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腾

2024-09-23 00:00:00天野
青年作家 2024年8期

大家都以为,那件事发生后,阿赛尔一家会离开这里。事实是,他们根本没有走。

他们家的窗帘整天都拉着。屋里像是没有人住,若是下了大雪,偶尔也能看到阿巴依戴着厚厚的皮帽子扫雪。有人路过,向他打招呼,他不抬头,象征性地“嗯”一声。

阿赛尔就更难见到了。

村里的人猜测阿赛尔是去找儿子了。她女儿当年以龙河市一中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复旦大学,后来留在了上海。

一家人的食物从哪里来?当然吃肉不成问题,馕、盐、糖是少不了的。

巴尔塔家住路边,腾出一间房子开商店。他常常坐在商店门口,等待牧民光顾,哪怕天黑了,他还蹲守着。他说,从没见阿赛尔出去过,除非像老鹰一样飞出去。

到现在,阿赛尔两口子是不是还惦记他们的儿子呢?大家都说不清楚,这个儿子并非阿赛尔亲生,是那年深秋,她路过马圈湾发现的。

当年这里来过省城里的年轻人,男男女女,二十多个。住了差不多有半年时间,到底干什么,搞不懂。

阿赛尔收养这个孩子时,还没有生孩子,有人说不该要这个孩子,毕竟不是亲生的,将来能跟家里人亲吗?会不会养大了,亲娘来要回去?将来老了,能给他们养老吗?各种质疑的声音都有。

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阿巴依起初犹豫了一阵。看孩子挺可怜,阿赛尔很疼爱,抱在怀里不放,俩人决定把孩子养大。那时候,他们也都是二十多岁的人。

不知道阿赛尔是不是去成都找儿子了,没人听说。人们也就不再议论这件事情了。许多事情原本很热闹,放一段时间就凉了,跟锅里的饭一个理。

一天晚上,吉格特失眠了,坐在门前的旧帆布躺椅上抽烟,看到一匹马上坐着两个人飞驰而过,样子像阿巴依和阿赛尔。

黑灯瞎火,急急忙忙,难道是去看他们的儿子吗?就算是,也用不着这么晚出门,白天走不是更安全?这两口子真是怪人。

次日早晨,吉格特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阿勒腾。

阿勒腾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心里明白,吉格特是想儿子想疯了,产生了幻觉,把个人的想法植入旁人身上了。当然,阿赛尔家的儿子要比索莱大几岁,在父母眼里都是儿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

阿赛尔家里发生的事情,像一场一场悄无声息的雪融入草原,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草木枯荣,来年又是一片葱茏,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无声无息中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攥住不同的人生。

两年。

六年。

十年。

阿勒腾总觉得喘不上气来,像什么东西压在身上。她努力想摆脱,可怎么都甩不掉。她沿着弯曲的小路,走到房后的山顶上,风肆意地吹着,那个看不见的东西依然背负在心头,远山云遮雾绕,她才渐渐意识到,缠绕在心头的是日渐长大长高的孤独。

阿勒腾的儿子索莱已结婚。她对儿媳艾斯露古怪的性格无法接受。过节回来,艾斯露总是百般挑剔:买的丝巾颜色过浓,买的塔尔米不够香,大白兔奶糖早就过期了,掉了瓷的碗还能倒奶茶吗?听到诸如这类的话,阿勒腾的心里像撒了一把辣椒面,焦躁得想抡起勺子,朝自己头上敲几下。她咬着下嘴唇,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能让索莱难堪。有一次,一家人为显得隆重,去附近的农家乐吃饭。清炖羊肉、大盘牛排、大盘鸡、大盘鱼块、爆炒羊杂、架子肉、土豆片、虎皮辣子烧茄子……满满一大桌,大家边吃边聊。艾斯露嫌菜咸,油太重,无法下口,阿勒腾尝过后,觉得没有她说的那么严重,只好放下筷子,端起茶杯,也没有喝的意思,只为手不要空着。

只要艾斯露在场,阿勒腾就浑身燥热,倍受更年期折磨的她又蒙受一重煎熬。她瞥一眼索莱,他的目光聚焦在艾斯露身上,根本顾不上看她。她不再是儿子的重心了,早都不是了。从索莱结婚的那天起,就预感到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无奈,阿勒腾的目光又挪到吉格特身上,他默默低着头,吃着手里已经啃了一半的羊拐,心思也不在她这里。她重重地看了一眼那个几乎没有肉的羊拐,喝了一口茶水,再也没有拿起筷子。

饭后,阿勒腾收拾桌子时,看到艾斯露把窗台上正开着的绣球花嫩枝折断了。她气愤地说:“它没妨碍你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一个花,用不着大声说我。”艾斯露说着,转身进了里屋依在靠垫玩手机。

吉格特看了阿勒腾一眼,意思赶紧闭嘴,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犯不着为芝麻点的事情闹得不愉快。万一让邻居们听到,怎么办?

多年的夫妻,读懂彼此的眼神。阿勒腾钻进厨房再没有出来。

索莱和艾斯露回城里时,吉格特送到门口说:“快走吧,一会有雨,你妈忙着洗碗呢。”

失眠加剧。阿勒腾去医院做全面检查,找到了认识多年的王安宁医生,她是龙河市人民医院的名医,以前家里人不舒服都来找她。

“吃点雌激素,或者豆类保健品,这样对身体有好处。”王医生说:“盗汗、多梦、烦躁、情绪波动,每个女人都要熬过这段日子,没法绕过去。”

得知索莱已结婚的消息,王医生满脸喜悦一个劲夸赞阿勒腾有福气,当了婆婆,要不了多久就晋级当奶奶了。她挪动一下身子又说:“想处理好婆媳关系,要做到几点:少管闲事;千万别住在同一个屋里,距离产生美;该干的不躲,不该干的别抢着干,别出力不讨好。”这话一听就是掏心掏肺的真心话,要不是关系摆在那里,谁会说得这么细致具体。你过得好不好,跟人家半点关系都没有。

阿勒腾知道王医生的儿子在法国留学已经有好些年了,便问:“您儿子没回来看看?”

“别提了,”王医生低头拉开抽屉说,“都十一年没回来了。瞧,想他的时候就看看照片,这是他上研究生时在埃菲尔铁塔前拍的照片。”

阿勒腾端详了一下照片里的男孩,一脸阳光,眉眼间跟王医生很像,文质彬彬的样子。“你可以飞去看他。”

王安宁医生快速敲击键盘,叹息一声道:“我是高级职称,六十岁才能退休,不说还有三年,就他爸,脑梗后遗症,走路颤颤巍巍,要拄拐杖,哪敢离开人。嗨,都不让人省心。”

阿勒腾明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过去她喜欢拿王医生家的儿子跟索莱比,那孩子就是学习的机器,王医生忙得没有时间管,人家自己学,这学期提前预习下学期课程,小学跳了两次,初中跳了一次,高二就考走了。全龙河市也仅此一人。

“你孩子太优秀了。”阿勒腾没忍住说出了口。这是她的心里话。

“优秀顶什么用!”王医生说,“这熊孩子出去啥都变了,根本不把我们放在心上,一年打不上两次电话,我们打过去说不上几句话就挂了,等着瞧吧,将来我们死了,连一个送火葬场的人都没有。”

“别这么想,他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阿勒腾宽慰道,“没准过几年就回来,这里毕竟是他的根。”

“记得回去按时吃药,有什么不舒服就过来复查。”说完,王医生把处方交到阿勒腾手里,送她出了诊室。

很明显,阿勒腾的记忆越来越差。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甚至忘记把刚买回来的内裤和袜子放在哪里了。

退休后,阿勒腾回到萨尔曼草原。父亲在五年前的冬天去山里找丢失的马,不慎掉入悬崖。那下面是呼尔河水流最湍急的一段。远嫁的妹妹回来责备阿勒腾没有照顾好父亲,她无言以对。

不幸的是,母亲失去父亲后,整日抱着父亲的照片发呆,原本就内向寡言的母亲,两年后突发心脏病离开了。先后失去两位老人,阿勒腾倍感伤心,那面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墙倒了,他们要独自迎接暴风雨。

父亲家的老院子,有四亩地大。进出城里的楼房倒是方便,但活动空间小,小区到处都停了车,拥挤不堪,令人倍感压抑。阿勒腾总想逃离到一个人少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简单平凡的日子。

吉格特拿出多年的积蓄在老屋的隔壁给索莱盖了新房,想儿子将来能跟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这样逝去的老人们就不会难过了。

结婚刚三个月,索莱跟艾斯露决定搬到南部的黑河市去谋求发展,索莱在视频那头报告了这个消息,阿勒腾一听,眼前发黑,差点跌倒。

“干吗去那么远的地方,风沙大,水质也不好。”阿勒腾质问道。语气里有藏不住的质疑和责备。谁都知道那地方自然条件恶劣,发展前景哪里比得上离省城不远的龙河市。

“全年阳光充足,冬天比这里暖和。”艾斯露眉飞色舞地说。手不停转动拴着一支毛绒松鼠的钥匙环,根本没有在乎阿勒腾的感受。

阿勒腾心里清楚,这件事,索莱只能听从艾斯露的意见,她才敢这么嚣张地说出口。“我们花费这么多钱盖的新房,就这么空置起来,算怎么一回事?如果早就打算去黑河市,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把老底都掏出来盖房子了,以后有什么难事一点余钱都拿不出来了。”阿勒腾愠怒地说,宽松的袖子抖得厉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嘿,我说,你该吃药了。”吉格特挂了索莱的电话,过来拉住阿勒腾的胳膊说,“水都给你倒好了,再不喝就凉了。”

“别往心里去,他们不愿意回来,喜欢过自己的生活,没什么不对,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用管,也管不了。”吉格特说,拿来电热敷包递给阿勒腾。

吉格特从厨房提来茶壶,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看着阿勒腾说,“瞧瞧这身板,举起一只羊都没问题,照顾你不在话下。”

阿勒腾手握茶杯,看着吉格特的样子,心里有种愧疚,过去把心思都用在索莱身上,对他关心得少,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稀里糊涂冲他一顿发火,有时挑起冷战的也是她,如今,他却给自己端茶倒水嘘寒问暖。他才是我实实在在的依靠,阿勒腾心想。

天一冷,阿勒腾膝盖就钻心地疼,里面像有一窝蚂蚁在啃食,不停地移动,痛得难受。热敷可以缓解疼痛。凡是根除不了的疼痛,会不时地来咬一口,她知道疼痛始终蛰伏在躯体里。

萨尔曼草原上让阿勒腾心仪的是空气清新,没有汽油味、柴油味,颈部的白围巾鲜亮如新。跟吉格特走在路上,鸟声是那么悦耳,羊和牛是那么温驯,高大威风的马也不会任性闯过来,打扰两个人的世界。这些是城里无法享受到的乐趣。

晚上,阿勒腾戴上老花镜看几页诗,或者翻看年代久远的画报,有时,看着看着,会笑出声。偶尔也会织毛衣或者绣抱枕,这样的时间过得很快。

吉格特问她:“有什么好笑的?”

