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樱花开的时候,芸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芸儿,以后我年年陪你来看樱花……”龙指着早已过了花期的樱花树起誓。芸点点头,憧憬着来年樱花树下的相逢。
只不过隔了冬天的一场大雪,还未来得及等到下一场樱花绽开,四年来轰轰烈烈、彼此认定非卿不娶、非卿不嫁的爱情,便随着一封半截情书戛然而止。那是在龙邮箱草稿箱中发现的,一封写给某理工大学一位女生的情书。二十岁年少轻狂时的爱情,眼里哪容得下半粒沙子!挥剑斩情丝的是芸,也许直到今天龙都不知芸突然变脸、突然嫁人的原因。芸烧掉了与他有关的一切信件、照片和礼物,可烧不掉回忆,回忆已如蚀骨的毒药,时时灼痛芸的心。和龙去武大看樱花成为芸心底隐秘的遗憾,是结在心上的疤,是经久不愈的伤,也是从那年起,芸患上了心口疼的病,这病如陈年的风湿,每到樱花开放的季节心口便隐隐作痛,年年如此。
转眼已是分手的第十个年头了,芸决定带上八岁的女儿去武大看樱花。
“爱上一座城,只因城里住着爱的人。”当年芸爱上武汉这座城市,皆因龙在这里。从未出过远门且一坐车就晕得昏天暗地的芸,曾三次到武汉看望龙,坐着那种叫依维柯的小巴,一路风尘仆仆,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只为见爱的人一面。事隔十年,当年狭窄的小巴已换成窗明座宽的空调大巴,当了母亲的人,似乎也不晕车了。只是这里再没了牵挂的人,如今四小时的车程反而比从前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变得漫长些了。到武汉时,正逢下班高峰期,一堵两个多小时,这让第一次赴省城的女儿颇有些焦躁。芸努力地回想从前是什么样子的,从前堵吗?好像也是堵的,只是即将见到爱人的喜悦冲淡了这一切。
日暮时分终于到达目的地,街上的人和车多得超出芸的想象。芸牵着女儿,竟无所适从,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看着下沉的夕阳,芸心里突然有些后悔,想到那句老话,“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既来之,则安之,芸想着还是要赶去武大。当年也是在傍晚时分赶到武汉,吃了晚饭后龙带芸去校园散步,在樱花树下许下承诺。大致还记得去武大的方向,车来车往的,芸牵着女儿战战兢兢地过了马路。大概半小时后才看到一辆空的士,一问价,要六十元,这也太离谱了,偏不上你的当。芸于是硬气地牵着女儿去找公交站,去武大的车次很多,不一会车就来了,才到车门口就被一群人挤上车了,竟是无人售票车,没零钱,只得丢了十元钱进去,车上人挤人的,女儿几次被挤得喊妈妈。最郁闷的是,她明明记得武大是这个方向,可广播报了几站路才发现坐了反方向的车;明明到了一个公交站,司机却视而不见,芸和女儿拼命拍门叫停车,司机却吼“这不是我们车停的站”,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她们,那种感觉糟糕极了。又到了一站,车停了,芸和女儿一肚子委屈地逃了下来。
几经周折,母女俩终于到达了武大门前。人头攒动的场面让人倒吸一口冷气。这个时节,人人皆为樱花狂,只是来看樱花的理由没有芸这种强烈还愿似的吧。有学生组成的卖花环和各种纪念品的队伍,芸给女儿买了一个花环,小家伙顿时把一路的不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还不自觉地和芸说起了普通话,惹得芸在心里笑了半天。芸想着看不看樱花也无所谓了,让女儿来感受感受名校的氛围也是好的。
