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初年兴起的清流势力因甲申年的朝局变动趋于式微,张佩纶之进退颇能反映清流士人群体的命运。光绪十年张树声父子运动盛昱上折弹劾张佩纶,此事的关键原因是双方围绕广西巡抚人选反复较量,矛盾无法调和。甲申易枢后醇王当国,颇欲罗致清流参与朝政,张佩纶会办福建海防应从醇王延揽清流的角度来理解。马尾海战前后,张佩纶两次运动京官弹劾闽浙总督何璟,遭到闽省官绅与清流后辈的联手反击。而朝廷起初无意惩处张佩纶,屡次不允张佩纶辞官,也与醇王此时用人尚重清流有关。最后张佩纶之所以被流放,乃因该年十月起清流对醇王用人施政屡有阻挠,质疑甲申易枢,促使慈禧、醇王改变对清流的态度,整肃清流。朝廷以雷霆手段惩治清流士人后,根基薄弱的醇王唯有倚重旗人与疆吏,未能成功建立以朝廷为中心的洋务体制,深刻影响了日后晚清政治的走向。
张佩纶;清流;奕譞;中法战争;甲申易枢
甲午战前,清朝由满洲权贵、清流士大夫、湘军、淮军等势力维持统治,形成“同治”格局石泉:《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273页。关于“同治”的政治内涵及其流变,可参见高波:《晚清京师政治中“同治”话语的形成与变异》,《清史研究》2018年第4期,第87~101页。。清流士大夫中,以张佩纶声名最著,与政局关系最深,下场也最为凄惨。陈宝琛评价张佩纶:“一身之升沉荣瘁,实为人才消长、国运隆替所系。”陈宝琛:《〈张蒉斋诗集〉序》,陈宝琛著,刘永翔、许全胜校点:《沧趣楼诗文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06页。故有关张佩纶的研究一直是晚清政治史中的重点。早期研究中,学者较为关注其在晚清政局中的派系归属,或将其视为北派干将,或侧重强调以其为核心的“清流派”的独立性林文仁:《南北之争与晚清政局(1861—1884):以军机处汉大臣为核心的探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3~108页;樊百川:《清季的洋务新政》第1卷,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465~528页。。近年来,随着张佩纶信札的出版,研究进一步细化,在张佩纶与李鸿章的暗中联络、甲申易枢后张佩纶如何应对朝局巨变、张佩纶晚年复出前后的史实考订等方面,取得重要推进如姜鸣:《李鸿章“夺情”复出与“清流”的幕后筹划——张佩纶李鸿章通信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第14~22页;张晓川:《张佩纶致李鸿章密札隐语笺释》,《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1期,第117~125页;姜鸣:《却将谈笑洗苍凉:晚清的政局和人物三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124~179页;戴海斌:《张佩纶政治生涯的最后一幕——辛丑议约期间复出史实考论》,《中国文化》2012年2期,第196~204页等。。
经过众多研究者的努力,张佩纶的生平事迹大体清晰,但既往研究仍遗留诸多问题,有待继续探讨。光绪十年(1884年),张树声父子运动盛昱弹劾张佩纶,盛昱奏折被慈禧利用,引发甲申易枢,这也是张佩纶甲申年坎坷际遇的起点。相关研究多强调此事缘于张树声奏调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不成,双方从此结怨林文仁:《南北之争与晚清政局(1861—1884):以军机处汉大臣为核心的探讨》,第169~170页;樊百川:《清季的洋务新政》第1卷,第505~506页;姜鸣:《却将谈笑洗苍凉:晚清的政局和人物三编》,第129~130、136~138页。。但研究者忽视了张佩纶、张树声两人围绕广西巡抚人选的反复斗争,这是促使张树声父子决定甲申年弹劾张佩纶的关键原因。关于甲申易枢后的“三洋会办”一直众说纷纭,相关研究大抵持陷害、排挤二说。“陷害说”源于民国笔记小说家黄濬的“西后久恶清流,故使书生典戎,以速其败”黄濬著,李吉奎整理:《花随人圣庵摭忆》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04页。。该论断对后续研究影响最广如林文仁:《南北之争与晚清政局(1861—1884):以军机处汉大臣为核心的探讨》,第185~186页;樊百川:《清季的洋务新政》第1卷,第510~511页。。持“排挤说”者认为张佩纶易枢后谋划恭王复出,得罪醇王,后外放福建如王维江:《张佩纶:悲情“清流”》,《史林》2008年第5期,第9页;姜鸣:《却将谈笑洗苍凉:晚清的政局和人物三编》,第165页。。不过也有学者认为张佩纶会办福建海防非陷害或排挤如孔祥吉:《〈朴园越议〉与中法战争时之清廷》,《中国文化》1993年第1期,第135页;高阳:《同光大老》,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页;廖宗麟:《张佩纶会办福建海防并非慈禧“瓦解清流”的阴谋》,《历史教学(下半月刊)》2002年第1期,第15~18页。。围绕“三洋会办”的各种争论涉及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醇王如何看待张佩纶等清流士人?另外,马尾海战后,39位闽籍京官参劾张佩纶,乃是晚清政治史上一大参案。该案如何发动?是否有要人指使?张佩纶得知此事后如何应对?朝廷为何对张佩纶一度轻纵,仅革去其三品卿衔,仍令办理船政,至光绪十年十二月底方才对其施以重拳,革职流放?本文综合利用档案、书信、日记等史料,阐明上述问题。同时,笔者将试图论述甲申年朝廷转变对清流士人的态度,张佩纶、陈宝琛等人被尽数废弃,对日后晚清政局的走向有何影响?所谓“故自甲申一变而官常堕,戊戌一变而王纲弛,虽有贤智熟视而无如何”张曾敭:《〈涧于奏议〉序》,张佩纶著、石向骞等点校:《涧于集》上册,秦皇岛:燕山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396页。。“故谈朝局国变者,谓始于甲申也。”《啬翁自订年谱》,李明勋、尤世玮主编:《张謇全集》第8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3页。这些判断究竟何种程度得以成立?
一 张佩纶、张树声围绕桂抚人选的较量
辛酉政变后,清廷中枢的权力格局逐渐演变为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军机处恭王领班,两满两汉,汉人枢臣中复分南北。恭王同治朝两遭裁抑,光绪朝后政柄“久不自专”《复丁雨生中丞》(光绪七年七月二十一日),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33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9页。,朝政要事先倚文祥,继唯沈桂芬之言是听。沈桂芬因处置伊犁交涉不当,于光绪六年年底去世,枢垣由李鸿藻主持。李鸿藻为人正派,但有才短之目,施政主要依赖朝中一批号为“清流”的翰詹科道官。
光绪初年的继统与继嗣之争、频发的水旱天灾、边疆危机,使执政者不得不广开言路,清流士人借机上折言事,声势渐盛。清流对内以调和宫府矛盾、整饬纪纲为己任,对外改变既往“和戎”的外交路线,振作有为。李鸿藻对清流倾心结纳,厚集势力;清流倚李氏为护符,进而实现政治抱负。双方偶有分歧,大体尚能合作无间。清流士人中,尤以张佩纶久处京师,与政局牵涉最深。张佩纶于光绪七年丁忧起复后,遍劾当朝权贵,如光绪八年借云南报销案连上三折一片,逼退王文韶,超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进退大臣,视其一言,其权势之煊赫,至于倾动朝野”《郭嵩焘日记》第4卷,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校点本,第416页。。光绪九年十一月初四日,张佩纶入值总署,筹划越南前线战事,因举措失当,遭盛昱弹劾。慈禧久不惬恭王,乃借盛昱一折更易枢臣,引发朝局巨变。
关于盛昱上折缘起以及张佩纶与张树声父子的恩怨,既往研究论述较多,此不赘述。笔者不反对旧说,但张佩纶与张树声父子的矛盾尚可从广西巡抚人选问题上索解。双方围绕此事的纠葛同样可追溯至光绪八年。其时,清廷为避免法国吞并越南,谋划云、桂两路进兵,震慑法国,由此引发西南督抚人事的大调整。光绪八年正月初八日,张佩纶奏称,云南、广西巡抚不习边事,应代以知兵大员,力保湖北安襄郧道徐延旭、四川建昌道唐炯担巨任《保小捍边当谋自强折》(光绪八年正月初八日》,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451页。。正月二十四日,广西布政使倪文蔚升任广西巡抚,徐延旭擢广西布政使。二月二十八日,唐炯擢云南布政使。在清流与北洋合力推动下,五月初七日朝廷命福建巡抚岑毓英署理云贵总督《张佩纶致李鸿章》(光绪八年五月初七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27页。。云、桂两路中,岑毓英平定云南回民起义、贵州苗乱,声威素著,云南一路军务人选尚少异议,唯广西一路军务人选争议较大。桂抚倪文蔚不以知兵见长,清流看好的徐延旭以镇压广西农民起义起家,相较于平定太平天国、捻军的湘淮军,战功相形见绌。徐延旭乃通过姻亲鹿传霖得以结交李鸿藻、张佩纶一系,李鸿章、张树声并不认可。光绪八年二月二十一日,张树声告诫张佩纶:“法人玩越于股掌之上久矣。今日欲与图存,恐须特简文通武达之材,助其国王代筹方略,一二偏将虑犹未足了此也。”《张树声复张佩纶函》(光绪八年二月二十一日),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36册,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年版,第504页。