阿勒腾复述给吉格特听,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有时,为了不让她难过,他硬是装出笑的样子。

这天下午,阿勒腾的手机响了。退休后,公务电话就消失了,接入最多的是推销理财、房屋装修、汽车保险、各种促销以及来路不明的中奖电话,她立马拉黑对方。也有亲戚和旧友打来的电话,多半是节庆前或者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宜邀请她参加。

电话是索莱打来的,语气平静地说:“我跟艾斯露离婚了。”坐在旁边的吉格特也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

“怎么回事?”阿勒腾追问,“她提出来的吗?”洪峰将至的语气使她肩膀晃动,手颤抖着。

六个月,有点矛盾很正常,机器要磨合,夫妻也要磨合。阿勒腾脑际闪过即将安抚他的话语,努力控制激动的情绪,可狂乱的心跳根本无法让她安静下来。

“再冷静考虑一下,”阿勒腾说,“或许你会改变主意。”

“手续都办完了,”索莱说,“妈妈,这是两个人的事。”

每个字像山顶跌落的巨石砸下来,紧张不安塞满了屋子。

吉格特抢过阿勒腾的手机喊道:“回家吧,索莱,跟你好好谈谈。”不容置疑的语气夹着歇斯底里,愤怒让平和的脸变形。

“爸爸,工作挺好,”索莱说,“别担心,我会回去看你和妈妈的。”他超乎寻常的冷静克制像历尽沧桑的长者,感受不到丁点慌张与不安。那边干脆利索地挂了电话。

半晌,吉格特没有说一句话,眼睛空洞地望着一双皱巴巴的手,右胳膊被一根线牵着不由自主地抽动。过去索莱在他眼里是个听话乖巧的儿子,没有冒犯过他和阿勒腾。成绩不好斥责过他几次,他都没有说一句反驳反抗的话。今天,索莱用一把软刀子,让他重新认识这个流淌着自己血脉的儿子。

阿勒腾两耳发闷,索莱的话将她推到海拔五千多米的神山处,稀薄的空气堵住耳膜,心口发闷不规则地颤抖,她不敢说出心里的感受,怕吓到脸色铁青的吉格特。

阿勒腾深深吸一口气,搀扶吉格特坐在炕边,倒了碗茶,让他喝几口,心绪会好点。

吉格特上次去医院检查,王医生特意叮嘱,血液黏稠,要注意脑梗,治疗不及时,轻则行动不便,重则有生命危险。阿勒腾清楚,这不是危言耸听,亲友同事已有好几个人因脑梗去世,没死的也拄着拐杖坐着轮椅。想想这些真令人后怕,为这事,她想学开车。他不同意,这岁数学车干吗,草原上用不着车,骑马很方便。再说,现在有班车,去城里不是难事。

时间热气腾腾向前奔流。

一连几天,阿勒腾看吉格特饭后靠在墙角,一言不发,脸色雾蒙蒙,丝毫看不到转晴的迹象。她回到里屋,开始织毛衣。年轻时,她是织毛衣的高手,家人的毛衣毛裤毛袜子毛围巾都出自她手。当初,她给吉格特织的第一件毛衣,他穿了六年,袖口磨得不成样子,也舍不得扔,压在箱底。那时,他在养路段工作,天天在外面,修马路,浑身沥青味,熏得她头痛。穿回来的衣服要立马丢进洗衣机清洗。吉格特捏着鼻头说:“夸张,一点都没有闻到。”

阿勒腾闪动丝绸般的睫毛白他一眼,说:“卖鱼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腥味。”她把屋里收拾得香喷喷的,这种香味是复合型的,有干薰衣草味、檀香味、香水味,有花香,还有她的体香。每次吉格特回家都会沉醉在这种味儿里,睡觉的呼噜声都赶不走香气。

夜色浓稠,吉格特在炕上坐了一夜,头靠墙,紧攥双手,把愤怒不安和孤寂藏在手心。阿勒腾半夜起来,看到这一幕时,央求道:“别再想了,再不睡,天就亮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家至少比阿赛尔家要好吧。”她拿起一条已褪色的蓝色毛巾站在靠东墙的柜前擦拭茶具,上下三层,玻璃、陶瓷、铜制,不同材质茶具,都是阿勒腾不同时期精心挑选买来的,家里来客人时拿出来喝茶用,挺好。

阿勒腾擦拭着,不时瞥一眼吉格特,他脸上的青灰加重了一层,越发暗了。过去长年在野外工作,面如杨梅的皮,紫黑油亮。后因胃癌切除了三分之一的胃,提前病退,休养几年,卸下了劳作和疲惫,不知不觉面色红亮了,有一阵比她的脸都舒展。那张脸,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她的心被削去了一角,难受无言。

从此以后,吉格特靠墙坐在炕上发呆的时间如牧场春天的小草,越来越多。有时候抱头,有种犯了错,挨了批评,自愧难当的神情;有时候,紧闭双眼,干坐着,瘦骨嶙峋,像截干枯的榆树。过去那个弹奏冬不拉满脸笑意的人呢?

雪停了脚。天大晴。吉格特突然从炕上跳下来,迫不及待地抓住正在看书的阿勒腾的右肩,大声说:“要不了多久,索莱会回来的。”

瞧,吉格特坐着都能进入梦境。索莱怎么会现在改变主意呢?他貌似不吭不响,可毕竟是二十多岁的男人,骨子里有着抗争、不服、叛逆,一旦爆发,哪会短时间回来。回不回来不要紧,不指望,平安就好。阿勒腾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吉格特,目光挪到竹签上,继续织毛衣。

“这是他的家呀,我们在这里,”吉格特说,“没有理由不回来的。”他调高嗓音分贝,对阿勒腾的沉默有点不满。

“不用操心,”阿勒腾说,“他出去闯荡没什么不好,他有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权利。”几天前,吉格特这么劝慰她,现在轮到她来宽慰他。

阿勒腾和吉格特都放不下索莱。回忆的幕布不时拉开,人物依次上场。

索莱上小学时,阿勒腾给他报跆拳道、篮球、英语和奥数培训班,他不愿意去,她会拿阿赛尔家和王医生家的孩子作比较,两家孩子虽然比他大一些,可哪个班都没有少去。索莱常从培训班逃课,她气呼呼拿起扫秃的扫帚可下不去手,骂人不是她这个幼儿园老师干的事,她无奈捂着脸抽泣。索莱一脸无辜的样子,并不明白,自己没偷没抢没打架,妈妈为什么伤心成这样。他回头看一眼妈妈,心里委屈,却不得不再回到培训班的教室。培训结束,她等在培训学校门口,拉着他的手,默默走在回家的路上,冷不丁地说:“不想学,下次不来了,只要你一直在妈妈身边就好。”

索莱转身抱住阿勒腾,眼泪扑簌簌下来,几秒钟后,他说:“妈妈,我哪里都不去。”誓言般的回答,令她心里踏实安稳。她转身蹲下来,整理了一下他的衣服前襟,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稚嫩单纯的脸庞,说,“妈妈没想你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只要你健康快乐,能让妈妈看到你就好。”

“妈妈,我会一直陪着你和爸爸的,”索莱抱住了阿勒腾,“再不惹你流眼泪了。”

这样的话,裹在时光的褶皱里,阿勒腾视若珍宝地藏在大脑皮层,可索莱还记得吗?

“你过去不是也反对他跑那么远吗?”吉格特理直气壮地说,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站在阿勒腾的面前,着火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等待她的目光,讨要一个说法。这是过去从来没有的事情。

“眼下,要紧的是,把你我的身体养好。”阿勒腾说,“只要不犯法,干什么由他吧。”看她的眼神不慌不忙。他没了脾气。再纠缠下去,没趣了。

阿勒腾用两个月的时间学会了开车。驾校的张教练说,这是他三年来教过的年龄最大、一次性通过考试的好学生。她一直都是好学生,从小学到师范,三好学生、学习委员,各种奖状贴满了家里的半面墙。身材瘦小,相貌普通的她因此有了自信。这是种看不见的力量,遇到困难会推着她往前走。

吉格特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阿勒腾回来那天,他拥抱了她,一句“真了不起”,顿时让她脸上有了草原春天的气息。陪伴带来的富足,瞬间让她感受到琐碎生活中金子般的光芒。

为了让退休的生活更有滋味,阿勒腾决定买辆车,买新车资金不够,二手车的选择空间很大。阿勒腾选了辆SUV,品相尚好,这车最大的优点是皮实、空间大、好修理。

阿勒腾开车带着吉格特去了白沙湖、魔鬼城、金戈壁玛瑙滩,甚至去了神秘的大海道。路途中,吉格特提议给索莱打个电话,顺道去看看他。

阿勒腾把手机递给副驾驶座上的吉格特。

“我很好,爸爸。”索莱接到吉格特的电话说,“现在来不合适,做销售会到处跑,不一定能见到面。”

“见一面不行吗?”阿勒腾说,手握方向盘,看一眼吉格特。他把手机贴在她的右耳边。“我们开着车,用不了多长时间。”

“等过一段时间,我会回去看你们,”索莱说,“先这样,客户来电话,挂了,抱歉。”

阿勒腾的舌头在口腔里打了几个转,想把堵在嗓子里的东西推进去。一种无色无味的痛。她不敢侧脸看吉格特,他不会好受。他遭受病魔的折磨后,更像一个孩子,一个需要人陪伴的孩子。实际是,丈夫和儿子之间瘦小的她,倒像需要疼爱的孩子。

阿勒腾泄了气,身子矮下去半截,从车外看,像是无人驾驶的车跑在漆黑的公路上。

吉格特清晰地嗅到车内异样的气息,悄悄伸过左手搭在阿勒腾右腿上,她觉腿面贴了暖宝贴似的,暖乎乎的,身子热了。眼眶温度陡升,泪珠款款快要跳出来,她快速瞥一眼窗外,趁机转动几下,阻止它们下来。身边的他,经不起糟糕情绪的捶打。她别无选择,必须坚强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阿勒腾目视前方说,“都会过去的。”语调坚定自信。

“我困了,”吉格特头向后仰着说,“打个盹。”

阿勒腾想起带小时候的索莱去动物园,他看到斑马,好奇地问:“难道是这草原的马儿穿了条纹外衣吗?” 阿勒腾笑得前仰后合。看到猴妈妈拍打小猴的脑袋,他不开心地说:“这个妈妈不好,你从来不打我的脑袋。”

阿勒腾几乎没有打过索莱,这种粗暴的方式在她的成长经历中也从未遇到过。她会选择其他方式教育犯错的他。

四年级的索莱就跟阿勒腾差不多高,只是身子瘦弱单薄。他知道谁对他好,爱他。以后,阿勒腾没有干涉过他的选择,包括找对象这件事。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可如今,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索莱不让他们去看他,难道他们什么地方做错了,孩子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他们?