校园太大,走了半天也不见樱花树的影子,问了人才知还要走上一段路。当年怎么不觉得远呢?就像三步两步就走到了似的。看到樱花树时,也看到了雄伟古老的老斋舍大楼。樱花在路灯下那般洁白,那般姣好。似曾相识的场景,让记忆在这一刻复活了,尘封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芸的眼睛湿润了。年幼的女儿哪里懂得芸的心思,只是指着樱花喊着,“妈妈你看,好美好美。”看着女儿,芸忽然想起龙曾不止一次说她很遗憾没有姐姐和妹妹,希望以后能有个女儿。他说:“芸儿,以后你就给我生个像你一样美丽的女儿,这样就有两个女人爱我了。”芸当时就羞红了脸,不知龙为何提这种遥远的话题。说得多了,芸也习惯了,后来还跟龙开玩笑说:“要是你哪天背叛我了,我就嫁给别人,生个女儿叫你叔叔。”
女儿迫不及待地要顺着阶梯向上爬,待芸跑过去牵她时,这小家伙竟心血来潮,不走阶梯,偏要走阶梯旁的滑坡。瞬间又惹出芸的泪来,当时龙不也是牵着芸,任芸心血来潮地走滑坡吗?龙是那种极会呵护女孩子的人,他的偶像是《一帘幽梦》里的费云帆,他也把芸当成了他的紫菱,极尽呵护。芸在他面前就像孩子一样任性,大概被宠着的人都是如此吧,就如此刻的女儿。待芸满头大汗将她半牵半推到楼顶时,她被楼顶上透着光的一座座塔形物吸引了,跑到跟前要看个究竟。唉,这是上天存心捉弄人么?怎么都是在重演当年的情景?当年芸也是好奇地往这透着光的塔形物里张望,看到的却是女生宿舍内的情景。
其实芸与龙并非一见钟情,那时她刚到文化馆实习,被安排在文化馆下面的影视厅写广告和守柜台。上班那天芸穿着舅妈给她的一条裙子,蹲在那里写当天晚上要放的影片名。龙正好五一放假在家,龙后来告诉芸说当时看到广告牌前蹲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子,土气的衣服却掩不住美丽,加之县城里哪见过会写广告牌美术字的女孩,他说当时就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而芸浑然不觉。直到龙放暑假回来,芸才第一次见他。当时楼下电话亭里娟子的妈妈告诉芸,这是文化馆馆长的儿子,是个耗钱宝,一天到晚只知道玩电子游戏。芸听了对他十分鄙夷。以至于一次芸提着两大袋柜台货物上楼,龙从后面赶上来要帮她提时,她本能地瞪了他一眼,硬是把他晾在了一边。
影视厅放映员是个帅小伙,叫华,是龙的堂兄弟,其实单从长相来说,兄弟俩都是帅哥,龙细皮嫩肉,大眼高鼻,个子高高瘦瘦,中国典型的美男子,但气质却像如今的韩国男星。他堂哥刚好相反,浓眉细长眼,也是瘦高个子,长相像韩星气质却是典型的中国传统男人。龙经常来找他堂哥玩,兄弟俩在芸的柜台外讲得眉飞色舞。芸从不搭话,那时她还沉浸在未能继续读大学的遗憾当中,整日拿着书看,希望有朝一日能继续她的大学学业。到后来,兄弟俩的一堆朋友也爱坐在芸柜台前聊天,人多了,龙有时就会大方请客,请在场的所有人吃雪糕、冰激凌。年轻人之间无代沟,芸也渐渐与他们混熟了。芸非常喜欢听龙讲大学时的趣事,觉得他也是知识较全面、很风趣的一个人。对他没之前那么反感了。
有一次芸在书上看到可以用鸡蛋牛奶自制冰激凌,于是从家里带来碗等工具,又按照书上的方法怎么打蛋,怎么加糖之类的,最后放在冰柜冷冻,后来这碗冰激凌芸自己都不敢吃,龙却拿着勺子舀了一口说不错,让芸留着给他慢慢吃。
由于工作需要,芸每天要上班到晚上九点,而华更惨,要放映到十二点甚至通宵。但华不放心芸一个人回家,把影片放机器后便偷偷跟着芸,一直到芸安全到家他才回来(这是芸后来才知道的)。后来,龙主动提出要送芸回家,而且在路上总要变着法地请芸喝饮料,吃烧烤之类的。他们一路上有聊不完的话题,芸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整个暑假芸都沉浸在快乐中。
