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 枣
越来越多的白发开始纠集盘旋,黑发再也掩藏不住它们的踪迹。它们肆无忌惮地在我头上横行。黑发无力叹息残喘,渐渐败下阵来,任白发一日一日赶走它们,占领本该属于它们的领土。
伴随着白发在头上的肆意横行,不再健康的肠胃越发开始思念起了往日的滋味。没想到,年纪渐长或者说衰老,表现最强烈的竟然是肠胃,它们越来越怀旧、越来越挑剔,以我的食欲不振唤起对往昔七滋八味的眷恋和寻觅。
一日三餐吃了五十年了,馒头、面条、饺子,大概念一直没变。即便是到豪华的大宾馆,它们也登堂入室闪亮登场。这是山西人眼里、口里、胃里熟悉的且不能舍弃的滋味,是恩养了一代又一代山西人血肉的主食。太行山上的每个山西人,支撑他们风里来雨里去的,都是一碗面条、两个馒头,或者一碗饺子。
你会说,山西的面食种类很多,单是面食就能开一桌“满汉全席”。是的,但归根结底还是遍地麦黄变成的白面。但诚如你的质疑,就是这白面,摇身一变,色香味便不同,便能引起你的食欲、改变你的口味,让你饕餮一番。
总有一些味道,在储存幽幽的老时光胃里等待旧相识。
太行山的沟沟峁峁,风送颗种子就长。网络上有很多驴友晒出的照片,比如,风摇光了叶片,树映着蓝个盈盈的天,挂着红个艳艳的满树委实令人垂涎欲滴的柿子;或者一把尺把长的绿个生生的山韭菜,或者带着洁白蒜头辣不嗖嗖的小蒜……实在是“藏龙卧虎”。
我去画家村张家凹调研,陪同我的师傅边走边给我介绍山上“宝贝”——野柴胡、地黄、连翘,还有很多我记不住名字。他弯腰折一枝荆芥伸到鼻孔下闻闻,说,我想抽烟了,就到山上转一圈,乱七八糟带一包回去,小卖部一换——老婆不给烟钱也不怕。
深秋时陪省民协的领导调研文旅工作,走过位于山西平顺县石城镇废弃的三省桥(山西、河北、河南)头,竟与一树软枣不期而遇。
小小的果实,其时还是裹着薄薄白霜的浅浅金黄色,男人粗壮大拇指肚那么大小,紧紧咬着枝条上的果蒂,密密麻麻缀满枝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软枣树。这份新奇让我瞬间两腿沉重得不想迈步,于是蜜蜂采蜜一样围着软枣树转来转去。嘴巴瞬间生出的馋虫让我采摘的欲望喷涌而出。
我肠胃记忆里的软枣是从外婆大襟袄下长出来的。大襟袄常年穿在身上,冬天是黑色、蓝色、灰色,夏天是淡淡的蓝色或者灰色。掉得稀疏的花白头发,时常用木梳蘸着洗脸水被抿得光溜溜。五六十岁的外婆早已是一副老妪形象。这样的形象根深蒂固于记忆,使得外婆在我印象中似乎没有年轻过。
无论夏天还是冬天,外婆的大襟袄里都缝制一个很大的聚宝盆一样的口袋。扎着羊角辫的我们缠磨着外婆哼哼唧唧闹肚饥时,外婆叹一口气,无奈地把手伸入她的大襟袄。我们直勾勾看着外婆在她的大襟袄下一阵摸索,变戏法一样从那大口袋中掏出一些吃的来,比如一把酸枣、一把炒玉茭,或者一把软枣。
外婆从衣襟后掏出手、微展开。外婆的手掌中静静落着我们喜欢的食物。我们兴奋而急切地去外婆的手里抓,外婆看我们猴急的样子,眼里笑眯眯的,便把空了的手掌继续伸入大襟袄里掏摸。如此一二后,拍拍衣襟,像对一群眼巴巴亟须喂食的猴子,说,行了,没有了。这东西能当饭?能管饱?
