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笔记

2024-09-22 00:00:00安宁
安徽文学 2024年9期

12月1日,-15℃/-4℃,多云转晴,空气优,西北风4—5级

从晚饭后出门,带阿尔姗娜去小超市采购,天寒地冻,积雪结冰,稍不留神,就摔倒在地。不过一天时间,原本踩上去咯吱作响的积雪,就成为冷硬的坚冰,即便用铁锹来破,也要费些力气。

想到破冰,忽然思及人与人的关系。想起即将见到A,因为曾经发生的一件网络纷争,我们关系一度糟糕,如果没有这次偶然的会议,人生应该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但得知A即将到来,我在与A断联半年后,还是决定相见,彼此不再提及过去的事情,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会议时间紧张,当我微信留言后,A淡淡回复说,行程紧张,到时看情况吧。其实,如果想见,会议中间出来一两分钟,也可以说几句话的。我因此明白A有些犹豫,或者依然不想面对那场纷争带来的尴尬。一块坚冰结在我们中间,不知该用怎样的铁锹,才能将之破开,重新露出被遮蔽的路面。

又想起一个曾经威胁过我的人,我们偶然间在一次活动中相见,我在人群里看到他,主动走上前去,向他问好。对方因为吃惊而有些激动,以至于跟我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话,好像我们是久别重逢的朋友。活动结束后,我们当然又重新成为陌生的路人,但我却因为放下内心怨恨,而内心平静,仿佛这人从未在我的人生中出现。

那么,这一次,我依然会主动走上前去,对A说一些什么,哪怕只有一句“你好”。因为,千里迢迢,一对仇人能够相见,也是命运安排的缘分。

12月4日,-14℃/-3℃,晴,中度污染,西风3—4级

坐在靠窗的阳光下,与朋友喝茶。隔着窗户,可以看到背阴处的角落里,积雪依然没有融化。路面稍有泥泞,路人走得小心翼翼,但并不着急。仿佛几天前那一场浪漫的大雪,依然在纷纷扬扬地飘洒。暖气管里可以听到流水汩汩的声响。古老的柳树在天地间静默无声,同时积蓄着力量,等待漫长凛冽的寒冬,从大地上缓慢滑过。

忘了我们都聊了一些什么。或许,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阳光下,注视着窗外的北疆大地,彼此沉默。这美好的沉默,这自由的人间。

12月5日,-12℃/0℃,晴,轻度污染,西风3—4级

校园的桃李湖上结了厚厚的冰,积雪在阳光下银光闪闪,仿佛湖面下隐匿着一个奇幻的城堡。乱纷纷的脚印一直通往湖心的小岛,一个圆滚滚的雪人站在湖面上,仰头笑嘻嘻地看着路人。肥胖的喜鹊在小岛上四处找寻着秋天遗落的种子。鸽子们喜欢群居,呼啦啦飞过头顶,消失在高楼之间;片刻后抬头,它们又不知从什么角落呼啦啦飞了回来,好像它们正在天空上追逐着什么。柳树瘦削修长的树影,在阳光丰裕的雪地上,画下完美的剪影。几只麻雀就在剪影里走来走去,为这幅工笔画平添了几分雅趣。

湖畔的小树林里,火炬树依然在熊熊燃烧,好像它们生命的火焰永不熄灭。我向每一株闭关修行的树木问好,在心里默念着它们的名字,想念春天时它们在风里大声歌唱的样子。我还看到与朋友曾经一起坐过的石凳,上面的雪已经融化,只剩下一小片残迹,昭示着它们曾经抵达过这里,并触摸过昔日我们的身体留下的温度。

我注视着千姿百态的树木,穿过雪后宁静的树林,希望余生的自己,也可以住进一片丛林。每天晨起,准时问候每一株白杨、灌木或者花草。记住它们午后阳光下的影子,也记住它们向着天空无限伸展的枝叶。直到有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葬在它们脚下,化为泥土,融入北疆广袤的大地。

12月9日,-10℃/0℃,多云转晴,轻度污染,西北风3—4级

给学生推介并朗读卢梭的《忏悔录》,忽然间想起作家彭学明的长篇散文《娘》。多年前读到这本书的时候,很不能理解其中那个对娘近乎残忍的儿子,也就是作家本人。我甚至在作家微博上留言,表达自己的不解:一个作家如果不能对家人有爱,写作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在读到卢梭赤裸坦诚地将自己作为“人”的标本,写入《忏悔录》中,让世人看到他的高尚与卑鄙,善良与邪恶,无私与自私的时候,我才忽然间读懂了作家彭学明的真诚。如果一个写作者都不能面对自我灵魂的拷问,又如何能够创作出击中读者内心的作品?散文不只是赞美,也可以成为批判的工具。这种批判,不只是指向外人,更指向常常被美好人设包裹的作家自己。

