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是故乡

2024-09-23 00:00王海雪
青年作家 2024年8期

人们愿意为风景挨冻。海和天空都是灰蒙蒙的,退潮后露出的淤泥并不好看。近处的渔船已经搁浅。好看的是往海里延伸的堤坝和在寒风中钓鱼的人们。海边的建筑都是落地窗,不是酒店,就是饭店、咖啡厅、茶社和海鲜店,提供着有偿的观赏位置。这几天,气温骤降后又暴力拉升,大游用一件长款外套抵御刮过来的海风。大游期待风,这片海看似有太温柔的性情,平静的海面上波澜不惊。她想,半岛的天气就是这样吗?

他们点了茶,这家用中韩两种语言标注店名的茶社很雅致。他们选的位置是特别抬高的木长台,可以盘腿坐在小茶桌前,一边喝茶聊天,一边看风景。店名叫“茶德芬”。即使是中国人,她也不是很理解店名的意义。她拍那些风中的萧瑟,拍海中那座孤寂的小岛,也曾拍下路边零星的秃木。当时,娜娜觉得好笑,问她拍这些光秃秃的树木干什么?她说,在她的家乡树木不会落叶,一年到头都是繁茂的风景,好像生命永无休止,让她察觉到树的痛苦。在这里,她感到时间的消失和凋敝。在这里,她感到绝对的放松。这不应该是两种相似的感受,但是她对“悲春伤秋”和那些习惯四季的人不同,这种崭新的东西每一次都能搅动她的喜悦。

天很蓝,建筑也是零零散散的,地铁通不到这里,一般都要坐公交到地铁站,再转乘去首尔市区或者京畿道上的城市。

永宗岛靠近仁川机场,周末的时候,从首尔市区过来的人比往常都多,露天停车场里停满了车子。她昨晚抵达这里,经过长途飞行后,他们穿过夜色,抵达酒店,她很快在耳鸣中入睡,并未有时间好好看一看夜景。昨晚,除了跟优步司机和娜娜的男朋友仁浩用韩语说了一句我是中国人外,其余时间,大游都在跟娜娜说中文,这让她并未有身在异国之感。国庆之后,她几乎天天加班,那股学习韩语的劲头已经被工作磨损得差不多了,她的学习止步于韩语四十音,买来的笔记本也仅仅是记录了几个简单的词语和句子,再也没有任何新的翻页。颈椎和腰椎的问题让她难以集中注意力,每次痛得死去活来时她都会胡思乱想自己是不是得了癌症。现在一打开微信,各种疾病年轻化的海量信息便要将她淹没。她惶恐地发现,自己怕死,怕得要死。

她去寺庙求了签,花钱改了名,从游小游变成了游大游。她把微信名改了,她的自我介绍也从小游变成了大游。我姓游,游大游。她的名字比她的脸更容易让人记住。她很少认识陌生人,社交也变得很少。几乎每个周末,她都在睡觉。到了这个年纪,她开始慢慢懂得一些东西。它很难被解释,它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大部分的人都不会偏离,而她打破了规则,被迫的。父母在一处私人石矿打工,被爆破的炸药炸得粉身碎骨。关于父母的记忆在她成年之后日益稀薄。她是被叔叔养大的。她的梦中有炸药的声响,持续将梦中的一切炸得寸草不生,将她的梦炸成了荒原。

她没有见到父母的尸身,并非寿终正寝的人,甚至不能有一个完整的葬礼。她记得自己连草鞋也没穿,从墓地回来的路上跌了一跤,被路边生长的九骨刺刺入小腿,她穿的是一条黑色的中裤,膝盖以下都是裸露的。刺像粗针头,她忍着疼,慢慢地拔出来。不能让它断在里面,那会发炎化脓,很难治,要花很多的钱。自此,她的生活总是泛着淡淡的血腥味。对父母的记忆也慢慢变成棺木的形状和颜色。

这里灌木丛生,尤其是雨季来临之时。那时的大游,就是一个泥浆里的小孩。有一段时间,她唯一的梦想是住在温暖的房子里,有热乎乎的一日三餐。除了睡觉,她还喜欢“追番”。那个世界与身处的环境相隔甚远,训练她对残忍的接受度非常有用,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安然。她不再畏惧重返过去,在每一次的回归中她都感到心底的黑暗正寸寸消减。可是,那变空的地方却长起空虚。

