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贬时弊的绝妙讽刺

2024-09-22 00:00:00张伟
安徽文学 2024年9期

巴尔扎克作品的总集叫“人间喜剧”,太准确、太经典了,简直不可移易。商业社会里,金钱主宰一切,制造了多少笑料,搬演了多少喜剧,作家辛辣地讽刺,痛快地鞭挞,让人们在笑声中与卑劣的品性拉开距离,最好是相诀别。这些年,当人们在市场的浊流里浮沉,被物欲所奴役,任金钱来驱遣,社会就变成了生产喜剧的片场。喜剧小品曾盛极一时,频繁策划的晚会只是提供了一个平台而已,究其实,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正如随着崇高被消解,八十年代备受追捧的悲剧走向式微,是一样的道理。而文学的喜剧性,似乎乏善可陈。一句“生活比文学更精彩”,让许多笔力贫弱的创作者在眼花缭乱的现实面前无从把握,也有些人见怪不怪,见惯不惊,麻木而浑噩。当下文学有很多缺失,缺一个鲁迅,已是共识。我要说,还缺一个巴尔扎克。因为,尚未发育成熟的市场提供了有如巴尔扎克时代的丰富的创作素材,原始资本的积累残酷而血腥,用马克思的话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一切,需要巴尔扎克式的如椽大笔来书写。

张亮的这篇小说,标题就已透露出一些喜剧信息。它多像一篇新闻稿的题目,张扬的、夸饰性的、好大喜功的,是标题党的标配。“得失镇”,斤斤计较,患得患失,充满了算计,也颇传神。

韩少功在一次演讲中谈到,给朋友打电话,问“在哪呢”,得到的回答全是外国名字,乍一听还以为是出国了,其实都是朋友所在小区的名称。这篇小说也从更名写起。巴黎、夏威夷,都很亮眼;环球,不仅求洋,还贪大,不把泡沫吹破誓不罢休的架势。

一出闹剧,得有个滑稽的角儿来演,于是,郭裁缝出场了,“赵老幺环球大酒店”这贪大求洋的名字就出自他的手笔。边踩踏板边移动布料,是裁缝的基本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作者却说成是“绝活”,冷嘲加身。职业裁缝给“我”做出的却是不合体的裤子,热讽升温。郭裁缝做的裤子腰大腿长,寓意不切实际,虚胖浮夸。

喜剧要把握好度,要拿捏得准。裁缝想当县长,这个夸张度不够,喜剧性不强,想当联合国秘书长,这才有料。三个德州佬吹牛,第一个说,我家后院有八口油井。第二个说,我家厨房有一口油井,做饭直接在井上点火。第三个说,我家汽车后座有一口油井,所以我的汽车从来不用加油。最后这位把牛吹爆了。接近事实的吹牛,会令人生厌。当年马季、赵炎的相声《吹牛》就太缺乏想象力,“度数”不够,让人笑不出来。

必要的铺垫之后,成立世界同盟联合小会的“创意”,让郭裁缝站到了制高点上。梦想的是振臂高呼,应者云集,只可惜,组建三年,会员只有郭裁缝一个人,光杆司令,辣眼,好玩儿。让得失镇走向世界,也就成了弥天大谎,绝妙讽刺。

郭裁缝凭借什么让得失镇走向世界呢?他能依靠的最强大的力量无非是教英语的王眼镜,为了巴结讨好后者,他声嘶力竭地给球技并不高明的王眼镜当啦啦队,这场面也很搞笑。旁听英语课不成,又想把王眼镜纳为助手。喜剧性的情节接二连三,纷至沓来。

