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世界的繁华和文明搬到得失镇来

2024-09-22 00:00:00张亮
安徽文学 2024年9期

二十世纪初,我们得失镇人急切地想拥抱这个世界,我们从外国电影、外国小说、外国广告里头,从各种各样的渠道吧,想把那些地方的繁华和文明搬到我们得失镇来。我们镇里最繁华的那条街上的小饭店,在一夜之间都改了名,什么巴黎餐馆,夏威夷小炒,似乎带女娃儿去了这些饭店,吃个饭都能吃出异国风情。镇东头有家赵老幺饭店,比其他饭店都高出一头,是得失镇头一家两层楼的酒店,马上也改名叫“赵老幺环球大酒店”,很气派。酒店老板赵老幺很满意郭裁缝帮他改的店名。

郭裁缝是个不认命的人。在20世纪80年代,他通过自学,练就了能一边踩缝纫机的踏板,一边用手快速移动布料,而不被缝纫机的钢针戳伤的绝活,摆脱了只能握锄把子的命运。

我刚上初中那年,父亲带我到郭裁缝那里去,想给我做条新裤子。郭裁缝有模有样地给我量了半天,让我三天后去取。三天后,我抑制不住即将穿上新裤子的喜悦,去了郭裁缝的裁缝铺。他的裁缝铺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像挂着万国旗。看得出,他生意很好,我们得失镇就他一名裁缝。新裤子不像是为我缝制的,腰大,我穿上新裤子,似乎还能塞下另一个我;裤腿也长,我要挽上三圈,才不会让新裤子拖在地上当扫帚。

我父亲并没有因为郭裁缝做砸了我的新裤子,而选择和他绝交。让我吃惊的是,父亲穿上我的新裤子正合适。父亲感叹说,事实再次证明,郭裁缝是个有大智慧的人。我偷偷嘀咕说,有智慧连裤子都做不好?父亲想了一下,估计在组织语言好让我听懂,然后说,人这一辈子,能干好一件事就不错了。

我们得失镇的成年人都是这样一副腔调,他们天生信任他人的梦想,而不管他是不是能实现梦想。

郭裁缝的梦想,全得失镇尽知。他并不甘心只在得失镇当一名普通的裁缝,他想为这个世界做点实事。当然这实事也是相对而言,像做县长那样的实事,他知道想都白想,可要是做联合国秘书长,他觉得自己还是能胜任的。他之所以有这个信心,跟他这些年成立的一个叫世界同盟联合小会的组织有关。这一听就不是一个正经的名字,可郭裁缝偏偏乐在其中。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镇的那些成年人都希望能加入这个小会,似乎加入了这个小会,他们就真的会成为联合国的一分子,投身到世界和平发展的火热洪流中。可是,所有报名者都没有通过郭裁缝的面试。他们说:“郭裁缝,你为么子不信任我?”

“瞎说吗。我做什么不信任你?是你自己不争气,没通过面试的嘛。”

“你那些面试,太让人恼火了,考我们美国方面的事也就算了,还考我们啥子尼加拉瓜,那个地方在哪儿我都不晓得。”

“那你怪哪个呢?我们是世界同盟,又不是大国同盟……不管大国小国,都是我们关注的对象。”

“郭裁缝,我说不赢你。我喊我舅子哪天也来面试,他比我懂的多。”

郭裁缝宣布组建世界同盟联合小会快三年了,会员还是只有他一个。我们背地里都喊他光杆司令。我父亲曾经私下劝他说,老郭,你这个小会人数太少了,连桌麻将都凑不够。

郭裁缝很冷静地说,鹤立鸡群,仙鹤绝对得比母鸡多,我们精英哪里是跟人比数量的?

说着说着,他抱起了一本叫《世界领袖传》的书,不再理我父亲。

这个沉迷在让得失镇走向世界的男人,似乎只有得失镇中心校的王眼镜才能让他多看一眼。

王眼镜师专毕业,大学学的专业是英语教育。在郭裁缝看来,王眼镜这个我们镇唯一一个懂英语的人,能比他更快一步接触到世界跳动的脉搏。王眼镜身材矮小,要不是一张老脸,在一群初中生中也毫不突出。王眼镜似乎一点儿都不珍惜他这项语言特长,他不喜欢读国外报纸,听国外广播,就喜欢打篮球。一放学,他的身影就在学校操场上蹿下跳,和一帮个子比他高大的学生抢夺篮板球,或者企图截住学生运球上篮。他用一条乳白色的松紧带系牢眼镜的两只脚,套在自己头上,不管奔跑还是跳跃,那条白色松紧带都尽忠职守。