她的一居室空间很小,却摆了一个巨大的书桌,除了电脑,上面放了很多杂物。首饰盒已经满了,拼多多上买来的各种形状的耳环占了一点地方。她应该收起来,她却留着它们,偶尔刷剧太晚,感到疲惫的时候,她就看一眼它们,最上面是一副银色的十厘米宽的金色耳环。她很喜欢,她收到时,拍给尚未分手在异地工作的男朋友看,那时她还染着一头金发,在一家服装店当助理主播,还未跳槽到另一家更大的公司,需要佩戴这些醒目的廉价饰品。男朋友漫不经心地说,“这是手铐吗?”然后,他们的关系就此终结了。人的关系本来就如捧在手里的冰激凌,不吃也会融化掉,何况一个久未谋面仅仅依靠互联网联系的人。“假人。”她这样评价,然后想起墓地里的父母。“那是一种顺其自然的结束,挺好的。”她跟娜娜说。她并未伤心,只是花了一夜来回忆他们的曾经。那是她为这段存在过的关系开的追悼会。

最初都很完美。我们所做的就是将完美剥皮,然后吃掉。她在英语练习纸上写下这句中文。

大游逃离的方式是躲到另一个地方。少年时,她只要攒足车费,就会从镇上搭车到城里,一个人东游西荡。县城的方言和镇上不同,躲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语言让她有一种全然的解放,街道两侧普普通通的楼房、无数穿行而过的路人、琳琅满目的商品都企图夺取她的眼球。她保持一天的兴奋,身体里所有的分子都被快乐填充,她知道,不会有人找她,也不会有人问她去了哪里,她所站立的地方完全属于她自己,不是寄宿的,寄人篱下的。她很早就发现,镇上所有的女生都没能拥有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

她跟娜娜提过自己的童年,那是一个缺乏大人约束与管教的童年。除了娜娜,她对每个人都说一个人无牵无挂逍遥自在,她从别人的眼中看到惊异、同情与少部分的羡慕。娜娜脸上没有毛孔,皮肤细腻得像一杯好喝的奶茶。这让大游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生在热带,她不喜欢热带的烈日,光照让人容易得眼病,皮肤也是难看的棕色。现在,她把头发染成淡淡的墨绿色,墨绿是足以与日光对抗的颜色。维持这样的颜色很难,她要经常去美发沙龙做头发,指定她信任的美发师对她的头发进行一番打理,药水让她的发质受到了长期的损伤。每次她摸着自己越来越少的头发,都会想头发也和人一样,会病入膏肓,还好,它们不觉得疼。

她后悔带羽绒服,它几乎把二十四寸的箱子空间占了一大半。在韩的这几天,气温出奇地高。娜娜说大游又犯了同样的错误。上次来是五月初,初夏的天气,阳光猛烈得让她吃惊,她买了防晒霜,每天出门前都把裸露的身体部分涂一遍。那时,娜娜还单身,刚在河道管理部门工作数月,下班后从金浦坐地铁来首尔弘大地铁站和她碰面,两个人吃了饭,就找一家营业至午夜的咖啡馆坐下,开始抱怨各自的生活、工作。夜色下的街道不算很亮眼,却到处都是人,穿着各种艳丽却不俗气的衣服的年轻人,整条街道有一种青春的气场,让大游怀疑韩国生育率全球垫底是假新闻。

她们的对话从线上搬到线下,因为可以看到彼此的动作和表情,更生动,这样的抱怨好像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大游握着手里暖和的美式咖啡,她已经很久没有喝过冰的东西,据说喝热的对女性身体好,具体好在哪方面,她不清楚,但是身体确实感受到了无敌的热量,而且,冰块对她来说也没有那么强的吸引力。偶尔大游会提到还好不是父母失去了她,中年丧子的悲痛应该是这世上所有痛苦的极限,所以,她才能孤身一人在这里和娜娜面对面喝咖啡。很奇怪,她们只是在合适的时机才聊到了彼此的过去。她们认识之后,虽然在不同的国家,却感受到相同的痛苦和时代压抑的情绪,它不分国别,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暗中改变了人们行进的轨道。

