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河畔

2024-09-22 00:00:00王哲
安徽文学 2024年9期

白龙河的水清,清到半人深的河水可以看见游鱼、河蚌、石子。榔头几岁的时候来河边看爹打鱼,看得时间长了,觉得没意思,便一个人在河边尿一泡尿和泥玩儿,开始他就是瞎捏巴,一个小屁孩随心所欲地想咋捏咋捏,捏出啥是啥。可时间长了,年龄大一点儿,榔头发现他不仅能捏泥球儿,还能捏出人形了。他乐得便把刚捏的小人给父亲看,父亲看过了也笑。

榔头问,爹你看像你吗?

爹说,你个小兔崽子,我有那么难看吗?

榔头的童年大致是这样的,爹在河里打鱼,他在岸上看,看累了无聊了就捏小人玩儿。

榔头没母亲,生榔头的时候母亲难产死了。榔头不知父亲是怎么带自己活过来的,又是怎么带自己从河北一路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叫白龙河的地方。他依恋父亲,也崇拜父亲。尤其喜欢看父亲在一个叫湾亮子的水域起底钩,在日光的映射下,父亲的皮肤褐黄,有些像隔年掉色的年画泛着一层乌油油的光。他身子在水里立着,快速地向前移动,一晃一晃的,有时候肚脐眼儿便露在外面。

父亲是大湾村公认的“水鬼”,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能挺半根烟的工夫。所以一旦他下河岸上总有人看,指指点点的,都很羡慕和嫉妒。

榔头会水,但不是跟父亲学的,对此,父亲曾经说过榔头天生是吃水上饭的,跟他一个德行。

父亲大部分时间待在岸上,只有到湾亮子下底钩或者起底钩才进水里,由于父亲底钩下得深,钓的鱼自然也大。

父子俩来大湾村时间长了,喜欢上这里的白龙河了,所以也不想走了。虽说不种地,可钓的鱼换柴米油盐也足够父子俩生活了。

那时候的大湾村住户,都是河南河北或者山东移民过来的,他们有自己开荒种地的,有打鱼的,也有做买卖跑单帮的,干啥的都有,但相处得还算和睦。如果谁家做饭米下到锅里,想吃鱼了,只要站到湾亮子对着的打谷场喊一声,榔头便颠儿颠儿地把鱼给送过来。

榔头和父亲的生活本来很平静,也很快乐,直到有一天父亲下河扎瞎了眼睛。多年以后,每当榔头想起父亲,心里就翻江倒海般难受,他不相信父亲的眼睛是被黑鱼尾鳍扎的,父亲也说不是。但究竟是什么扎的,父亲又说不清楚。

父亲走得很窝囊,剩下的一只眼睛怎么也闭不上。榔头埋了父亲,在湾亮子岸边站了很久,他目光里没有一点忧伤,反而很犀利。河水依然清澈,白练练的波纹在微风里晃动,榔头黑棒棒的影子木头一样地倒立在河水中,一动不动。

由于父亲被扎瞎了眼睛,已经没人到湾亮子来钓鱼了。

有的村民来跟前,看榔头木雕一样呆瓜的样子,都以为榔头是伤心,所以想劝上两句。榔头说,没事儿。

待村民走了以后,榔头忽然把岸上父亲曾经坐过的清石抛进河里,然后便和了一坨泥巴开始捏巴……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湾亮子银亮的波涛前仆后继地向岸上涌来,一排波涛碎了可又生成了新一排的波涛……

榔头把捏好的泥人扔进河里,注视着河水,忽然觉得这河里的波涛一排一排的很有气势,多到数也数不清楚,可细一看又好像只有一排波涛。

榔头捏好最后一个泥人,觉得有些像父亲,便双手捧着神色肃穆地走进水里,把泥人放在波浪的上面,泥人很快被浪花淹没,而榔头却还痴痴地站在水里……

爱说爱笑的榔头忽然沉默了。人们经常看到他在湾亮子的岸上发呆,后来就看他像父亲一样扎进水里,半天才出来。和父亲不同的是,榔头的头上戴着一副特制的眼镜,人们都以为他是在下底钩,可他却把一根一根的草薅出来抛到岸上。

草是暗红色的,扁扁的,十分尖利。榔头说他已经搞明白,就是这种草扎瞎了父亲的眼睛。他要拔光河底所有的红草。

谁也不认识这种草,都啧啧称奇。他们有些不信水草能扎瞎人的眼睛,所以也不以为意。后来红草铺满了湾亮子的河滩,榔头便把这些草聚拢到一起用火点了,一时间火光把河面都照红了。大湾村的人跑过来看,都说榔头可真行,愣是把草拔光了。

过了一段时间,渐渐地又有人到湾亮子来下钩了。可不知为什么,人们忽然发现湾亮子没鱼了,大家就开始议论纷纷,说是榔头把这里的风水破坏了,连鱼也不愿意在这里待了。

榔头觉得委屈,后来这种话听得多了,便决定离开这里。临走的那天,榔头特意在湾亮子岸上捏了一个泥人,然后揣进了怀里。

又过几年,白龙河长大水,湾亮子又出现鱼了,而且比过去还多,这时人们才觉得当年错怪榔头了,可榔头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