旅行回来后,阿勒腾情绪低落,说话常常短路,一句接不上一句。毛衣两条袖子没有织;诗集睡在桌上,阳光好时,蓝色书皮上尘埃十分活跃,像在上演一场盛大的舞台剧。

吉格特看到她这样子,有点担心她。过去都是她处处操心他的生活,现在看来,他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顾她。

生活是山,有高峰,有谷底。

“别这样,你总闷闷不乐,”吉格特说,“我可怎么办呢?”他怯生生握住她的手,手如冰块。贴在脸上,又滑到嘴唇上,亲吻了几下。他已经很久没有亲吻过这双手了。手骨节粗大,手背干涩,一点也找不到年轻时的丝滑感了,她是在一日一月一年的操劳中让手还有脸失去了光泽。

“别这样,”阿勒腾说,“不会死。”她不想听这样晦气的话。过去吉格特不是这样的人,现在居然跟她说这样的话,真无法忍受。

紧张的气氛在屋里盘旋。阿勒腾撤回手,拿起车钥匙出门了,她想去山里转一圈,也许心情会好转。继续待在家里,说不定又会发生不愉快的事情。也不能都怪吉格特,她,自己难道就没有错?算了,与自己纠缠也会生出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山里的花大都谢了,只有零星的花开着,蓝刺头、白芷、断肠草花……阿勒腾将车子停在蝴蝶谷。锁上车门,去采集野花。过去常在家附近的花店买花,一次不买多,一枝百合,三五枝雏菊或康乃馨,百合养好能开十天左右,康乃馨能开半个月,雏菊开一个月没问题。

家里有花,心情大不一样。一花一世界。阿勒腾曾给吉格特说过这话,他不以为然,语调不屑地说:“不就是花,不如吃一顿清炖羊肉或者抓饭让人舒坦。”他不能理解中看不中用的花,在女人眼里会有那么大的魔力。

那时,索莱刚上小学。一家人日子安稳祥和,吉格特回家来时,一家三口去看看父母,有时还去看场口碑不错的电影,到中心公园陪索莱去游乐场玩,邻居们见了投来羡慕的目光。忙工作,但也会享受生活,这样的家庭不多。

回到家时,阿勒腾闻到牛肉的味道。看来吉格特已经准备好了晚饭。他不会和面,不会烤馕,可煮肉做抓饭倒是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一点不服不行,就这一点,她总是予以夸赞,不仅当着他的面夸,也当着索莱的面,过节家里来了亲戚,一样大大方方地称赞他的厨艺。每每这个时候,他嘴巴从来没有合拢过,很享受亲友们从她那里接过来的赞誉。

阿勒腾把采摘的花插进一支水晶花瓶,满屋花香。

“瞧,这些花,”吉格特说,“跟你一样好看。”吉格特眼里满是笑意。

阿勒腾撇嘴做了一个鬼脸。他不是油嘴滑舌的人,极少说讨好人的话。他这么说,是真心实意想她开心。生活中难以改变的东西太多,唯独情绪的调整能改变人的心情。

“老太婆有花漂亮?”阿勒腾说,“浑身起鸡皮疙瘩,太肉麻了。”

吉格特笑了,笑得单纯。

冰箱里没什么东西了。阿勒腾决定去龙河市的万盛超市采购,草原的商店货物品种少得可怜。

吉格特不想去,说夜里没休息好,想补睡一觉。阿勒腾的意思,买的东西多,大包小包,虽然开车去,超市大,从超市提出来到停车场几百米,他不去的话,她一个人根本提不动。

到万盛超市后,阿勒腾对照清单,不一会儿就是整整一推车。付款后出了超市,两人双手都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阿勒腾看到不远处有一辆推车在卖柿子,灯笼柿子,红亮诱人,点燃她的食欲。她对吉格特说:“买几个柿子吃。”

难得阿勒腾主动提出想吃什么东西。吉格特听了高兴,放下东西,一路小跑,刚跑出去十几米,脚底不知踩到什么东西,身子晃动几下,摔倒在地。

“吉格特!吉格特!”阿勒腾坐在车里大声喊道,推开车门飞跑过去,他倒在地上,右手想去抓住她身后的什么东西。她贴过去问:“你怎么样?吉格特!”

卖柿子的人拨打了120。

住院是熬人的事情。等出院的时候,草原上的花,不声不响地笑了。微风拂过,花浪一层一层扑过来,荡过去。非要把人惹得欢喜才罢休。

阿勒腾家院子里都是满地的蒲公英花,小小的花朵,一朵挨着一朵,黄灿灿的一大片。

为发展旅游,门前的路铺上了沥青,乌黑发亮。有时,吉格特会转动轮椅在门口待一会。他的视力左眼仅为0.3,右眼底病变,不得不摘除晶体,更换为人工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他还是很谨慎,不愿意让外人看到他的眼睛。

“路通到哪里了?”吉格特问。他知道阿勒腾在院里侍弄那些花。

“克澜湾,”阿勒腾说,“也许还要远一点,说不准。”

“后悔没多去几次,”吉格特说,“真找不到比那里更美的地方了。”春天让人的心情也好起来。他和她说话的语调跟花一样温柔养耳。

阿勒腾没有立马接吉格特的话,对一个视力糟糕,坐在轮椅上的人,真不知道该如何给他描述风景。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也去一些地方,可没听他夸赞过。

吉格特是从六百公里外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一次招工的机会,他成了养路段的工人。他完全可以回到出生地。他父母已去世。两个姐姐都成了奶奶。他从来没有提出过要回去安度晚年。

也许想过,但没有说出来,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说过,哪怕是梦里也没有。阿勒腾从城里回到出生地萨尔曼草原,像回到母亲的怀抱,满心温暖,一身轻松。

为便于做康复,他们可以住在城里的楼房,但那栋老楼,没电梯,阿勒腾无法将吉格特背到四楼。也想在城里租房,可吉格特不同意,他说草原上舒服,城里的空气,人戴着口罩都能闻到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

做康复时,中午在外面买点热粥、馄饨、面条之类好消化的食物。医生再三叮嘱,饮食一定要清淡。

吉格特的饭量不如以前,最多吃半碗。剩下的阿勒腾就包了,不够就吃点馕或者包尔萨克。她不是一个在吃上讲究的人,随便对付一下就好。

吉格特视力减弱后,他努力调动听力捕捉信息,根据脚步轻重、话语腔调等判断来人是谁。他的另一个法宝是嗅觉。通常认为女人的嗅觉灵敏,可阿勒腾不得不佩服吉格特的嗅觉远超过她——只要一种味道或气味被吉格特闻到过,再次出现,他立马就能说出来。

“你是狗鼻子。”阿勒腾说,“我没说错吧。”

“你说错了,”吉格特说,“我是狼鼻子,比狗厉害多了。”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这样的对话,在屋里弥漫时,会让凝重的气氛得到缓和,甚至像一枚糖果进入口腔,让庸常的日子,有了一丝甜蜜浪漫的滋味。

吉格特在龙河市人民医院康复中心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的康复理疗,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这天下午,阿勒腾的手机在包里响起来。她在给吉格特擦汗,运动时间稍长,脖颈就出汗。平时手机都处在休眠状态。没啥电话。那是谁呢?她放下毛巾,掏出手机。

没姓名的陌生来电。接,还是不接?犹豫两秒,接了。

“妈妈,我在康复中心。”是索莱的声音。

阿勒腾声音抖动着说:“五楼,向左,第二间。”每个字欢快得像跳“黑走马”(哈萨克族舞蹈)一样。

“索莱来了,”阿勒腾说,“来看你了。”阿勒腾说完,掏出抽纸帮吉格特擦眼角,这段时间,他内火旺,眼角分泌物多。接着整理衣领。

“又不是要见什么重要的客人,”吉格特说,“自己孩子,用不着这个样子。”他说得很轻松,手却把衣襟拽两下,尽量挺括,把吊在下面的脚收回到踏板上。过去他对孩子是有点严格,在家待的时间少,跟孩子在交流上不及阿勒腾。阿勒腾不知所措地望着门口。

索莱进来了。老样子。

“跟爸爸说说话。”阿勒腾说,声音急切而激动,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早就闻到他的味道,”吉格特说,“是不是还长胖了?”他眨着眼睛,双手捂着膝盖,努力控制激动的心情。他盼着索莱能有结实的身体,男人没有好身体扛不住生活的折腾。他的人生才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别站着,坐吧。”阿勒腾把墙边的一个绿色塑料凳放在吉格特身边,拿着杯子转身出来了。她想去开水房接点热水,给索莱喝,或者给吉格特喝,杯子里没水,她的嗓子也有点发干。

阿勒腾还没有走到开水房,就听到索莱喊:“我包里有矿泉水。”

她转身看着他,快步返回来,看到他眼眶湿红。

“这次回来能待几天?”吉格特问。脸上笑容茂盛,他很久没有这么开心。阿勒腾清楚,漫长的康复治疗中,他总怀疑疗效,看不到希望,情绪焦躁不安,甚至有轻生的念头。给她添的岂止是麻烦,简直就是让她遭罪。

“三天。”索莱没有多余的话,心事重重。

这一点阿勒腾并不意外,从小他的话就不多。

吉格特自我检讨过,说在索莱最需要爸爸陪伴的时候,他缺席了。没办法,吉格特接到一项重大工程,在大山里面,一去三年多,中间回来过几次,每次三五天。外出补贴高,挣钱多,儿子课外补习班的费用就不用发愁了。

“人的性格是天生的,不是父母能改变的。”阿勒腾对吉格特说:“再说,你挣钱是为了养家。”

后来,吉格特提前病退,工资比同事拿得少,有了过紧日子的准备。过去吸烟不说,隔三岔五喜欢跟几个人喝酒,主动买单。退休后,这些都主动戒掉,几个亲密酒友常来缠他去喝酒,有几次买了牛骨头、椒麻鸡、油炸花生米等拎着到家里,毫不客气地摆在餐桌上,拉开架势,要大喝一场。他客客气气地陪着吃,滴酒不沾。后来这些人不来了。他甚至不喜欢跟过去的朋友同事交往。除非至亲好友家的红白喜事,其他应酬极少参与。

回忆春潮般拍打着阿勒腾和吉格特的心窝。

两天转眼过去了。

吉格特跟索莱没说什么话,多数时间都在沉默中度过。

阿勒腾努力想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没话找话说,但索莱不会接话,实在要接不过去,也只敷衍地“嗯”一声。按说外出打拼需要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他的话这么少是如何应对的呢?