“这么晚我们不应该喝咖啡。”闪烁着漂亮灯光的夜幕下,每个人看起来都像一颗漂亮的星星,五月的天气温润舒服。

“这里是韩国,韩国人都不睡觉的。”

“我也入乡随俗了,这么热闹的街景,怎么舍得去睡觉。”

大游盯着坐在对面的娜娜,即使忙碌了一天,她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窘态,娜娜穿了一条西装外套,踩的是一双很保守的略微高跟的黑色皮鞋,这是娜娜的风格,也是娜娜工作日的正常着装。娜娜给了她一张名片,时隔数年,娜娜终于工作了,天天加班,天天被工作虐待到怀疑工作与存在的意义。大游把名片小心地放到钱包里,那是一份很珍贵的礼物,那是娜娜重启的人生。虽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们因为彼此糟心的工作而日日互相倾诉。工作日要消耗大量的精力去处理许多无用的琐事,得到的却很少,可以下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连白天的样子都忘记了,夜色下流动的一张张匆忙而疲惫的脸,让大游瞬间丧失了动力,回去累得完全不想动,躺在床上怀疑一成不变的生活到底哪里值得花费自己最年轻宝贵的岁月,让自己的每一天变得和潮汐一样规律。之前所有的努力不是为了过上现在这样的生活。

大游来到新的公司,负责协助主播进行零食和日用品的销售,这和大游当初入职时的承诺截然相反。虽然不喜欢,可是为了一个月八千块,比她两年前在那家小型服装店的工资高出了三千块,她忍了下来。失业那两年,她债台高筑,她没有办法再次中断工作。她很快学会了直播的话术,也掌握了说话的语速,随着她与主播的配合度越来越高,她发现加在自己身上的任务越来越重,她比之前更晚下播。她对主播卖的东西毫无兴趣,连试吃的欲望都没有。她忍不住去想那些购买产品的客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下播之后,团队还要复盘和总结,每次到家都很晚,连澡都不想洗了。没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进行一次长途旅行。大游和娜娜谈论过自己想去的地方,也说起自己去过的地方。现在,她还在用娜娜离开菲律宾时留给她的洗衣网袋。

娜娜失眠,大游的睡眠里梦魇压境。也许真的存在一种磁场,两个人的月经也日趋同步。娜娜有肌腱炎与遗传自父亲的肠胃疾病。大游忧心忡忡自己的基因,家族有人患上了帕金森综合征,也许再过数年,她可能就半身不遂了。她的脖子肿胀僵硬,拍了片子却没有任何问题。她并不觉得这是压力所致,她在家里时会花很多时间去思考身体到底想告诉她什么。这个世界是由无数的语言密码构成,而在这数年间,她确信她与娜娜能互相理解就是因为她们都很了解语言背后所附带的生理和心理的意义。

她清楚就像英文给她的自由感一样,中文为娜娜提供了足够的安全感。有一段时间,下班后,娜娜选择走路回家,那需要花上三十分钟,她会给大游打电话,通常会聊很久,内容包括吃了什么,喝了多少杯咖啡,领导的安排是多么不合理,买了什么衣服,花了多少钱,负债还剩多少。她们没有再提未来。好像在家那些年就是为了抵达这样一个未来,而这个未来让人难堪。好像所有的努力都在知道结果的那一刻失去了自动运转的能力。

她告诉娜娜她买了一款打折的棕色沙发,颜色老气一些,但是价格实惠,抵消了这微小的不足,也让房间看起来高级了一些。有好几夜,她坐在那里,感觉到一种神奇的安宁。她打算在这张沙发上找回弄丢的勇气以及思考如何逃离这繁琐的日常。归根结底还是钱,而不是人。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生,路途中遇到的这些人都无足轻重,工作只是为了让身体和意识走向预期寿命的终点,肉身都可以灰飞烟灭,还有什么不能丢弃的呢?她给娜娜发送这条信息已经是午夜两点,娜娜那边是三点,她正在睡觉,一定睡得不是很安稳。大游二十岁出头时,为了耍酷,学会了抽烟和混夜场,她喜欢穿镶嵌亮片的连衣裙,在摇滚歌曲中和朋友一起扭动身体,那时,时间被她甩在身后。现在,她知道时间正在报复她当时的放纵。这没什么可怕的,一种因果循环罢了。