后来芸休了几天假回来上班时,龙已经返回武汉上学了,芸有些怅然若失。楼下电话亭的娟子送来了龙临走之前托她交给芸的东西,是一块猴生肖的翡翠和一封信。翡翠有两个穿绳子的孔,左侧的一个居然破了,娟子再三道歉,说她不小心摔在地上,摔破了一点。也许这就是个兆头吧,芸后来和龙分手后一直有些迷信,会根据别人第一次送东西时的完好程度来决定他们友谊是否可以长久,这是后话了。龙在信中向芸表白,并约定了每天的下午一点钟让芸去娟子电话亭接电话。就这样,芸和龙开始了电话传情。到寒假龙放假回来送芸回家时,便顺理成章地牵起了芸的手,后来,他每次送芸回家都会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印上他的吻,害得芸回到表姐家心还怦怦直跳。
若不是那次的玻璃柜事件,芸还不知道华也是喜欢她的。那天,芸和龙隔着柜台正有说有笑,华突然铁青着脸从放映室出来,一拳将柜台玻璃捶碎了。芸吓了一大跳,龙赶紧去清理玻璃,却被掉下来的一大块玻璃几乎削去了半个手指,血涌了出来,芸当时吓坏了,用卫生纸帮着龙堵伤口的血,可血还是渗了出来,顺着她的指间流下,晕血的芸当时就昏了过去,后来芸被他们送回家了。第二天才知道龙半夜发起了高烧,他父亲发现他的伤口,半夜带着他敲开了门诊医生家的门,又是消毒,又是绑纱布,折腾了大半夜。自然,兄弟俩为芸争风吃醋的事也传遍了整个大院。原来,龙以前提出送芸回家是华托付给他,并让他接近芸后帮忙牵个线,但龙那时已喜欢上芸了,所以在芸面前只字未提华的事,倒是自己向芸表白了。经过这事后,芸对华的粗暴有些反感,开始有意疏远他,华不久便辞职外出了,直到今天快四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当然这也是后话了。而芸与龙的恋情当时相当于公开化了。
这其间,芸和龙也分分合合了几次。第一次是芸接到他从学校寄来的一封信,说芸的爱让他窒息。初恋总是不知所措的,芸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他。芸从他平日里说到他母亲是怎样与他父亲相处的,从他的赞同与反对中揣摩他喜欢的女人的样子。初恋时谁懂爱情呢?芸只是努力想变成他喜欢的样子,这些怎么就会让他有窒息的感觉呢?芸倍受打击,一病不起。发神经一样将多年来的一头长发剪短了,试图剪断对他的牵挂。但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芸只要遇到与他一起时相似的场景,甚至听到他喜欢唱的歌,她都会流泪,暗自神伤。
那段时间,芸喜欢独自到江边走走,那是他们经常约会的地方,第一次他们在这放纸船,龙把爱芸的话全写在纸船上,让纸船顺流而下,飘向远方。他们在这赤脚蹚水,在水边追逐嬉戏。龙还对着江月起誓要爱芸一生一世,默默流淌的长江水,见证了他们的甜蜜,也见证了芸的独自心伤。芸那时已正式结束实习,调到图书馆工作,搬到图书馆宿舍住,只是双休回表姐家。听表姐说暑假这段时间,她家的电话有些奇怪,总有人打进来,接通后却又不说话,但听得到里面或有电视的声音,或有音乐的声音。芸有时从表姐家七楼的窗口望着长江水发呆,却隐约看到船码头坐着的一个人似乎也在向她这边望着,当时就有一种预感,电话不会是龙打来的吧?果然,有一次芸接的电话,龙的声音传了出来,“你还好吧?”芸顿时泪流满面,但想到龙对她的伤害,她故作坚强,冷冷地问他,“有事吗?”龙说:“我想见面跟你谈谈。”于是他们约着到图书馆的宿舍见。
芸并非想和龙重新开始,芸只是想问明白分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他感到窒息?虽说如此,芸还是精心地布置了一下,录音机里放的是龙最爱听的张学友的歌,而芸也穿上了最漂亮的裙子。龙敲门进来后芸却木头了,坐在靠门的藤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龙蹲在芸面前,不停地诉说着分手以来的悔恨和对芸的思念。芸内心有泪翻腾,但想到他对她的伤害,心便硬了起来,始终不为所动。龙看到芸似乎不想原谅他的样子也颇绝望,说:“我不奢求你原谅,打扰了!”在他走出门的那一刻,芸扭头望了他一眼,龙转身回来紧紧地拥住芸,喜极而泣,不停地说:“谢谢你芸儿,是我对不起你,让我从此好好对你。”就这样,分手半年后他们又复合了。