早饭后。天空灰黑。

吉格特揉着太阳穴,说头晕,不想去做康复,天气也不好,明天去,想再睡一会儿。阿勒腾同意了。他脸色跟窗外的天气一个颜色。阿勒腾把他搀扶到床上,盖好被子,轻轻退出来,关上房门。

“有项紧急工作要处理,”索莱说,“今天回去。”声音果断低沉。从衣架上拿下背包,挎在肩膀上。

“一天,一天都……都等不及了?”阿勒腾问。她说话的气息有点弱,无法说一句简单完整的话。她的手不停在围裙上蹭来蹭去,心情急躁不安,又有点激动。

“急事,”索莱说,“非走不可。”语气坚定,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阿勒腾想送索莱去车站,他拒绝了。说已经约好了车。她没有坚持,过去可不是这样,她说了算。现在不同了,他说走就走,不是她所能决定的了。

从那天起,加重的空寂能掀翻屋顶。阿勒腾开车驶出院子,一路向南,她给吉格特说去采点蘑菇回来,车驶入马路没多久,她脸颊上的泪珠顺着脖颈溜进胸膛,亦如索莱小时候,受到惊吓,不管不顾扑进她怀里一样,他通常把头靠在她的胸前,不偏不斜,刚好在双乳中间。她搂紧身子发抖的他,安慰他说,“不用怕,妈妈在。”

难道这泪珠是索莱的化身!

车子继续往前,转过五六道山弯,蓝天笑脸相迎,蓝得像母亲曾经搭过的一块头巾。后来母亲把这块头巾送给她,她舍不得用,叠好装入塑料袋,放入箱子。母亲从没有为她们几个孩子的事情发过愁。

她想,不管怎么样,我还有吉格特。

车窗前出现一片银波浩荡的水面,这就是克澜湾。车到停车场,栏杆簇新,有两辆崭新的轿车,看样子是来游玩的。她低头寻找纸巾,没找到。只好双手搓了两把脸,擦干泪珠。通过倒车镜看一眼,双眼轻微红肿。停几秒,继续往前,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这副样子,哪怕是陌生人。

阿勒腾给索莱打电话,“索莱,你在那边怎么样?”

“我挺好的。”索莱说,“你们保重。”

不等索莱继续说话,阿勒腾主动讲述家里的情况:“你爸爸在做康复,扶着栏杆可以走二三十步,说不定,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能走得更稳。哦,忘记告诉你,也有糟糕的事情,我春天养的那几盆玫瑰花死了。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它们。”

“这算不了什么大事,”索莱不以为然地说,“再买几盆。”

电话那边有嘈杂的声音,听得出那边很乱。

“先挂了。”索莱不等她再多说一句。

白桦树的叶子黄了。杨树叶子落了。一场大风后,树枝秃了。悄无声息中,雪来了。

冬季安静漫长。百无聊赖。

阿勒腾蜷缩在靠窗的炕上。这间屋子是索莱睡过的,半间屋子是炕。她向右侧卧着,身后垫着两个厚实的靠枕,怀里是抱枕,这些都是结婚时母亲送给她的结婚礼物,她用东西很细心,快三十年,完好如初。

吉格特眼睛不好后,阿勒腾就不看电视了。她买了一个巴掌大的收音机,红色的那种。打开后,调低音量,怕影响他休息。山里可以接收的电台就那么几个,不过也能打发一些无聊的时间。

电台里有一档“爱心屋”的节目,主要是精神科医生讲解抑郁、焦虑等情绪对人健康的影响。医生在电台里一再提醒,对每一个有症状的人来说,到医院做全面系统的检查是很有必要的,在此基础上才能准确判断是哪一种情况。治疗是综合的,物理治疗、心理治疗、药物治疗等。

阿勒腾把收音机攥在手里,像是攥着什么医学仪器,正在给自己体检。她在心里逐项对照医生说的内容,搞不懂到底是自己有病,还是吉格特有病,抑或是索莱有病。播音员甜美的声音,让她听着很舒服。脑海里出现意想不到的情景:一条彩虹的两头,她和吉格特手牵着手,从左边慢慢走;索莱和新婚妻子从右边缓缓走。空中无数只喜鹊叫个不停,还有百灵鸟也在旁边欢呼雀跃。这么多的鸟,在草原可没有见过,它们商量好的,都来凑热闹。

一连几天,阿勒腾都梦到了彩虹。这彩虹不断变换颜色,不是过去看到的赤橙黄绿青蓝紫,有时候竟然夹杂着一道黑色,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但多数梦到的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彩虹。

一声惊雷炸响,吓跑彩虹。阿勒腾猛地从梦中惊醒,发现嘴角有一缕口水,已经流到抱枕上。糟糕,她暗自惊呼,忙擦嘴角。蜷缩的膝盖麻木,轻轻用力揉搓,才舒展些。

坐起来,窗外银币大小的雪花,迫不及待飘向窗户,叫阿勒腾出去跟它们一起飞舞。

阿勒腾愣愣地看着雪花,每一片雪花里都有一个索莱,他只属于天和地,从天上来,到地里去,可就是进不到家里。她想索莱,想他为什么不回草原,不回家呢?要是草原没有他热衷的事业,那么龙河市、省城都可以大有作为。过去对门邻居家的孩子,王珍珍,同济大学毕业,回省城工作,每周都能回来。这样的孩子不少。偏偏他要去那么个地方。

这一刻,脑际闪过阿赛尔一家,她是否还去探望她的儿子呢?他们还好吗?

转念一想,自己家的热粥都吹不冷,还去操心人家的事。多此一举。

还是想想索莱吧,他留在黑河市,一定有他的理由,不管是为艾斯露或者其他姑娘。他二十几岁的人,知道怎么处理个人的事情,我们该放手了。

心里想什么,跟真正做什么并不一致。

阿勒腾的车子驶过阿赛尔家时,阿赛尔在扫院子,头上的围巾包住整张脸,听到车子减速的声音,她看向车子。阿勒腾降下车窗说:“好久不见,还好吧。”

“哦,方便进来喝杯茶。”阿赛尔说。“我没什么毛病,偶尔脑袋嗡嗡作响。”

过去一直对这个神秘的家庭充满好奇,今天不妨进去看看。阿勒腾把车子停在路边,走进院子。

院子里的黄狗吠了两声,看到阿赛尔的眼神后,身子缩回去,蜷卧在搭建的小棚子下。

阿赛尔从小家境优越,不大跟邻居们的孩子往来,后来做生意,更有种飘在云端的感觉,难得跟人主动打招呼,现在肯放低姿态,到底是家里糟糕的事情,让她活通透了。

客厅是毡房样式,挂毯、皮毛、鹿头,家族中的合影挂满墙面;一圈华丽宽大的咖色皮质沙发。

茶几上是醒目精美的水晶果盘,摆放着巴旦木、红枣、葡萄干、核桃、桃酥、巴哈利、巧克力、牛奶糖。

“你看上去还是那么漂亮,”阿勒腾说,“一点没变。”

阿勒腾的记忆里,阿赛尔也是个精致的女人,每次聚会或者参加婚礼时,首饰、妆容、服饰、包,从头到脚,精心搭配,她在,定是全场最抢眼的女人。好几次新娘不高兴了,她全然不知,自顾自在人前摆弄她的裙子、迷人的卷发、修长的指甲。

眼下,悲伤和孤独这两把看不见的刀剔除了阿赛尔那股爱美的劲头。她素颜的面容有些憔悴,但双眉乌黑葱茏,棕色眼眸深邃脱俗,鼻翼挺拔,下颚线清晰硬朗,嘴唇单薄,锁骨精致。灰白的头发收拢挽成发髻置于脑后。

“喝茶,”阿赛尔说,“还是咖啡?”

“不麻烦了。”

阿赛尔给阿勒腾倒茶,茶杯是白瓷底金边的茶杯,精美小巧。茶里裹着玫瑰花茶的香气,袅袅升起,轻抿一口,满嘴开满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舒张的血管里也是新开的玫瑰花。

阿赛尔转身坐在沙发里,姿态优雅—— 一尊散发体温的雕像。沉默与茶味混合弥漫在屋子里。

阿赛尔家是最早搬进城里的,但保留了草原的院子。

进城是第一步。阿赛尔家的孩子读完小学先后进了省城一家私立学校,这个学校的特色是由外籍老师教英语。一时间,萨尔曼草原的人都羡慕她们家的一儿一女。

也有不同的声音,说现在优秀不见得将来都好。

阿赛尔的儿子上初二时,到新加坡参加了八天的夏令营。据说那地方不大,教育却不错。那年夏天,萨尔曼草原来了好几批省城学生举办夏令营。阿勒腾发现他们思想活跃。她看带队的李老师在洗手,忙掏出口袋里的湿巾递过去说:“怎么没把学生带去参加国外的夏令营?”李老师说:“舍近求远,图什么呢?城里的学生要见识草原的辽阔壮美,练习骑马摔跤,与黄牛绵羊交朋友,与山羊奔跑,辨识植物,认识山体岩石构造,尝尝牧民的美食。不能总盯着书本,更多的知识和见识在大自然中,向万物学习。这些萨尔曼草原都有。”

阿勒腾听了,由衷佩服李老师与众不同的见解,安抚了她未能送索莱去参加出国的夏令营的遗憾。她不再羡慕阿赛尔,起伏不定的心绪算是回到正常状态。那段时间,各种夏令营的宣传广告铺天盖地,吸金的大幅标题,似乎错过一次夏令营,就错过中彩票的机会。许多家长都以孩子能去国外夏令营为荣。身边最典型的就是阿赛尔。

风从窗缝挤进来。味儿淡了。

阿勒腾四处打量一番,屋里干净整洁,顶部有两处渗水污渍。窗台下也有一段水渍,看来房子疏于维护,有漏水的情况。这都是男人们该操心的事情。

难道说阿巴依离开了?还是有其他什么变故?