她重新抽烟了,可以暂时忘记团队协作中的一些不快。万物都有两极,她盯着那条细烟上的红点,尼古丁可以杀人,却也可以化为朦胧的烟雾给热爱它的人提供保护,心理上的。单凭这样一条理由,她就可以爱上香烟。

娜娜会明白她在说什么。

进入新公司的第一个月,大游几乎下载了所有的社交和短视频软件,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狂热夜以继日地刷着,关注着关联品类的其他主播的人气、音浪、选品价格,写了许多份市场分析报告,提交给团队。她觉得这是可以大展身手的好时候。她的目的是在这虚拟之境里,让手机前的人按下购买键,这是她的愿望,也是她当时的欲望。如果不找一些事把这无尽的时间填满,她会感到空虚,一种难以想象的痛苦会在黑夜伴她入眠。她发现自己对和娜娜的通话有些上瘾,好像那是当时唯一的药物。

她希望自己参与的服装选品线能吸引到更多的买者。问题是,仅仅一个月后,她就被调到了现在的部门。仅仅在这里待上一个星期,她就发现自己似乎毫无用武之地。她的分析报告被丢到一边,主播侃侃而谈她历年的业绩、吃过的苦头和今时今日的辉煌,和许多成功人士的回忆录内容大同小异。旁边的文字助理以速记的方式记下了她所有的发言,她准备日后整理出书,大赚一把。她很客气地跟大游说很高兴大游加入这个团队。助理主播包括大游在内有两个,都是接替前面辞职的。

大游嗜睡,她并未觉得这是一个大问题。通常开播前她就会准时醒来,然后把手里的物料准备好,浏览一下购物车,过一遍价格,和另外的助理主播对一下词。持续数小时的高度集中的工作就开始了。她从直播间下来,骑电驴回家,就这样过了将近两个漫长的夏天。漫长,她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好的词,所以她固执地用这个词形容一年又一年的盛夏,这个词如火,燃烧着她的生命力,让她无所畏惧眼前所见的单调。她叫得出一排树的所有名字,都来自同一品种,记住名字毫不费力。她叫得出每一辆在路上的车,无非就那两三种形状。这是她骑车时打发无聊的方式。

到家后,她就会给娜娜发信息,倾诉自己初来乍到的苦闷。重新进入职场,诚惶诚恐地像一个从未被社会毒打的孩子。那是一段她把自己献祭给黄昏和黑夜的时间。娜娜亦如此。

如今,她觉得自己适应了很多。不过,她却私下听说,助理主播一旦干满两年,主播就会逼迫公司让她们辞职,因为太容易“功高震主”。并非死水无波,底下的暗流从主播那里缓慢地涌向她们这支小团队。不知不觉,工作时间延长了,好像是一部导演剪辑的加长版电影。她就像电影里的一块无足轻重的路牌,一直杵在那里,出不来。

她问娜娜:“我该怎么办?”她感觉到身体的血液正打算离开身体,她感觉到心脏正在减速,好像打算为这拥挤的地球人口做出自我牺牲。

那天,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刷短视频,也不是很关心同行之间的发布情况。她一直在复盘会议上主播对她的严厉批评。不是她安排上的链接,价格与数量的错误也与她无关,可是,作为会议主导者的主播却毫不留情地骂了她。让她对自己产生怀疑,自己真有那么差吗?然后,她在沉默中猛然觉醒,她不是被人一路否定过来的,她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即使无法从生活里获得“优秀”,她至少也是合格的。她不打算再装模作样了,这是洗脑!她把记事本扔到桌上,满脸怒容地站起来离开了会议,早已过下班时间了,她本不应再待在这里,空调开得过低,比外面深秋的天气还要低,不合常理。主播厉声道:“你要走出去就别回来了。”她迈得更快,镜头前装礼貌,镜头后爆粗口的人渣,她在心里骂道,她走到外面,立刻察觉悬在胸口的气消散了。人都有脾气,让工作的主导者将脾气剥夺了,那自己还是个人吗?