龙是那种爱起来就不顾一切的人,可以爱你爱到骨子里,但同时他的爱也是霸道的,不允许芸与他之外的男人有稍许接触。
有一次,他们共同的一个朋友邀芸去吃饭,派另一个朋友来叫芸。芸是个讲礼的人,想着初次登门要带点礼物才好,于是去买了一堆水果,由那个来邀请的朋友帮提着。谁知进门去才发现龙也在,他看到芸和那位男性朋友一起进来愣了一下,平时像个话唠的他便闷在一边不作声了,朋友都以为他是分手后再见到芸的尴尬呢(他们复合瞒着所有人,包括朋友)。芸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跟他说话,于是只跟朋友们说话,没理会他。谁知等到开饭时龙却跑出去了,过了一会他又怒气冲冲跑来,拖着芸就往外走,嚷着说“我有事要跟你谈谈”。朋友们一看气势不对,纷纷跟了出来。龙把芸拉到对面街空着的院子里,突然掐着她的脖子说:“我恨不得掐死你,姚某某(帮芸提水果的男生)这样的男人你也喜欢,也跟他勾勾搭搭的。”后面跟来的朋友见状死命地将他拉开,即使这样,他还是冲上来将芸推了个趔趄,还恶狠狠地甩了句话,“水性扬花的女人!”他的另一个堂哥追着要去打他,其他人则安慰已被他吓哭了的芸。
经过这件事,芸心里没想到要继续跟龙走下去了。谁知龙知道是误会芸了后又求人来说情,并保证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后来龙来找芸时,芸既不想理他,也再不避讳着回另外男生的信了,龙竟头一次看芸回别的男生的信而没有发火,在后来的交往中,龙似乎也是真心改过,像换了个人似的,对芸百般迁就,弄得芸倒有些小脾气了,甚至有时还拿他当受气包。
第二年的情人节,龙特地从武汉赶回来过节。芸当时接了份写广告牌的活补贴家用,一个经常看芸写字的邹姓男孩子喜欢上了芸,情人节前一天送了一大束花和一张约第二天见面的卡片放在了票亭。刚好龙晚上陪芸去写广告,卖票的海丽姐不知情况,把花和卡片当着龙的面交给了芸。这一下子搅翻了龙的醋缸,龙不但将花扔地上踩碎了,还拉着芸手中的排笔不许她写广告,非要她解释清楚。守票的陈妈是芸母亲的老朋友,见状便过来劝解。可龙不依不饶的,谁说也不听。陈妈说:“你这孩子怎么像个无赖。”龙气得脸通红,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冲陈妈吼着,“我就是无赖怎么样?”依然抓着芸不放手,芸是个好面子的人,这样的情形简直让她无地自容,她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求他,“你等我把广告写完,有什么事出去再说。”直到答应龙第二天与他一起跟那男生见面他才罢休。
写完广告回家时,龙的怒气已平息,似乎已意识到自己的过分,小心翼翼地跟在芸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芸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回到宿舍,芸把门砰地一关,任他在门外怎么敲也不开门。龙知道芸生气了,第二天去写广告时他早早等在了那里,芸没理他,可当那个不知死活的男生出现并找芸搭话时,龙毫不客气地对他说,“芸是我女朋友,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谁知这件事被陈妈告诉了芸的妈妈,陈妈形容龙是个“黄浑腿”,说芸要跟这样的人谈朋友是要吃亏的。妈妈急匆匆地跑到县城来,找了份零工做,名义是照顾芸,实则是监视芸不许与龙来往。
