吴霞回答,他们单脚一跳一跳地从课桌边绕了过去,然后再换下一个同学。笑声甚至吸引了隔壁班的孩子,门口和窗户上都趴满了好奇的脸,不明所以但也被感染着嘻嘻直笑。吴霞的脸一直贴在课桌上,起先哭了一小会儿后,就像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一样,发起呆来。语文课代表发作文本。吴霞拿到作文本后,吊着眼泪,对准每一个字,把那篇作文仔仔细细地撕碎,纸屑用语文课本盛着,倒进了书包。
闹了一阵,参加巡游练习的学生开始到操场集合了。吴霞趴在桌上,过了好一会儿,有个人推了推她的胳膊。她抬起头,平时特爱捣乱的卢杰斌把几个还带着青色的野桃子放到吴霞桌上,“我中午在后山摘的,”他摆摆手,像个大人一样成熟地说,“大家和你开个玩笑,别生气,都是同学,要和和气气的。”吴霞先愣了下,有些不可思议,一下红了脸。她感激又羞涩地对卢杰斌笑了笑,竟红了眼睛鼻尖,小声说:“谢谢……”卢杰斌催促吴霞尝尝新摘的桃子。吴霞也顾不上洗了,把桃子在衣服上蹭了蹭,庄重地咬了一口。卢杰斌等吴霞咽下去后,认真地说:“这个桃子是沟里捡的。”躲在门后看的学生尖叫着笑起来。
小矮子卢志彬拿着两颗桃抛接杂耍,和卢杰斌嘻嘻笑。突然,吴霞呜了一声,直扑向卢志彬,一把把他推倒。这一倒,卢志彬的额头磕到了长凳的角,血一下子流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卢志彬躺在地板上放声大哭。卢杰斌把吴霞推倒在地上,狠狠地道 :“外省鬼,你死定了。”吴霞迅速爬起来,冲出了教室。
贤妹想着,是不是该到学生家里去看看。到了晚上,卢杰斌和卢志彬的父母就找上门来了,要贤妹处理那个外省学生。七嘴八舌,话还没说完,吴霞的妈妈又慌慌张张地进来,说吴霞一直没回家。这一碰面,卢志彬的父亲一把拎起吴霞妈扔在地上。卢志彬的母亲在一边骂着,像一台马力十足的扬场机,此种语言中最恶毒的咒骂呼呼地飞出去,几乎可以把吴霞妈就地埋起来。
五个家长分成两方,卢杰斌和卢志彬的父母四个人不谋而合地站成了一排,他们站着骂,吴霞的妈妈坐在地上哭,吴霞的妈妈不停地重复,孩子去上学到现在没回,求班主任老师找吴霞,卢杰斌和卢志彬的父母责骂老师管束不严,也来向贤妹要吴霞,说得亲手帮太过年轻的女老师管束外省野人。
吴霞被学校开除了,贤妹觉得不公平,她一遍一遍跑校长办公室说情,一遍一遍跑吴霞家里说一堆软绵绵的安慰话。她到卢杰斌和卢志彬家里去,希望家长看在孩子们同窗情谊的份上,不要再追究。卢杰斌和卢志彬的父母不仅不同意,还要求贤妹向他们公开道歉。贤妹的公公卢灶顺跑到学校,把校长大骂了一顿后,结果不了了之。到了这年暑假,贤妹辞了职。母亲和阿嫲都说,这才是回到正路上,贤妹笑笑,也没再反驳。
贤妹生了两个儿子,转眼十岁和九岁了。生完细儿子时,贤妹去上个节育环,灶顺嫂说:“再生男女都好,我们老人喜欢子孙多,热闹。”见贤妹没有答应,她又吩咐:“等一年,等阿弟大点再生也行。别说是肚里的肠子,就算是个人,好好的,搞个什么铁环把脖子掐住,肯定对身体有损。”贤妹只是笑笑,但对这说法却是嗤之以鼻。