12月10日,-13℃/0℃,多云转晴,空气良好,西北风3—4级

阿妈的弟弟,也就是爱人的小舅金山,从昨晚一直昏迷抽搐至现在,因为空腹饮酒过度,导致酒精中毒,并引发癫痫。我从未见过这个亲戚,他三岁时失去母亲,几个姐姐将他抚养成人。姐姐们相继嫁人后,没人操心他的婚事,以至四十多岁了,还是一个光棍,四处打工,又沉迷于酒精,常常一天挣二百块,却花三百块吃喝,醉酒后逮谁都破口大骂,身边没人喜欢他。当姐姐的没有办法,在活计较少的冬天,勉强给他提供一个住处。但他并不安分,每日东家西家地乱窜,只要嗅到谁家有酒,一定过去凑个热闹。

我劝阿妈赶紧将小舅送医,以免耽误病情,最后医疗费用几个姐姐平摊即是。亲戚们这才将小舅送到医院,可是得知每天要花费一万多,需要半个多月才能出院后,亲戚们又将他拉了回来。原因很简单,大家都没有钱。阿妈的妹妹家里更穷,因为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孙女,欠了一屁股债。有钱就花的习惯,让他们在生死面前,别无选择,只能听天由命。

我默默地祈祷这个可怜的男人,能够被上天眷顾,尽快清醒过来。

12月12日,-12℃/1℃,晴,轻度污染,西北风3—4级

晚饭前,跟阿尔姗娜一边闲聊,一边慢慢吃完了一小袋昨天买来的栗子。栗子有些难剥,尽管我们查阅了百度视频,学习了各种诸如用热水泡、用刀子割等剥皮的方法,但最终还是觉得麻烦,于是便牙咬手剥,把它们全部吃完。但因为我太着急了,一不小心咬破了舌头,疼得啊啊乱叫,连阿尔姗娜一声声惊慌的询问都顾不上回答。

我们还分食了一枚橙子。阿尔姗娜每次吃橙子,都像切割机一样,将果肉跟果皮干净彻底地分开。以至于我都想将那些干净清爽的橙子皮,做成书签。而我吃完的果皮,则像狗啃的一般,挂满了参差不齐的果肉。阿尔姗娜于是让我录制一则视频发到抖音,她要表演吃橙子的最高境界,录完后还让我在镜头前给观众展示一下轻薄透亮的果皮。

女儿是妈妈的老师。朋友们看到那片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的果皮,这样对我说。

12月15日,-3℃/1℃,阴,轻度污染,东南风1—2级

身为山东人,却第一次到临沂。

这个因临近沂河而名的城市,古称琅琊、沂州,历史颇为悠久,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源地之一。五十万年以前,人类的祖先就栖息于此,创造了远古文明。曾子、荀子、诸葛亮、王羲之、颜真卿等文化名人,也层出不穷。

飞机抵达时,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这座山东省内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城市。但依稀可见沂河浩荡的水面,在五光十色的灯光映照下,泛起细小的波纹,也能依稀听到河水穿越耸立的高楼,在远处发出的低沉的声响。那声响犹如梦呓,是人在深夜里发出细微的叹息,是历史在漆黑漫长的隧道里,深邃的回响。

我对这座城市所有的印象,来自十多年前,读本科时一个姓唐的舍友。她是舍长,家境优越,几乎每周,她父母都会给她源源不断地送来好吃的。我是从她那里,第一次吃到糖炒栗子,吃到金锣火腿肠,吃到稀罕的瓜果。我知道临沂是有名的批发市场,金锣火腿肠更是热销全国。于是这里的人,也都长了一张和唐同学一样优雅华贵的脸。以至于某一天,当我在班会上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她竟勃然大怒,当着所有舍友的面,几乎要“开除”我的舍籍。后来,我在百度无意中看到她发表的论文,得知她博士毕业后,任教于临沂一所大学,而今已经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教授了。

我不想打扰旧日的同学,我只想将他们放在记忆的深处,抬头向前走,寻找那些有趣的人。过去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一去永不复返。

即便这样想着,我的鼻子里,不知为什么,却酸酸的。站在临沂夜晚的街道上,隔着一座叫作济宁的城市,我仿佛嗅到来自泰山脚下植物的气息。那里,正是我的故乡,七月一别后,再也不曾联系的故乡。