只有出来,回到自己的床上平躺着,脖子才没那么难受,她闭上眼睛,关上了一切烦人的事物。

“这在一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遇到的事,不算什么。”“但是她不公正,让人恶心。”“我们不跟她计较,我们是盯着星云的人。”娜娜说。

大游是在中午读到的消息。她明白娜娜的意思,星云是故乡。早上她醒过一次,然后发现是周日。她的工作是一个月休四天。如果把加班时间平摊下来,根本是一月无休,还要倒贴。充足的睡眠养足了精神,她感到自己体力充沛,她坐起来,在床上回想昨天发生的事,真相会被后来添加的无数细节掩埋,每个人都取来自己相信的部分,细心削好,完美无缺地贴上去。她所做的事务是为了每个月的薪水,但是她的付出却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所得。

也许,这就是生存的本质。大游和娜娜就是这样互相安慰。

仁浩送给她一份见面礼。包装得很好。大游没舍得拆,而是将它放到行李箱里,告诉娜娜回中国后再拆。之前,大游只是在照片上见过仁浩。她告诉娜娜,仁浩的气质和韩剧男主角一样。从仁川机场搭乘接驳地铁去到达厅期间,大游收到娜娜发来信息,说仁浩很紧张,因为他很久没说英文,以前也没有外国朋友。仁浩比娜娜小四岁,大游比娜娜大五岁,按理说,大游应该更加紧张,因为仁浩太年轻,年轻得让她觉得自己太老。

出来时,她已经看到娜娜举着自制的欢迎纸牌在那里等她了。她狂奔过去,抱住了娜娜。也许是因为娜娜,她和仁浩都自来熟,难以形容的美好。原来,友情的力量如此无敌。大游因为工作积存在心里的压抑一扫而空。暂别微信,好像换了一个身份,她感到自在。

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就要出卖自己的时间和自由。这个行业蓬勃发展,时间在短视频之间流通,随之而来的还有不计其数的财富。但是,这都不属于她。这两天,她会忘掉这些。

他们在酒店的便利店买了饮料和一些点心,大游付的钱,中年收银员是来自吉林延边的朝鲜族人,她用中文回答大游可以用微信支付。行李和包都分别被娜娜和仁浩拿着,他们体恤她旅途劳累,把她手上的一切东西都接了过去。她用空出来的双手拧开那瓶雪梨汁喝了几口。她不饿,附近的饭店也都关门了。

“如果是在首尔,很容易找到吃的。”娜娜说。大游说自己不饿。她看了一眼外面,路灯不多,都是暗影,好像是海风刮来的。他们一起上电梯,继续用中文聊天,仁浩一直微笑,没有任何不耐烦。大游对娜娜夸赞他的周到体贴,说娜娜苦尽甘来。

娜娜以健康为代价考上了公务员,又被迫献身于工作,那一段日子,娜娜觉得自己患上了抑郁症,直到她参加了在水原市的公务员培训班,认识了新的朋友,最重要的,是认识了仁浩,她才觉得自己稍微有所好转。

“你比以前更漂亮了。”大游用房卡刷客房的房门时,对娜娜说。她们从不吝惜对彼此的赞美,那是一种灵魂美容剂。

房间小巧整洁,她坐在床边,拿出烟,打算抽一根,才想起房间禁烟,她瞥了那张放在书桌上的提示卡片,走过去把烟盒和那根烟压在上面,还好她烟瘾不重。她想要听娜娜的话戒掉这个可能会得肺癌的坏习惯。她冲完澡,裹着浴袍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外面,依稀能看到宁静而寒冷的海,她返回整理行李,就到床上睡到天亮。

几乎是到第二天中午,她们才在客房外面会合,在永宗岛待了一天。大游告诉娜娜,她很久没有这样看风景的心情了。她新买的一件长款黑色大衣很适合这几日的天气。因为娜娜,大游觉得有生之年如果生活在韩国也挺好的。她已经很少怀念自己青年时期住过的乡下。她在那里曾经有一段不被法律承认的婚姻,那年,她十九岁,和一个同样年龄的男孩谈恋爱,办了酒席,在他家住了大半年。父母的卧室被叔叔重新整理,不再属于她。搬离男孩家之后,她就慢慢地把他从生活里排除出去。如今,他装修的手艺应该大有长进。她并不怀念那段岁月,她希望能将这段记忆搅啊搅啊,搅成粉末状,放在手心吹散在阳光下。

