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狗叫的第一声,胡孝平就听到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但仅凭模糊的意识就判断出,又是四单元那条黄狗。那条黄狗的叫声像敲破锣,急速而尖锐,因此他印象深刻,并经常在夜间为此心惊胆战。
他强迫自己停留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他在等待,也在忍受。他摸索着从枕边抓过毛衣,包住整个头脸。他有过这样的经验,只要停留在迷糊状态,忍受一小会儿,狗叫几声不叫了,他就可以再次入睡。
狗还在叫,一阵长似一阵。
狗依然在叫,一阵强似一阵。
胡孝平感觉狗叫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感觉狗进了楼道,上了楼梯,到了门口,进了房间。他感觉到狗已经到了床前,正冲着他的耳朵大声狂叫。他的睡意被一点点赶走,在更强的一阵狗叫声后,他彻底醒转过来。他怒气冲冲,一把掀掉被子,也没开灯,大踏步走到窗前。
他撩开窗帘,身子留在窗帘里,脑袋伸在窗帘外。他从三楼的高度往下看,借着路灯,一眼看到正是那只黄狗。
路灯昏暗,只能照出狗的身形。但胡孝平在白天多次观察过它,对它太过熟悉。
胡孝平还看到一个人。那个人站在树旁,胡孝平开始没看到,后来他向狗跨出两步,胡孝平才看出,他是在跟狗对峙。他步履踉跄,向狗跨出的两步中,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
那个人站住时,狗也停止了后退,人狗又进入了下一轮对峙。
那个人想起手指上夹的烟,掏出打火机点烟。他的身子在摇晃,打火机随着他的身子一起摇晃。他还是把烟点着了,打火机燃起的火光照出一张模糊的醉脸。
那个人吸了一口烟,默不作声,狗则昂首狂叫。他抬了抬手,狗后退了几步。他并没有抬腿追赶狗,狗又把刚才退后的几步走了回来。他厌烦了,结束对峙往回走,狗立刻又跟了上去,继续狂叫。他恼了,弯腰捡起一只纯净水瓶子,甩手掷向身后的狗,用力太大,他的身子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那个人并没有砸到狗,狗一闪身钻进了路边的冬青丛里,继续狂叫。纯净水瓶砸到路旁的一辆电动车上,电动车立刻发出“哇哇”的警报声。
那个人走了,走的时候,口齿不清的咒骂声撒了一路。
那个人转过路口,看不见身影了,狗才跑出冬青丛。狗不敢再追赶,只对着沉沉夜色吠叫,声音里有种明显的虚张声势。
狗还在叫,胡孝平想起他起床不是为了观看夜景,恼怒的情绪又回到了他的心头。他不想穿衣服下楼,还想再等一下。最终,那只狗在胡孝平的忍受极限到来之前停止了吠叫。他叹了一口气,从窗帘里拔出脑袋。
胡孝平打开床头灯,披了件外套。刚才光顾着看狗,没感觉到身上已经冻得很凉了。
他走向卫生间,拖鞋在他的脚上踢踢踏踏。开门的时候,妻子醒了。妻子拿手遮眼,抱怨他大半夜不睡觉在干吗。他听到妻子的抱怨声与她的思维一样,是迷迷糊糊的。
他进卫生间时没有回答,出卫生间时也没有回答。他心里有点生气,也有点不明白,狗叫了那么长时间,妻子不醒,自己上了趟卫生间,她却醒了。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又把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他说了一句粗话,心想真是受够了,明天一早他就去找物业,狗叫扰民的问题再不解决,他跟物业没完。
他啪的一声按灭台灯,黑暗立刻重新占领了房间。
二
吃过早饭,胡孝平收拾了一下,准备去物业。他把黑色提包挎在肩膀上,包里装着他昨天晚上批改的学生作业。
夜里没睡好,下楼时,他感觉两条腿轻飘飘的,每下一级台阶,身子都会摇晃一下。他想到昨天夜里那个步履踉跄的醉汉,也想到自己身上摇来晃去的提包。
到了楼下,胡孝平习惯性地往四单元看了看。他看到那只黄狗在四单元停车处,正对着它的主人摇头摆尾。它的主人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正手拿抹布低头擦拭电动车上的露水,任黄狗的尾巴在他身旁上下翻飞。