可谁阻止得了两颗年轻火热的心呢?龙哀求着芸去武汉见他。第一次是芸单位出差,顺道去看,那时龙已从武大毕业,正在华工考一个微软的证书,那天芸到达武汉时他还在上课,于是芸在洪山广场上逗了一会儿鸽子,芸看着周围一个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有的牵着狗,有的牵着孩子,神态优雅,气定神闲地在那喂鸽子。芸突然有一种自卑感,省城与县城的生活区别还是很大的。龙下课带着一帮兄弟朋友兴冲冲地跑来把芸接到了华工,安置在了学校的宾馆里。是夜,在校内一家高档餐厅为芸接风,龙很得意芸用一小杯牛奶就让他的一帮兄弟朋友们一人灌了一大杯酒,觉得兄弟们挺给他面子的,而芸对这样的场合却很不适应,被动地应付着。到了晚上,龙趁着酒劲拥吻芸,问她,“今晚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芸推开了龙,并把他推出了门外。
芸以为龙会很生气,谁知第二天一早龙来房间第一件事就是道歉:“芸儿,昨天喝多了,差点冒犯你了,幸亏你把我推出去了,不然我要恨死我自己了,芸儿,你是值得我尊重和爱的女人。”芸暗自松了口气,原来男人骨子里是很在乎女人的贞洁的,自尊自爱的女人更受男人的爱慕。这也让芸后来一直坚持一种原则,与龙交往中,不许有肌肤之亲。
芸后来也一直想着为什么那一刻他堂哥的身影会蹦出来呢?芸明明爱着的是龙啊?现在想来,可能当时芸对龙的行为已有些不满了,比如有一次龙用手碰触芸的身体时,芸当时惊得一把推开他,不知是羞愧还是什么,龙抱着脑袋躺在地上装头痛,当时芸真想踢他一脚。每次龙去上学与芸分别时芸哭得稀里哗啦的,龙也是抱了又抱,极尽安慰,可有次芸一抬头竟发现他脸上的表情竟是那种怪异的笑,被芸发现后他立马装作伤心的表情,这让芸心中暗暗吃惊不已。还比如有次他们闹别扭了,芸赌气和一帮朋友去唱歌,他便跟踪她,并让服务员给芸送上黄玫瑰,让一堆人拿异样的眼光看芸。更让芸不快的是他到华工学习考证后,竟经常说谎,虽然都是怕芸生气而说的善意的谎言。
第二次芸来看龙,他已在一家电子公司实习了,住的地方离公司很远,搭车也得一两个小时,在县城,一两个小时已足以从一个县跑到另一个县了。龙住的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单元房,周围住的都是像龙这样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厨房和卫生间是公用的。龙的房间里面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台电脑和一台打印机外什么都没有。龙说,“芸儿,我每天工作完就是在这台电脑上给你打信呢。”从前读书时龙是手写的信,龙的小楷字写得很漂亮(只可惜后来分手后两大箱信全烧了),工作后龙开始用电脑里的各种字体和图案给芸打印信。房间又黑且不透气,非常难受。芸突然就非常心疼起龙来,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龙如今一人在外受苦了,要是他妈妈知道肯定要心疼得流泪。芸像个小妻子般地帮他把房间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又把他的衣服和床单都洗了,换上了新的。晚上龙怕芸住不惯,要安排她去宾馆住,芸想着他刚参加工作不容易,便坚持就住他这,但要分开睡,就这样芸睡床,龙搬了床被絮铺在地上睡。
第三次芸去看龙时,他已正式成为公司一员,住进了公司宿舍,宿舍离公司只有两站路,但却在广埠屯的一栋大楼的十三楼,没有电梯。龙牵着芸走在狭窄而黑暗的楼梯里时,不停回头吻她,爬到五楼时,芸实在没力气了,龙便背着芸一级一级往上爬,说是背,也是芸伏在他背上,双手搭在他肩上,他拉着芸向上爬而已。好不容易爬上十三楼,才发现一个寝室居然住着七八个人,上下铺,比学校读书时的环境还要差。一群单身汉,见着芸来,纷纷打招呼,有的呼嫂子,有的喊弟妹,芸这才知道平日龙每日必做的事就是睡觉前和室友们讲她和他的故事,所以芸人还未来,大家早都知芸的存在了。这一群单身汉住的地方真如狗窝一般,芸帮他们收拾了半天,龙心疼地拉着不让她做,带她下楼去吃饭。