如今,她老去不少,法令纹悄无声息地出现,她嫌弃镜子里的身体,却承认镜中人的美貌犹在。只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有一种压迫感,那是社会时钟集体被拨快后产生的。赶去机场的那天,她没有刷短视频,也没有确认群消息,更不想知道主播的实时战况。对于一个对她爆粗口的人,真的没有什么可关心的。“人的素质真的参差不齐。”她发了一条只有自己可见的朋友圈。她没有变,依然是一个喜欢东游西荡的人。

生活并不连贯。如果说必须解决永远解决不完的工作琐事是一种永恒的痛苦,那么,这短暂的抽身而出便给大游带来一种严重的错觉:人在天堂。天堂是人们为了摆脱俗世而想象的一个福地,作为一个柔弱的个体,需要这类型的信仰作为支撑。她在飞机上这样想时,眼前出现一个立着的巨大而坚固的石柱的房子。很久以前,她在一本画册上看过这样的房子,那是堂姐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她趁着堂姐不在,偷偷翻看了几页。她并未和堂姐住一屋,而是住在楼上父母的卧室里,那里本来就有她的一张床,上面铺着简陋的草席,睡了很多年,头尾的稻草都烂了,她一直没扔。父母曾在上面躺过,她睡在上面时,好像能感觉到父母的体温,她也会做噩梦,梦到床底下有一个大洞,有无数只手将她往地底拖去,她不挣扎,如果这种难受的下坠能带给她一个与父母对话的机会,她愿意。她醒来,哦,原来是梦而已。她终于意识到,她不属于那里。当所有人都以为十九岁就找到安居之所的她会开启漫长的余生,她却亲自掐断了显而易见的命运,最终出走。那是一种专属于刚刚成年之人的无畏勇气。

她跟娜娜说过那些年的艰难,不是诉苦,而是平静地追诉,她已能坦然面对那样残破的过去。和更悲惨的人相比,她已经足够好,因为她完成了强大心灵的锻造。

地铁上,娜娜问她是否有想去的景点。她说她不想被那些知名的景点困住,也不想成为到此一游的过客,她是大游,不是小游,她要把自己真正放在所在地,不算归期。她的签证允许她在韩最长居留三个月。

她们是在下午抵达金浦。上坡,穿过行道树两侧的小路,能更清楚地看到成排的高度一致的白色楼房填满阴郁却温暖的天空。她们走过去,上楼把行李放在娜娜的小卧室里,不多。房间和她上次见到的没有什么不同。大游想,如果娜娜结婚搬到富川,她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娜娜原来就住在富川,因为妈妈看好金浦的房产,就卖掉了富川的一套房,搬到了金浦。娜娜很怀念在富川的生活。

她们下楼,接上在亭子里避雨的仁浩,去地下停车场取车,准备去附近的一家餐馆吃烤肉。娜娜是一个新手司机,在其父的帮助下,花两万块买了一辆小型二手车。

“从此,我也是有车的人了。”娜娜告诉大游。不过,每逢大雨或者下雪天,她依然选择乘公交,她的驾驶经验不足以应对复杂的路况。大游坐在后座,仁浩坐在副驾驶位上,指挥着她。大游拿起相机,给娜娜和仁浩拍下了行驶的照片。后来,大游总是回忆起类似这样的时刻,她的手机在第二天被弄丢了,iCloud已满,她并未付费开通额外的空间,一年的照片全部跟着手机一起消失了。

她睡在娜娜的床上,娜娜和当时一样打地铺,她们ZI9h+K1RZFx023GDENWB+g==聊天,聊到不知何时睡过去。第二天,她们就去首尔明洞逛街。仁浩给娜娜带了一束玫瑰花,红得喜庆。

大游要给手机换一个手机壳,从商场离开,来到外面步行街的一家手机装饰品摊子前,商品琳琅满目,很可能都来自中国的义乌。大游一边问娜娜的意见,一边打算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确认一下型号。这时,她发现手机找不到了。没有过度的慌乱,她回想繁忙的厕所,来来往往的人,觉得找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还是要努力一把。她们仨折返,等着上厕所的人出来再进去查看,这么短的时间,手机架上空空如也,手机已经不见了。不知是哪国人捡走了。仁浩去问了物业处,没有人交来无主的手机,自始至终,仁浩都比她俩冷静。