有一会儿,黄狗挡住了老头,老头拿脚踢了黄狗一下,黄狗跑开了,但立刻又跑回老人身旁。
黄狗突然丢下老头跑向楼道,胡孝平很纳闷。黄狗又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男孩背着红色的印着喜羊羊的书包,手上拿着一袋零食。男孩把零食一颗颗丢给黄狗,黄狗不停地在男孩身边上蹿下跳。
老头批评男孩,让他赶紧上车。老头批评男孩的理由是快到上课时间了,但胡孝平听得出来,其实老头是心疼那袋零食。
胡孝平看着老头带着男孩从身边骑过去。老头骑过去的时候,那只黄狗也跟着从胡孝平身边跑过去。
胡孝平看到黄狗跑到小区门口,不再跟着跑了。它站在小区门口看了看,转身又往回跑。黄狗跑得不紧不慢,四只小短腿不停地在地上前后倒腾。胡孝平觉得黄狗慢跑的姿势很可爱,他开始怀疑夜间的叫声是否真是由它发出。
黄狗突然仰头叫起来,向右前方跑去。跑的姿势从悠然的慢跑变成了快速的前冲。
胡孝平往黄狗跑去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老太太穿得很破,手上提着一只很大的塑料编织袋。她站在一只黑色垃圾桶旁边,正低头在垃圾桶里翻拣东西。
黄狗跑到离老太太一丈远的地方,不再往前跑了。它叫得非常凶狠,恨不能扑到老太太身上。胡孝平的记忆复活了,他不再犹豫,抬腿往物业走去。
三
物业办公室传来几个人的争吵声。
胡孝平走到门口,看到一个中年胖子背对着他,中年胖子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正扒着他的毛衣领子,看他的脖子。年轻人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胡孝平敲敲门,中年胖子转过身,其他三人也转过身。胡孝平认出中年胖子是物业的朱主任,其他三人是物业的工作人员。
朱主任看到胡孝平站在门口,仿佛看到救星。他对胡孝平招招手,招手的动作特别急切,自己也往前走了两步。
朱主任手上拿着一件连帽外套,他把外套举到胡孝平面前,说胡孝平是老师,讲话最公道,让胡孝平给他评理。他给胡孝平讲事情的原委。他说他早上来上班,路过一栋居民楼时,有人从楼上扔烟头,不偏不倚正好扔到了他的外套帽子里。
朱主任又把外套拿给胡孝平看,胡孝平看到朱主任的外套帽子已经烧出了一个洞,两只手指正好从洞中伸出来,还夸张地动了动。
朱主任大声谴责扔烟头的人没素质。他又告诉胡孝平,脱外套的时候,烟头掉进了毛衣里,他的脖子上烫出了一个水疱。
朱主任把外套穿上了。他对胡孝平说,脖子火烧火燎地疼,他要上街买瓶红花油,把烫伤的地方抹一抹。
朱主任抬腿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胡孝平才想起他到物业来的目的。他叫住了朱主任,朱主任正拉着外套的拉链。
胡孝平给朱主任讲述他半夜被狗吵醒的经过。刚开始讲述时,胡孝平心里还想着朱主任的脖子和外套帽子上的洞,一时没找到自己的情绪。讲到被吵醒下床,他的火气一阵一阵往上涌。再讲到黄狗追咬醉汉,他的火气达到了顶点。
胡孝平拍着桌子说,这是他第三次来找朱主任,他不希望再有第四次。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拍桌子的声音更大。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从物业门口经过的一个人不禁停下脚步往办公室里看了一下。
朱主任一脸疑惑。这疑惑很真实,不像伪装的。朱主任说,他前天亲自找了那家人,那家人承诺当天一定会把狗窝挪走。他还说,那天说完他HMYgYlhhEF23lB8vmK6CvzABAjeKgAMeVxErokEWBvU=不放心,还和小刘,也就是刚才给他看脖子烫伤情况的那个年轻人,一起把狗睡觉的楼道清理了一下,破衣服、喂狗的塑料盆也扔进了垃圾桶。
胡孝平不理会朱主任的说法,依然满脸怒气。他说他不管朱主任做了什么,他只要一个保证,从今天晚上开始,不能让那只黄狗再在他家楼下吠叫。