作者透过哈哈镜看世界,在夸张、变形、搞笑的背后,其实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一副副面孔,似曾相识的一幅幅生活景象。本是见识浅陋的乡野之人,侃大山时,动辄国际风云变幻,好像他与特朗普沾亲,好像他是普京的私家侦探;读书要读《世界领袖传》,在所崇拜的偶像那里获得替代性满足,在攀附性虚荣中过把瘾,拿幻觉当现实。开个会,来了一个半个老外,还真假莫辨,报道中就敢声称国际会议,就是“和世界接轨”了。这样的山寨版的改革开放,与真正的改革开放相去甚远。“这个世纪是中国的世纪”,也成为若干人的口头禅。当内心虚弱时,鲁迅先生讽刺的“爱国的”、合群的自大,就粉墨登场了。

“把联合国总部搬到得失镇来”,是这个喜剧小说最大的哏,这句话也很适合做小说的标题。类似的“把字句”,我们见得太多了。前些年有个段子,里面有一句就是“把联合国搬到平庄(“平庄”是当地的一个区)”。口号喊得震天响,喊出去了,似乎就等于做了,而且做成了,好高骛远,志大才疏,自欺欺人。郭裁缝用红砖的残角写标语,鬼鬼祟祟,画面感及其讽刺性都跃然纸面。随着市场经济向纵深发展,我们曾欣喜地看到,当初张贴标语口号的地方,被广告取代了。记得当年有一篇文章,对比南方和北方,南方街头广告多,北方墙体标语多,以此说明南方市场经济发达。曾几何时,标语口号又回来了。历史真是转着圈儿地走啊。作者拉出中举后疯掉的范进,来助力郭裁缝的形象塑造,让读者在这两个角色的互换中忍俊不禁。

这种虚浮病,仿佛传染力极强,从得失镇,传到泥巴镇、黄镇。王眼镜刚出场时似乎头脑清醒,看出了郭裁缝的“疯狂”“激进”,提醒他“先把我们自己的事情搞好”。然而后来,他自己也经不住诱惑,去邻镇泥巴镇当了文化顾问,助纣为虐地帮镇政府搞起了媚上欺下的政绩工程。黄镇要建举世闻名的水电站,同样是马歇尔计划,雷声大雨点小,炒作一阵就偃旗息鼓了。狂甩大词,什么“战略计划”,什么“文化生态重建规划书”,都是停留在纸面上的赵括谈兵。

郭裁缝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建立在愚昧之上的集体无意识的产物。魏老师、“我父亲”等,一众小人物,古斯塔夫·勒庞所谓的“乌合之众”,构成了群众基础和社会土壤。小说写到最后,不忘侧锋一击“专家模样的人”,那些整天投机取巧、胡说八道的“砖家”,不是拥有众多的粉丝,已经、正在赚取巨大的流量吗?鲁迅笔下的庸众、看客,又在这篇小说里集合了,我不由得心生感慨,一百年过去了,我们的进步在哪里呢?还好,作者没有描绘得一团漆黑,也有个别头脑清醒的人,镇办公室主任就拎得清。

细分析,这些人各怀心事,想分一杯羹。魏老师也来凑热闹,不过是想给自己的书法班多拉一个学员。书法本是我们的三大国粹之一,书法的“本尊”在我们这里,他们却无知且无耻地标榜国际书法奖,魏老师收到的还是个等外的鼓励奖,这也是一个笑点。郭裁缝的书法作品“把联合国总部搬到得失镇来”,得到国际书法协会高度评价:“拙笨中透着大气,古意中吐露出激情。”这样的溢美之词耳熟能详,能把丑的说成美的,甚至能把死的吹成活的。“既契合当前我国和大国联合的实际,又表明了深远的哲学思想……” 有人已经发明了一个“既又”缩略语,这样的句式几乎每天都在与我们打照面。小说以郭裁缝的字“狂放不羁”收场,把句号画圆。

鲁迅先生言简意赅地指出,喜剧是将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破了给人看。这篇小说就“撕”功不浅。笑过之后,悲从中来,倒吸一口凉气。启蒙还在路上,刷新国民素质,是比经济建设还要艰巨而漫长的。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