既然已经是家庭主妇,为什么不能再生孩子呢?贤妹的姐姐,一个两儿两女,一个三儿两女,惠玲也有两儿一女且还想再生。女人的肚子是家族共同财产,日出千丁,枝繁叶茂,在卢厝是再自然不过的愿望。贤妹却认为,自己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够传宗接代,就算完成任务了。贤妹看姐姐们像一口麻袋似的从中掏出一个接一个孩子,然后再用老人、孩子、茶米油盐、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把空麻袋填满,她实在是难以认同。
卢厝人很忙,贤妹卧室正对着卢厝的主路,主路上每天都要驶过千百辆集装箱货车,没有一辆货车是不超重的。每过几个月,路面就会被碾得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如此,沥青路依然如此。每过三个月,准时有一辆黑乎乎的车载来黏稠恶臭的沥青,一勺勺舀了浇在稀烂的路上,一层又一层,像在做千层蛋糕。货主和司机眉开眼笑地分摊了罚单,超载得越多赚得越多,罚单和货单堆成一叠,都是丰收的象征。但贤妹却很闲,这主要是因为她的丈夫杰涛很闲。
卢灶顺至今没有分家,生意是大儿子在做,忙不过来的时候,细儿子杰涛才帮个忙。但这大多是杰涛结婚前的事了。杰涛结婚后,就不肯再帮哥哥打工了,强烈要求自己出去单干。越挫越勇地创了五次业,把哥哥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挥霍掉百来万,家里人就既不要求他自立门户,也不要求他帮忙做工了。
杰涛总盼着浮景。母亲说他命里有横财,不用等刻苦钱银。放弃做生意后,杰涛就开始专心专意地买彩票。每天彩票店一开门,他就拿着纸笔茶杯进去,往交椅上一坐,摆开阵势就是半天。他买双色球,也赌球,但最喜欢的还是快乐十分。每十分钟就开一次,提高频率就是提高发财效率。杰涛相信自己命好,而且很勤奋。他拿黑色笔写自己投注的号码,拿红色笔写开奖的号码,还从大哥厂里拿了考勤表用蓝色的笔自制走势图。仅仅一个月,杰涛就记满了两个本子和一沓考勤表。他赢得少输得多,赢的小输的大,但每次都能拍着大腿,心疼自己又看花了眼、买漏了数,否则肯定能中奖。所以,即便输了钱,他依然天天报到,信心满满地算着。
杰涛把买彩票当作主业,回家就会看到贤妹泥块一样的脸。他看不得贤妹的脸,经常骂骂咧咧摔门而去。杰涛摔上门的瞬间,贤妹感觉到一阵痛快,就像终于拔掉了一颗坏了十几年的虫牙。杰涛是贤妹的虫牙,也是陈宗河家唯一的一颗虫牙,每当要大开宴席的时候,贤妹和陈宗河家就可能会猝不及防地牙疼。能不看到杰涛,贤妹倒还轻松些。
杰涛在马厝跟一个朋友半租半借了一间平房,跟贤妹赌气的时候住。没多久,出租房就有景了,里头多了个刚二十出头的江西妹。再没多久,这成为卢厝镇公开的秘密,大家都在等着看贤妹的反应。
贤妹知道卢厝人正等着看她的反应,她只当不知道有这事,照常买菜、接送孩子上下学,出现在人前的每一寸表情都是恰当的,不给人一丝说闲话的机会。贤妹的面无表情也是一个话题,有人看破了她的故作坚强,有人说贤妹管不住丈夫,也有人笑话她连吵闹的胆子都没有。卢灶顺和灶顺嫂当然也知道江西妹的存在,卢灶顺明确警告儿子,“你自己赶紧把屁股擦了,想娶那外省女人进门是绝不可能的,我们家细新妇就这一个。”杰涛笑道:“外省妹又没要做你新妇,比你新妇还淡定。”