朱主任说必须保证,说完又做了专业的承诺:为业主提供安全、整洁、清净的居住环境,作为物业,他们责无旁贷。朱主任说话的语气很像电视上的播音员,表情更像。很明显,他想调节一下与胡孝平说话的气氛。
胡孝平从肩上取下提包,掀起包盖,从中找出一张对折起来的白纸。他把白纸打开,递到朱主任面前,说,既然保证了,口说无凭,立字为据。他让朱主任在白纸上签个名。
朱主任看了看胡孝平,又看了看白纸。他接过白纸,首先看到白纸上写着的“保证书”三字。
朱主任接着往下看,他看到胡孝平写了一大段昨天夜里被狗叫声吵醒的经过,又写了多次被吵醒的后果,他说他得了神经衰弱,工作与生活都受到了很大影响。最后他看到胡孝平提出的要求:物业必须保证当天解决狗叫扰民的问题,否则除了退还本年物业费,还要免交下一年度的物业费。
朱主任变了脸色,他把保证书还给胡孝平,胡孝平不接。
朱主任把保证书放在桌上,他说狗叫扰民的问题,他肯定解决,但保证书他不能签。胡孝平毫不退让,两人僵持住了。
小刘走过来打圆场,他给胡孝平搬了把椅子,胡孝平不坐,他又给胡孝平倒了杯水,胡孝平也不喝。胡孝平反复强调一句话,凡事都有个规矩,今天这件事必须按规矩办。
朱主任搬了把椅子,自己坐下了。他一脸为难地诉说物业的难处,说了一大堆。说到狗叫扰民时,他说他知道那是他们的职责,但他们只能上门劝导,不能动狗半根毫毛。
朱主任又说起了规矩。他说按规矩,居民养狗应该养在家里,但那家人就是养在了楼道。他又说按规矩,住在楼上的人不能往楼下扔烟头,但有的人就是往楼下扔烟头。
朱主任从职业上恭维胡孝平,他说胡孝平多年教书育人,懂的道理最多,肯定能理解他们的难处。
胡孝平有点心软了,但他的头脑里立刻又浮现出昨夜的狗叫的情景,心又硬了。他把桌上的保证书拿起来,一把拍在朱主任的面前,他说他马上要去上课,没有时间再废话。
朱主任抬头看了看胡孝平,见胡孝平脸上没有半点缓和的表情,他也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
朱主任说,这个字他不签,胡孝平爱找谁找谁签去。说完他丢下胡孝平,走出了办公室。
四
胡孝平下午上第一节课,课上到一半,他讲完了全部内容。
他站在走廊上,双臂支着栏杆,眼睛望着校园。没有风,教学楼前的国旗垂在旗杆上,一动不动。阳光很好,他感到身上晒得暖暖的。
校园里很安/8UoAAcwG8kNXiygFEF+0W1PPcwjQSV+5X43swZAVvs=静,胡孝平能清晰听到左右上下各班级的讲课声。那些讲课声有的铿锵有力,有的浑厚低沉。他对那些讲课声都很熟悉,可以毫不费力地辨别出那些声音分别属于他的哪位同事。他捉住右边教室的讲课声听了一下,听到讲授的内容是三角形的全等判定。
胡孝平放开同事的讲课声,想到早上的事,他觉得他应该找物业索要精神赔偿。他在好多个夜晚半夜惊醒,有几天甚至彻夜未眠,他的精神损伤巨大。
他感觉到头蒙蒙的,还打了一个哈欠,他立刻把这些昏昏沉沉的表现归结为物业的不作为。
他开始想物业的职责,他认为物业就是他们请来做事的管家。管家应该全心为雇主做事,可那个姓朱的早上竟然一甩手走了。
他在心里和朱主任展开辩论,他列举了五件物业工作失职的事例,件件铁证如山。他又列举了第六件事例,朱主任不应该不管雇主的诉求,甩手了之。这第六件事例错误最为严重,事关尊严,几乎等同于蔑视雇主。
胡孝平心里拿定主意,下次见面,他定要朱主任好看。转念一想,他又放弃了,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他不会再去找物业。他不会那么轻贱,再找也是物业找他。他上午还打听了,物业的事情归社区管,下课后他就去社区投诉。
一辆救护车从校园前面的街道上驶过,呜哇呜哇的警报声引起了胡孝平的注意。胡孝平放掉朱主任,看到救护车已经被街道上的大楼遮住,呜哇呜哇的警报声也越来越小。
胡孝平想到春天时,他就是被这样一辆救护车拉去医院的。他在课堂上讲课,刚讲几句,忽然感到天旋地转。他摔倒在讲台上,手上的书本摔出好远,粉笔却牢牢捏在手上。
胡孝平在心里感叹人生无常,命运多变。他才四十八岁,平时没有任何症状,脑袋里竟然会长出一个瘤子。