没有人能够懂得,此刻我内心的伤悲。

12月17日,-6℃/4℃,晴,空气良好,北风4—5级

我没有打扰任何人,悄无声息地回到曾经生活过四个月的鲁迅文学院。

在走进门卫把守的大门之前,我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慢慢腾腾地喝了一杯加入红枣的热茶。从我所坐的角落,可以看到窗外一小片花园。一条干枯的藤蔓斜斜挂在墙上,随风发出呜呜的响声。一个三岁的孩子拿着小铲子,在雪地上做着伟大的搬运工。他的奶奶则笼着手,哆嗦着身体,在稀薄的阳光里踱来踱去。白杨清瘦的枝干倒映在蓝天上,犹如一幅疏淡有致的水墨画。而在我的对面,一个东北男人和一个天津男人,正热烈地聊着一场蓄谋已久的事件。慵懒的英文曲子,游蛇一般,贴着地面缓缓上浮。最后,将人一起融入虚空。

我被虚无缥缈的曲子缭绕着,终于有了勇气,起身,像鲁院里的野猫一样,低头走入大门。雪后的庭院静悄悄的,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但在花园的深处,隐约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打电话的声音。湖面犹如《易经》中的阴阳八卦图,一半隐匿在雪里,一半闪烁在阳光下。几只喜鹊在湖边靠近朱自清雕塑的角落里,啄食着被积雪覆盖的草子。它们如此专注地将头埋进雪里,丝毫不关心我这样一个过客的窥视。

我假装成学生走进大厅,并试图朝更深处走去,看一眼曾经住过的宿舍。但很快我就被门卫拦住了。

你找谁?年轻的门卫直截了当地问我。

呃……我曾经是这里的学生。我支支吾吾,终于说了实话。

既然你曾经待过,就应该知道,这里是不允许访客随便出入的。门卫严肃地回复我说。

呃……好吧……我没事,就想过来看一眼。我无奈地耸耸肩道。

抱歉,你不能进去。门卫无情地对我下了逐客令。

我转身出门。旋转门在身后闭合的时候,我听到过去也砰的一声,对我关闭了所有的门窗。

过去,原来是永远回不去的。

12月18日,-15℃/-6℃,多云转晴,中度污染,南风微风

黄昏,从挤满焦灼病人的医院大楼里一出来,便与一场大雪怦然相遇。

无数飞舞的精灵,从半空纷纷扬扬地下落,仿佛去奔赴一场盛大的舞会。喧嚣潮水般缓慢退去,只留下湿漉漉的寂静,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大地。世间万物在这场大雪中,温柔地交融,缱绻,相爱。昏黄的路灯化为甜美的糖果,照亮大雪纷飞的夜晚。路人在走走停停的车里,放下纠缠自己的琐碎的烦恼,将视线看向窗外,那里,万千雪花正在怒放。一场大雪,就这样将片刻前还暴躁冷硬的人间,融化为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世界在夜晚扭亮的台灯下,慢慢缩小为窗前一簇温暖守候的光。

这是今年冬天第三场雪了。雪与大地的相爱,从未休止。

12月20日,-15℃/-6℃,小雪转多云,中度污染,南风微风

晚间跟阿尔姗娜对话。

阿尔姗娜:黄一旦说将来要嫁给阿斯甘,我也想嫁给阿斯甘。

我:阿斯甘长得好看吗?

阿尔姗娜:他不是好看,是帅。

我:赛楞不帅吗?

阿尔姗娜:他有一点点帅。

我:你为什么不嫁给赛楞,非要嫁给阿斯甘?

阿尔姗娜:因为赛楞总是用手指弹我,阿斯甘从来不弹我,他喜欢我。

我:那你们俩都想嫁给阿斯甘,怎么办?

阿尔姗娜:那我就跟黄一旦赛跑,我肯定跑得快,我要造一个能加速的机器,嗖一下就把黄一旦固定在原地转圈圈,我就趁机跑成第一名,嫁给阿斯甘!可是嫁给他,是不是要给他生孩子?我不想生孩子,我不想来月经。

我:你们俩都嫁给阿斯甘多好?黄一旦生孩子,你不生。

阿尔姗娜:你为什么不把我生成男孩呢,这样我就不用生孩子了。为什么女孩要生孩子,男孩子不用生呢?

我:你是男孩女孩,这是上天决定的啊!女孩生孩子,也是上天决定的啊!

阿尔姗娜:上天为什么在天上?