贤妹想过离婚,但她知道所谓离婚一定是自己从这个家庭出去。别的都还可以妥协,但她不能不要儿子,卢灶顺不可能让孙子被带走。贤妹也不想让父亲成为笑柄,在卢厝离婚,那会是堪称开天辟地的新闻。贤妹想和杰涛谈谈,杰涛说:“你给我认错,不然没什么好说的。”贤妹不认为自己有错,杰涛说:“你自己去照照镜子。”
贤妹就不再说了。杰涛搬出去以后,她像工人一样,去父亲的丝花厂领原材料回家,边带孩子边做丝花赚钱。这让她又挨了不少调侃和同情,也让她成为父亲厂里工作台上的一个谈资。贤妹尽量心无旁骛,从天亮到半夜,闷不吭声,不知疲倦也不知疼痛地做着丝花。在埋头苦干的时间,她想的只是老人孩子能吃饱穿暖,然后想着攒点钱,看什么时候能开个药铺,到那时,再想想离婚的事……
但是,杰涛并没有跟贤妹划清界限。他在卢厝马厝两边家中来去自如,跟江西妹在一起的时候,他说江西妹该感激她——卢厝有多少外省女孩想要找个本地人然后长久地留下来,杰涛没有给江西妹承诺,但是给了她一个希望。偶尔回去卢厝家,杰涛恨贤妹冷脸,他觉得丈夫肯回家贤妹应该要欢喜挽留。有一天,杰涛逛回了家,贤妹正把一满盘油粿放在桌上,等明天拜十五。她看了眼杰涛,又进厨房去了。杰涛没顾得上对贤妹发脾气,把小儿子志豪抱过来。杰涛的两个儿子心智早熟,并且完全占护他们的妈妈。志豪不愿意被父亲抱,挣扎着,结果一下子扑到桌上,把盘子掀倒在地,几十个油粿只剩一个还在盘里。贤妹听到声响出来,喊大儿子家豪把弟弟带走,自己胡乱捡起油粿,绷紧嘴角重新去和面。东西掉地上,不能拿去祭拜了。
杰涛自讨没趣,骂骂咧咧走了。贤妹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她得三下五除二地做完家务,然后开始做丝花。天天都要米下锅,再怎么怄气,肚子也还是会饿。
因为杰涛在卢厝和马厝两个家,来去无交代,所以没有人发现,他已经很长时间不去彩票店了。他有了新的生财之道。
门路总是留给有心人的。有天,一个同样在彩票店磨日子的阿舍对杰涛说:“这些东西都是给社会做福利的,想搞到钱还得到澳门去。”杰涛听进心里去了。他太想要用钱去烫伤贤妹的冷脸了。怎么去呢?很快有人找上了杰涛,给他带来了彩票宣传单,还帮他和澳门彩票店牵了线。杰涛被那些满是繁体字的图纸绕得头晕,只能试试探探地投注。五毛钱就能投一注,就算输了也没多少。
但杰涛没输。断断续续,他赢了几千块钱。母亲帮他算的命果然没错,老天保佑的人是不用刻苦赚钱的。杰涛的斗志更高昂了,他坚信自己的聪明。
一天午睡醒来,迷迷糊糊中杰涛在彩票传单上发现了一个人。他自称刘伯温。刘伯温留下了电话,宣称道人行善,能通过神机妙算帮助有缘人。杰涛琢磨了下,满怀期待地打了过去,胡乱编造着孩子要上学了,交不起学费,老婆没用,自己赚的钱不够一家人花等一连串谎话,最后说,想要买点彩票供孩子上学。他边说边不停地掰着手指,点着头,脚尖也跟着一点一点的,自己都快涌起同情了。电话的那边听起来不像是个道人,倒是个女人,她温柔地用粤语回道:“痴线。”就挂断了电话。那天是周四,澳门彩票的头奖是7,连双色球的蓝球也是7。杰涛中了十万块钱。道人说的简直不是谜语,痴线痴线,痴不就是7吗?他问江西妹:“道人被我骗,到底是谁痴?”拿到奖金后,他当着贤妹的面,给灶顺两万,给灶顺嫂两万,给自己的两个孩子和大哥的三个孩子一人一千,说:“好命人就是食父饭,着母衣,还有人送银。不像有的人,把命孬当作上进。”贤妹看一家人拿着钱欢天喜地,坚决让儿子把钱还给爸爸。她不愿意起冲突,晚上回房间后,才教育儿子赌博是邪路,不论输赢都不能沾。