就在华师那里吃的晚饭,水煮鱼片,龙小心的把每片鱼肉里的刺剔出,再喂给芸吃,芸被他的过分细心倒弄得不好意思了。龙说:“芸儿,我不在你身边,不能照顾你,现在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要好好补偿你。”说得芸感动不已。
那段时间,芸家中也遭了些变故,弟弟出了车祸,命是保住了,可家里多年的积蓄全花光了,父母不得不外出打工,照顾弟弟的事便落在了芸头上。那段时间,生活的困窘、家庭的现状让芸一度很忧郁,芸把龙当作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晚饭后龙带芸去武大散步,在樱花树下许下承诺,“芸儿,以后我年年带你来看樱花。”可仅仅只隔了半年时间,芸便觉察出龙的不对劲。相处久了的两个人,对方有什么异常是很容易察觉的。那段时间,龙每天还是会托他堂姐给芸送花,每晚九点还是会准时给芸打电话,每周芸还是会按时收到他的二至三封信,但芸就是觉得哪儿不对劲。芸和龙的QQ号密码和邮箱密码都是公开的,只是芸从未打开过。有一天芸忍不住打开了龙的QQ,但龙把密码换了,这反倒激起了芸的好奇,她回忆了一下龙设密码的规律,反复试了一下午,终于把QQ打开了,一个叫晶晶的女孩给龙留言:“别忘了给我带可爱多。”可爱多是什么东西?后来问了别人才知是一种很贵的冰激凌,芸心里五味杂陈。芸当时工资只有三百元,要省吃俭用才能勉强维持她和弟弟的生活,写广告和家教的费用则成为打牙祭的开销和爷爷奶奶的生活费。芸那时才二十多岁的年纪,但已开始捏着钱过日子了。芸每天选择在傍晚时分去买菜,因为收摊时的菜是最便宜的,芸还把吃不完的剩饭熬成粥或炒蛋炒饭给弟弟吃,反正是不浪费一粥一饭,节俭度日。芸唯一的一件新裙子是生日时同事们凑钱帮芸买的,她只在重要场合穿。
龙知道芸的生活困境。芸不会让他接济,龙也知道芸的性格,与他相恋几年,在他还是学生的时候,芸从来不愿他花家里的钱来博她的欢心。他们约会从不去什么当时流行的歌厅茶厅,芸宁愿他带她去看江水,看油菜花,去沙市看免费画展,可龙说他是男人,他们出去约会时他总是喜欢给芸一些小小惊喜,还有一次为给芸过一个体面的生日,他竟把心爱的电脑的内存条卖掉了,给芸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龙去武汉工作前,用十元的纸币叠了个戒指,单腿跪下,说让芸等他两年,两年后拿真戒指接她去武汉。还许诺第一个月工资要给芸买个call机,想芸时可随时发信息。但这一切都没有兑现,全没了刚接触时他准备让芸继续念大学,把生活费和压岁钱全攒起来兴冲冲拿给芸看的劲头。这一切芸不会去计较,只要他爱她,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可冰激凌的事还是给芸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她一想到现在龙把从前对她的那份心思用在了别的女孩身上,就心如刀绞;芸不知道龙在和别的女孩子舔着甜甜的可爱多时,有没有一丝想到她在生活中的苦苦挣扎,有没有心疼过她的不易?龙再打电话时,芸的语气便冷了许多,龙直问芸怎么啦,龙若无其事的样子让芸心更冷,芸却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把对他的不满冲口而出,只说没什么。真受伤的人会保持沉默,不会嚷着让别人看自己的伤口。