这么大的院落没有男人打理不行。阿勒腾深有感触。吉格特不能自理,家里的院子收拾起来很费劲。尤其冬天,扫雪费力,她只扫一条小路,其他地方爱莫能助。

“打算继续住这里吗?”阿勒腾试探性地问。

“在哪里都一样。”阿赛尔说,“不想再麻烦。”

阿勒腾搬来时,就带来必须的日常用品和衣物,其他都是母亲家的旧物。阿赛尔家由搬家公司的厢式货车拉了好几车回来:三个大衣柜、七个沙发、两个储物柜、三张床、餐桌、椅子、板凳,都是大个头;还有餐边柜、床头柜、梳妆台、鞋柜、组合橱柜、炕桌、茶具展示柜,都是结结实实的木头;外加一个座钟、衣帽、地毯、挂毯、装饰画、乐器等。

“能理解。我也搬过家。”阿勒腾说,目光继续在屋里溜达。屋里奢华残存,可有种令人不安的气息,隐隐约约从后背推搡着她。

“吉格特是个好男人,”阿赛尔说,“我一直这么认为。”

“谁说不是呢。”阿勒腾附和道。

“索莱好吗?”阿赛尔说,“他是个敏感的孩子,这一点跟吾尔肯很像。”

“许多东西是天生的,没办法。”阿勒腾语气很无奈。

“可他们会怪罪到母亲身上,说这源自母亲身上的某种缺陷,”阿赛尔说,“天知道,这样的缺陷仅仅存在母亲身上,跟父亲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的每个字像把小锤子,掷地有声。

阿勒腾真没有细细思考过这个问题。往往是自责,深深地责备自己,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让索莱不肯回家?如果说当初她反对过艾斯露跟他交朋友,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从她多年的人生经验来看,那姑娘不是过日子的人,或者说,还没想明白婚姻是怎么一回事。

结果如她所料,离婚了。艾斯露不觉得是大事,对索莱却是有创伤的。也许索莱努力想修复这段破损的婚姻,可这么长时间了,没有一点起色。

“你说得没错,”阿勒腾说,“男人都在外面跑,女人在家里陪孩子。”

阿赛尔重新整理披肩后,双手相扣放在腿上,身子往扶手处斜靠,姿态温婉优美。阿勒腾暗自惊叹,被病魔折磨多年的女人,还这么动人。难怪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语。

“吾尔肯怎么样?”阿勒腾问,“他还好吗?在做什么?”

“他在成都,经营餐厅,对象是他大学的同学,是当地人,我还没有见过。”

阿勒腾对阿赛尔儿子的记忆停留在初中,阿赛尔儿子高中时就去了广州,一直到大学毕业。那年暑假,在城里偶遇过,个头不高,脸颊消瘦,不像阿巴依大圆脸,也不像阿赛尔的鹅蛋脸。阿赛尔儿子礼貌性地微笑问候后,进了路边的餐厅,他们并没有实质性的语言交流。阿赛尔告诉她,儿子去成都发展,拦不住。

阿勒腾目光盯着红丝绒的帘子,那里应该是一道门,通向另外的房间。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阿巴依去了哪里呢?

目光没有穿外衣,总会泄露内心的秘密。阿赛尔早窥到阿勒腾的疑问,说:“他去克拉镇找布里汗了,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懒得去管。”

凉意漫卷。

阿勒腾惊愕地看着阿赛尔,她风轻云淡得没事人一样。眼神淡定,整个人都是松弛的状态。她是如何练就这样的本领?若是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怕早都要崩溃了。突然,阿勒腾想飞奔出屋子,后悔不该进来。她嘴唇颤动,小腿不自觉抽搐。阿赛尔并没发现她细微的变化。

“你不会有自杀的念头吧?”阿赛尔说,“你的指甲光秃成那样,焦虑抑郁的人多半会这样。”

阿勒腾顿感脑袋被重物猛击两下,一阵眩晕,身子差点从沙发滑落到地毯上。她顺势把脚边的手包拿起来说:“我有办法应对生活中的麻烦。”

“回到草原,不就是为躲避烦心事吗?”阿赛尔说,“我们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别说了。”阿勒腾情绪激动地说,“我还有索莱呢。”

“你说得对,”阿赛尔说,“吾尔肯还在,我要为他活着,我有机会就去看他,并不觉得孤单。”

“我们都要活下去,”阿勒腾说,“要为自己活下去。” 阿勒腾目光呆滞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光秃秃的指甲像受虐的孩子,可怜兮兮等待人来拯救。

阿赛尔目光毒辣,一眼看穿她的痛处。

阿赛尔又何尝不同呢?吾尔肯这个她抚养十八年的儿子,没有听他们的话,没有回到省城,没有回到他们身边,而是留在成都。女儿在上海工作。当初都说她家好,儿女双全,各个优秀,将来要享儿女的福,不想一把年纪,却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个人。世事难料,一点没错。

“索莱结婚了。”阿赛尔说,“有家的人是要脱离原生家庭,我们要接受这个现实。”

“他离婚了。”阿勒腾说,之前她和吉格特从没向外人提及过这件事。

索莱在黑河市,草原上其他的人没有必要知道这件事情,也不会关心。每个人都很匆忙,虽然说不清忙的意义和目的。缓慢只在石头和牛羊的眼神里,人已经慢不下来了。

“放心,要不了多久他会找新女友的。”阿赛尔说,“他在那里挺好吧。”

“他不会找的。”阿勒腾叫道,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显然有点失态。她内心希望索莱快点回到他们身边,他们从没有期望他成为别人眼里优秀的人,她只期盼他健康平安快乐,不时能回家跟她和吉格特吃顿饭,聊家常。再有个孙子孙女。一家人过普通人的日子,这样就很好。

“别这样,”阿赛尔说,“谁家都有难以启齿的事情,只不过外人不知道罢了。”

阿勒腾不想接话茬,毫无意义,只能加重心理负担,自找没趣。

“你是有什么病吗?”阿勒腾振作起来,挺直身板。“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

“我很好,”阿赛尔说,“这个年纪不能太胖,身子笨重,走路累,也会增加心梗脑梗的风险,我可不想坐在轮椅上,那样的日子跟死没区别。”

阿勒腾身子战栗,搭在膝盖上的手也在发颤,她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找了这个糟糕话题,这下好了,戳中心窝。这个恶毒的女人,没有一点慈悲怜悯之心。

“吃点巴哈利,新做的。”阿赛尔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招呼阿勒腾。将装巴哈利的水晶托盘往阿勒腾面前挪了一下。

“谢谢,我要走了。”阿勒腾握着手包起身。

阿勒腾郁结在胸口的气愤拽着她往外走,急匆匆拉开阿赛尔家房门,出门前回头看了阿赛尔一眼,见阿赛尔跷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嘴角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空再来。”阿赛尔说。手里拿了块巴哈利,准备送进嘴里。

走出院子,阿巴依站在阿勒腾的车前,看样子他等了一会儿,满脸尴尬地说,“对不起,让你难堪,我知道她会说什么。”

“你是个好人。”阿勒腾说。论经济条件,阿巴依家要比她家富足,毕竟做生意多年。阿勒腾和吉格特不过是普通的工薪阶层。钱这东西,关键的时候能难倒人,也能帮人渡过难关。自从吉格特生病,阿勒腾感到手头紧巴,许多药要自费,一次一两百,次数多了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这笔开支是一座无形的山,压在她的身上,且在一点点长高。

“如果手头紧张,需要帮忙告诉我。”阿巴依说,“吉格特的事我知道。”

克澜湾笼罩在薄雾里,远山与水面难以分清。来度假的人不少,许多是年轻夫妻,带着孩子。孩子们都经过精心打扮,帽子、背包、水壶、太阳镜。

新修的带护栏的木栈道上有凹进去的供人休息的木椅。草原上不缺木头,木椅板材有一巴掌厚,显得很笨重。一对恋爱中的年轻人搂着彼此的腰,从阿勒腾身边走过,女孩的胳膊碰到她的身子,女孩歉意地说声抱歉。

一个短发的年轻妈妈推着推车从对面走过来。阿勒腾瞥一眼车里熟睡的孩子。年轻妈妈速度很快,一点都不担心路上的小石子或者矿泉水瓶子。推车轮子可不是汽车轮子,不小心会翻车。这位年轻妈妈太大意了。

阿勒腾没想到克澜湾这么火爆。过去这里可是很少有人。草原上的人不会扎堆去一个地方,何况草原上还有太阳湖、月亮潭、珍珠溪、贝壳山、山楂谷、苹果谷等风景不错的地方。

有些年头的车子放在停车场,显得与其他车格格不入。

阿勒腾没打算换车,车子是代步工具,能跑就行。草原上越来越多的人买了新车和二手车,即便二手车也是新款,外观时尚。她的这辆破车像年迈的老人走进年轻人群里一样扎眼。她并不在意。

早上去阿赛尔家不愉快的经历堵在她的心头,像一团无色的液体,渐渐顺着血管流到全身。她得找个可靠的人聊聊。就如在康复中心,医生曾对吉格特说的那样,有什么情绪要说出来,别窝在心里,那样好人也会变成病人。

在索莱离开的那段时间,阿勒腾心情无比糟糕,总在吉格特面前抱怨:“这个不孝顺的孩子,一点话都听不进去。在这里,不管有什么事,我们还能帮得上忙,跑那么远,真有个事,鞭长莫及。至于找艾斯露,伤心透顶。”