软枣的滋味就那样沉积在我的肠胃,我的记忆里。
很多年不曾吃软枣了。这可有可无的食物,在市场上很少见到。
软枣树守护着的荒废的“三省桥”,守着浊漳河水和红旗渠,如今却成了荒废中的一员。因鲜有人来,所以缀满枝头无人采摘。枝丫上有几枚泛黑色的,我挺直身体,伸出手臂,将果实拽落在手里。黄色时,小小的朵儿如充满胶原蛋白的脸,结实得有些僵硬;成熟变黑,便如美人脸衰老成皱皱巴巴,软绵绵的。简单用纸巾揉搓擦拭,放入口中——有几分旧时滋味,但主要还是未成熟的涩,像初秋挂在枝头的黄生生的柿子的味道。
青涩的果实,还需秋风扫尽叶片后的几场冷冷的霜冻加持,剥尽亮色、“烂”成黑色,才能成为软枣的样子、熟成软枣的味道。
我熟悉的,便是它历尽沧桑后的滋味。
便是满树果实未熟,还是有几分舍不得。行程紧张,还是离去,一步三回头。留给有缘人采摘吧,也或者,这一粒粒的果实会随秋风落在大地,归于泥土。
那次偶遇软枣,让我的肠胃越发思念软枣味道。
太行山降下一两场雪后的三九四九天,文化广场前有老人晒太阳,顺便卖一些当地产的柿饼、棋炒、花椒。一日,竟看到有一小纸箱软枣。我停下脚步蹲下身抓起一把,一个个小小的、柔软若肌肤,裹着淡淡一层白霜,却渗出一种紫黑色。用手从中间掰开,并不费劲儿,断裂处绵绵牵扯的枣肉散发出暗淡的黄色。
我跟大娘抱歉地笑。多年不见,看到软枣习惯性猴急,已使这粒被我撕开的软枣不自觉落入口里——软、糯、淡淡的甜蜜。经历了风霜雨雪,多少个日子太阳的炙烤,软枣终于脱去金灿灿的青涩,外表成为老陈紫黑,似老妪脸上皱纹一样皱巴巴,但衰老的外表中味道也熟了,迎合了旧时的味蕾记忆。上下齿合上的一瞬,熟悉的滋味在唇齿间荡漾片刻,果肉迫不及待滑下食道,与分隔多年的肠胃握手寒暄。
大娘脸色与软枣一样黑黑的,咧着嘴笑,有一口大概没有刷过的黄牙。她爽快地说,吃吧吃吧。我从石城进的,这会儿的软枣少。好吃的话,买点回家慢慢吃。
她说的石城,便是我去过的三省桥所在的乡镇。
只能买着吃了。外婆故去25年,只怕早已骨成灰、肌成泥。如今,她连梦里都很少来。
几十年后再与软枣相遇,才知它是有学名的,叫君迁子,真是好听。它还有一个俗名,黑枣,因为成熟的软枣是黑紫色。
因为见识了树上的软枣,才终于知道软枣实际上是柿子的一种,它与柿子长得很像,不过个头小,味道也有几分相似。也可说是柿子的前身,是一种野柿子。传统柿子不宜鲜吃,采摘回家需等它变软,或用热水煨几天,去涩之后方可入口。而“野柿子”,涩味自然更重,所以它成了深秋三省桥头被“剩下”的深秋景色。
我买了一些回家。它不贵,且可遇不可求。
多少年之后才知道,软枣还可做柿漆、做酒、做醋,有控制血压、降低血脂、降低血糖等好处;也才知道,从树苗到结果,一粒软枣成熟,需六七年时间,而进入盛果期往往要十年以上。无法速成的生长规律使得它只能在山野间成为野果。如今很多乡村凋敝,还有多少人肯翻山越岭爬高攀树采摘这小小的果实?