在王眼镜刚分到得失镇中心校教书的时候,郭裁缝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接连几天都朝中心校跑。我那时还在读五年级,一得空就朝操场那边望。我渴望早日成为场上的一分子,这样就有更多女生看见我。我那时已经知道,在地球的背面,只要篮球玩得好,就能成为巨星,就有更多女生会为他尖叫。只是我家电视老在比赛的关键时刻出现故障,害得我没法看电视里的篮球比赛,只好看王眼镜他们在篮球场上瞎比画。

我注意到郭裁缝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几乎吸引了所有场外人员的眼光。只要王眼镜一控球,不管他有没有靠近篮板,郭裁缝都会站起来高声叫好,热烈鼓掌,好像王眼镜是一名莅临球场的超级巨星一般。出乎郭裁缝意料的是,王眼镜根本就没有露出特别惊喜的神色,更没有分神。我家没什么书,仅有的几本都是什么演义啊,英雄啊之类,还有不少是繁体字,我连蒙带猜才大体翻了个遍。我总结出英雄人物都有一个特点,像傻子一样沉得住气。王眼镜当时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异常光辉,就在于我看出来了,得失镇就他傻,不,就他沉得住气。

郭裁缝一连三天,在场外尽职尽责地当啦啦队员,结果,当他向王眼镜提出想当一名旁听生,跟着王眼镜学习英语的时候,王眼镜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理由很简单,没有先例,会影响课堂纪律。看着郭裁缝失望的眼神,他又心软了,说:“你可以自学,不懂的可以问我。”

“我一个人,学不下去。”

“为么子呢?”

“年龄大了,自制力差。”

“我刚到得失镇的第一天,校长就给我讲了你的事,郭老师,你是有大志向的人啊。啥子都应该难不倒你。”

郭裁缝默默走了,内心的震荡,半生的隐忍一下子就有了出口。他很清楚,得失镇并不缺少一个英语学习的自学者,缺少的是一个把世界引到得失镇来的人。他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成人能理解,因为他们都有过这样或那样的梦想,不过都放弃了,他们庆幸有个郭裁缝还在坚持着。只有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理解不了,我们觉得天大地大,梦想随处都可以安放。要改变这个幼稚的想法,得等我们长大以后。

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郭裁缝再次找到了王眼镜。他想说服王眼镜当他的助手,为得失镇拥抱世界再添一把火。他过于乐观,敢想敢干,一心要制造爆炸性新闻 ,让得失镇在世界面前露把脸。他信心十足地对王眼镜讲:“专家们早说了,这个世纪是中国的世纪,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可以先提口号——把联合国总部搬到得失镇来。你看怎么样?”

王眼镜看着他,像看着那些惯常给选民画大饼的美国政客,说:“你这个状态太疯狂了,你怎么能这么激进呢?”

“口号吗。咱们老祖宗早就说过,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必败。”

“恕我直言。”王眼镜把眼镜摘下来,哈口气,用衣角擦拭着镜片,这样可以避免与郭裁缝的目光接触,他把眼镜放在身旁高高的一摞英文画报上,“我更关心的问题是,怎么先把我们自己的事情搞好。世界对我来说,太远了。”

“这个问题我想了十年,你暂时想不通也是正常的。”

“我的志向没你大,我当年学英语就是为了师专毕业好找工作,其实我更喜欢汉语言文学专业,没考上吗。”

“王老师,你要这么想,当世界人民都涌向得失镇的那一天,你的这个专业就派上大用场了……不仅是你,你的学生都要派上大用场。”

郭裁缝的热情虽然没有点燃王眼镜,但他像一个政治老手一样对这次挫败毫不在意。他果断舍弃了油盐不进的王眼镜,迅速制订新的战略计划。他觉得“把联合国总部搬到得失镇来”哪怕作为口号,也得宣传得轰轰烈烈,让更多得失镇的居民知晓。

他原本打算把这句话涂抹在镇东头的广告牌上,可一打听,租用这块广告牌,光租金每个月就要花二百元,他想想都肉疼。郭裁缝一度在我们镇的显要位置,用红砖的残角书写着“把联合国总部搬到得失镇来”,起初他鬼鬼祟祟,像是小医院贴假冒伪劣广告的员工,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在光洁的墙面上龙飞凤舞,笔力越来越遒劲,笔锋越来越舒展,好像一名正在干大事的公职人员。