清流、淮系能够一致接受的人选为刘铭传。淮将中刘铭传战功最著,麾下铭军号称“百战劲旅”。张佩纶对刘铭传评价甚高,夸奖刘氏“老于兵事,多审时度务之言,可云智将”《张佩纶致李鸿章》(光绪六年十一月初九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70页。。光绪六年,双方在谋开铁路一事上多有合作刘铭传的《筹造铁路以图自强折》出自陈宝琛之手,该折后被收入陈宝琛的《陈文忠公奏议》。。光绪九年四月十八日,张佩纶保刘铭传“襄办法越事宜,兼统两粤官军,或驻琼崖以窥西贡,或出南宁以至越边”《制敌安边先谋将帅折》(光绪九年四月十八日),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518页。。李鸿章更希望刘铭传能出任广西巡抚,获得实权。五月十二日,李鸿章奏称,若能令刘铭传独当一面,寄以边防重任,“于操纵控驭机宜必能措置裕如,其威望亦可使远人慑服”《复奏刘铭传可寄边防片》(光绪九年五月十二日),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10册,第187页。。而刘铭传不愿以武人自居,对帮办一类名号也无兴趣。清朝武职转文职者不乏先例,远有道光朝杨遇春,近有同治朝杨岳斌。但朝廷态度冷淡,张佩纶称“香翁请以文职召省三,高阳不愿”《张佩纶致李鸿章》(光绪九年十二月十四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336页。按,“香翁”指张之洞,“省三”指刘铭传,“高阳”指李鸿藻。,似李鸿藻有意压制刘铭传。不过刘铭传桀骜不驯,落拓不羁,连李鸿章亦常感其难以驾驭。同治十年刘铭传归隐后,每当外部形势严峻之时,朝中奏请刘铭传复出的呼声不绝,而朝廷始终只予虚名,不予实权。刘铭传转文职不成决非李鸿藻一人私见,应是恭王主政下军机诸臣的共识。直至醇王当国,因中法战争形势严峻,刘铭传才得以出任福建巡抚。
李鸿章、张树声改为推举淮将潘鼎新。李鸿章多次向张佩纶推毂潘氏,谓“琴之知兵善战,海内文员无出其右”《李鸿章致张佩纶》(光绪九年六月初八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300页。按,“琴”指潘鼎新。。但张佩纶始终不为所动,讥诋潘鼎新“其人特偏裨才,难以独当一面”《张佩纶致李鸿章》(光绪九年六月十七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301页。。五月二十三日,恭王、宝鋆力推潘鼎新署理湖南巡抚,“命下后,清流一党哗然,至有拟白简以待者”《致潘鼎新》(光绪九年八月初七日),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33册,第257页。。可见任用潘鼎新阻力之大。光绪九年七月二十三日,法国逼迫越南签订《顺化条约》,否定清朝对越南的宗主权,清朝对法政策转趋强硬。八月二十二日,朝廷命湘军宿将彭玉麟赴广东筹防。九月初九日,张佩纶保举的徐延旭担任广西巡抚。九月三十日,清朝决定照会法国公使,若侵占北圻唯有开仗。十月二十九日,朝廷命滇督岑毓英率军出关。中法战事一触即发,针对徐延旭的任命,朝廷内部仍有异议。
徐延旭能够升任桂抚,因九月初九日恭王、宝鋆、景廉皆未入直,军机处只有李鸿藻、翁同龢两人B12 翁万戈编,翁以钧校订:《翁同龢日记》第4卷,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1814、1829页。。李鸿藻自然极力推挽,恭王、宝鋆未必认可。而五月二十九日奉旨会议法越事宜的醇王,对徐延旭能否胜任广西军务亦心有疑虑,对翁同龢称:“统帅闻拟徐抚,其人究竟能胜巨肩否?各国观瞻所系,非剿赭匪可比。”《醇亲王致翁同龢函第十五》(无时间),翁万戈辑:《翁同龢文献丛编之四·中法越南之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4年版,第38页。另外,据文廷式《志林》称:“曾沅圃入觐时,召见,痛诋徐延旭之不可用,用必偾事,并乞即予罢斥;请毋与军机大臣商酌。慈圣动容,许之。曾既退,而高阳奏对,反其说矣。”汪叔子编:《文廷式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039页。光绪八年四月十四日,曾国荃接替张树声署理粤督,光绪九年六月初十日张树声回任,曾国荃入京陛见。曾氏抵京后,十一月十五日游说翁同龢,称不值因法越事开战,次日慈禧召见曾氏B12。文廷式记载的情形发生在十六日。曾国荃敢于痛诋徐延旭,事先似应得到恭王、宝鋆的支持。大抵枢垣中唯有李鸿藻一人对徐延旭信任不疑,始终回护,慈禧与其他重臣态度皆有游移。故徐延旭奏请闽省调拨兵轮扼守海口、彭玉麟派拨一军攻海阳之折到京时《广西巡抚徐延旭奏报调拨勇营驰赴前敌并请饬下广东滇闽合图扫荡折》(光绪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到),中国史学会主编:《中法战争》第5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272~276页。,立即遭到上谕严厉申饬:“该抚迭次奏报,语甚铺张,乃自到谅山后,日久耽延。现在事机棘手,该抚应如何力求实际,以维大局,何得株守待援,致有贻误?广东防务正紧,彭玉麟部署甫有端绪,岂能赴越?闽省并无大号兵轮,何从征调?”《著云贵总督岑毓英与粤军联络声势谕》(光绪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张振鹍主编:《中法战争》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776页。
光绪九年底,李鸿藻、张佩纶也开始意识到徐延旭不甚可靠。张佩纶入总署后,十二月十二日电商粤督张树声,请广东另选一将招募东勇以助广西,并接济广西军火《寄粤督张》(光绪九年十二月十二日申刻),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21册,第115页。。李鸿章揭露张佩纶的意图“欲徐做脸,而又甚不放心,故迭饬派将往助”《寄粤督张》(光绪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辰刻),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21册,第118页。。在张树声看来,若行此策,将来中法战事爆发,胜则功归徐延旭,败则自己难逃干系,不愿置粤军于徐延旭麾下。十二月十四日,张树声电复总署,称粤将难离省,两省勇营饷章互异,广东乏财,全盘否定张佩纶的提案《粤督张来电》(光绪九年十二月十四日亥刻到),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21册,第116页。。三日后张树声密电李鸿章,重提潘鼎新代徐延旭任桂抚《粤督张来电》(光绪九年十二月十七日亥刻到),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21册,第116~117页。。李鸿章密切配合,接到电文后立即转至张佩纶,再次推毂潘鼎新,谓“倘能令琴轩赴桂,替回晓山抚湘,似为两全之策”《李鸿章致张佩纶》(光绪九年十二月十八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339页。按,“晓山”指徐延旭。。张佩纶对潘鼎新不置一词,对张树声漠视桂军、抗违朝廷的态度尤为愤慨,责备张树声跋扈《张佩纶致李鸿章》(光绪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337页。。十二月十九日,总署发电斥责张树声职任兼圻,岂能置关外于不顾?⑧ 《会奏派将出关折》(光绪十年二月十四日),梁绍辉等校点:《彭玉麟集》上册,长沙: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337、338页。在张佩纶强压下,张树声被迫派方长华选带淮将数员,拟于十二月二十五日由广东启程,抵达梧、浔后挑募勇丁五营出关⑧。
十二月三十日,李鸿章向张树声透露:“内意深虑北宁溃防,方嘱尊处函致晓山,密谕黄桂兰和衷共济,以免再误。且谓关外屡挫,粤督亦当分任其咎云。”《寄粤督张》(光绪九年十二月三十日巳刻),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21册,第120页。所谓“内意”,实际是李鸿藻、张佩纶一系的言辞。光绪十年正月底,张树声又将北宁防军军纪败坏的探报通过李鸿章转致总署,意指徐延旭治军无方,张佩纶依旧回护,谓拟待岑毓英抵兴化后再行密察,并告诫张树声为政不可苛碎,免致前敌军心解体,人人自危《致张振轩制军》,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381~382页。。张树声屡次欲倾徐延旭,改推潘鼎新,因张佩纶、李鸿藻阻止而未成,双方矛盾迅速升级。张佩纶身居总署,背后有李鸿藻支持,双方政争中张树声实处下风。张树声父子为避免将来前线溃败后张佩纶加罪于己,决定先行下手。
光绪十年二月十一日,张华奎已入京与黄绍箕同居B12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第14册,扬州:广陵书社2004年影印本,第10197、10132页。。张华奎此次进京,应是谋划运动京官弹劾李鸿藻、张佩纶。张佩纶等人依仗李鸿藻,任意弹劾大臣、排斥异己,在以盛昱为首的一批清流后辈眼中形同“朋党”,背后多有非议。上年滇抚唐炯擅自撤兵,洪钧、张人骏、盛昱先后奏参,朝廷仅予革职留任处分,士论不平B12。法军进攻北宁时,徐延旭一败涂地,事实上证明了张树声对徐延旭难当大任的评价确有根据。二月十九日清廷得知桂军败绩后,将徐延旭依旧处以革职留任《军机处密寄云贵总督岑毓英等上谕(洋务档)》(光绪十年二月十九日),中国史学会主编:《中法战争》第5册,第283页。,清议哗然。
二月二十七日,屠仁守首先上折严劾徐延旭,并追论上年处分唐炯之轻,请一并治罪《屠仁守奏请将统兵败溃之广西巡抚徐延旭严行议罪》(光绪十年二月二十六日),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馆藏,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25544。。二十九日,清廷收到电报,桂军再败,退至太原,传言法国将索赔款六万镑翁万戈编:《翁同龢日记》第4卷,第1856页。。同日,清议发起攻势,冯应寿、黄自元、志锐、邓承修四人交章论劾徐延旭、唐炯翁万戈编:《翁同龢日记》第8卷,第3726~3727页。。迫于清议压力,清廷同日下旨,将徐延旭、唐炯革职,交刑部定罪《军机处密寄署云南巡抚张凯嵩上谕(洋务档)》(光绪十年二月二十九日),中国史学会主编:《中法战争》第5册,第287页。。因徐延旭战败,恭王、宝鋆推举的潘鼎新最终得任桂抚《致潘鼎新》(光绪十年四月二十四日),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33册,第390页。。与张树声交厚的王仁东也抓住时机,逼迫张佩纶自退,遭到张佩纶严词回绝B20 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上,第105~106、488~489页。。王仁东、张华奎遂先发制人,运动盛昱上折参劾张佩纶B20。此距离云南报销案不过一年有余,张佩纶这位显赫一时的言路领袖转而成为言路打击的对象。