杰涛找到发财之路后,在卢厝马厝来去比北风还雄壮。江西妹提醒他,道人有这样神机妙算的本事,那就一定有神力看见杰涛的真实样子,不要被拆穿还好。
到下一期开奖前,杰涛刻意等到天快黑了,穿上了家门口的用来踩脚的破衣,躲进一个荒弃的棚寮里,再次拨通那个电话,先解释了上次打电话的那个地方是朋友家,又千万般保证自己的孩子真的上不了学了。这次,电话里的女道人依然温柔地用粤语说:“痴线。”说完她耐心地听杰涛又诉了一遍苦,还等杰涛先挂电话。
杰涛兜着天机,浑身哆嗦地回了家。离开奖只有两个小时了,他悄悄地把秘密透给了几个最好的兄弟,还打电话给灶顺嫂,问她跟不跟。一个小时后,秘密已经传遍了整个卢厝镇。贤妹正在做丝花,甚至还有人上门问贤妹买了多少。贤妹把儿子赶进房间,勉勉强强地听着、笑着,和和气气地敷衍道:“你们发财就好……”
杰涛在马厝的家已经挤满了人,三兄二弟喝五吆六地聚在一起,等待发财的时刻到来。江西妹大大方方地坐在沙发上,任杰涛的兄弟们弹了满屋子烟灰,依然笑面迎人。有人带头喊了声小嫂子,江西妹先是红了脸,然后甜滋滋地应下了。杰涛搂着江西妹面团一样软中带劲滑腻结实的腰,突然想起了贤妹僵硬的脸。杰涛想,如果是贤妹在这,她会是什么表情?她根本不可能在这。杰涛的朋友到家里做客,贤妹从来都是客客气气地端上糖、水果后,就带着儿子回卧室,或者带儿子出去。她给杰涛的理由是怕儿子吵闹打搅了他们谈事情,杰涛知道贤妹看不起他的朋友,儿子只是个借口。想到贤妹那落不下地的清高,杰涛捏了捏江西妹的腰,不自觉浮起报复的笑意。
开奖后,彩票店老板会打电话来。时间越来越近了,杰涛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兴奋得屏住了呼吸,每一只眼睛都死死地盯着电话,每一个屁股都离了椅子,两手紧紧扣着旁边人的手腕,或者抠紧了自己的大腿,恨不得冲上去,又怕旁边的人冲上去挡住自己。电话按时响了,兴奋的人集体陷入了痛苦的沉默,头奖是8。所有人都损失惨重,失望透顶。哀鸿遍野中,有个人恍然大悟,说:“痴线第二次,那可不就是7加1等于8嘛。”于是大家开始埋怨说话的人等鸟都飞走了才嘭嘭放枪。但埋怨却又给人带来信心,疏忽是可以改正的。大家唉声叹气地散了,有气无力地约定,有消息再相互通知。
杰涛这晚输了三百多万,先在彩票店欠数,周利率是三十个点。利息滚得飞快,借钱只需要开个口,还钱却得是真金白银,限时限秒的。杰涛望着满屋子狼藉,一声不吭地出了门。他走到打电话给刘伯温的那个破棚寮,在那里坐到十二点,脑袋空空,什么想法都没有。往回走的路上,他觉得夜风吹得有点凉,就在街边吃了碗粿条汤。肚子饱了,他剔着牙,瞄准一块小石头一路把它踢回了马厝家。快到门口时,杰涛看见放高利贷的人正靠在小车门上抽烟。他想转身躲开,却已经被看见了,只好用最大的力一脚把小石头踢飞后,把牙签拿到手上,迎上去。
放高利贷的人递给杰涛一支烟,相当友好地问:“今晚大赚?”