镇政府的人也心照不宣地默许了他这种乱涂乱画的行为。他们认为民意如此,况且,就算联合国总部短时期内搬不来得失镇,这对提高得失镇的美誉度总是好的。这样的默许行为让这条口号充斥在大街小巷,教小学生书法的魏老师总是在这些字面前品头论足,向过往的每一个人介绍这些字的笔画好在哪里。除了一些小学生,几乎所有的人都点着头,但不愿意停下想去发财的脚步。

魏老师认为,培育一种文化风气,光靠他一个人是不行的,他很庆幸得失镇又冒出来一个热爱书法的人。但他不知道,郭裁缝志不在此,任凭他把嘴皮说得起茧,郭裁缝也不为所动,只当他想动员自己去参加他的书法培训班。魏老师不知道郭裁缝心里的小九九,只道他是对自己的书法不自信。他离开郭裁缝的家门前,痛心疾首地说道:“你这是在埋没你自己的天分啊!”

郭裁缝继续看他那本被翻得皱皱巴巴的《世界领袖传》,头都没抬。

不得不说,魏老师是个好人,当他再次路过那句“把联合国总部搬到得失镇来”的标语时,又停了下来,等着有人路过时,再细心讲解一番。可我们镇的那些人,完全没有艺术细胞,有人远远看见魏老师站在标语面前,都没有多想,一扭头就绕到另一条路上去了。

魏老师心灰意冷地往家走,每走过一条街,他的元气就恢复一分。和郭裁缝半辈子一直待在得失镇不同,人家魏老师每年都要给一些书法大赛组委会寄送他自己和学员的作品,虽然大多数石沉大海,但每年还是能收到一两张鼓励奖的奖状。尤其是前年,有一家什么国际书法大赛组委会还给他发了邀请信,请他去新加坡参加活动。他当时脑子进水,没去,一直后悔到现在。

想到这里,他有了新主意。他又敲开了郭裁缝的家门。

就在郭裁缝每天只知道在我们镇的大街小巷龙飞凤舞写标语时,他没有请动的王眼镜去了我们邻镇泥巴镇当“军师”。王眼镜他没有说假话,他对传统文化的痴迷程度远远大于他所学的专业。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好话,泥巴镇那个远近闻名的砚雕大师杨万里居然就认下他这个忘年交。

背靠着杨万里这棵大树,王眼镜成了泥巴镇那些文化人饭局上的座上宾。杨万里和那些文化人完全没有看走眼,王眼镜花了足足两个月时间,做了一份《泥巴镇文化生态重建规划书》。在这份规划里,不光泥巴镇的传统文化技艺造纸和砚雕有了一席之地,就连山歌,唱山歌的老调,山歌伴奏用的响篾都有专节论述。县文化馆的人看了都啧啧称奇,说请市里的大专家来写,也不过如此。泥巴镇政府的领导听了大喜,随后在一次重要的会议上拍板,聘请王眼镜作为泥巴镇的文化顾问。

王眼镜在泥巴镇如日中天,这使得我们得失镇的领导大为懊恼,就像一件自家的宝贝,自己没有发现其价值,被邻家发现了,取走了,原本平静的心境就起了阵阵风浪,不得安生。

我们镇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纷纷献计献策,中心意思只有一个: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泥巴镇的乡土规划不过才刚刚有了方案,而我们得失镇,这两年一直想着和世界接轨,虽然没方案,可我们有人气,宣传氛围浓厚。镇办公室主任看这几个人唾沫星子四溅,忍不住说:“娶妻要洞房,煮饭要放米,别人的方案也好,我们的标语也好,不落地的都是空谈。”

镇里领导听了,豁然开朗。从那以后,郭裁缝有了一个新的头衔,我们得失镇的文化顾问。郭裁缝觉得这是镇里在给他一个实现梦想的机会,拍着胸脯说就是不拿钱,都会把这件事情干好。他能有这样的底气,也是有原因的。他在给一个外镇人做裤子时,外镇人抱怨说这裤子腰大了,腿长了,只适合给新修电站的那些外国工程师穿。后来,郭裁缝接待了几个外国工程师客户。他们是做勘测工作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经常翻山越岭,反正裤子磨损得特别快。郭裁缝完全没有浪费掉身边的机会,那时我们镇已经没有一面光洁的墙没被他写过标语,他只好把写标语的热情转移到了设计外国房子上。他找王眼镜要来几本英文画报,利用自己做衣服绘制草图的特长,照着绘制了几张英文建筑图。那些外国工程师纷纷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并很快原谅了他不按常规做裤子的陋习。