二 醇王罗致清流与张佩纶会办闽防
光绪十年三月十三日,慈禧借盛昱一折将以恭王为首的枢臣全部罢斥,代以礼亲王世铎、阎敬铭、张之万、额勒和布、孙毓汶,是为“甲申易枢”。十四日,慈禧再降懿旨,命军机处遇有紧要事件会同醇王商办⑥ 《清德宗实录》卷一七九、一八〇,光绪十年三月己丑、己亥,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第501、512页。。十七日,慈禧、醇王推行枢、译分置,领班军机不再兼任总理衙门大臣,总署由郡王衔贝勒奕劻领班,新增内阁学士周德润,周家楣、吴廷芬、陈兰彬、张佩纶四位旧人留任,维持总署正常运转。鉴于新进枢臣不谙悉枢垣事务,十八日,朝廷命长期任军机章京的刑部右侍郎许庚身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10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5页。。二十四日,朝廷命阎敬铭、许庚身两军机兼任总理衙门大臣。至此,慈禧、醇王初步完成对军机、总署两处最为重要的中枢机构的人事调整。
慈禧、醇王发动易枢后,清流运动恭王复出的声势甚大。三月十八日,盛昱、赵尔巽、锡钧三人同时上折,称醇王系光绪帝生父,秉政于名分、体制殊有未协,恳请慈禧收回成命《盛昱奏为枢机重任责成宜专请收成命以符体制由》(光绪十年三月十八日)、《锡钧奏为恳收回成命保全亲藩由》(光绪十年三月十八日)、《赵尔巽奏为枢机重任宜杜诿谢之渐由》(光绪十年三月十八日),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馆藏,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25817、125818、125819。。张佩纶以枢臣不兼总署窒碍难行立言,单衔奏请恭王复出《枢臣不兼总署窒碍难行折》(光绪十年三月十八日),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544页。。同日,张佩纶在会议法越事宜时,力谏醇王不可手足参商《张佩纶致李鸿章》(光绪十年三月二十一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373页。。三月二十四日,张佩纶主笔的《枢臣宜兼总署行走折》因“语多失当,迹近要挟”⑥,遭上谕申饬,清流士人谋划恭王复出的政潮逐渐平息。这是醇王上台后与张佩纶等清流士人的第一次冲突,但醇王无意打压清流。
醇王早年只有管理神机营的经历,入光绪朝后,长期韬光养晦,不能公然培植党羽,能够倚仗的力量唯有神机营系统的满洲权贵、退出军机仍任帝师的翁同龢、功高望重却已显昏耄的左宗棠。李鸿章评价醇王“其秉政已迟,于从前粤捻积功旧人都不了了,又无一面之缘”刘声木编录,刘园声点注:《李文忠公尺牍》,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研究所编:《历史文献》第21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22页。。故醇王一旦出参大政,必感人手不足。三月十七日,朝廷召山西巡抚张之洞进京,传闻张将入总署《张佩纶致李鸿章》(光绪十年三月二十二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375页。。四月初九日,朝廷令在两江养病的左宗棠入京陛见《清德宗实录》卷一八一,光绪十年四月癸丑,第529页。。这些都是醇王亟须人手的反映。若接收李鸿藻一系清流士人,进而建立执政班底,对醇王而言是一个可行的选项。从醇王个人政见看,会议法越事宜后醇王对清流的主战论调多有称赞,引为同道,对翁同龢称:“言战者不审时势,固多孟浪,然合肥大刀阔斧办法因之消沮,未始非默夺之效也。”《醇亲王致翁同龢函第六》(原函无时间),翁万戈辑:《翁同龢文献丛编之四·中法越南之争》,第17页。醇王甚至认为正是因有清流士人的存在,“而愈堕愈下之弊未尝不因此托住”《醇亲王致翁同龢函第十一》(原函无时间),翁万戈辑:《翁同龢文献丛编之四·中法越南之争》,第29页。。与恭王依靠枢译亲信和各省疆吏不同,醇王初政则是延纳清流参与朝政。
三月十六日,醇王与诸位枢臣初次见面,论及日后大政方针:“一谓和而不流;一谓不可求速草率;一谓共戒文饰。”《醇亲王致翁同龢函第四十六》(光绪十年三月十六日),翁万戈辑:《翁同龢文献丛编之四·中法越南之争》,第115页。所谓“和而不流”,既指朝野上下须化除成见,通力合作,也应容纳异议。具体而言,则主动将军国重事发交廷议,鼓励清流议政。醇王上台后,举行廷议的频率较高,仅光绪十年就举行了4次,且多为御前大臣、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集体参与的大会议,内容皆涉及洋务分别为四月初六日,闰五月十九日,六月二十二日,九月初六日。。即使在中法战争末期,醇王仍欲将法事交廷议,赖奕劻力阻始罢翁万戈编:《翁同龢日记》第4卷,第1928页。。醇王如此钟情于廷议,似不能仅用缺少执政经验解释,应与醇王对恭王时代朝廷办理洋务模式的反思有关。天津教案后,醇王抨击总署办理洋务往往先与各国驻京公使商妥,然后胁迫朝廷以必从,外臣无处插手,感叹此种做法是“杜极谏力诤之口,如此要挟,可谓奇绝”吴相湘:《晚清宫廷实纪》,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6年第2版,第95~96页。。醇王执政后亟欲一洗恭王时代的政治积弊,总署首当其冲,成为被整顿的对象。醇王有意改变恭王时代总署办理洋务秘而不宣、相关讨论只集中在少数高层官员的做法,通过廷议让清流参与朝政、讨论洋务,既可收集思广益之效,也能杜绝朋比蒙蔽之患。因此,醇王对清流魁首张佩纶同样是极力笼络,有意将张佩纶与旧枢划分,不做牵连。张佩纶也感到怪异,谓:“恭、李黜,徐、唐逮,而鄙人独中流容与,如绵之受弹愈起,岂非咄咄怪事哉!”《张佩纶致李鸿章》(光绪十年三月二十一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374页。三月二十七日,醇王致函翁同龢称:“子房初识,乃一孟浪少年,少按即塌,须大加历练,始克负荷。日前译署一疏,奉有‘措词过当,迹近要挟’申斥之旨,至今伏而不出,其嫩可知。”《醇亲王致翁同龢函第四十七》(光绪十年三月二十七日),翁万戈辑:《翁同龢文献丛编之四·中法越南之争》,第118页。姜鸣认为醇王对张佩纶的蔑视是显然易见的,张佩纶日后外放福建,不能东山再起,与醇王对他在易枢后所采取行动的看法有直接关系姜鸣:《却将谈笑洗苍凉:晚清的政局和人物三编》,第165页。。笔者认为该函重点是强调张佩纶年轻气盛,缺乏政治经验,须历练后方能担当重任。因为早在光绪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慈禧就向枢臣评论过张佩纶,评语也与醇王相似,称“张佩纶可用,须阅历”翁同龢:《退记密件》,翁万戈辑:《翁同龢文献丛编之三·内政·宫廷》下,第1160页。。张佩纶缺乏历练应是清朝高层统治者的一致印象,醇王未必有贬低语意。光绪十年四月初九日,张佩纶在致李鸿章的密信中称:“神不能忘情于张仙,屡属师(意会)礼之。”《张佩纶致李鸿章》(光绪十年四月初九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384页。“神”指醇王,“张仙”指张佩纶,“师”应指翁同龢。同日,翁同龢主动拜访张佩纶、李鸿藻,与两人长谈翁万戈编:《翁同龢日记》第4卷,第1867页。。双方谈话内容除涉及中法和谈外,翁同龢似向张佩纶转达了醇王的敬慕之意,否则张佩纶不会称“屡属师礼之”。此时醇王对张佩纶易枢后的救恭行动并未心存芥蒂,能够礼贤下士。
四月十四日,朝廷有吴大澂、陈宝琛、张佩纶三洋会办之命《清德宗实录》卷一八一,光绪十年四月戊午,第532页。。黄濬的“陷害说”难以成立,既因其违背了醇王延揽清流的用人方针,也不符合中法交涉进程。高阳、廖宗麟指出十四日三洋会办之旨后,十七日李鸿章与福禄诺签订简约,和议达成,无人预料到将来会爆发观音桥之役,此时福建不是险地,朝廷也不是让张佩纶去福建与法国作战高阳:《同光大老》,第25页;廖宗麟:《张佩纶会办福建海防并非慈禧“瓦解清流”的阴谋》,《历史教学(下半月刊)》2002年第1期,第15页。。孔祥吉从情理分析认为,慈禧与奕譞作为当国者,不会以战争为儿戏,即为加速清流失败,而将他们派往前线孔祥吉:《〈朴园越议〉与中法战争时之清廷》,《中国文化》1993年第1期,第135页。。笔者支持高阳、廖宗麟、孔祥吉三位学者的判断,并提供两条材料作为补证。李鸿藻听闻会办之旨后,对张佩纶称:“此事出人意表,然为阁下计,亦甚妙,否则实难脱身也。”《李鸿藻致张佩纶》,上海图书馆编:《张佩纶家藏信札》第11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998页。言下之意是张佩纶可借机脱离政治漩涡,相较于久处京师,赴福建处境更加安全。张佩纶未因保举徐延旭、唐炯而受惩处,反而担任会办大臣,都中怨家有意作难。四月二十二日、五月十四日,翰林院编修蒋璧方与刑科掌印给事中秦钟简重提张佩纶滥保徐、唐之事,请朝廷予以惩处《蒋璧方奏陈请明赏罚以杜党援而维国是》(光绪十年四月二十二日)、《秦钟简奏为张佩纶滥保唐炯等请惩办由》(光绪十年五月十四日),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馆藏,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26561、126865。。这也证明三洋会办绝非是有风险的差使。
揆诸慈禧、醇王本意,乃欲任张佩纶等清流士人办理海防。此次李福和谈,沿海各省督抚坐视法国军舰北上,再次暴露出清朝海防体系的脆弱。但醇王初政,对恭王时代的地方大员能否切实办理海防并不信任。针对负责北洋防务的李鸿章,四月十四日上谕称:“该署督办理海防有年,尚无十分把握,不免予人指摘之端。”《军机处密寄直隶总督李鸿章上谕(洋务档)》(光绪十年四月十四日),中国史学会主编:《中法战争》第5册,第348页。署理两江总督的曾国荃地位不稳,直至该年六月仍有谣传称川督丁宝桢改调两江,曾国荃转任闽督韩策:《“湘人江督格局”的形成与晚清政治》,《史林》2023年第1期,第158页。。曾国荃札委前山西按察使陈湜总统水陆各军兼理海防各营,四月初九日清廷因此训诫曾氏:“陈湜前在山西防河,未能得力。该臬司是否自知愧奋?著曾国荃悉心察看,并随时诫勉,毋任稍有贻误。”《清德宗实录》卷一八一,光绪十年四月癸丑,第529~530页。至于闽省督抚,醇王的评价更低,早在易枢前便认为“似须将督抚提镇通筹一番为妥”《醇亲王致翁同龢函第三十》(光绪九年十一月十九日),翁万戈辑:《翁同龢文献丛编之四·中法越南之争》,第76页。。故四月初八日张佩纶奏请沿海各省督抚严防备战,醇王阅折后大赞“子房日前所陈甚佳”《醇亲王致翁同龢函第四十九》(光绪十年四月初十日),翁万戈辑:《翁同龢文献丛编之四·中法越南之争》,第123页。。四月十四日,醇王领衔上奏《防海四条》:
一、边海各防(专员会办);一、裁冗费储防饷(由户部暨疆吏切实议复);一、琼、台专员统率(设常川防营,酌办民团);一、滇矿(张大声势,杜彼觊觎)《奕譞等奏陈防海四条事》(光绪十年四月十四日),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馆藏,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26370。。
三洋会办之命由醇王此折促成,奏折既称海防须“专员”办理,说明朝廷设置三洋会办并非暂局。十四日三洋会办谕旨发下后,十六日慈禧召见张佩纶,时长达三刻之久翁万戈编:《翁同龢日记》第4卷,第1869页。,慈禧训谕张氏与闻船政事务《会办闽疆拟周巡濒海形势再筹布置折》(光绪十年四月二十五日),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556页。。四月二十五日,张佩纶秉承慈禧懿旨,奏请沿海七省大练水师,重提设置海军衙门,请朝廷特派重臣经画,各省船厂、机局均归调度,以专责成《请设沿海七省兵轮水师折》(光绪十年四月二十五日),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555页。。可见三洋会办之命与朝廷筹建新的海防体制密切相关。早在正月张佩纶与李鸿章商议设置海防衙门时,即主张由海防大臣统管沿海七省海防,下设副帅两人《李鸿章致张佩纶》(光绪十年正月二十四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351页。。对于海防副帅,张佩纶认为可由兼入军机、总署二府者或海疆督抚兼任《张佩纶致李鸿藻》(似为光绪十年正月十八日),上海图书馆编:《张佩纶家藏信札》第7册,第3810页。。醇王的三洋会办某种意义上与张佩纶的海防副帅用意相同,即帮助海防大臣分理海防,不过醇王改为专员办理。通过三洋会办,朝廷可将沿海各省的海防事务联为一气,统属于将来成立的海防衙门,张佩纶等人在日后的政局中仍会占据重要地位。会办闽防正是醇王对张佩纶的“大加历练”。正因朝廷对清流仍有重用之意,张佩纶的态度一度略有游移,至四月二十日已然兴致勃勃,拟到福建后练亲兵四营、步兵六营、德国炮队两营,恳李鸿章筹划经费《张佩纶电李鸿章》(光绪十年四月二十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390页。。五月二十八日,张佩纶与李鸿章、张之洞、吴大澂等人乘坐轮船巡阅旅顺、烟台海防,闰五月初三日由烟台南下,十一日抵福建《恭报到闽日期折》(光绪十年闰五月十四日),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559页。。此时观音桥之役爆发,中法战端再起,福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险地。
三 马尾海战前后张佩纶的进退抉择
闰五月二十一日,法国军舰驶入闽江海口,张佩纶开始力谋整顿闽省防务,首劾署理台湾镇总兵湘将杨在元,任粤人张成总统马尾各兵轮,陆路起用黔将黄超群、粤人方勋驻防马尾,一时间气焰逼人。在闽省官场,张佩纶与闽浙总督何璟矛盾最多。何璟(1816—1888),字伯玉,号筱宋,广东香山人,道光丁未科(1847年)进士,后入曾国藩幕府,光绪二年起任职闽督。何璟吏治尚优,兵事非所长,难胜海疆重任,加之何璟属沈桂芬一系,不为张佩纶所容。张佩纶早欲闽省换一知兵督臣,与李鸿藻商讨过具体人选,丁宝桢、曾国荃、杨岳斌皆在候选之列,三人中尤为看重杨岳斌《张佩纶致李鸿藻》(拟为光绪九年十一月十七日夕)、《李鸿藻致张佩纶》(拟为光绪十年正月十七日),上海图书馆编:《张佩纶家藏信札》第7、11册,第3816~3817、5962页。。唯杨岳斌坚辞不出,导致甲申易枢前闽督一职未能更动。
不过张佩纶虽对何璟早有成见,因会办大臣既无用人理财之权,也不能节制闽省诸军,遇事须与何璟等闽省官员会商;何璟等人若不认同,张佩纶只能单衔具奏。这会使朝廷认为张佩纶不能与同僚和衷共事,故张佩纶入闽之初无意弹劾何璟,称“何去吴来,同一庸流,正不必为之驱除”《致安圃侄》,张佩纶:《涧于集》下册,第847页。按,“何”指何璟,“吴”指原江苏巡抚吴元炳。。闰五月二十五日,因闽省督抚不愿撤换补用副将袁鸣盛,张佩纶直接上折请将袁鸣盛撤职《副将蔡康业袁鸣盛请革职片》(光绪十年闰五月二十五日),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564页。。但撤换一补用副将须上奏请旨,这让张佩纶深感自己不能放手做事,决心整顿闽省官场,同日电询李鸿章,可否弹劾何璟与福建布政使沈应奎《张佩纶电李鸿章》(光绪十年闰五月二十五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408页。。二十六日,张佩纶出于避嫌,改为授意张人骏弹劾何、沈,称“此二人罪无可逭,博泉诸公当有言之者,蒉非事急,终引嫌不劾也”《张佩纶致张人骏》(光绪十年闰五月二十六日),上海图书馆编:《张佩纶家藏信札》第5册,第2578页。按,“博泉”指刘恩溥,时任贵州道监察御史。刘恩溥与张佩纶属直隶同乡,亦为李鸿藻一系。。
六月二十一日,山东道监察御史张元普上折弹劾闽省督抚措置不善,请予另简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第119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第97页。。六月二十四日,内阁学士徐致祥予以声援,奏参何璟德优于才,闽抚张兆栋沉默寡言,材非干济,请调杨岳斌任闽督,张佩纶任闽抚《徐致祥奏为闽浙总督何璟操守廉洁德优于才等由》(光绪十年六月二十四日),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馆藏,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28403。按,上奏日期笔者根据随手登记档确定,可参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第119册,第117页。。张元普是同治七年戊辰科进士,与张人骏、陈宝琛、吴大澂属同年。张元普从光绪三年至光绪十年担任总署章京,张佩纶曾是其上级。徐致祥不仅保举张佩纶,杨岳斌亦是张佩纶与李鸿藻商议过的闽督候选人。两人奏折似有张佩纶京师友人谋划痕迹。此时朝廷也打算另换人手。六月初三日,李鸿章向张佩纶透露,原江苏巡抚吴元炳或署理江督的曾国荃可能出任闽督《李鸿章致张佩纶》(光绪十年六月初三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420页。。六月十九日,清廷得到法舰炮击基隆的情报,闽省局势愈发危急。六月二十四日,慈禧召见盛昱,欲以左宗棠或张佩纶办理闽省军务,盛昱称张佩纶未历军事,不敢言《伯羲先生传》,奭良:《野棠轩文集》卷2,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17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版,第36页。按,奭良未写明召见的具体时间,据《申报》所转载《京报》消息,六月二十四日,慈禧召见军机、谦禧、盛昱、醇王,此后《京报》未有召见盛昱记录,双方谈话时间应在六月二十四日(参见《光绪十年六月二十四日京报全录》,《申报》,1884年8月21日,第9版)。。可见连日来张元普、徐致祥的奏折对慈禧有所触动,但张佩纶终究缺乏统兵经验,慈禧未能作出决断。这是张佩纶谋划的第一次倒何。
马尾海战后,何璟、穆图善等闽省官员重视省城防务,未与张佩纶会商,径调长门九营、马尾二营回驻省城,移方勋五营进守长门,使马尾船厂无兵驻守《致总署》(光绪十年七月十五日),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320~321页。。何璟既不能力筹防务,反有意将战败责任诿过于张佩纶,让张佩纶无法忍受,痛骂何璟“无耻已甚”《张佩纶致张人骏》(光绪十年七月十四日),上海图书馆编:《张佩纶家藏信札》第5册,第2605页。,准备再次出手倒何。约七月十七日,张佩纶致函张人骏,责备京中同人“何以一月之久,都下并无评论?”继而历数何璟种种昏谬举措,如办防不力、任用非人、曲徇夷人等,为弹章提供材料,最后叮嘱张人骏此事早发为妙《张佩纶致张人骏》(约光绪十年七月十七日),上海图书馆编:《张佩纶家藏信札》第5册,第2611~2612页。。七月二十一日,张佩纶对张之洞称“闽事非专任即引退”《致署粤督张》(光绪十年七月二十一日),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324页。,此处“专任”无论指署理闽督、闽抚,还是指督办军务,张佩纶皆是期望倒何后自己能独揽闽省军政大权。
张佩纶身处闽疆,未能及时了解京师政情,无须本人授意,京师同人已再度发起攻势,追究闽省官员战败之责,集矢于何璟。七月初八日,内阁学士尚贤、给事中孔宪瑴同时上折,尚贤奏请优奖张佩纶以为忠义劝,孔宪瑴奏请将闽省督藩量予移调罢斥,附片弹劾何璟倚任非人,请旨饬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第119册,第187~188页。。七月十一日,贵州道监察御史刘恩溥参何璟任闽督十载有余,于防务一切漫不经意,断难胜封疆重任,请于刘铭传、张佩纶中择一人暂权闽督,刘铭传驻守基隆,势难兼顾,闽督应以张佩纶暂摄《掌贵州道监察御史刘恩溥奏敬陈管见折》(光绪十年七月十一日),《福州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甲申马江战役专辑),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福建省福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1984年编印,第237~238页。。七月十三日,会办北洋军务吴大澂奏参何璟庸愚怯懦,玩视海防,日以诵经祈福为事,并为张佩纶开脱,称张佩纶到闽未及一月法船骤至,实属措手不及《吴大澂奏参闽省总督何璟等庸懦无能并玩视海防事》(光绪十年七月十三日),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馆藏,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28775。。