如今没有索莱在身边,即便是后来坐在轮椅上依然愿意倾听的吉格特,遭受中风和骨折的折磨,她也感到生活依然有意义。

“奶奶,小心。”阿勒腾感觉一股风从身边吹过,一个踩滑板的男孩说着,飞驰而过。这地方能玩滑板吗?她暗自问,不远处是一个大转弯,这是危险地段,常有车祸发生,那孩子并不知道。

“小心点!”阿勒腾不由大声喊道。

人多心躁。不如去月亮潭。那地方人少,清静一点。

之前交往好的几个伙伴都有各自的事情,不是帮儿女带孩子,就是照顾年迈的父母,或者生病的老伴。能抽出时间与自己聊天的人少之又少,就是聚在一起了,也都心神不宁,不时盯着手表,总担心错过接孩子的时间。属于个人的时间完全没有。

阿勒腾转身向车走去,十几公里路,开车一会儿就到,走路的话这把老骨头不敢再想。

阿勒腾刚发动车,就听到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她心里“咯噔”一下,立马熄火,甩手关了车门,往前直奔。

一辆黄色两厢轿车就地一百八十度旋转,那个踩滑轮的少年撞在左后车轮下。这一幕电影里出现过无数次,阿勒腾还没有跑到车前面,就晕倒在地。

夜里,阿勒腾做梦,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说喝太阳湖的水,吉格特就能康复。她便开车去太阳湖取水,可整整走了五十年,也没有走到。她实在开不动车了,把车丢在路边,继续走,背着一个水壶。她想既然是神奇的水,一口就行。可她又走了五十年,仍然没有走到太阳湖。她奄奄一息。一只金雕驮着索莱来了,他白发苍苍,她认不出来了。他大声呼喊着:“妈妈,我来接你回去。”她听出了是索莱,是她的儿子索莱。

隔壁床的陪护摇醒阿勒腾。“没事吧,你一直在呼喊一个人的名字。”阿勒腾从窄小的陪护床上坐起来,一脸窘迫地说:“没吓到你吧。”

吉格特安静地躺在床上。

阿勒腾坐在床边的板凳上,握住他干枯的手,不见血管的影子。吉格特睁眼看到她,该吃点东西了。他眨了眨眼睛。她先给他喂几口温糖水,又喂牛奶泡馕,将馕压成泥状,慢慢送到他的嘴里,一点点,直到他摇头示意不想吃。

“想坐一会儿吗?”阿勒腾问,拿过床头的毛巾擦拭他嘴边的奶渍。

“不,”吉格特说,“你出去透透风,别总待在房间里,这里的气味不好闻。”

阿勒腾提着暖水瓶出去,放在公共休息区,她靠在窗前,远望牙签般的楼房,站一会儿,掏出手机,看了看,滑动几下键盘,迟疑一下,放回口袋。

期待电话。阿勒腾每次出来都盼着。

太阳出来了。阿勒腾给吉格特喂完午饭,吃完药,扶着他坐在轮椅上,推他出来晒太阳。他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都搬出草原,他们习惯有地暖、有上下水、有宽幕电影、KTV、游泳馆、大超市的城市。最核心的是孩子们要上各种兴趣班,美术、舞蹈、乐器、棋类、球类、搏击等,这些在草原上没有。

草原上的人耐得住寂寞,享受得了安静,可下一代、下下一代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观念变了,生活方式变了,连交流方式也变了。

变是一条河,流过去,再也不会回头。

阿勒腾脑中来回对比这样的变化。憋不住时,她会给吉格特说自己的想法。他总是沉默不语。顶多“嗯”一声。这就是他的回答。

走着,风时急时缓。

阿勒腾推着轮椅路过阿赛尔家,院门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没有人在屋里。这也说不准,这个女人总是很神秘,也很古怪,跟天气一样阴晴不定。

“她—可—是—是个—大—美—人。”吉格特突然慢吞吞地说了一句。毫无防备的阿勒腾停下脚步问:“谁?”

“她,”吉格特说,“女—主—人。”

一段时间以来,阿勒腾都认为吉格特的语言功能退化了,或者有了障碍。医生在询问他时,他也是点头摇头,状态好的时候,能说出短句。状态不佳时,简单的词组都说不清楚。今天真是奇怪,虽然说得不连贯,可能听懂意思。

阿勒腾莫名有一股醋意,提高嗓音说,“你想见她的话,现在就去敲她家的门。”

吉格特一个劲摇头。

瞧你,他不过是说说而已,三十多年来,谁不了解谁呢?阿勒腾想着,把脸贴在他的额头上,像过去她把脸贴在索莱额头一样。他是索莱的父亲,是另一个索莱,两个人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这个月是老样子。

下个月还是老样子。

秋天来了。草原上的草黄了,树叶黄了,阿勒腾的心也有点黄了。有好几个星期没接到索莱的电话。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打过去几次电话都是占线。这令她不安,隐约有种不祥之感。

这天晚上,阿勒腾收拾抽屉,在一个方形月饼盒里找到一袋旧照片,里面有她和吉格特结婚证上的两寸红底照片。她秀发披肩,面容光洁,玫瑰花瓣红唇,荷叶领衬衣,楚楚动人。他身着蓝色西装,白衬衣,头发乌黑,两个人肩挨着肩。

接下来是母亲的单人照,那时她三十多岁,身材丰腴,面带微笑,可眉宇间隐约有种忧郁的气息。难道这就是母亲五十岁出头去世的兆头吗?那时她在省师范上学,突然接到传达室的人说家里人打电话来了,她从教室跑去接听后,顿时哭作一团。那么远的路,没有直达班车。依照习俗,第二天要下葬。即便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也来不及。她错过了母亲的丧礼。是不是母亲的离世,让她对家有了更深的渴望,变本加厉依恋索莱呢?

一张是父亲的照片,还有他的弟弟,一样的身材魁梧。他们是双胞胎。父亲一直在草原;他弟弟是公安,在一次执行任务中牺牲了。这个消息对父亲的打击是沉重的。他以弟弟为自豪。曾劝说索莱报考公安大学,将来也当一名警察,索莱拒绝了。

最后一张是吉格特身穿工作服的照片,笑眯眯的大眼睛,一脸阳光,是刚参加工作时的留影。单薄的身子撑不起宽大的工作服。他不知道铺设了多少公里的路面,维护了多少公里的公路,可没有想到维护家庭的心路。他有限的日子,将在轮椅上度过。

一张是索莱的照片,三岁的样子。一个瓷娃娃,许多人以为是女孩,睫毛浓长,胖嘟嘟的手和脚,看到忍不住都想咬一下。有时不小心用力过猛,他撇着小嘴哭,她心疼地将他抱在怀里,连忙自责,坏妈妈,弄痛宝贝,罚妈妈不许吃饭。他把头靠在她的肩头,很快原谅了她。这么善良的孩子,将来一定能娶个好媳妇。

索莱小时候喜好搏击。他太单薄,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连女生也打不过,人家一拳就打得他仰面朝天。实在不忍心让他遭受这样的挫败,阿勒腾再没有带他去过搏击馆。

青少年活动中心有绘画班,阿勒腾给索莱报了班,不指望他将来成为画家,有个爱好就行。索莱画画的时候,要是赶上吉格特回来,夫妻俩手拉手到附近的人民公园走一圈,差不多有两公里半,走两圈就是五公里。他要是外出去工地,她一个人照旧沿着这个路线走两圈。这么多年,她身材没走样,跟她坚持运动不无关系。

那时候,彼此未必知道正在享受人生最美好的时刻。多数人都不能体会活在当下的人生,总期待未来,想象中,未来一定比眼下更好,殊不知眼下就是好时光。

静心回顾过往,都是纯净安逸的日子。

阿勒腾把照片放回盒子,关上抽屉,躺在沙发上,脑袋空空荡荡。屋子里就她一个人,只有墙上的挂钟,嘀嗒着跟她说话。她不懂它到底在说什么?

突然,一阵救护车的吼叫声撕碎平静的山谷。阿勒腾慌张拉过披肩搭在脖颈上,跑出院门。车子飞快驶过。她急忙转身进屋,拿了车钥匙,发动了车,随着救护车的方向追去。

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是谁?

阿勒腾越来越胆小,稍有响动就心惊肉跳,这么刺耳的声音让她控制不住手发抖,车的方向也左右摇摆。她努力安慰自己,不要怕,没事的。救护车上有医生、护士、氧气瓶、救心丸。

可她的心狂跳不止,像是她的家人出了事,必须第一时间赶到。阿勒腾一脚刹住车,迅疾从车上跳下去。冲进院子,救护车后门开着,不见医生和护士。跑进屋里,只见医生和护士将阿赛尔从卧室用担架抬了出来。

割腕。

电话是阿巴依打的。

阿勒腾蹲在地上,捂着脸,哽咽着,不敢看一眼。嘴里咕哝着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再漂亮的女人也经不起病魔的折磨,阿赛尔曾经是草原上一朵让所有男人都动心的花,如今却骨瘦成七十老婆婆的样子。叹息声在胸腔里回旋,憋得难受,不停用手捶打,才渐渐好转。

阿勒腾回到城里时,过了饭点。肚子早饿了。想了一圈,进了沙枣花餐厅。这是城里一家老字号餐厅,老板达吾提是本地人,老板娘胡英是安徽支边来的,他们家的两个儿子时常来店里帮忙。

索莱小时候喜欢吃他们家的馄饨,皮薄馅大,肉馅是小块肉丁,鲜红油亮,吃起来过瘾。

后来,他们家推出一款肉馅大饼,味道很好,堪称一绝,阿勒腾也常带索莱来吃。一次单位加班,刚好吉格特休假回来,让他带着索莱去。回来后索莱不高兴,说爸爸小气,给他买一个肉饼,给阿姨买两个肉饼。阿勒腾好奇地问阿姨是谁?吉格特说是单位同事的老婆。她没有再多问。

店还是那家店,达吾提退休养老,大儿子继承父业接管了餐厅。店面重新装修,现代风格,增加了比萨、意大利面、烤牛排等,吸引了更多年轻人就餐。如果索莱回来,他一定会喜欢这里。