我们是先在郭裁缝那里看到了进进出出的外国工程师,接着刨根问底,才知道邻近的黄镇要干一件大事的。据说一座举世闻名的水电站即将在黄镇地界拔地而起。不过黄镇地广人稀,我们好歹还有饮食一条街,还有郭裁缝,他们连这些都没有,幸好两镇相隔不远。我们不知道的是,我们镇的镇长不仅早早知道了黄镇的这件大事,还在省长调研时,帮我们镇抢到了一个利好。今后十年,陆续将有三百多名来自世界各地的工程师为建这座水电站而到这里来工作、生活。得失镇将成为这些人的后勤服务基地。

镇长没把这个好消息及时通知我们,其实也很好理解。在这样一个巨大利好面前,郭裁缝离实现自己的梦想似乎只有咫尺之遥,他怕郭裁缝像老书里的范进一样,一旦实现梦想就会高兴得疯掉。疯掉一个郭裁缝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这将丧失掉鼓吹得失镇拥抱世界的一员大将,不得不慎之又慎。镇长实现了他的目的,这个消息像一个慢慢泄气的气球,当郭裁缝完全了解这个消息的来龙去脉后,消息已经萎缩下来,毫无蓬勃新意。

镇长是外地调过来的,他还是小看我们得失镇的本地人了,不管梦想有多近,只要没有实现,我们都不会放下伸出去握梦想的手。郭裁缝就是在那段时间学会了中式英语,一句英语里蹦出两三个汉语那种。那几个外国工程师是来勘测的,给修水电站打前站的,也不知道是哪国人,反正英语说得也不是很地道。郭裁缝正好和他们半斤八两,实在交流不了就画画。

我父亲后来给我说:“以后不知道学啥,就学英语。连郭裁缝都能学会,你肯定没问题。”

那些带着异国情调的房子,从王眼镜的外国画报里走出来,走上了郭裁缝的画纸,又从画纸上走出来,走到了设计师的图纸。最后,一栋栋地出现在了我们镇的西北角。曾经的荒山野岭,如今再去,那叫一个洋气,左边一栋房子是伊斯兰风格,右边那栋是法兰西风格……我们镇的人都管那地方叫小联合国。

每天比镇长还关心工程进度的人,还是郭裁缝。他像所有爱多管闲事的半吊子专家一样,操心着施工队用的钢筋够不够粗、水泥的标号够不够高,承包工程的小老板有没有拿回扣,工地食堂买菜的厨子有没有偷嘴。背地里,工地上的人都在骂他,不过表面上他们都对他很恭敬,因为他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他们都奈何不了他。

每天晚饭后,郭裁缝都会绕着这一栋栋外国“长相”的房子走一圈。有时他会邀请王眼镜,他们走到每一栋建筑前,点评着这栋建筑的风格,他们像真正的大人物般,指点着这个国家的历史。有时我的父亲会远远跟着,但从不会走近他们,他只想听那么只言片语,然后在我的面前装模作样地炫耀着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

那天,魏老师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他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但连有语言天赋的王眼镜都听不明白他说了什么。郭裁缝让他坐下歇会儿再说。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吐了几大口气,才一边抚着胸口一边说:“来消息了,你,运气好啊……”

“啥?”郭裁缝没明白。

“你的书法获奖了。”

“开啥玩笑!”

“不说笑,过几天,证书就要寄过来。”

我父亲这时凑了上去,没人跟他打招呼。魏老师的这个消息无异于爆炸性新闻,完全把那两人给震住了,动弹不得。

十天以后,郭裁缝果然接到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件。信件由国际书法协会寄出,信里对郭裁缝的书法作品“把联合国总部搬到得失镇来”给予了高度评价,说作品拙笨中透着大气,古意中吐露出激情,是当代书法作品中罕见的佳品云云。

郭裁缝拿着这样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件不知所措。魏老师以为他是因为激动而灵魂出窍,安慰他说:“实至名归,我就说你是天才,我的眼光还是很独到的,只要看一眼作品,就大体知道书写者的实力了……”

郭裁缝只好打断他说:“他们会不会搞错了?我一天字帖都没临过啊。”

“所以我说你是天才嘛……信里邀请你到日本去讲学,你什么时候动身?”