“下期就赢了。”杰涛接过烟,没有点着,夹到耳朵上,笑嘻嘻地回道。
那人嗤笑了一声,说:“那恭喜你发财。十天后,连本带利息,我给你抹掉零头,一共欠我四百八十七万。”他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蹍瘪了再吐上一口唾沫。杰涛觉得自己就是地上的烟头,但那人不等杰涛求他高抬贵脚,冷笑着走了。
杰涛一身冷汗地进了屋。除非下一期真的能中奖,不然十天还四百八十七万是完全不可能的。卢厝彩票店的老板为了留住杰涛,曾跟他讲了一大堆澳门赌博做局、欠债、讨钱、破家的故事。老板说,那些人如果拿不到钱,会随意剁断欠债人的手脚,甚至要了人命,就像杀掉一只鸡那样麻利。杰涛现在想起来,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脚。
杰涛进门,家里静悄悄的,客厅的灯关了,只有厕所门下面的缝隙透出一线光。杰涛打开厕所,被江西妹的尖叫声吓了一大跳。江西妹正坐在厕所的地上。杰涛出门没多久,催债的人就来踢门,江西妹听见骂声后,马上躲进厕所,站了半个小时,腿酸了就蹲下,坐下。墙上只有三瓦的黄色小灯泡正好打在她脸上,黄一块黑一块,脸好像缺了几角。她以为门外的人已经破门而入,吓得抱住了脖子。见到是杰涛后,江西妹气得在地上踢了几下空气,哭着问:“你刚去那边了是不是?”她已经怄了两个小时气,以为杰涛今晚回卢厝过夜了。江西妹并不在意杰涛干了什么事,她只要杰涛离婚。杰涛也坦白,离婚的结果只会是他被剥干净了赶出来。江西妹体贴懂事地说,“没关系的。”杰涛满不在乎地笑笑,不接江西妹的话。他比江西妹清楚得多,除非贤妹忍不住了要走,否则离婚是不可能的。而且,他并没有认真想过离婚的事。说到底,他住在马厝,只是因为不想看贤妹的冷脸,觉得从结婚开始,贤妹就从没有尊重过他。至于江西妹,他没想过。杰涛没想到的是,贤妹太沉得住气,也不怕憋死,一口气沉下去看样子是不打算吐出来了。每次江西妹提起离婚,杰涛就跟她一起取笑贤妹:“大学生,也只能想得这么开。”
杰涛正焦躁不安,他没理会江西妹的质问,只问:“你存有多少钱?”这话简直毫无意义,一个打工妹,赚什么钱才还得起赌债呢?
“没有。”江西妹习惯性地噘起嘴,看着杰涛。她想要杰涛说话不那么硬邦邦的,自己刚被讨债的人吓到,又因为他半夜不归正伤心着呢。她已经打了七八年工,有十万块钱,只是不愿意在这样不愉快的气氛中给他。江西妹一直知道杰涛在赌,而且赌得很大。每天下班回来,她看到的总是杰涛躺在沙发上看日历、看报纸。江西妹让他不要太沉迷,杰涛说自己那么辛苦是为了两个人的未来,要是能中五百万,还会受那个女人控制?江西妹当然知道把未来靠在赌博上有多么危险且难以实现,但也知道杰涛正无事可做——行情不好,生意做了不如不做,打工对杰涛而言是不可能的。她甚至知道杰涛是个心思永远比行动多的人,杰涛懒得像一摊淤泥。但江西妹从没反对过杰涛买彩票,有赢的时候,甚至觉得离幸福更近了一些。她只想要杰涛下定决心,向家里正式确定两个人的关系。没有任何道理的,江西妹在给杰涛洗衣做饭、收拾他随意扔下的垃圾甚至随口吐的唾沫中,痴迷地相信这个男人将来会完全属于自己。杰涛全身都是缺点,但江西妹觉得,杰涛在自己面前是那么真实,像个孩子一样完全不掩饰自己的缺点。
此时他们烦恼的显然不是同一件事。杰涛听到江西妹说没钱,就没再接话,更没去哄她,而是直接躺倒在床上,双手垫在脑袋下,闭上了眼。
江西妹从地上爬起来,跟上去,吼道:“你去跟那个人要啊!”