沧桑的心,再吃这历尽沧桑结成的果,除了记忆中熟悉的味道,还有一种萦绕心头的滋味——
那种味道叫怀念。
酸 菜
快进腊月门,文化广场的小摊儿多了起来。在一位老妇人的小摊上,我买了一大碗酸菜。我的家乡,酸菜被称作黄菜。
黄菜被装在红色塑料桶中。白色的是萝卜丝儿、绿色是萝卜苗儿。我们这儿叫萝卜缨子。它们汤汤水水挤挤挨挨混合在一起,散发着久违却熟悉的酸味。
老黄菜以碗为量具,三块一碗。我买了一碗,装了两层塑料袋,巴巴地从工作的县城带了一百多里地,带回我居住的城市,带进我的厨房。
菜市场买来几个青绿辣椒,一块钱发好的黄豆芽。酸黄菜唱戏,需要一些配角,戏才更精彩。青椒斜刀切成三毫米细丝,干红椒切一寸小段儿、大蒜切薄片儿。待油热,下蒜片、干红辣椒段——厨房立即爆发出浓郁的香味,翻炒几下,再放青辣椒、黄豆芽,再翻炒,最后把散发着淡淡浆水味的黄菜放入炒锅,一起翻炒。干辣椒的红色、青辣椒的绿色、黄豆芽的黄色,簇拥着老旧暗黄的黄菜,给这老旦一样的主角增色不少。不过,在这台“戏”中,任青辣椒青翠、黄豆芽生脆,也掩藏不住酸菜成年老辣的滋味——入口,先是淡淡的酸,继而发出透彻心扉的爽!
满满一大盘,被我津津有味大快朵颐,一会工夫,全进了“五脏庙”。
大概,只有在太行山生活过的人,才惦念和熟悉这滋味。
深秋的太行山,红萝卜、白萝卜和大白菜一起成熟。等到树叶飘零,黄豆、谷子、玉茭早已被收割,它们才在旷野张扬它们成熟的姿态。
母亲推着独轮车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跟在母亲身后。崎岖不平的小路让架着独轮车的结实而丰满的母亲走得袅娜得很。母亲单眼皮下的眼睛被太阳照射得那么亮,黄黑的脸庞也被镀上一层光亮。
母亲带我去河沟地起白萝卜、刨红萝卜。每年,河沟地要种一畦红萝卜、一畦白萝卜。河沟地边儿,原是一条注入漳河的无名小河,我三四岁时还有游着小虾儿小鱼儿的清清溪水,待我十来岁,小河干涸,成了经常扔着死狗死猫的乱草沟。不过,这里的土地因地势低、潮湿,种什么长什么。随便扔几粒玉茭种子,玉茭能长一尺多长。母亲便把这块地当作家里的菜园子:红萝卜、白萝卜、香菜、葱、土豆、豆角……这片无言的土地,一年一年丰收,把养育出的菜蔬,变成我们长高的营养。
母亲高举锄头前头刨,我把带着绿茵茵叶苗的红萝卜上沾着的黄泥用手抹抹,一把一把理顺,放进独轮车。那几年,家里喂了一窝兔子,红萝卜苗用来喂兔子。
白萝卜不用锄头刨。它们挺着滚圆的身躯,时常傲娇地把一大半身躯探出畦垄。我爱干这活儿,拔白萝卜。别看它们从泥土中来,却不像红萝卜那么深藏功与名,一拔便起,个个白白净净,不带泥土。
顺手揪掉白萝卜上的缨子,只留下萝卜。母亲瞥见我丢掉了萝卜缨子,赶紧喊:不敢丢了萝卜缨子啊,快捡起来,回家要腌黄菜!
下面是白萝卜、红萝卜,上面是绿茵茵的萝卜苗,一起被母亲垛进独轮车里。母亲架起独轮车,推着那年丰收的喜悦、一家人熬过严冬的食物配菜,吃力地一步步行走在田间小路上。母亲脸色绯红,眼神明亮,步伐坚定,走得又急又快,却有条不紊。我紧随其后,只需上坡时抓着车前竖木往上拖拽一下,缓解母亲上坡的压力。
母亲一直把独轮车推进院内才停下。她伸出有力的双臂,把萝卜缨子搂满怀,一直抱到厨房门外,码成绿茵茵一堆儿;再把独轮车移到菜窖跟前,把红白萝卜一个个放进箩筐。夕阳给院子里镀最后一道光辉时,母亲这个不知疲倦的碾子,从院西面的菜窖中探出身来。入窖的萝卜会陪伴我们度过那萧瑟冬日缺少蔬菜的时光。民间有一个歇后语,六月的萝卜——欠教(窖),便是说冬日萝卜储藏的。