张佩纶两次倒何,声势甚大,何璟岂能一无所闻?闽省将军、总督、巡抚、船政四官同城,宦情复杂,何璟任闽督八载有余,少有人弹劾,当然离不开前任军机大臣沈桂芬的调护,何璟极力笼络闽省士绅也是重要原因汪叔子编:《文廷式集》第3册,第1043页。。张佩纶鄙视闽人、袒护粤人,防务侧重马尾,不为闽省士绅尤其是省城士绅所喜马尾战后,一则从闽中流传出的书信称:“张会办见炮打住处始知开仗,逃至彭田,恐百姓不容,遂挨户给勇粮一名,数十户轮流供给,到供给日,举家皆吃会办之饭。法未退,并不进商接济;法既退,亦不进商善后。制军将差福泰、将禄邀请,据云:‘我不必进城,你可对督抚说何子义对我不住而已。’现住马尾,妄参妄保,与各官斗气,未闻戮一溃弁,甚至张诚失船、失印、失闽安汛地,亦未诛办。其不敢进城者,一惩何子义之辱,一则城外易于再逃耳。大言不惭,可笑可叹。”信中所述固非实情,但能够反映闽绅对张佩纶的观感[参见《初三后各官情形》,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张文襄公(未刊)电稿》第4册,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5年版,第1659~1660页]。。在何璟等闽省官员看来,若张佩纶不倒,将来难免揭露马尾战前防务废弛,朝廷会处分相关官员,因此有意煽动闽绅。陈宝琛事后调查张佩纶被劾缘由,认为“蒉冤由于官嗾绅、绅嗾士,梅花媢嫉,不独为误闽之罪魁”《陈宝琛致张之洞》(光绪十一年十月初八日),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7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版,第447页。按,“梅花”代指何璟。,可见何璟等闽省官员的推动作用。马尾海战后张佩纶的友人不知韬晦,屡次驱何保张,再度刺激了素与张佩纶不睦的清流后辈。
七月初八日,李慈铭甫闻马江战事,认为朝廷处置不当,“然佩纶大言误国,先逃覆军,何以不问其罪?”⑥⑦ 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第14册,第10402、10422、10424页。十一日,朝廷以侵夺君主用人大权,将保举张佩纶暂署闽督的刘恩溥交部议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10册,第217页。。二十六日,李慈铭从缪荃孙处听闻吏部仅对刘氏议降二级留任,大发感慨:“国法森严,为一二纤猥小儿劫持至此,朝廷尚得为有人乎!”⑥二十七日,李慈铭再论张佩纶“犹不能死而腼颜劾人,真无赖之尤矣”⑦。李慈铭的评论非个人私见,反映的是王仁堪兄弟、盛昱、黄绍箕等清流后辈对张佩纶的共同看法。何璟等闽省官员在外策动闽绅,提供奏折材料。王仁堪兄弟在内出谋划策,联络闽籍京官。弹劾折稿由陈懋候秉笔,陈琇莹书之《张佩纶致张人骏》(光绪十年九月初三日),上海图书馆编:《张佩纶家藏信札》第5册,第2647页。。八月初五日,闽籍京官39人联衔奏参张佩纶战前调度乖谬、不发军火,战后未能于前线督师,弃厂不守,潜逃鼓山,请派大臣驰往查办《潘炳年等奏报张佩纶何如璋两员在闽省玩寇弃师偾军辱国并请旨查办以伸国法事》(光绪十年八月初五日),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馆藏,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29292。。同日朝廷命左宗棠、杨昌濬查复《清德宗实录》卷一九一,光绪十年八月丙子,第694~695页。。次日,闽籍御史万培因单衔弹劾张佩纶奏报粉饰,开门揖盗,聚轮待歼,闻战先逃,请派钦差大臣查办万培因:《请置讳败捏奏的闽省诸臣重典密折》,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福州马尾港图志》,福州:福建省地图出版社1984年版,第153~157页。。闽人攻张案不仅是双方甲申三月矛盾的延续,亦是对张佩纶一系士人战败后屡次驱何保张的反击。
光绪十一年三月十二日,张佩纶从陈与冏处听闻“闽揭乃虞山授意”《张佩纶致李鸿章》(光绪十一年三月十二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470页。,似乎翁同龢为谋主。李鸿章不认同,回信称“虞山授意之说,似属事后卸过”《李鸿章致张佩纶》(光绪十一年三月十四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472页。。陈与冏曾在闽人公折上列衔,张佩纶亦称:“可庄兄弟与纶挟仇,偕弼丞致书郭溶、钟大焜,日纠生徒,呈石为佐。”《复粤督张》(光绪十年九月初六日),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342~343页。“弼丞”即指陈与冏,李鸿章“事后卸过”的判断是正确的。但八月初四日,即闽人上折前一日,素与王仁堪兄弟往还密切的盛昱主动拜访翁同龢。双方交谈良久,翁氏称赞盛昱“天潢中俊杰之士也”B16B17 翁万戈编:《翁同龢日记》第4卷,第1905、1906、1918页。。初五、初六两日,翁同龢日记中对闽人倒张事未着一笔,初七日方记录闽人参张之语B16。九月十七日,翁同龢又见盛,盛诋毁张取巧,翁氏称盛昱所言甚当B17。笔者认为闽人倒张无须翁同龢授意,但翁事先至少是知情的,且未必反对。
七月二十一日,张佩纶得知朝廷命其署理船政,未能专办闽省军务,大失所望,力辞船政之任,朝廷未允《张佩纶又电李鸿章》(光绪十年七月二十一日)、《李鸿章电张佩纶》(光绪十年七月二十三日戌刻),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432、433页。。被闽人弹劾后,张佩纶更加心猿意马,不愿插手船政事务,整日唯思如何保全声名,打算上书自辩。九月三十日,张佩纶拟好辩书,恳张人骏转递总署及都察院,辩书以书信形式,先言船政难于整顿,继针对闽人奏折诬陷之处逐条辩驳《张佩纶致张人骏》(光绪十年九月三十日),上海图书馆编:《张佩纶家藏信札》第5册,第2679~2700页。。至十月初四日张佩纶已打消此念,谓“闽诬不敢自明”,请李鸿章转告总署希望离开闽省《张佩纶电李鸿章》(光绪十年十月初四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460页。。十月十一日,张佩纶以病势增剧为由请旨开缺,将船政事务委提调代拆代行《病势增剧请开差缺折》(光绪十年十月十一日)、《委提调代拆代行片》(光绪十年十月十一日),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603~604页。。
张佩纶为离开闽省,与张之洞、李鸿章讨论过赴越南督师。十月十二日,粤督张之洞致电桂抚潘鼎新,称广东拟派冯子材、王孝祺两军作为东路之师,以分法军攻势《寄潘中丞》(光绪十年十月十二日),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张文襄公(未刊)电稿》第13册,第5717页。。张之洞打算将王孝祺一军交由张佩纶节制张佩纶对章洪钧称:“南征本孝达建议,商之合肥,电音未复而粤东已奏准出军。王孝祺所部不以相属,无将无械,又蹈马江覆辙。”看来张之洞考虑过将王孝祺一军交由张佩纶节制(参见《复章琴生太史》,张佩纶:《涧于集》下册,第865页)。。张佩纶不反对赴越南领兵,张之洞却让张佩纶自陈,使其犹豫不决,向陈宝琛问计《张佩纶致陈宝琛》(光绪十年甲申十月十三日》,陈星整理、陈绛校订:《陈宝琛张佩纶往来信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240~241页。。十月十五日,张之洞询问李鸿章:“蒉欲出关,公能恳琴帅扶持之乎?”《寄北洋》(光绪十年十月十五日),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张文襄公(未刊)电稿》第13册,第5759页。李鸿章回电称:“张出关,饷无著,船政无替人,自请、代请皆恐难准。尊处如电奏奉允,鸿必属琴帮助。”《北洋来电》(光绪十年十月十六日),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张文襄公(未刊)电稿》第13册,第5771页。因无人敢奏调,张佩纶赴越之事遂作罢论。另外,枢臣中张之万与李鸿藻有旧亲,阎敬铭晚年再度出山离不开张佩纶、张之洞的谋划,张佩纶一系对张之万、阎敬铭两人也费尽心思,但效果不佳。李鸿藻多次向张之万乞援,张之万却“每言不能作主”,李鸿藻“甚怨之”;张之洞也致电阎敬铭“求主公道”,阎同样态度冷淡张曾敭:《渊静居函稿》,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89册,第387页。。
张佩纶被39人奏参后,无论疆吏、枢臣,无人敢公然施以援手,唯望争取得到一个相对理想的查复结果。光绪七年左宗棠入京时,张佩纶私下对左氏多有嘲弄,而左宗棠本人不计前嫌,犹有爱才意,李鸿章称:“左公前面言,幼樵与彼相好,马江之挫可惜。”《李鸿章致张佩纶》(光绪十年十月二十四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464页。左宗棠抵闽后,派刘瑞祺、刘麒祥、陈鸣志、黄立鳌四人查核张佩纶被参案B15 《查复马江失守被参偾事各员情形折》(光绪十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刘泱泱等校点:《左宗棠全集》奏稿8,长沙:岳麓书社2009年版,第497、501页。。刘麒祥乃原任陕西巡抚刘蓉之子,黄国瑾祖父黄辅辰、父亲黄彭年入刘蓉幕府,黄、刘世交,刘麒祥也是张佩纶等人努力联络的对象。黄国瑾向张佩纶担保,刘麒祥“血性过人”,在幕府中“必能以道义匡佐湘阴”《黄国瑾致张佩纶》,上海图书馆编:《张佩纶家藏信札》第12册,第6530页。。时已回籍的陈宝琛也主持乡议,避免闽绅媒孽,干扰查复。张佩纶事后感谢陈宝琛“此自公力扫蚍蜉之力”《张佩纶致陈宝琛》(光绪十年甲申十一月二十五日》,陈星整理、陈绛校订:《陈宝琛张佩纶往来信札》,第268页。。最终,左宗棠、杨昌濬的查复奏折将张佩纶被参各款洗刷净尽,请将其交部议处,以示薄惩B15。但左宗棠奏折到京时,慈禧、醇王对整个清流的态度已发生大转变。