仁浩报了警,明洞派出所的年轻警察很快过来,可是厕所没有摄像头,她们只好到派出所做笔录,留下信息。

“万一能找回呢。”娜娜说。

手机的丢失是一个审视关系的契机。大游并未恐慌这个“器官”的移除,也许是因为最好的朋友在身边。在不抱希望地做了笔录之后,大游发现自己心情很平静。她不会韩语,让她成为派出所最闲的人。其间,一个孩子和母亲走丢了,被一个陌生女人送了过来。很快,警察联系上了粗心的母亲,赶过来的母亲一下子抱住孩子连声说对不起。娜娜则帮大游填写相关的丢失信息,又拨打了大游的手机号,拨通了,接电话的却是一个韩国男人,显示的号码也是韩国的号码。警察和电话那头的人沟通了好一会,才明白是线路转接的原因。大游借仁浩的苹果手机锁住了账户,确保信用卡不会被盗刷。三人就去填饱肚子,又按照原计划去买了衣服和面膜。

吃完饭,她们就去附近的苹果旗舰店逛,如果有优惠的话大游打算买一个。

“事已至此,担心也没啥用。”大游看着不打折的手机说。

“即使护照丢了也不怕,你可以在我家白吃白住。”娜娜怕大游再次弄丢东西,一路都帮她拿着包。

“只要信用卡还在,万事大吉。”大游指着自己的包说,“而且,我明天就要回中国了。”两天的飞行,为了和娜娜度过一个周末,非常值得。

她们回到金浦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第二天早上,大游从娜娜家出来,下坡拐个弯去坐公交,308公交车,直达仁川机场出发厅大门。一切都很顺利。看显示屏就可以知道在哪里值机等航班信息,没有手机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方便的地方。你所依赖或者想联系的人不存在,那些稳固的关系土崩瓦解,一个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故去,都是微小的。她在排队值机时想着。

大游的钱包里装着娜娜写下的航班信息和手机号,万一有紧急事件可以联系娜娜。她觉得娜娜有点小题大做,她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她却很享受被照顾的感觉,这就是真正的温暖。她办完值机手续,排队过安检,想起昨天娜娜在堆满东西的书桌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中文的样子。娜娜的桌子和她的很像。

手机丢失之后,时间的流失速度放缓。大游感到自己的人生和健康都得到了延长。她买了一盒人参口服液,就在登机口的座位上坐着。没有手机,还好有随身带的kindle,她得以把《自由》的下半部分读完,还可以想着娜娜可爱的举动。

原来没有手机,时间就变得如繁茂的野草那样多。

娜娜三十一岁了,却被迫要用各种小谎言隐瞒恋爱的消息。她的父母还当她是一个孩子,午夜未归都会准时问她在哪里。大游又想到她的一百天恋爱纪念日,想到仁浩给娜娜准备的玫瑰。站在娜娜身边,大游也觉得被幸福笼罩着。这是一种惊人的感觉,友情完全可以媲美爱情。如今,大游意识到,她从未有过正常的少年时期。她的少年时期被大人“分食”,他们觉得她不再需要被供养,她已经到了必须自己养活自己的年纪。所有被大游抓住的都是她身边的同龄人。那些过往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在她的生活中出现,是在她走向中年的此时。这个过程,也是锐气日益消失之时。

她想,如果明天她没有准时出现,主播会不会找借口把她开了,毕竟开掉一个人在就业形势很严峻的现在,非常容易。她看了一眼航班信息,又看了一下玻璃窗外面,天气晴好,不会有航班延误或者取消的遭遇。从首尔飞到济南,最长一个半小时,最短一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却跨越了黄海,跨越了国境。

大游发现飞机上的自己可以用所有的飞行时间来想念被夜色笼罩的永宗岛的海,因为有了娜娜和仁浩,那孤冷的海一直泛着暖和的雾气,她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她将依靠这些记忆,度过无聊的日复一日。

很快,她看到了一片海,又过了一会,她看到了一个清晰的白雪覆盖的世界。济南下雪了,零下一度,她在温暖的机舱里,想象这个温度,想象什么样的衣服可以让她的身体体会不到冰天雪地的寒冷。从一地的人潮到另一地的人潮。她想,下次再去韩国的时候,一定要选一个下雪的天气。

【作者简介】王海雪,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作家研究生班,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钟山》《青年作家》《长江文艺》《山花》《芙蓉》等刊。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佳作奖、海南省文学双年奖中篇小说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漂流鱼》等;现居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