在没有菜窖之前,母亲保存一家人冬日的“菜肴”,是挖一个坑,先切掉萝卜“屁股”(缨子那头),再用草木灰把切口摩擦,一个个整齐摆放进坑里,盖几把干枯的谷草,再用土厚厚覆盖起来。进腊月,母亲把坑刨开,把萝卜起出来,放进一口大缸。出正月,天气暖和了,吃不完的萝卜,即便被切掉“屁股”,还会长出嫩绿的萝卜缨子。
个大长得好的萝卜一般入菜窖,个儿小模样丑陋的萝卜,被腌成黄菜。
映着院子里六十瓦的灯光,母亲坐在萝卜缨子前,双手似飞舞,一根一根把缨子摘出来。烂叶放左边,回头扔大门外粪池上沤来年地里的土肥;黄叶放右边,切碎伴着洗锅水喂猪圈里听到人声便哼哼的三口猪,好的码成一堆用来腌黄菜。
然后是清洗。水是从门外一百多米远的井里挑来。挑水的主要劳力,在我13岁前是母亲。
摘好的萝卜缨子被一把一把放进平日洗衣服的大铁盆,母亲的手在萝卜缨子映衬下显得白生生的。她双手像浣洗衣服一样,牵动着那片暗夜中的绿色在水中游荡,让一根根长长叶片充分与水融合、交融,然后捞出;再洗第二遍。直至水变清,捞出萝卜缨子放在蒸笼篦子上控水。
静谧的村庄,夜空下飘散着烤地瓜的清香,还隐隐约约传来孩童们“打麻绳、二马开,叫你娘家送马来”的古老游戏声。
土灶台上的大锅里烧着水,吐着沸腾的晶莹的浪花。母亲把洗干净的萝卜缨子端到灶台上,一团团放入开水锅中,用筷子翻动几下。绿茵茵的萝卜缨子在开水侵袭下迅速老去,变成衰老的黄绿色,刚硬的叶片也瞬间变得没有了筋骨一般软塌塌。把烫过的萝卜缨子捞在盆里,再端到院子里,摊放在蒸笼篦子上继续控水;或者放凉,用手攥成团,挤掉水分,再切成一两寸长的小段。
接下来是清洗白萝卜(或者芥疙瘩)。白萝卜携带泥土少,好洗。洗好的萝卜(或者芥疙瘩)用扁口的擦子擦成扁扁的短短的丝儿。
只见母亲双手灵巧地在盆里上下翻飞,被翻拌均匀的萝卜(或者芥疙瘩)丝儿和缨子被母亲端着倒进灶台旁边腌黄菜的大缸里。高一米、直径五十厘米的缸,几乎放满了母亲一夜切好的萝卜和萝卜苗。母亲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很大很重要的事情。
菜放完了,母亲搬来院子滴檐下一块一尺多长的石头,洗干净了,放进腌菜缸。
我问母亲,腌菜为什么还要放石头。母亲一边寻塑料布,一边说,石头能将缸中的萝卜和缨子压紧实。
我又问:为甚要用石头把菜压紧实?
母亲一边用塑料布罩住腌菜缸,用一段细细的纳鞋底的麻绳缠绕两圈,打了个活结,一边回我:哪里有那么多为甚?老一辈腌菜都这样做!
我说:总有个原因吧。
母亲为腌菜缸盖上用高粱秆编织的“撇子”(盖子),拍拍手说,就你一天瞎操心!你管这做甚?还不快睡去,瞧瞧几点了,夜猫子!
两三日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黄菜味儿。
母亲每日都会解开腌菜缸的绳儿,殷勤地观察缸里黄菜的演变,像端详一个熟睡的待成长的婴儿。中午吃了“二进宫”“三样面”,母亲会把煮过面条的汤倒进缸里,让面汤与萝卜丝儿和萝卜缨充分发酵。
几日后,不仅厨房有腌黄菜的味道,连院子里也有一股浓浓的酸味了。母亲用舀盛出一勺,吸吸鼻子闻了一下,然后说,行了,就是这个味儿!
