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讽的失度与限度

2024-09-22 00:00:00张晓霞
安徽文学 2024年9期

通读作者张亮的小说,会发现这篇小说依然承续他的鲜明风格,他不属于安常处顺本本分分写小说的人,他讨厌小说的文体规范与制约,因此倾向于书写与小说主题所展示的荒诞真实相统一的那种喜剧性。正如他所言:“生活中的荒诞是天然的写作素材,要把这些‘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素材加入想象的成分,转换成有美感有价值的文字。”作者一直坚持尝试个人化写作风格的自觉建构,这是值得肯定的勇气。他把对时代的思考用贯彻始终的反讽放在独属个人的“得失镇”中,喜欢采取非价值化的冷观视角,让各种人物进行夸张化的自我表演,从去年在本刊发表的《我们得失镇比整个欧洲都强》到这篇,经他的调侃之手,一组漫画式的“虚脱症”形象让戏剧化的人物声态并作,呈现出一种反思和批判。

小说作为一种文学形式,获得过最高成就的都是反讽性作品。它具有言此及彼,意婉旨微而又深刻有力、耐人寻味的特点。在我们从小到大的阅读中,沉重且有教化意义的文章渐已模糊,而像《装在套子里的人》《一个小公务员之死》《华威先生》《差不多先生》《阿Q正传》《孔乙己》等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却坚挺地站立在我们的记忆中,尤其现时代的人,已无意承担那种对生存痛苦和精神悲剧的沉重思考了。反讽从修辞领域渗透到了生活中,在虚拟或现实的公共领域,《脱口秀》《奇葩说》《单口喜剧》等反讽风尚以其铺垫短小、技巧简单,在共鸣与共识中以短、平、快的面貌杂糅着纷杂的世相。娱乐化的反讽可当作发泄精神压抑的手段,可写作的反讽却不能把小说当作快意的游戏。在意识紧绷的当下,假如无法公开地以理性与媚俗相对峙,何妨换个方式,以这种曲径通幽的言说方式在嬉笑怒骂中埋下作者对生活复杂性和社会价值观的态度。作为小说的反讽,首要的是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读者真相,而要故意不置可否,态度含混,让读者经过转念一想才心领神会;另外荒诞感建立在两极对立之间的自相矛盾中,使两种极不和谐的东西,在鲜明的对照中显出强烈效果;还有举重若轻、漫不经心的超脱感与跨越时间的距离感,让读者在轻松愉悦中有所收获。虽然一篇小说并不适合用所谓的标准来“称重”,但用最基本的标准来做最简单的判断并不离谱。通过对《把世界的繁华和文明搬到得失镇来》的细读,知道作者对于“时代精神虚浮的症结”的确做了一些思考,但其中“切中”的方式有失分寸感。