我:这样它才能看清整个世界,和苦难的人间。

12月21日,-14℃/-3℃,晴转多云,重度污染,西北风微风

临近年关,总觉得内心慌乱,好像被人催债,却家中无粮,于是看着别人稀里哗啦数着大把的钞票,晒着自家饱满的谷子,忍不住难过,失落,挫败感充满了全身,眼看着就要将厚厚的皮囊给撑破了。

这一年,不过发了二十余篇文章,获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奖,作品被转载了三两次。当然还完成了两部书稿,都在编辑之中,尚未出版。天生不善人情世故,于是眼看着一些机会消失不见。

当我告诉一个朋友,感觉今年一事无成,很是挫败,朋友笑道,这些都是粪土,而且已经过去,何必念念不忘,只有当下的快乐,才是真实存在,并值得我们去珍惜的。

如果人生毫无追求,那么写作的意义和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我继续追问。

朋友没有回复。或许,这是我们共同的困惑,当人生被挫败裹挟,一切意义,都将受到质疑。

12月23日,-14℃/-3℃,小雪转多云,重度污染,西风微风

晚饭后给阿尔姗娜读《安徒生童话》,第一篇是《拇指姑娘》。结尾这样写道:“你现在不应该再叫拇指姑娘了!”花的安琪儿对她说:“这是一个很丑的名字,而你是那么美丽!从今以后,我们要把你叫作玛娅。”

阿尔姗娜立刻反驳,妈妈,我们还是叫她拇指姑娘吧,这个名字多美,像拇指一样小小的。

我点头赞同,的确,这是一个非常美丽动听的名字。

那我种的辣椒,等它开花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一个辣椒姑娘躺在里面?阿尔姗娜突发奇想。

当然会有,所以你要耐心等待并呵护小辣椒哦,否则,某一天辣椒姑娘也会被一只爬过窗户的癞蛤蟆给偷走的。我笑着逗她。

阿尔姗娜立刻飞奔去窗边,仿佛稚嫩的辣椒已经开花,小小的花朵里,正坐着童话里的拇指姑娘。

12月30日,-23℃/-13℃,晴,空气优,北风3—4级

关了手机,又将它扔得远远的。这样我就够不着它,仿佛跟人间的喧哗,也瞬间做了了断。于是一切变得空空荡荡起来,包括一颗心。

晚间看了一会卡夫卡写给他一生挚友马克斯·勃罗德的书信。他甚至连去花钱买春这样私密的事情,都细细碎碎地讲给他听。马克斯·勃罗德是卡夫卡最早的文学天分的发现者,并一直鼓励他写作,同时在他去世后,为整理保存卡夫卡的文学遗产,做出了重要贡献。卡夫卡短暂的一生,能有这样一位朋友,真是让人羡慕。至少,他能有一位忠实的倾听者,一位可以平等深入交流的亲密朋友。而当下我们中的许多人,却连一位可以书来信往、心灵之交的朋友也没有。或许,很多人已经多年不曾收到一个人的来信了。琐碎的、絮絮叨叨的、时刻打扰我们孤独宁静的微信,夺去了我们给某个远方的人,书写思念的最后的欲望。

所以我爱那些留在QQ和微博上的朋友,胜过在微信上每日可以刷到他(她)的吃喝拉撒的熟人。我打算接下来的半个月,没有什么事情,不跟任何人说话。在这个即将有烟花绽放的临近元旦的热闹里,我只想要宝贵的孤独。

12月31日,-17℃/-11℃,晴,空气良好,西北风3—4级

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

窗外天寒地冻,弟媳凤霞从呼伦贝尔发来消息,说草原上已经零下30℃,学生们全部放假在家。阿妈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说有一小撮人假冒喇嘛,在草原上四处招摇撞骗,提醒凤霞和贺什格图,千万不要上当。凤霞笑着说,别担心,他们不敢来,来了脑袋会咔吧一声冻到地上。

而从通辽库伦旗传来的关于小舅的消息是,他已经从鬼门关闯了过来,今天早上五点钟,就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将姐姐家院子里的活全部干完。姐姐“劝”他,以后继续喝酒,反正酒便宜,你想死的话,再喝一次就可以了。小舅则不好意思地低头说,以后再也不敢喝了。

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相比起不知谁家持续了一天的电钻声响,这寂寥的炮竹声,在暗夜里听起来如此遥远,又那样动人,仿佛来自遥远荒凉的旷野。整个大地都被冻住了,空气在冷风中发出轻微的颤抖,一株干枯的草,紧一紧身体,随后关门闭户,开始冬眠。

此刻,凌晨十二点,时钟显示时间,是新的一年的一月一日。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