杰涛没有回话,也没有睁眼,像真的睡熟了。
“你老婆厉害,你去跟她拿,一百万都有。”她使劲地推着杰涛,见他一动不动,又去扯他的胳膊,硬要把人拉起来。
杰涛突然坐了起来,甩开了江西妹,烦躁地往门外走。
“你敢回去就别再来找我!”江西妹被推得跌坐在床上,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想怎样就怎样。”杰涛丢了这么一句,真就走了,也不管背后发了疯一样的哭声。没有人会喜欢不开心的人,更讨厌疑心病重、扯皮拉筋的人,出门的时候,杰涛嘟囔着:“你自己想得开就好,想不开我也没办法。”
杰涛还真回了卢厝家,他刚把钥匙插进大门,睡在楼上的贤妹就惊醒了。她才躺下没多久,为了一家老小的吃喝,她每天都做丝花到十二点多。但即便再累,贤妹依旧睡得浅,楼下墙角走过去一只猫她都听得见。杰涛上楼了。贤妹抠捏着床垫等着,幸好杰涛没回房间,而是停在客厅里了。贤妹松了口气后,开始猜想杰涛为什么回来。这个时间……只能是吵架了。贤妹想起杰涛生气的样子,她现在几乎想不起他不生气时的样子了。贤妹想,杰涛和那个小姑娘的生活,如果能一直和谐,也算那姑娘有本事。贤妹质问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离婚,成全他们?想到这,她爬起来打开小灯,看了好几遍时钟——已经两点钟了。这个时间他该不会是要来离婚?明天会不会谈离婚?明天谈离婚不需要这个点就来。只能是那边吵架了……贤妹偷偷摸摸关掉灯,躺回床上。她又仔细听了会儿客厅的动静,确认杰涛没有想进来的意思后,她才真正松了口气。
天刚亮,贤妹起床了。她没像往常一样先刷牙洗脸,而是换好了衣服直接去厨房。从踏出房门开始,贤妹心里一心一意地想着要去做早饭,头却不由自主微微偏向客厅,眼光往沙发那边瞟。杰涛还在睡。她进厨房淘米煮糜,煮完后紧接着擦桌椅拖地。杰涛也醒了,也可能是整夜没睡好,挂着一副乌青的眼圈。贤妹把拖把推到杰涛跟前时,努力表情自然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继续忙活。杰涛已经决定要去跟陈宗河借钱,听到贤妹清早忙忙碌碌的声音,一度涨红了脸。但等贤妹走到眼前,杰涛看见她面无表情的样子时,心里的歉意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最多只是对不起陈宗河,但绝不是对不起贤妹。谁能跟死人脸一起生活呢?