这篇小说以诙谐和讽刺的笔调,讲述了一个缺乏自我认知,以自我标榜的浮夸话语撑起来的郭裁缝,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他一直好高骛远,抓住一切机会以堂吉诃德式的蛮勇持守并宣扬着一个梦想,“一心要制造爆炸性新闻,让得失镇在世界面前露把脸”。身为一个虚火乱蹿的裁缝,他从来没做成一条合身的裤子,每天捧着一本《世界领袖传》,全镇所有的角角落落都被他的标语覆盖,年过半百忽然受同镇老师王眼镜的外国画报的启示,绘制英文建筑图,设计风情各异的洋楼,让得失镇的西北角成了他梦想中的小联合国。最后又“实至名归”地获得了国际书法大奖。小说的叙事,很有喜剧性,也使人发笑。作者面对陷入“全球化”的涡流中,不辨东西,只顾“心怀锦绣”,满面红光汇入一波波市场经济的流行意识中的“醉虾”们,面朝世界、不问青红皂白,一概以崇洋媚外之心来径直判断新时代发展好坏的病象,是有所触动和思考的。但是,由于缺乏令人信服的逻辑感,由于太信赖不大可靠的偶然性,这篇小说整体给人一种夸张失度的感觉。读后会产生太多的怀疑:一个镇怎么允许他一个小裁缝随处恣意涂抹?他怎么后来就有了纪检和监察的权利?他一个冒牌“文化顾问”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来管钢筋够不够粗、水泥标号够不够高、包工头有没有拿回扣?本来沉沉稳稳的王眼镜怎么忽然也参与了“高烧”梦想?镇长怎么会担心从不怕事小、不怕梦远的郭裁缝会因一个利好消息就像范进一样疯掉?魏老师就那么肯定并推崇从未练过一天字的郭裁缝的书法?……这是不是有点离谱了?是不是有点不合情理呢?甚至有的情节都不符合社会常识。作者只为他的人物画像,画出他们荒谬、起哄、演戏的众生相,却没有做到领着读者向现实的纵深走去,向人物内心走去,去发现众生相的可怜和可怖。小说只在事件与人物的表演层面滑行,当郭裁缝之流音灭声消,如果我们抽去事实,那么整部小说只剩下含沙射影和浮光掠影,小说也就成了戏仿和戏谑。生活中没那么多巧合,也没那么多离奇,离奇、巧合的故事大多来自编造或加工。小说的问题在于他以一种变态来发现变态,留在我们记忆中的经典反讽作品中的人物均是以一种常态来驾驭变态的,所以能找到一种合理的价值取向。契诃夫《装在套子里的人》一直都是用别里克夫生活的常态,通过具有象征意义的“套子”,从外表、生活习惯、思想方式乃至婚事诸方面,突出刻画了一个胆小怕事的庸人形象。《把世界的繁华和文明搬到得失镇来》中设定的假定性事件因为过于离奇而显得荒唐,这让小说的真实性大打折扣,人物形象也因人为色彩过于浓重,产生了“在而不属于”的悬浮。这不能不削弱情境反讽的现实锋芒,使之滑向滑稽和漫画式的夸张变形。

小说中第一段就亮明的旨意,“我们想把世界的繁华和文明搬到得失镇来”,包袱抖得太早。行文中插入的议论“我们得失镇的成年人都是这样一副腔调,他们天生信任他人的梦想”,类似这样随意的独白式议论,这篇小说所在多有,显而易见,我们从中看不到含蓄和精辟。郭裁缝成立世界同盟联合小会时紧跟一句“这一听就不是一个正经的名字”,作者的主观态度过于显豁,情感过于外露;郭裁缝被王眼镜拒绝旁听时,“内心的震荡”之类和“成年人能理解,因为他们都有过这样或那样的梦想……他们庆幸有个郭裁缝还在坚持着”,过度化的议论像厚厚的脂粉,遮掩了人物的面容,堵塞了通往情节的道路;郭裁缝从父亲家走出时,“语言是门艺术,尤其是要钱的语言”……喋喋不休的话语宣泄,变成了片面的、浮泛的抒情,随心所欲的失度渲染,“辞气浮露,笔无藏锋”,从而使作品流于不成熟的、缺乏力量的讽刺。

反讽产生于日常与传奇之间形成的张力,张天翼的反讽小说《华威先生》通过三个级别不同的会议,展现主人公明显不同的态度,明“忙”暗“闲”的表现手法暴露了华威先生虚伪狡诈的官僚嘴脸,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给读者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而《把世界的繁华和文明搬到得失镇来》中的人物事件只是一种意旨的单一视境,均以平行并置的结构方式循环往复,没有通过多重视境,制造言语和语义、事件和情景之间的某种反差,形成对比性的延展,因为缺少内在精神联系和层层递进的情感浓度,所以小说失去了气血丰沛的张力。反讽同时产生于主要人物情感的错位。《孔乙己》整个的结构有一个核心,就是笑,小店员的笑从同情、不屑到调侃,不同心理纵深层次的多点位弥漫式出现,每一次错位的出现形成一个距离弹跳点,小说的张力布满在这些不间断的弹跳点中。而《把世界的繁华和文明搬到得失镇来》中“我”讲述的时间和“我”经历的时间,情境和口吻没有明显区别,仿佛一块时间幕布上演绎了两个时代的事件。

这些不足使小说滞留于记录外在的意识形态化的生活表象,本来很好的立意被“削价贱卖”,它的讽刺力量也因大字眼、大口号与小人物、小动作之间的张力不足,而缺乏感染力的深刻性,停留在“柔性反讽”的限度中。若文字再干净些,再多一些犀利的锋芒和冷峻的态度,此篇小说或许可以更上一层楼。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