与此同时,芸也不再拒绝去见别人给她介绍的相亲对象,长期分隔两地的爱情已让芸隐隐有些不安了。有一次五一假前,龙为了给芸一个惊喜,提前一天回来也没告诉她,那天刚好芸表嫂的老乡张姐硬要给芸介绍一个男孩。男生各方面都还不错,可芸心里还是记挂着龙,又不好推辞,只得勉强应付着。等别人开车将芸和张姐送到图书馆门口时,龙已蹲在那不知等候多久了,当着朋友的面,芸不太想搭理龙,不然张姐会认为她这人脚踏两只船,对她人品产生怀疑。可芸冷漠的态度激怒了龙,他在大街上拉着芸质问,“你不说你爱我么?你说我回来了你会抱我的,吻我的!”当着张姐的面,芸只差要羞得撞车了,于是冲着龙吼了一句:“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龙消失了几天,再出现时,他满脸忧郁和不安,求芸和他一起去参加他表哥的婚礼。芸拒绝了他,龙当时很伤心地走了。
直到有一天芸在龙的邮箱的草稿箱中发现了一封写给理工大一位女生的未写完的情书,当芸一字一句看完时,整个人像掉到了冰窖里。四年来,芸全心全意就爱着这么一个男人,芸以为他们恋爱、结婚,然后相伴一生,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芸从未去设想过与龙之外的男人恋爱结婚之类的事。芸以为四年的感情已坚不可摧,即使近来频频发生的不愉快也会像从前一样,很快烟消云散,然而事实就在眼前,那个芸爱了、也爱了芸近四年的男人,他把心交给了另一个女人。
这种打击让芸一度失去了生的欲望。芸数天水米未进,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楼下每到九点的电话还是会准时响起,只是芸再也不会去接了。后来想到在外谋生的父母,和还在康复中的弟弟,芸决定还是要振作起来,爱情没有了,但生活还得继续。只是每次想起龙曾给芸的甜蜜和浪漫,以及后来给芸的伤害,便心如刀割,泪如雨下。芸想着从此都不会相信爱情了。半年后,芸和一位性格与龙完全不同的男孩订了婚,一年后便结了婚。
订婚时龙闻讯赶了回来,在宿舍楼下拼命叫芸的名字,其实芸就在二楼的网吧里,芸从窗缝中偷偷地瞄了一眼龙,他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眼里似乎还有泪水,大声向芸住的房间方向质问着“为什么”。
“芸儿,以后年年带你来看樱花……”言犹在耳,樱花开了,可许下诺言的人呢?世间最伤人心的莫过于深爱过后的背叛,熟悉过后的陌生,龙带给芸的伤,这一生恐怕也难以消除。……往事哪堪回首啊。女儿叫妈妈的声音将芸拉回现实中,原来她也发现了塔状物下面是女生宿舍。夜风很凉,芸突然想起他们住的地方还没着落,而倦意已一阵阵袭来,于是牵了女儿急急下楼。又用手机跟女儿拍了几张照片留影,便匆匆离开了。
武大附近已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了,到处客满。为武大樱花疯狂的人太多太多,听说每天有二十万人来这儿看樱花,全国各地的人都有。想拦个的士到别处去,望眼欲穿也没等到一辆空的士,后来别人告诉他们,可走到梨园去搭公交,芸带着女儿走到梨园时,穿着高跟鞋的脚已不听使唤了。公交是有,但就是不停,女儿追着一辆缓缓开过的车跑,拼命拍着车门,然后喊着妈妈快来呀。可公交最后还是绝尘而去。芸和女儿第一次体会到了有钱也打不到车的痛苦,在这座举目无亲的城市里,她们像两个被抛弃的人,欲哭无泪。不知其他来这里的外地人是何感想,而寄居在这里的龙呢?他是否已习惯了?最后,她们终于打到了一辆车,找到了一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旅馆住下,虽然价格已不低于县城的星级宾馆。老板说,在看樱花的时节,有地方落脚就算不错了。
一夜无眠,倒是女儿睡得香甜,这一路的遭遇和往事带来心伤。芸本想第二天赶早就回去的,可心里还是不甘,昨晚匆匆照的几张照片模糊不清,况且龙在信中提到的奥林匹克球场、坐落在半山腰的图书馆,还有枫园、情人坡之类的芸都还没看到呢!于是唤醒女儿,再次向武大出发。