郭裁缝以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镇人心理,认定这是一个骗局,当着为这事跑前跑后的魏老师,他不好意思把这层意思说出来。他也怕王眼镜有口无心嘲笑他胆小怕事。他找到了我父亲,他认为遇上事还是和得失镇的本地人商量更靠谱。

我父亲有点受宠若惊。随着“小联合国”日益成形,郭裁缝在我们镇,乃至我们县,声望日隆。甚至坊间传闻,鉴于郭裁缝对得失镇的巨大贡献,政府有可能会给他个一官半职。那些日子,我父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看看人家郭裁缝”,如今郭裁缝屈尊降临,我父亲忙端茶递水。

听完郭裁缝的苦恼,我父亲这个老农民默不作声,他没搞明白郭裁缝此举到底是来找他拿主意,还是像那些女人一样,只是需要找个人说出来,宣泄情绪。他试探着说:“要不把这事给政府说说?”

“为啥?”

“说了又不掉块肉,成了还解决了来回路费。”

郭裁缝一边感慨着老农民的狡黠,一边朝镇政府走,边走边打腹稿。语言是门艺术,尤其是要钱的语言,不得不慎之又慎。看着郭裁缝远去的背影,我父亲突然一拍大腿,许久才懊恼地叹口气。他忘了说一句紧要的话。他摇着头想,刚才应该补上一句:“领导说镇里资金紧张也没关系,你现在是名人,不用你招呼,我们镇里每人凑一块钱,都够你的路费了。”我们得失镇人就喜欢说这些春风般的话,暖不暖人不知道,至少自己回味起来是觉得很有水平的。

郭裁缝随后消失了,只有魏老师和镇政府的人,对我们的问询露出神秘的一笑。大概五六天后,我们在电视里看到了郭裁缝的身影。

在一堆人的簇拥之下,在周围频频发出咔嚓咔嚓声的相机的亮光中,一身中式打扮的郭裁缝正对着眼前的白纸发呆。不用想,我们都知道他会写“把联合国总部搬到得失镇来”,只是没人看过他挥笔的样子,我们都睁大了眼睛。

少顷,郭裁缝对翻译耳语几句,翻译对工作人员耳语几句后,工作人员拿来一块白毛巾,郭裁缝皱成一团的眉眼这才舒展开来。他用白毛巾蘸墨,一番龙飞凤舞鬼画瞎涂,好像在一吐平生不得志。

墨干了以后,工作人员把白纸立起来给大家欣赏,掌声雷动。

我父亲眼神不好,凑到电视机面前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联合到,得失来……”这写的是啥破玩意?我父亲喃喃自语。

电视里又出现了一个专家模样的人,他神情激昂,噼里啪啦地给公众讲解着什么。我们耐着性子听他讲完,等着翻译开腔。翻译的声音比较小,我心想遭了,这电视在关键时刻又要掉链子了。在我们听完“……既契合当前我国和大国联合的实际,又表明了深远的哲学思想……”这句话之后,电视机里雪花点纷飞,郭裁缝和一干人消失在了雪花点的后面。

我父亲赶紧出门,似乎晚走一步,他就无法见证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我偷偷跟在他后面,看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标语——“把联合国总部搬到得失镇来”。这些标语如今做在了正规的广告牌上,不过字体还是郭裁缝的字,那些字依旧那么狂放不羁。

责任编辑 王子倩

他们是另一个真实的我

我是典型的小镇中年人。对我来说,我的小镇已经足够广大,足以让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有安身的地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小镇,或者说我的小说只沉浸在田园牧歌式的状态,而是说,我希望我笔下的小镇在历史发展的洪流中,既保留一部分中国式乡镇的纯朴,也能让读者看到小镇上人的改变。很多时候,我暗自觉得,只有改变,才是一篇小说的立命之本。

这篇小说是我在《安徽文学》发表的第二篇小说。从标题上也可以看出,我想把真实又虚构的得失镇放在一张世界地图的显眼处。这两篇发在《安徽文学》的小说,其共通之处在于,小镇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急切地想要拥抱这个世界。

现实中,我的小镇与一座世界级大型水电站相邻。当年修水电站的千余名外国专家的居住地,被当地人称为“小联合国”,它是《把世界的繁华和文明搬到得失镇来》这篇小说在现实中的锚点。我的小说在现实的基础上生根,继而长出新的人物和故事。

在小说中,我觉得真实是重要的。我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自然空间场面设置都和现实中的场景相差无几,那些虚构出来的人物穿梭其中。当然,哪怕这些虚构出的人物身上,也有我曾经熟悉的影子。他们在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面前,竭力活成了我的父辈和我想要活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