在家里挨到九点,杰涛去找老丈人陈宗河,撒谎说买货太多,一下子资金转不过,想借钱。陈宗河对卢厝各家的生意状况了如指掌,对卢灶顺家更是早就看透。杰涛经不住陈宗河的厉声逼问,只好说:“彩票欠了一点钱,想借点来翻本。”陈宗河伸手一巴掌,杰涛顺势坐到地上。
“你要不想我掼死你那个讨债鬼,就自己来掼给我看!”陈宗河打电话给卢灶顺。
陈宗河打完电话,坐到沙发上,正对着杰涛。陈宗河一动不动地看着杰涛,任杰涛像块抹布一样被丢在地上,杰涛不敢站起来。宗河嫂想去拉杰涛起来,看了眼陈宗河后,没敢走过去。
卢灶顺接到陈宗河电话的时候,正在富春庵前的大榕树下咿咿呀呀地拉二胡唱潮剧。陈宗河的来电一响,卢灶顺感觉像琴弦一下子架到了脖子上,锯得他差点断气。卢灶顺以为陈宗河说的是江西妹的事,贤妹家里终于决定要找卢灶顺撕破脸皮了。卢灶顺委屈地想,自己只能保证杰涛离不了婚、外省精进不了家门,但管不住杰涛的脚,更管不住外省精心甘情愿跟着那个臭仔啊。卢灶顺觉得陈宗河不该怪他,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卢灶顺这才知道儿子竟欠了近五百万高利贷,还妄想从丈人手里再借钱,靠明晚一期翻本。
卢灶顺面如死灰地瘫坐在沙发上,突然老泪纵横。他的脖子真像被断了筋一样,在陈宗河的客厅里完全抬不起头来。
陈宗河冷眼看着,等哭的哭够了,骂也骂够了,才一字一顿地对灶顺父子说:“按照祖宗规矩,剁掉一根手指,从此戒赌。剪掉头发,走出去由街市人耻笑,从此知耻。同意的话,就把你的楼抵给我,我借你钱,什么时候还清就什么时候赎回去。要是再犯,房子我收走,女儿我能自己养,你们要死要活自己想办法。不同意的话,现在就走,会死会活都不关我的事。你做的腌臜事,我当丈人的,扇你这一巴掌也不多。”
贤妹是从婆婆的哀求中知道这件事的。整个早上,她对父母家发生的事情毫无所知,照例做完家务做丝花。近中午的时候,丝花厂的乌痣伯还送了一趟丝花原材料过来,贤妹留乌痣伯喝了一杯茶,乌痣伯搓着手边喝边夸贤妹懂事勤快,没有任何坏消息。乌痣伯走后不久,灶顺嫂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来,把贤妹吓了一大跳。贤妹还没反应过来,灶顺嫂开始声泪俱下地求贤妹原谅杰涛,又求她去向陈宗河求情。贤妹在婆婆破了声喉的哭诉中,终于知道为什么昨天半夜杰涛会回来,今早碰了面也没发脾气。她推开婆婆的手,绷紧了喉咙说:“我管不了他的事。”贤妹想起,今天早上,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因为杰涛在家偷偷开心过。
贤妹再没法听婆婆哭,也应不了任何哀求。往常到这个钟点,她准备接中午放学的儿子了。贤妹像游魂一样走出门,她喘不过气,冷汗把薄衫完全浸透,像纸袍糊在身上。她一直往前走,路过了卢厝小学,穿过铺面、卢厝桥、市场口、老祠堂和富春庵,到江边上。死的念头在她的心底翻滚……
贤妹挨着江堤,滑到地上,像一块界石,一块墓碑。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风裹着尘土吹来,贤妹猛地抬头看了眼江堤,被自己刚才的冲动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贤妹赶紧打电话回家,家豪接的。他没等到母亲来接,就牵着弟弟走路回家了。贤妹表扬了儿子,又问阿嫲有没有煮饭,他们有没有听话吃饭。她揪着胸口蹲下,尽量像平时一样语气温柔,眼泪却不停地流……
贤妹非离婚不可了。她想着儿子们至少能有一个正常的母亲!她对父亲说:“爸爸,让我离婚吧,我出去找工作,我能养我自己的孩子。”
陈宗河说:“好,离,离完你也给我滚!”
宗河嫂说:“离了,你怎么办,家豪兄弟怎么办?”