其时的早晨,母亲等稠饭“圪糁”好了,端下锅,把黄菜舀到砂锅里放在土炉子上煮,放几粒大颗粒盐豆,再煮三两分钟,等盐豆子融化入味,一道水煮老黄菜便做好了。
那时,黄菜一般是没有青椒和黄豆配的。那是许多年后城市里生活的我们为黄菜请来的奢侈的“配角”;也没有鸡精、味精,味道只是清清爽爽的酸,清清淡淡的咸。没有经历外面世界千滋百味熏陶的味蕾和肠胃,对这熟悉的滋味没有挑剔,只有照单全收。
当然,黄菜可以炒着吃。但居家一个月二斤油,多数太行人家不舍得用油炒着吃黄菜。
每日清晨,捧起的黄生生的圪糁稠饭上面,就有了小勺酸黄菜。这一缸酸黄菜,要吃过第二年青黄不接的三四月,吃到灰灰菜、“扫帚苗”等野菜遍地生长,母亲又可以采摘荆芥腌制“刺芥”黄菜了。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乡村人家没有冰箱,不懂什么叫冰箱,也没见过冰箱,所以新鲜菜也是没有的。陪伴太行山人家漫长冬日的菜蔬,最主要、最省事的,就是这道老黄菜。
还有一种仅用白萝卜丝儿腌制的黄菜。腌制过程大致相同。这种黄菜要精心腌制一个冬天。春天天气暖和,天气晴朗的日子,母亲会用木棍支撑一面炕席,把秋天用菜擦子擦好的腌了一个冬天的细细的白萝卜丝儿捞出来,摊晾在炕席上,摊成薄薄一层儿,让这些在大缸里窝藏了一冬天的菜丝儿与春日暖暖的阳光充分接触交流,直到把黄菜中的最后一丝水分拔去,变成柔韧的干丝儿。
这个过程比较漫长。母亲需要看天气,一旦下雨时就需要收回来,天晴了再晾晒出去。晾晒出去后,还得提防雀儿来捣乱。那些无处不在、轰走又来、防不胜防的麻雀,轰然一片飞起轰然一片飞落,会把它们小小的灰色的屎肆无忌惮地丢在炕席上,与黄菜丝儿鱼龙混杂在一起。挑拣起来困难不说,还会污染了近旁的黄菜丝儿。
春天的母亲总是天刚亮便赶去地里d0pJAY4Ja9hyJK7rM6CLpw==干活儿。陀螺一样的母亲嫌这种黄菜晾晒费功夫,所以,我家很少腌这种黄菜。
因晾晒得干透了,这种黄菜可以储存一年甚至更长时间。就像盛开的金针花晾晒干后的吃法和收藏法儿。老黄菜被收在一个袋子里,吃时抓一把出来,用温水泡发后,再用绿生生的韭菜段配着,炒着吃或者像吃老酸菜一样用砂锅煮开了吃,都可以。
这种干黄菜还可干嚼着吃,很有嚼头,满口淡淡的酸味。
因为母亲鲜有这种黄菜,不喜欢海鲜的我曾用父亲出差大连带回的大龙虾换取同学装在衣兜的干黄菜。满满抓一大把,喂入口中,唇齿间立即充溢一种腌制过的酸味儿。慢慢嚼,让它们在我口中一点点融化、绽放,让那奇异的酸香味在我的牙齿间缓缓徘徊,最后顺着我的食道进入胃,化作能量,化作味蕾记忆。
只是,如今市场上几乎看不到这种黄菜的身影,在乡村,也难觅它的踪迹。
这些年,因工作关系,我喜欢徜徉在古庙古寺。看着那些遗留世间的不朽创作,我慨叹古代那些能工巧匠的伟大。他们早已故去,但古壁画、古木雕、石雕等作品,这些承载着他们精湛的手艺和思想,却穿越漫长的岁月抵达了现代人的视野。
一直认为,相比较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能工巧匠,没有留给我视觉的震撼的母亲只是一个忙碌于土地田间、锅台灶间的普通乡村妇人。
直到母亲去世,一碗买来的酸黄菜忽然让我意识到,母亲的伟大之处,恰在于她平凡日子于锅台灶间对一日三餐传统食物做法的继承、传承。没有了母亲,我再也吃不到母亲亲手做的黄菜了。如果没有了那代老人,黄菜是不是也会消失于我们的味觉世界?
视觉带给我们的传承,因我们有目共睹而众起歌颂,而潜藏在身体里与我们一日三餐紧密相连的味觉传承,却不经意地被忽略并轻视了。
何止黄菜啊,母亲手下多少滋味,我再也寻找不回来了!
我们经历的年少滋味,又有多少成了记忆!
责任编辑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