四 “清流尽于甲申”:慈禧、醇王整肃清流与张佩纶流放军台
张佩纶离京后,醇王延纳清流的路线未有转变,因中法争端再起,遇事尤赖清议维持。观音桥之役后,法国认为清廷违背《李福简约》,向清廷索要赔款。以阎敬铭为首的枢译重臣主张息事宁人,予法国赔款,将名目稍做更改,慈禧、醇王不同意赔款。二十二日,中法和战交廷议。二十四日,除总署公折外,另表异议的折件达34件翁万戈编:《翁同龢日记》第4卷,第1894页。。同日慈禧召见盛昱,挑动言路上折,谓:“尔等有所闻见,其书言之,虽或非是,必不汝责也。”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第14册,第10391页。最终慈禧、醇王借清议压制阎敬铭、许庚身等枢译重臣。总署照会各国驻京公使,谓法国违背《李福简约》,中国不任其咎《总署为法军违约事致各国公使照会》(光绪十年六月二十四日),张振鹍主编:《中法战争》第2册,第145~148页。。同时,朝廷命令沿海各省将军、督抚,若法国不回复照会,亦不退出闽省兵船,唯有决战《军机处寄沿江沿海各将军督抚谕旨(电寄档)》(光绪十年六月二十四日),中国史学会主编:《中法战争》第5册,第498页。。七月初一日,总署再度照会法国驻京代办谢满禄,拒绝法国赔款要求《总署为中国不认赔款事致谢满禄照会》(光绪十年七月初一日),张振鹍主编:《中法战争》第2册,第162页。。初三日,马尾海战爆发,中法正式交战。
中法战事再启后,慈禧、醇王一意主战,对弹劾枢臣的言官不加惩处,震慑枢臣,防止重提和议。七月十二日,御史吴峋奏参阎敬铭入枢后执拗刚愎,不问是非,专意主和,请令阎氏退出军机⑨ 《吴侍御奏稿》,晚清四部丛刊第3编第53册,台中:文听阁图书有限公司2010年影印本,第95~101、125~128页。。十四日,由醇王亲拟的明发上谕回护阎敬铭,谓不能专责阎氏一人,但将昆冈、周家楣、陈兰彬、吴廷芬、张荫桓、周德润等六人逐出总署,周家楣、张荫桓向主和议;吴峋未作处分,传旨申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10册,第219页。按,该日《上谕档》中有醇王拟明发谕旨一道缮呈的记载,可见该谕旨乃由醇王亲拟。。十八日,吴峋再劾枢臣拟旨时抑扬其词,上谕斥其立论批谬,深文周内,最后处置仅是“著毋庸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10册,第223页。。
八月初一日,朝廷命清流邓承修入值总署。醇王对邓承修期待甚殷,称:“铁香为一时推重,发硎之始,定有奇策,盍嘱一挥?”《奕譞信札》,深圳市2021秋季艺术拍卖会“皇家气派”专场,拍卖号:0122。可见醇王让邓氏入总署非欲引以担责,乃是欲用其才应对危局。对于言路条陈中涉及战事及洋务者,醇王认为确有所见,往往令军机处将奏折摘录,交南北洋等沿海督抚议复B14 《清德宗实录》卷一九二、一九一,光绪十年八月丁酉、壬申,第719~720、688页。。即使条陈中有涉及更张制度之处,醇王亦不反感。九月十三日,吴峋因内阁会议时不能悉心讨论,奏请变通会议章程,先将法事奏折交内阁分缮数份,供届时参加会议的官员分班阅览⑨。醇王十四日批示:“至吴御史请变通会议章程一折,似未可厚非,亦不可即照原议。总以局内、局外,各化成见,同力合作为是。”B13 《醇亲王奕譞致军机处尺牍》,中国史学会主编:《中法战争》第5册,第51、51~52页。
在此背景下,醇王对同样主战的张佩纶态度无明显变化。马尾战前,因中枢和战不定,张佩纶无所适从,醇王能够理解张佩纶的处境,谓“幼樵连电甚为焦急,衅不开不能截击,衅既开彼已深入,和之误事有如此者”《醇亲王致翁同龢函第五十五》(光绪十年闰五月二十六日),翁万戈辑:《翁同龢文献丛编之四·中法越南之争》,第163页。。闰五月二十七日,醇王得知张佩纶出屯马尾,通过总署叮嘱张佩纶“勿蹈险”《总署周侍郎来电》(光绪十年闰五月二十七日),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296页。。马尾海战后,尽管船只尽毁,醇王得知法国海军统帅有阵亡传闻,对海战失败不以为意,认为“乃制造之不坚,非战之罪”,拟俟奏折到京时破格请奖B13。八月初一日,朝廷处置闽省失事官员,高度肯定了张佩纶勇于任事、力守船厂之举,最后张氏仅仅被革去三品卿衔,交吏部薄惩B14。即使张佩纶被闽人奏参,从种种迹象看,左宗棠查复折到京后,慈禧、醇王仍将任张佩纶办理船政。八月二十五日,李鸿章对张佩纶称“闻禧圣颇惜公才”《李鸿章致张佩纶》(光绪十年八月二十五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449页。。九月二十七日,张佩纶被解除会办大臣,保留船政大臣职务,但不允许辞差。这表明朝廷不信任其军事调度能力,不过张佩纶长处是勇于任事,敢于破除情面,可用以整顿积弊重重的船政局。十月,醇王对清流士人的态度开始变化。之所以如此,既因中法战局呈现胶着之态,清议唯知放言高论,事后责人,不能扭转局势,更重要的原因是清流士人以整饬纪纲自任,对醇王用人施政多有阻挠,最终触怒了慈禧。这也影响了张佩纶的政治命运。
清流与醇王的矛盾体现在马建忠入总署一事上。因总署办事需人,七月初六日、七月二十七日、九月初九日,朝廷三次寄谕李鸿章,命候补道马建忠迅速来京,预备召见《清德宗实录》卷一八九、一九〇、一九三,光绪十年七月戊申、七月己巳、九月庚戌,第651、683、735~736页。。从上谕口吻看,马建忠是有望入总署的。但马建忠幼年入天主教,因办理朝鲜交涉屡遭纠弹,清议素以“汉奸”目之。该年六月,马建忠奉李鸿章之命,将轮船招商局暂售美国旗昌洋行,再度遭人弹劾。另外,同为道员的张荫桓五月入总署后被多人奏参,七月十四日被逐出总署。有张荫桓先例在前,马建忠判断将来即使能入总署,“不过旅进旅退”《马建忠致盛宣怀函》(光绪十年八月初八日),陈旭麓、顾廷龙、汪熙主编:《盛宣怀档案资料》第8卷“轮船招商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78页。,一直在上海逗留,直至十月因朝廷屡次催促方入京师。
马建忠入京后,醇王与枢臣态度颇好,李慈铭称:“军机诸大臣方厚礼建忠,醇邸亦延见与论事,甚称其才辩。”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第14册,第10540页。张曾敭也听闻“神机营保马、唐,平湖欲重用,非译长即出使”张曾敭:《渊静居函稿》,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89册,第382页。按,“平湖”指醇王。。另外,顺天府尹周家楣暗中运作为马建忠洗刷冤抑。十月二十二日,周家楣向盛宣怀透露:“眉叔已晤及,并与小山、丹初两相言之,日内当引见,有旨意。兄属丹初先邀至总署,屏去左右,看招商局与美商密约。此节得白,则各事均可就绪。”《周家楣致盛宣怀函》(光绪十年十月二十二日),香港中文大学盛宣怀档案数据库,档号:sxh480021。按,“眉叔”指马建忠,“小山”指额勒和布,“丹初”指阎敬铭。周家楣的举动绝非个人照顾同乡之举,背后似有醇王授意。在马建忠将获大用之际,清流开始上折阻挠。二十三日,内阁侍读学士延茂奏参马建忠甘心夷狄,请饬明正其罪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军机处随手登记档》第119册,第698~699页。。二十五日,清廷命马建忠引见后仍回天津⑧⑨B11B12B15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10册,第353、244、339、348~349、358~359、299页。。二十六日,盛昱再上折追论,请先将马建忠革职,日后若不能收回招商局,立将该员正法盛昱:《意园文略》,纪宝成主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7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影印本,第222~223页。。在清议阻挠下,马建忠未能入总署。
此外,尚有万寿废员开复之事。中法战争再起后,因财源紧张,朝廷向被革职的满洲权贵勒索军饷。八月初七日,军机处片交内务府,命崇厚捐银三十万两、崇礼捐银二十万两、文锡捐银十五万两、文铦捐银十万两⑧。此事涉及满洲权贵,必是醇王主谋,得到慈禧支持。崇厚、文锡捐银似属积极,得以列名十月初六日礼部开列的万寿祝嘏废员名单⑨。万寿祝嘏人员例得开复处分,赏给职衔。崇厚光绪五年使俄擅签条约,铸成大错,若捐银便得开复处分,将置朝廷纪纲于何在?清流弹章随之而来。十月初七日,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沈源深奏参崇厚等人声名素劣,难以任用,折中要挟朝廷,一旦起用崇厚,必致言路交章论劾《沈源深奏为密陈内务府崇厚等员因前获咎难以任用管见事》(光绪十年十月初八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档号:035189026。。慈禧、醇王未予理会,十月十二日崇厚和文锡奉旨照原官降二等赏给职衔B11。十一月初二日,刘恩溥奏陈录用废员殊恩不宜滥施,慈禧、醇王显然不悦,同日上谕斥责刘恩溥“轻信传闻,隐约其词,妄生揣测,以一己臆度之见干预朝廷用舍之权,所奏殊属纰谬”B12,将原折掷还。
清流士人又尝试谋划恭王复出。九月二十五日,吴峋奏请朝廷万寿盛典时赏恭王闲散差使,效仿伊犁交涉醇王会商俄事之例,命恭王派阅法事文报,以备咨询《吴侍御奏稿》,晚清四部丛刊第3编第53册,第134~139页。。恭王有意借万寿讨好慈禧,郭嵩焘从瞿鸿禨处听闻“太后万寿,移居储秀新宫,恭邸报效垂四十万”《郭嵩焘日记》第4卷,第533页。。甚至醇王也顾惜手足之情,代恭王陈请祝嘏,九月二十九日遭慈禧责备:“前谕令恭亲王奕家居养疾,十月初十日著毋庸进内行礼。醇亲王奕譞代为陈请,未免冒昧。”B15
慈禧不仅对恭王余怒未息,也对素投“佛缘”的李鸿藻有意打压。甲申易枢后,李鸿藻被降二级调用。十月初二日内阁学士出缺,李鸿藻有望补授,慈禧“提笔注目久之”,终弃李鸿藻改圈钱桂森张曾敭:《渊静居函稿》,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89册,第378页。。十月初十日慈禧万寿,李鸿藻、景廉随班行礼,慈禧对李鸿藻态度极为冷淡,不予召见翁万戈编:《翁同龢日记》第4卷,第1925页。。慈禧的这些举动其实是向群臣宣示:甲申三月更易枢臣之举,断不容人置喙。