阿勒腾要了一份炒面。吃一半没了胃口。一想到吉格特还没有吃饭,就坐不住了。这些东西带回去都凉了,不如买几个烤包子,回家在微波炉里加热拿出来吃。

返回萨尔曼草原的路上,车爆胎了。这台老爷车,是该淘汰了。阿勒腾想。

没有备胎,只能去找修理店,请师傅来帮忙。

二十分钟后,附近一家修理店的师傅将车修好了,十元价格,真是实惠。

回到家,看见吉格特躺在床上,开收音机听民歌。对他来说,放在胸前的收音机是他解闷的好伴儿。收音机播放时会产生热量。他感觉它像一只带着体温的小猫卧在自己身旁。

阿勒腾想过养一只猫,可要去疗养院做康复,不能按时回家,猫要天天吃喝,屋里没人,它要遭罪。想想还是算了。

吉格特没有提出养猫养狗的意愿。他知道,阿勒腾照顾他已经够辛苦。自从上次看到踩滑轮的男孩的惨状后,她就落下了心悸的毛病,一点惊吓都经不住。猫可管不了那么多,没准半夜跳到床上,抓她几下,非把她的魂魄吓丢不可。这样谁来照顾他?指望见不着面的索莱?甭想了。过去听老人讲,孩子分两种,一种是来讨债的,不成器,各种祸事不断,让父母操碎心。一种是来报恩的,个人优秀让父母省心省力。可生孩子跟开盲盒一样,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

阿勒腾进屋,吉格特闻到烤包子的味道,他知道她回来了。加热的烤包子味道更香,放在炕桌上,他没有急着吃,太烫容易伤到口腔,要稍微放一下。这个世界上有两样最能俘获人心,一个是喜爱食物的钩子,一个是思念的手。

饭后,阿勒腾又拿起织了半截的毛衣,没有急着穿,也没有急着赶时间。织着,听收音机里播放新闻,这是省广播电台,全省各地发生的大事都能听到,她闲暇时喜欢听。

男播音员用浑厚的嗓音播报一则重大车祸的新闻,说在黑河市通往沙漠腹地的公路上,一辆长途货车司机因疲劳驾驶,与旅游车队追尾,导致五车连环相撞,目前已经造成包括货车司机在内的两死三伤,伤势最重的是一位来自龙河市的索莱,腰椎粉碎性骨折。听到这则新闻,她手里的毛线掉在地上,几秒钟后,呜一声,头埋在膝盖间,用头巾捂住嘴,哭起来。

哭得嗓子和头都痛得厉害,她才意识到要赶紧联系电台,想办法去看索莱。阿勒腾颤巍巍地从抽屉里找到一个旧笔记本和一支中性笔。尝试通过查号台找省广播电台的号码。打一个不通,再打一个还是不对。焦急万分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巴尔塔进来送牛奶,看到阿勒腾的样子,惊讶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复述了索莱的事。他安慰了她两句,提醒她可以问一下村广播站的人,说不定他们知道。

“我走不动路,可以帮我一下吗?”阿勒腾含泪问。

巴尔塔转身跑出去,半小时后,他手里拿张纸条,气喘吁吁地进来,递给阿勒腾。

阿勒腾眼花得看不清纸条上的电话,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手抖得厉害。巴尔塔掏出手机拨通电话,那边的答复是,目前伤者送进医院,具体是哪家医院需要与前方记者联系后才知道。

这样的等待是残酷的。

空气稀薄令人窒息。阿勒腾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恐慌,她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吉格特,他承受不了这个事,至少现在不能告诉他。那么,只能她一个人扛着这个坏消息。

天黑下来了,依然没有消息。阿勒腾想开车去省电台问个究竟,可是这么晚了,工作人员早下班了。

吉格特醒来,阿勒腾煮了一碗泡面端给他吃,告诉他自己头痛,让他早点睡。

耐心点,总会来消息的。阿勒腾反复默念着。

这一夜,阿勒腾没合眼。检讨自己过去对索莱要求太过严格,想把自己没有实现的人生目标都通过他来实现。想让他考师范,让他学画画,甚至让他去考警校。没有蹲下身子,平视幼小的他,倾听他内心真正的梦想。更糟糕的是,难得吉格特回家一次,牢骚抱怨充斥不大的房间。在吉格特醉酒回家后,原本想将茶几上的杯子砸向他,可茶杯绕过他,砸在了刚从卫生间出来的索莱身后的置物架上,吓得索莱号啕大哭,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她大发雷霆。

事后,阿勒腾对索莱讲明事由,不是他不好,是恼火吉格特不该喝得烂醉。这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她忍无可忍。

愚蠢,自己到底干了多少这样的事啊?阿勒腾的手紧紧攥着被角,恨不能扇自己几个嘴巴。为什么现在才醒悟,而不是当时立即改正,再不去犯?每次错误都是一道无形的墙,竖立在彼此之间。

湿透的枕巾不得不扯下来,丢在一边。

亡羊补牢行吗?

“冬不拉!冬不拉!”

“我亲爱的冬不拉!”吉格特挥着手。

阿勒腾知道他又做梦了。坐起来,揭开被子,将他的胳膊放回去,掖好被子,轻轻拍几下,像曾经拍索莱那样。只是过去哄索莱睡觉会唱儿歌,或者哼唱哈萨克族民歌,这些在吉格特这里省略了。

没兴趣唱,也唱不动了。

吉格特冬不拉弹得好,但比起阿巴依要逊色点。阿巴依会多种乐器,可吉格特嗓子好。当年许多姑娘都慕名来听他弹琴唱歌。阿勒腾曾问过吉格特,在她之前到底谈了几个姑娘。吉格特俏皮地说:“你是草原上最好的姑娘,其他都不重要。”

热恋中的每一个字都是糖果,甜到了心窝。现在,这个人早已拿不起冬不拉,更唱不出一句歌词。一块带有温度的石头,搁在炕上。

当年阿勒腾和吉格特结婚时,巴哈特说吉格特娶到阿勒腾是一种胜利,年轻人都送上祝福。当时她也这么想,历经各种困难,总算走到一起,太不容易了。

如今审视:哪有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索莱在省人民医院做完手术推进病房,是十天以后的事了。

不能说话。只能通过手机打字交流。

索莱告诉阿勒腾,他新找的女友在车祸中去世了。原本打算旅行结束,带回家来。姑娘是当地旅游公司的一名导游,也叫阿勒腾。

还说眼睛嘴巴都像她。

把索莱接回家是阿巴依帮的忙。

腰椎固定了,一点劲都使不上,必须两个人齐心协力才能把他放到担架上,再缓慢放在特殊护理床上。床垫是插电带按摩功能的,可以摇动控制床的高度。

一个瘦小的女人照顾两个躺在床上的男人,阿勒腾别无选择。

最初的一个月,亲戚们都来探望,进进出出,家里跟集市一样,好不热闹。阿勒腾除了照顾父子俩,还要忙着给客人们做饭,即使是奶茶就馕这样简单的饭食也耗费时间。

一次烤制五十个馕,吃不了几天就没了。

商店没人的时候巴尔塔过来搭把手。他劝阿勒腾在门上挂个“谢绝探视”的牌子,不然这样下去会累垮她。

这样的事情阿勒腾做不出来,来的都是沾亲带故的人,人家也是好心,拒之门外,没了人情味。

如此,又持续半个多月。吉格特的姐姐因心梗住院,子女都没有告诉她索莱的事。哪有不透风的墙,她还是知道了,从医院出来坐着火车,又换班车,来看吉格特和索莱。进门就哭,哭得满屋的人都跟着流泪。

阿勒腾感到委屈,自己竭尽所能照顾两个人,没想到吉格特的姐姐还责备她。阿勒腾没有说话,心里却堵得很。

安顿好两个人,吃过晚饭后。阿勒腾借着去买东西的空档,走出院子。阿勒腾坐在巴尔塔的杂货店旧椅子上,要了包加碘盐。付过款,就那么干坐着。

巴尔塔为招揽顾客,门外有小音箱,循环播放流行歌曲。眼下不是旅游的季节,到草原来的人寥寥无几。他从柜台拿瓶汽水,放在挨着椅子的桌角。这款汽水夏天卖得很火爆,现在一周也难卖出去一瓶。

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巴尔塔告诉阿勒腾,阿赛尔的儿子找到生母了。是在她陪吉格特去医院做康复期间,村里的民警来入户顺口说出了这件事。说是通过DNA比对找到的,现代技术真厉害,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找到一对失散的母子。

阿勒腾听了这话,一脸意外,这是阿赛尔并不希望发生的事。当初为安心养育他,她从此放弃再生育。阿赛尔的妹妹一心想再生个男孩,阿赛尔便将妹妹的双胞胎女儿接过来一个,跟儿子作伴。眼下,这一儿一女养大了,像羽翼丰满的鸟,离开巢穴再也不回来了。阿赛尔怎么能不伤心难过呢?

可怜的阿赛尔。

“以后打算怎么办?”巴尔塔问。眼睛看着阿勒腾那张疲惫憔悴的脸。

这个问题阿勒腾也想过无数次了。她目光呆滞地盯着鞋头。灰尘占据鞋面,像没洗脸的老妇。脚缩到椅下,怕人看到。

“这样下去可不是事,”巴尔塔说,“总得想想其他的办法。”

冰冷的沉默。

巴尔塔低下头,看到阿勒腾脏兮兮的鞋面。他无法想象过去爱干净爱美的阿勒腾,成了这副样子。她不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在巴尔塔看来,她个头、身材不如阿赛尔,可有一种阿赛尔没有的东西,他说不准那是什么。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个有文化的人。

“你是好人。”阿勒腾说,“我得回去了,家里还有好几个人。”

辫子从头巾里掉出来,阿勒腾重新挽起来,用发带固定好。整理完头巾,往回走。

夜路幽深。柏油路似一条皮带,拽着双腿无力的阿勒腾向前。能走多远,她也说不清。

阿赛尔左手提着一袋水果进来的时候,阿勒腾在给索莱擦脸。

“坐吧,”阿勒腾说,“忙完给你倒茶。”

阿赛尔的右手神经修复不理想,手无法伸开,只能作向内半抱状,就像过去许多女人单手抱孩子的姿势。她素颜寡淡,精致的妆容已成过去。

前几天,阿巴依来过一次,送了一袋二十五公斤的面粉,一袋十公斤的大米。家里人多,米面经不住吃。正愁着,他就送来了。阿勒腾很感激。远亲不如近邻。自从阿勒腾搬过来,这是阿巴依第一次来。他们原本在省城经营着一家乐器店,生意好,日子好过。也是因为两个孩子让他们烦心,他们才回到草原。