街上的人似乎比昨日还多,司机指点着她们从侧门进去,可逃票,还可避免拥挤。就这样,从侧门一直往校园深处走,龙在信中提到的足球场,他们的男生宿舍楼、情人坡之类的都一一呈现眼前,每到一处,芸都要站着久久凝望,龙每日写出那些满纸思念之情的信就是从这里发出,龙每日生活的地方是这样的,走过一排201卡的电话机,以前龙就是从这里给芸打的电话吧,这里只有一个小小的顶棚,下雨和下雪的时候龙是怎么在雨里雪中给芸打的电话呢……往事历历,让人无限伤感。
樱花树下人声鼎沸,一阵风过,花瓣纷纷落下,像一场雨。芸又忆起那场突来的雨,龙脱下身上唯一的T恤顶在芸头上,自己却赤着上身在雨中奔跑,全然不顾自己平日里斯文的形象。他知道她身子弱,怕她淋了雨后头痛。众人皆呼太肉麻受不了,可他爱起来就是这样不管不顾的,在众人面前从不掩饰对芸的爱意。记得那年龙带着芸去参加同学的婚宴,龙一路上给芸讲这对同学的恋爱传奇。芸之前的性格有些内向,在人多的场合有些不适应,龙一直紧紧牵着芸的手,一一向同学介绍,把她当作他的骄傲,她从他同学们的眼里看到了羡慕,也看到了祝福。晚上,在楚南唯一的一座山——黄山脚下的一间民房里,龙和一帮同学围着树蔸烤火,分享他们的恋情故事。芸则被早早安排上床休息了。龙怕芸被火熏着,也怕她熬夜伤身体。就这样,芸和新娘睡唯一空着的床,而龙和一帮男同学则围着火聊了一夜。早饭过后,一群人又到雪地里去照相,以黄山和荆江分洪工程的南闸为背景,定格下一些美好的瞬间。那天,龙一直要同学们多照芸和他的合影,他模仿人家拍婚纱照的样子摆出各种造型,弄得芸都不好意思,嗔怪他有些人来疯。现在想来,龙那时是多么渴望他和芸能走在一起啊。
与芸的多愁善感相比,龙的阳光总能感染芸,带给芸快乐。而且经过之前几次的分分合合让龙懂得了珍惜,龙确实改变了很多,多了包容。倒是分手又复合后的芸性情却有些变化,加之家庭的变故,芸的性格有些喜怒无常了,有时俩人好好的,芸却突然想起以前对他那般好,他却无缘无故提出分手便心生恨意,有时故意折磨他,动不动使使小性子,生气几天不理他,让他着急和伤心,以此来证明他是爱芸的。其实芸是太在乎他了,一次一次的试探,只为害怕再次失去他。孰不知这样爱着他的同时也带给他多少痛苦啊。龙也许是一边爱着一边隐忍着吧。
樱花树下还有丛生的油菜花,这个时节,在楚南乡下,油菜花已铺天盖地盛开,成了席卷一切花事的油菜花海。从前油菜花开的夜晚,芸和龙常常坐公共汽车到城郊小镇,然后在油菜花的清香中一路散步回县城。只是到了城里,落伍的油菜花在高贵的樱花树下确实像个怯头怯脑的农村丫头,正如眼前的芸。在城里看惯了樱花的人,哪里还记得乡间的油菜花呢?
突然心底就有了一种强烈的宿命感。日出日落,花开花谢,这都是寻常情态,芸甚至有点释怀了,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樱花开了,樱花落了,谁又能阻止得了呢?爱的时候是真心爱着的,不爱的时候也是真心不爱了,纵然有太多太多的因素,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要在这座城市立足,出人头地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从芸和女儿这两天在这里的遭遇就可见一斑了。谁不想自己过得更好一些呢?她又有什么理由去责怪呢?就让这一切前尘往事都随着这片片坠落的花瓣掉落泥里,永埋心底吧。
芸在想,明年樱花开的时候,心口疼的病不会再犯了吧。
【作者简介】侯丽,生于1980年6月,湖北公安人荆州市”十大杰出青年”,有作品发表于《福建文学》《青岛文学》《滇池》《星火》等刊。著有散文集《水韵公安》《与一亿朵莲花相逢》;现居湖北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