十一月初,京师传闻神机营拟借洋款修建西山至卢沟桥铁路,言路纷纷上折阻止。十一月二十五日,内阁学士徐致祥痛诋神机营,折中谓:“夫唱导此说与赞成此说者,非奸即谄而置国家之大害于不顾也。”《光绪十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内阁学士徐致祥奏》,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第6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172页。后张曾敭从张之万处听闻:“据书库言,体和震怒,言此皆李某酿成,从前有四大金刚之目,参人不倒不止,必须重惩。”张曾敭:《渊静居函稿》,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89册,第386页。按,“体和”指慈禧,“书库”指张之万,“李某”指李鸿藻。神机营一直是醇王主管,在慈禧看来诋毁神机营无异于诋毁醇王,而攻击醇王等同于攻击发动易枢的慈禧本人,是为三月易枢翻案,这让慈禧极为恼怒。慈禧因徐折进而迁怒李鸿藻,称诸事皆由其酿成,以惩办徐致祥为发端,慈禧、醇王开始整肃清流。
十一月二十五日,上谕告诫清流“自当于政治得失据事直陈,若妄逞臆见,信口诋讦,此风断不可长”③⑤⑥⑧B12B13B14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10册,第393、399、404~405、439、446、431、436~437、438~439页。,将徐致祥交吏部议处。十二月初三日,朝廷照吏部议,将徐致祥降三级调用,不准抵销③。慈禧、醇王重惩徐致祥,压制清议,反而促使清流士人采取更为激烈的行动。初七日,詹事府左中允樊恭煦奏称重惩徐致祥必使日后群臣相戒不敢言事,请朝廷重申并无钳制言路之意,将来奏事仍可直言无隐《樊恭煦奏为时事艰难请申谕言事诸臣以重谏路事》(光绪十年十二月初七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档号:037430001。。当日上谕强调处分徐致祥乃因其肆意诋毁,朝廷决无意阻碍言路,同时重申“分别门户,标榜攻讦,为前明恶习,我朝纪纲严肃,岂容有此等风气”⑤,将樊恭煦交部察议。十二月十一日,樊恭煦被降一级调用,不准抵销⑥。徐致祥、樊恭煦联翩被黜,清流仍未屈服。十四日,邓承修也在奏折中搬出祖宗之法,谓顺、康两朝颁谕广开言路,从不因小过惩戒言事诸臣,请宽免樊恭煦邓承修:《语冰阁奏议》卷7,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12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331~334页。。十六日,上谕援引乾隆朝申诫言路之谕反驳邓承修,羞辱邓承修春间奏参徐延旭属于“成败论人,并无远见”⑧,将原折掷还,交部议处。最后似因阎敬铭从中斡旋,十二月二十五日上谕邓承修应得降三级调用处分加恩改为革职留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10册,第460页。为减轻邓承修处分,袁昶曾向阎敬铭求情(参见孙之梅整理:《袁昶日记》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609页)。。
随着慈禧、醇王转变方针,打压清流,作为言路领袖且积极运动恭王复出的张佩纶自然难逃干系。相较于张之洞竭力接济云桂、台湾饷需军火,张佩纶屡次奏请去职,不实力整顿船政,将一切公事委之提调,无疑也会影响慈禧、醇王对其的观感关于张之洞中法战争期间接济台湾饷械的研究,可参见刘青峰:《情报获取与饷械筹运——中法战争期间张之洞援台举措》,《史学月刊》2023年第10期,第34~43页。。十月二十四日,张曾敭从张之万口吻推测朝廷已决计不用张佩纶张曾敭:《渊静居函稿》,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89册,第379页。。整个十二月,慈禧、醇王因处置徐致祥与清流反复交锋,恰在此时朝廷开始处置徐延旭、唐炯案。十二月初八日,慈禧命军机大臣、大学士会同刑部拟定徐、唐罪名,正式启动了对张佩纶的处罚B12。
《上谕档》保有军机处、刑部拟定徐、唐罪名时参照的例案。这些例案根据罪名轻重,大致分为三等:第一,道光二十二年浙江提督余步云案、咸丰七年湖北巡抚青麟案、同治元年两江总督何桂清案,三人被处以即行正法;第二,道光二十二年奕山、奕经、文蔚案,道光二十二年两江总督牛鉴案,四人被定为斩监候,秋后处决;第三,咸丰八年直隶总督谭廷襄案,谭氏被发往军台效力B13。同时,军机处捡出丁宝桢、涂宗瀛、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五人保举徐、唐的奏折B14,说明丁宝桢等五人也在处罚之列。
醇王重视徐、唐案的处置,拟于十二日入内面见慈禧,处置此事《醇亲王奕譞致军机处尺牍》,中国史学会主编:《中法战争》第5册,第49页。。十二月十二日,即处置樊恭煦的次日,军机处会同刑部奏拟定徐、唐罪名,比照“领兵官已承调遣,逗留观望,不依期进兵策应因而失误军机者,斩监候”例,将两人处以斩监候,秋后处决《军机大臣世铎等奏折》(光绪十年十二月十二日),中国史学会主编:《中法战争》第6册,第260~261页。。同日上谕对徐、唐处分依照军机处与刑部的意见,除丁宝桢等五人外,亦波及李鸿章、左宗棠以及恭王、李鸿藻等旧枢,张佩纶被处以即行革职,来京听候查办B18 《清德宗实录》卷一九九、二○○,光绪十年十二月壬午、丁酉,第833~834、849~850页。。这应是慈禧与醇王商议的结果,意在告诫群臣,不准质疑甲申易枢,二十五日,左宗棠查复折到京,二十七日朝廷下旨称张佩纶的马尾奏报粉饰战状、掩饰取巧,不待张佩纶来京审问,即将其发往军台效力赎罪B18。次年正月初三日,张曾敭向张之洞透露处置张佩纶的内幕:
廿五日闽折到,体和震怒,言无论如何说总是跑了,候醇王上来看。次日又传谕,送交醇王看。廿七日醇王上来,书言但愿转戍,交部则罪更重,平湖颌之。在上在下,潜未一言。书如此说张曾敭:《渊静居函稿》,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89册,第390页。按,“书”指张之万。“潜”指阎敬铭。。
左宗棠奏折到京时,恰值朝廷处置邓承修。慈禧见到为清流开脱的奏折,勃然大怒,断定张佩纶临阵脱逃,实欲借惩处张佩纶震慑清流。二十七日,张之万提议将张佩纶流放,醇王认同,阎敬铭一言未发。当日慈禧见起两次,醇王单独一起、枢臣一起翁万戈编:《翁同龢日记》第4卷,第1943页。。慈禧与醇王商议后应已决定将张佩纶流放,随后召见枢臣只是处置细节问题。张之万建议发往军台的初衷是“交部则罪更重”,意在保护张佩纶,不尽属虚言。军台效力人员须三年期满、缴清台费后由主管官员请旨方得释回,不过若恭逢恩诏,兵部可开列人员请旨宽免处分。张之万久经宦海,对这些惯例肯定了然于胸,其意图是先将张佩纶发往军台,待慈禧怒气平息,再借恩诏释回。光绪十一年纪年开秩,朝廷特颁恩诏,兵部果然拟将张佩纶列入名单。此事最后因刑部阻挠未果,非张之万提议时所能预料到的。张佩纶后从张之万处听闻“军台乃丹老预定以逢迎者”《张佩纶致李鸿章》(光绪十一年三月十二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470~471页。,乃是张之万因未能成功帮助张佩纶,且士论普遍认为处罚过重,遂作卸过之谈。二十七日处分由慈禧与醇王主导,阎敬铭不可能左右张佩纶的个人命运。但阎敬铭在事后似有落井下石之举。素为阎党的刑部左侍郎薛允升百般阻挠兵部请旨,专拟一稿谓恩诏在台人员减释,军务获咎人员不准请旨《张佩纶致李鸿章》(光绪十一年三月十七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473页。。所谓“潜邱逢兴媚闽”《张佩纶又致李鸿章》(光绪十一年四月二十六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481页。按,“兴”指醇王。,或可从此角度解释。
张佩纶被流放后,朝廷继续整顿清流。光绪十一年六月二十六日,朝廷追论上年吴峋劾阎敬铭、梁鼎芬劾李鸿章,谓两人诬谤大臣,必须惩戒,交吏部严加议处,寻照吏部议,吴峋、梁鼎芬降五级调用,不准抵销。三月十四日,朝廷命吴大澂赴吉林勘界,七月二十日命邓承修赴广西勘界、周德润赴云南勘界《清德宗实录》卷二一〇、二○五、二一二,光绪十一年六月辛卯、三月癸丑、七月丙辰,第970~971、909、988~989页。。此次三人勘界带有排挤意味,张曾敭透露:“清卿赴黑顶子,谓其多事,故苦之也。”张曾敭:《渊静居函稿》,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89册,第399页。朝廷一连串惩治清流的举措收到成效,李鸿章不无得意地称“近来言路不敢阻挠大计”《李鸿章致张佩纶》(光绪十一年十月初五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508页。。光绪初元起朝廷虚衷纳谏的政治风气为之一变,而素有经国远志的张佩纶唯有在古书残卷中了却余生,徒自感叹“宦游十载,春梦一场”《张佩纶致李鸿章》(光绪十二年七月二十一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544页。。
五 余" 论
甲申易枢向被视为关乎清朝国运的大事件,张曾敭称:“夫甲申易置枢臣,国家否泰兴废之原也。”张曾敭:《〈涧于奏议〉序》,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395~396页。甲申年慈禧、醇王对清流士人从优容延纳到严厉镇压的转变,可能对日后晚清政局的影响更为巨大。而向被人视为清议党魁的张佩纶,其个人的出处进退自始便与朝廷对清流士人的态度密不可分。
张华奎运动盛昱弹劾张佩纶是甲申易枢的导火索。张树声父子选择在光绪十年出手,乃因张佩纶、张树声围绕桂抚人选反复较量,张佩纶力挺徐延旭,张树声推举潘鼎新,矛盾难以调和。张树声父子避免张佩纶迁怒于己,于是先发制人,未料被慈禧利用发动易枢。甲申易枢后,慈禧、醇王对张佩纶谋划的救恭运动不以为然,而未施以辣手。这既与醇王初政缺乏人手的政治现实有关,亦因醇王对清流的主战论调心有共鸣,引为同道有关。因此,醇王有意延纳清流,具体举措是将洋务事宜发交廷议,让清流议政,以杜绝蒙蔽之患,同时命张佩纶等人赴沿海各省出任会办,整顿海防。三洋会办之命非故意陷害或排挤,而是筹建新的海防体制中的一环。
张佩纶抵达福建后,两次运动京师同人弹劾何璟。闽省官员与京师清流后辈联手反击,弹劾张佩纶,引发晚清史上一大参案。既往研究强调王仁堪等人奏参张佩纶是甲申年三月旧怨的延续,但也因张佩纶一系人士不知韬光养晦,屡次上折驱何保张,有以激之。马尾战后,慈禧、醇王仍与清流保持联合态势,对张佩纶仅予薄惩。但醇王秉政后直面西方列强的压力,不得不重洋务,因重洋务不得不用马建忠、盛宣怀等清流眼中品行卑污之人。双方围绕马建忠入总署、废员开复、修筑铁路等事多有龃龌。清流肆意诋毁醇王,这在慈禧眼中有为甲申易枢翻案之嫌。以惩办徐致祥为发端,慈禧、醇王开始整肃清流。张佩纶先被革职,继流放军台,负有时名的清流士人或被外放,或被重惩,朝政风气为之一变。醇王镇压清流士人后,用人偏重旗人与疆吏。