那几年形成一种风气:村里人往镇里挤,镇里人往县里涌,县里人往省城跑,再有本事的人,就去北上广这些经济更发达的地方。风气跟流感一样会传染,自然也传到了草原上。

草原上大小有点能耐的人都进了县城或者省城。阿巴依的女儿考了硕士留在上海,怎么说都不回来。阿赛尔和阿巴依去探望女儿,待了十天,雨下了半个月,浑身黏稠像抹了一层胶水,原本打算待一个月的两人实在受不了,提早回来了。这是后来阿勒腾从阿赛尔那里得知的。

那时候,阿勒腾很庆幸索莱在省城上大学,至少寒暑假和节假日能回来。以后参加工作,也能常回家看看。像阿赛尔的女儿常年在外,真会让人发疯。何况他那收养的儿子也不在跟前。真是没法说。

要说阿巴依没来过也不对。当初他去省城开乐器店,一次到她在县城的小区,从物业问到楼栋号,将一把崭新的冬不拉请门卫转交给吉格特。他本可以直接送到吉格特家里,但考虑到吉格特常在野外工作,阿勒腾一个人在家,自己上门不方便。

礼到人到。

吉格特回来后,用这把冬不拉弹奏了《可爱的一朵玫瑰花》《玛依拉》《我的冬不拉》《黑走马》《云雀》《葵巴斯》《灰青马》,饭端到餐桌上都不吃。阿勒腾只好放下碗筷,听他演奏。想想当初,自己不就是因为一把冬不拉加上那磁性般的嗓音喜欢上了他?当时家里父母都是反对的。他是工人,常年在外。她是幼儿园老师。可她愿意,不顾家人的反对,跟他结了婚。

索莱对音乐不感兴趣,阿勒腾叫他听一会儿他都不肯,匆匆吃完饭就跑到楼下跟小伙伴玩去了。

不能勉强。许多事情都如此。婚姻。爱好。吃饭。

想来是阿巴依回去说了吉格特和索莱的情况,阿赛尔前来探望。她喝着茶,看了一眼里屋,知道那屋里躺着两个不能动弹的男人。没有闻到尿骚味和褥疮味。那是阿勒腾精心照料的结果。

“听说你把城里的楼房卖了。”阿赛尔说,“不到万不得已,还是留着吧。”

阿勒腾停顿了一下,背过脸,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快速擦了眼角的泪珠,告诉她索莱借了网贷,银行都催了好几次,再不还,法院会起诉。更可气的是他把身份证借给别人,在银行办了信用卡透支,也找到家里来了。家底掏空了,只能卖房子把这个窟窿堵上,总不能抬着索莱去法院开庭,出丑都不怕,只是实在没有那个精力。

阿赛尔看着阿勒腾消瘦疲倦的脸庞,轻轻叹了一口气,起身告辞,临走时在桌角放了一个信封,说是她的心意,给父子俩买点营养品。阿勒腾忙拿起信封塞进她手里,连称不用。

阿赛尔一个转身挣脱了阿勒腾的手,把信封放在窗台上,疾步走出去。阿勒腾喊了几声阿赛尔都没回头。望着她的背影,阿勒腾心里五味杂陈,这个人说热像火山喷发,说冷如世纪冰川,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个稳定的情绪,忽冷忽热,真是受不了。

中秋节第二天,王医生来了,提着月饼、香蕉、多种维生素、高钙片和蛋白粉,说是来看看吉格特和索莱。

阿勒腾慌张得不知道拿什么招待她。冰箱里没肉了。仅有的几枚鸡蛋,早上给父子俩蒸了鸡蛋糕。馕倒有两个。牛奶还没有去杂货店拿。

王医生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不让阿勒腾忙活,说过一会还要去看一个人,在克澜湾那边,以前的老病号,顺道去回访一下。

王医生走到吉格特面前,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认出了她。嘴巴蠕动着,像有东西堵在嗓子眼,说不出话。她握着他粗粝的手说:“为了阿勒腾qqjvX497sYql5nl74BV3i0BWrKK3uJPaL1+dQ1KvJAE=,你要好好活着,老伴老伴,全靠老来伴。”

吉格特眼角奔涌出热泪,他喉头滚动着,一个字都没说出口。王医生擦去他脸颊上的泪水说:“相信我,你一定能好起来的,到时候,我还要听你弹奏冬不拉呢。”他努力想做个点头的动作,可一点力气都没有。

王医生转身再看索莱,索莱像一截木头,直挺挺躺着,眼睛紧紧闭着。王医生摸着索莱温热的手,和风细雨地说:“孩子,别担心,我已经帮你联系了内地的专家,近期来省医学院再给你会诊一次,内地新的治疗方法,一定可以帮到你。”索莱微微睁开眼睛,手反过来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希望都在这看不见的手劲里。

王医生告别时,眼眶湿润着,紧紧拥抱着阿勒腾。阿勒腾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说:“放心吧,王医生,我能扛得住,只要他们能好起来,我吃再多的苦都无所谓。”

出门时,王医生握着阿勒腾的手说:“我已经把索莱的病情给省医院的同学说了,让他帮忙联系上海或者北京的医生,再帮着会诊一次,能有一个更佳的治疗方案,这么年轻,得想办法让他站起来。”

阿勒腾再次拥抱住了王医生,已泣不成声。王医生抱着阿勒腾哽咽着说:“索莱跟我的孩子一样。”说完快速上了车,车子飞驰远去。

草原起伏,山峦青翠,河水低唱,风儿温柔,满眼是治愈人的景致。王医生渐渐平复了激动的心绪,这么美的草原,还是来得少了,下次一定把老伴也带来,走不稳,可以带个轮椅,推着他在山里走走。阿勒腾能做到,我也能做到,都是女人,没啥区别。

雪。五天五夜。这在萨尔曼草原是少见的。白茫茫的世界,像是在童话里。雪覆盖了草木,唯有那袅袅升起的炊烟,让空寂的山谷有了烟火气。

巴尔塔给阿勒腾送蜂蜜的时候说,阿赛尔骑马向检查站去了。一身红色裙子,头发散着,一路大笑,笑声干瘪,像是山里巫婆的声音,马脖子上拴条红丝带。真是太怪异了,过去可没有见她这么打扮过。不见阿巴依跟着。过去他们总是形影不离。

阿勒腾没往心里去,这几天,索莱情绪不稳定,不时说一些不着边的浑话。吉格特也不怎么吃饭了,人明显瘦了。自家的烂摊子都抹不平,无暇关心旁人的事。

阿赛尔上次送过来的信封里装了五千元现金,阿勒腾送回去时,只有阿巴依在家。他告诉阿勒腾,那是他的意思。不多,应个急。实在不愿收,就当借给她的,手头宽裕再还不迟。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阿勒腾就再没有推辞。的确,手头紧张,转不开。

巴尔塔看着阿勒腾一脸的疲惫,把牛奶放在桌子上,并没有立即回商店,拿起立在门旁的铁锨帮着清雪。他的一条腿是假肢,多年前车祸所致。他至今还是单身。他穿着厚实的皮裤,里面是厚厚的羊毛;脚上是白色的毡鞋。他不说,没人能看出他是肢体残疾的人。

父子俩的药接不上了,阿勒腾请巴尔塔帮忙照看一下两个人,她去城里医院买药。

王医生的诊室门口,公示牌上是一个男医生的照片。阿勒腾有点懵,王医生是换办公室,还是荣升成院领导,或是调到其他医院了呢?

阿勒腾脑子里七七八八出现不同的选项,拿不准,跑去服务台咨询。一个面熟的护士环视一周,压低声音告诉她,王医生两周前在家跳楼了。

阿勒腾惊愕地立在原地。像草原上的石人,静默矗立。体内某根神经安置在地雷上,长长的一口气拽响了乌黑的手雷,阿勒腾顿觉粉身碎骨。护士忙将她搀扶到椅子上,帮她捋了几下前胸,又让另外一位高个护士拿来速效救心丸,让她在舌下含服十粒。不停地说放松放松。

回家的路,阿勒腾感觉在穿越星际似的无比漫长,怎么都走不到头。阿勒腾扫一眼仪表盘,五十码,不快不慢。车窗外是萧瑟的树木,一棵棵心事重重没精打采。阿勒腾收回目光,看一眼倒车镜里的自己,黑眼圈加重一层,眼袋耷拉着,一趟药买回来,成了八十岁的老妇人。

院子干干净净,都是巴尔塔的功劳。

阿勒腾把药放在桌子上,两腿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回来是买了肉馅饼、沙枣花的。她多买了几个,打电话让巴尔塔过来一起吃,中午就不做饭了。

巴尔塔来了,看到阿勒腾脸色暗沉,想问遇到了什么事,但还是没有问。他知道,这种情况下,主动问不礼貌。他吃着馅饼,直夸好吃。眼睛盯着饼子,不敢看阿勒腾。

阿勒腾主动把王医生的事告诉巴尔塔。他见过王安宁医生。他不理解,医生是治病救人的人,怎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阿勒腾只是叹气,半晌才说:“谁能想到她会想不开啊。”

吃完肉饼,阿勒腾头痛得厉害,吃一片ABC,想躺一会,不然真熬不到下午。她从开始照顾父子俩,头痛就加剧了,只能靠ABC缓解。这药吃上,就离不开了。村医说这药吃多了不好,可有什么办法呢,关键时候,就得靠这白花花的药品击退疼痛,不然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这时候,阿勒腾的手机响了,接通一听,是省医院外科护士站的电话,说是王安宁的大学同学,嘱咐他上海专家来的时候,务必再给索莱会诊一下,这个医生是留学美国的脊椎学博士,临床经验丰富,在省医院只有两天时间,请于明天务必赶在十一点前到医院找刘帆大夫。

阿勒腾之前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巴尔塔在,阿勒腾按了免提,得知这个消息,巴尔塔高兴地跑进里屋,告诉了索莱这个好消息。她却站在原地,不知是喜是悲。

王安宁医生当初随口那么一说的话,阿勒腾以为是安慰她,哪承想她却尽心在办,真把索莱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等到消息了,可王医生却再也听不到了。

巴尔塔擦了手告诉阿勒腾,明天一早让弟弟过来照看吉格特,他陪着去医院,这是索莱重新站起来的希望,不能耽误。

【作者简介】天野,本名段蓉萍;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清明》《青年作家》《西部》《绿洲》等刊;著有散文集《古牧地纪事》《回望乾德》《在菜子沟醒来》,短篇小说集《玉西布早的春天》《睫毛上的人》等;现居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