“现在这样,有没有他这个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贤妹呜咽出声,“还不如没有……没有这个人,心肝还不会糜……”
“让你爸去收拾他,收拾到他不敢为止!”宗河嫂把女儿揽进怀里,跟着贤妹哭。
贤妹的离婚请求被陈宗河强硬驳回,人也被扣着,由陈宗河亲自守着,不准她回去。连卢家豪来找妈妈,都被陈宗河赶回去。他对家豪说:“去叫你爸来。”家豪委屈地想和父亲划清界限,陈宗河说:“那就让你阿公过来,亲口跟我说你们兄弟归我们家,改姓陈。”
贤妹被宗河嫂按在房间里,听着儿子的哭声又是泪如雨下。宗河嫂给女儿抹泪,自己也掉眼泪,但还是赞同陈宗河的做法,“硬心肠一次,得收拾下那家人!”贤妹说:“妈妈,再坚持下去也没有一点意义了,这个样子对孩子又能有什么好呢?别说他们的爸不做人,再这样下去,他们的妈也做不成人了……”宗河嫂说:“让你爸收拾他,你还有兄弟。”
陈宗河也说:“如果离婚就能好,那人生太容易了。怕的是欲死无门,不争气的骨头阎王都不收。”贤妹也想争气,但和陈宗河要求的争气不同。她觉得自己可以当医生,再差也可以像原来那样去教书,养活自己没问题,努力一点养孩子也没问题。陈宗河说:“我可以给你开个诊所,再把你塞进学校去也可以,但你刻苦的目的是要家庭好,不是要上天。”贤妹说:“家已经不可能好了,杰涛不会悔改。”陈宗河说:“你看着。”
陈宗河坚如磐石地等着卢杰涛的手指。贤妹却很快硬不下心肠了,她想儿子。家豪每天下午放学都来,始终被陈宗河挡着。他刚开始还哭闹,发现眼泪对陈宗河丝毫没有效果后,就再也没哭过,他对陈宗河说:“我只是来问一下,我妈妈好不好。”贤妹心想,如果不离婚,又何必非要人家的手指呢?跟九只手指的杰涛,就能继续过下去了吗?贤妹说出口的却是替杰涛求情,她求父亲:“教训归教训,让他以后不敢了就算了,好不好?这个惩罚方式太老了,他不做人,他的儿子以后还要在这做人啊!”
“大人做事,你不要多嘴。”陈宗河让宗河嫂趁教训杰涛这个时间,多给贤妹补点营养。
杰涛的事情,陈宗河没有松口。但杰涛还是来了,带着四间楼的房契、地契。
陈宗河没有接杰涛的契据,问:“不是让你爸剁掉你的手指,剪掉你的头发吗?”
杰涛垂着头不吭声。
“有胆子赌,怎么没本事还了?”陈宗河继续问。
杰涛不知道怎么回答,脸色更灰败了。如果真断了手指剪了头发,疼痛还是其次,从此要怎么见人呢?手能藏住,头藏不住,他怎么能顶着阴阳头出门?
陈宗河确实是要羞辱杰涛,他坐在沙发上,严肃较真地一定要杰涛回答。
杰涛说:“我给你跪下可以吗?”说完不仅跪了,还梆梆地磕了六七个响头。
陈宗河依然不为所动,也不让杰涛起来。客厅里,一人垂头丧气地瘫在地上,一人面无表情地坐着,陷入了沉默。
突然,贤妹从房里冲出来,对着父亲哭道:“爸爸,要我也跪下去吗?让他残了又怎样呢?伤害的还是家豪兄弟俩!有个被人笑的爸……”
陈宗河没有应贤妹的话,但终于松口对杰涛说:“做个保证,大声点。”
“我保证从此戒赌,好好做人!”杰涛声嘶力竭地吼道。
接着又吼道:“跟那个江西妹断了,跟贤妹好好过。”
陈宗河说:“你们要是再不好好过,房地我随时收回。”
杰涛的债还了,人也被大舅子拎回卢厝。陈宗河又给了贤妹十万块钱,派七八个工人跟贤妹过去,把卢灶顺家一楼的杂物清理干净,刷白了墙,冲洗了地。一个月后,贤妹的药店开张了。
【作者简介】 袁甲平,生于1992年12月,广东揭东人。毕业于中南大学中文系。有作品发表于《青年作家》。长篇小说《英歌》入选湖南省作协与里程文学院联合组织的“新青年”写作营长篇作品改稿行动。另著有长篇报告文学《红色湘雅》《卢光琇传》。现居湖南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