如何理解张佩纶等人的去位对晚清政局的影响?19世纪七八十年代,在西方列强及日本的进逼下,清朝周边属国渐有离心之势,而清朝办理洋务二十余年,花销不菲,成效始终不彰,内治、外交形势愈发严峻。因此,张佩纶对洋务的态度与同治朝的前辈们已大不相同。如果说倭仁等人尚抗拒洋务,而张佩纶不仅重视洋务,更要将办理洋务之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袁保龄向张佩纶称,自道光末年“夷变”之起,至今已历四十余年,正人君子往往视洋务“卑卑不足道”,而巧宦之徒专务“剽窃洋文字之唾余”,导致“洋务必不须用正人,正人必不能解洋务”,袁氏进而感叹“天下岂有不用正人而能集大事者?欲不撞坏家居,其可得耶?”《致绳庵》,袁保龄撰:《阁学公书札》卷二,项城袁氏家集本,第28~29页。袁保龄所论也是张佩纶的心声。清流士人对同办洋务的马建忠、唐廷枢、盛宣怀之流极度仇视,绝非所谓保守派与洋务派之争,而是清流士人欲垄断办理洋务权力所产生的竞争心理。究竟应如何面对晚清变局,张佩纶有自己的构想。
张佩纶认为国家“欲谋富强,必自饬纪纲始”陈宝琛:《张蒉斋学士墓志铭》,陈宝琛:《沧趣楼诗文集》下册,第397页。,须重振中央权威,改变咸同以来朝廷政令不行、督抚专权的现象,由朝廷主动承担办理洋务的责任,即“朝廷既举大纲,疆吏宜罗细目”《致吴清卿太仆》,张佩纶:《涧于集》下册,第775页。。张佩纶屡次上折奏参督抚骄矜,动辄用恐启外重内轻之弊等词威吓督抚,力主恢复军需报销造册制度,避免督抚滥用“即行正法”之例为王树汶案平反
光绪初年,胡体安犯盗窃案,遭官府通缉,胡体安以王树汶顶罪。光绪七年七月,河南巡抚涂宗瀛奏称王树汶呼冤,请予再审。十二月二十五日,清廷令河东河道总督梅启照会同新任豫抚李鹤年审查。梅、李援照“强盗不分首从皆立斩”例将王树汶定为从盗,处以死刑。光绪八年九月十四日,刑部奏称该案疑窦甚多,清廷将此案提京审讯。光绪九年二月三十日,刑部审核后认为王树汶非从盗,处以杖一百、徒三年。李鹤年上折抗辩,光绪九年五月初一日,张佩纶主导的都察院支持刑部处分,力主平反此案,责备李鹤年负气强辩,袒护相关官员[参见《会奏议复李鹤年请定盗案首从专条折》(光绪九年五月初一日),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628~630页]。
,是想重振朝廷纪纲。清流因“尊王”而重朝廷,因重朝廷而欲规复旧制,但复旧制与行新法并非截然对立。在张佩纶眼中,唯能复旧方可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开新。对于新旧、中西之纠葛,张佩纶的认识较为闳通,他对李鸿章称:“过操迂儒之论,佩纶所不屑;徒循岛人之求,佩纶亦不屑。大旨在参酌中外之情势,于满盘中留一活着而已。夫任天下之大事,须曲尽天下之人情。不知洋人之情,诚不能办洋务;不知中国君民之情,独能办洋务乎?”《张佩纶致李鸿章》(光绪六年五月初七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37页。
张佩纶整饬纪纲、重振朝廷权威的同时,希望改变督抚办理洋务体制下各自为政的局面,通过设立海防衙门构建以朝廷为中心的洋务体制。光绪十年正月十三日,张佩纶致信李鸿章,商议建立海防衙门,主张将七省水师、船政、营制、炮台、海径、火器、饷需均归一重臣经画,“专任而责成功”《致李肃毅伯相》,张佩纶:《涧于集》上册,第370页。。张佩纶设想的海防衙门与醇王的海军衙门不同,海防衙门将接管沿海各省的海防职能,拥有专门经费,海军、船舰、局所、枪炮等统由海防衙门专管。海防衙门成立后,督抚办理洋务体制下各存畛域之见、人去政亡的弊端有望改善,此后洋务大计将由海防衙门通盘规划。根据张佩纶的规划,海防衙门权力将极为庞大,会成为日后推行西法的总机关。石泉论及甲午战前的晚清政局时称:“纯就自强而论,当时情势,苟真欲合全国之力,以大有为,则仍不得不赖中枢之统筹。”石泉:《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第32页。张佩纶谋划设立的海防衙门正是统筹全局、行大有为之政。
中俄伊犁交涉后,以张佩纶为首的清流士人、醇王、李鸿藻三股势力皆欲一洗恭王时代的政治积弊,刷新朝局,是政局中的革新力量。其中李鸿藻因甲申易枢被罢官,十载不入枢垣。清流士人因甲申年慈禧、醇王改变态度,遭到严厉镇压,使得朝廷损失了一批有志向、有能力重振朝廷权威的人才。这导致素乏根基的醇王在朝廷中独撑危局,施政唯有倚重旗人与疆吏,办理洋务则以地方督抚为中心。醇王设立的海军衙门,办事枢纽全在北洋,且醇王援引大量毫无历练的旗人充当章京,被李鸿章讽刺为“铺排门面,毫无实济”《李鸿章致张佩纶》(光绪十一年十月初五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508页。。醇王为避免引起慈禧猜忌,有意限制海军衙门职能,未能接收各省船政局、机器局,李鸿章判断海防“终是敷衍门面之局”《李鸿章致张佩纶》(光绪十一年九月十五日》,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503页。。海军衙门成立后,北洋水师经费虽得到一定程度的保障,但也仅此而已。朝廷自身纪纲不振,缺乏统筹全局的雄心魄力,无意行大有为之政,醇王纵使支持李鸿章办理海军,终究不离“应付之法”,最后依然是“新知虽辟,积习旋来,十年以后依然无一可恃也”《陈宝琛致张之洞》(光绪十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国家图书馆善本部编:《赵凤昌藏札》第7册,第444页。。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in 1884 and Zhang Peilun’s Advance and Retreat
The Qingliu Faction that arose in the early years of Guangxu tended to decline due to the change of political situation in 1884,and Zhang Peilun’s advance and retreat in this year could reflect the ups and downs of the Qingliu Faction’s overall destiny.In the tenth year of Emperor Guangxu’s reign,Zhang Shusheng and his son instigated Sheng Yu to impeach Zhang Peilun,the more important reason for this incident was that the two sides repeatedly clashed over the candidates of the civilian governor of Guangxi,and the conflict had intensified.After Jiashen Yishu,Prince Chun wanted to recruit the Qingliu Faction to participate in politics.Zhang Peilun’s handling of Fujian’s coastal defense should be understoo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rince Chun’s recruitment of the Qingliu Faction.After Zhang Peilun entered Fujian,he twice mobilized Beijing officials to impeach He Jing,the military governor of Fujian and Zhejiang,and thus encountered a joint counterattack from Fujian officials and Qingliu’s younger generation.At first,the court had no intention of punishing Zhang Peilun and repeatedly refused his resignation.It was also related to the fact that Prince Chun was still valuing the Qingliu Faction at that time.The reason why Zhang Peilun was exiled in the end was that since October of that year,the Qingliu Faction had repeatedly obstructed the governance of Prince Chun,questioning Jiashen Yishu,which prompted Empress Dowager Cixi and Prince Chun to change their attitude towards the Qingliu Faction and resolve to rectify it.The Qing court severely punished the Qingliu Faction,and in consequence,Prince Chun’s governance could only rely on the Bannermen and local governors,unable to establish a westernized system centered on the court,which profoundly affected the political trend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in the future.
Zhang Peilun;Qingliu Faction;Yi Xuan;Sino-French War;Jiashen Yi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