他又在心里庆幸那个瘤子是良性的,而且手术很成功。不过他还是留下了后遗症,睡眠困难,夜晚容易惊醒,情绪不稳定,还容易动怒。
胡孝平自然想到四单元那条黄狗,最近两个多月,他的许多怒气都是由那条黄狗引起的。他又想到养黄狗的那家人。他打听过,那家人是夏天从乡下搬来的。
他还打听到,那家人的房子是儿子、儿媳在南方打工挣钱买的。儿子、儿媳还在浙江打工,老头老太太只好搬进城里带孙子上学。房子刚装修好,儿媳妇爱干净,不准老头老太太在农村养的笨狗住到房子里,狗窝只能安在楼道。
胡孝平不由在心里骂了一句,他骂那家真是乡下人,一点不懂规矩。
他发现自己骂错了,他原本也是乡下人,上了大学他才进城里做了教师。
五
胡孝平骑了一辆公共自行车去社区。
自行车的链条盖板变形了,骑起来与链条摩擦得咣当咣当响。自行车前轮也变形了,每转一圈,车头就扭动一下。
胡孝平心中有点生气,明明是质量不错的自行车,因为公共属性的关系,就没有几个人爱惜它。他也有点气自己,那么多辆自行车,怎么自己偏偏挑了这辆有毛病的。
背包原本背在身后,骑行一段路后,背包滑到了腹前,胡孝平赌气似的把它又甩到身后。
社区里有两个工作人员,都是女性,一个年龄比胡孝平大些,一个比胡孝平小些。胡孝平走进办公室时,两个工作人员正靠在窗前,讨论手机上看到的衣服。她们讨论得很开心,胡孝平听到了她们咯咯的笑声。
胡孝平打断她们的讨论,也打断了她们的笑声。她们走回办公桌,恢复了工作状态下的表情。年龄大的那位工作人员问胡孝平有什么事,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胡孝平开始讲述他家所在小区的物业,还有朱主任和那条黄狗。两位工作人员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打断他问一下具体情况。
胡孝平前后讲了有十分钟,要不是有人前来办事,他可能还会讲上五分钟。第一次有物业之外的工作人员听他讲述这么长时间,他对他的问题将会得到解决充满了信心。
两位工作人员的答复却让胡孝平大失所望,她们告诉胡孝平,她们很理解他,也同情他,但她们无能为力,物业的事不归她们社区管。她们还告诉胡孝平,她们以前遇到过同样的投诉,去调解过,但无人搭理。
她们把胡孝平所有的诉求都回绝了,胡孝平的信心瞬间变成了气体,消失于无形中。
胡孝平不死心,问他的事情归谁管。两位工作人员回答得滴水不漏,说,她们只知道这件事不归她们管,至于归谁管,她们不知道。但在胡孝平走到办公室门口时,那个年龄较大的工作人员又补充了一句,不妨到派出所试试。
这个补充有点多余,胡孝平自己也想到了报警。
胡孝平去了派出所,接待他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男警察。
男警察很专业,他让胡孝平只讲狗,不要讲物业。他还告诉胡孝平,胡孝平只能以狗叫扰民报警;物业不作为,他们无法立案。
男警察扯过一个登记本,让胡孝平讲述事情经过。胡孝平讲了两句,他打断问,那条黄狗有多大?胡孝平比量了一下,他啪地把登记本合上了,说那是小型犬,大型犬才能立案。
胡孝平愣住了。他改口说,他刚才比量小了。
男警察把登记本放进抽屉,笔也插进了笔筒。男警察告诉胡孝平,就是比胡孝平比量的再大一些,那也属于小型犬。
站在派出所门口,胡孝平一筹莫展。他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招,拨打市长热线。
六
第二天下午快下班时,胡孝平接到市长热线的回复。
胡孝平听同事说过,市长热线二十四小时内必须回复,果然没超过二十四小时。
第一次拨打市长热线就得到了回复,还回复得如此之快,胡孝平心里有点小激动。他感到手心出了汗,心脏也怦怦直跳。
回复者是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声说,他是建设局的。
胡孝平心中有些不解。他说他拨打的是市长热线,投诉的是狗叫扰民。
中年男声说,是,他知道胡孝平投诉的问题,但他也不知道市长热线怎么就把投诉分配到他们单位来了。他帮胡孝平分析,可能是市长热线觉得小区物业与建设有关。
中年男声又说,市长热线分配到他们单位了,他们必须回复。现在他代他们单位回复了,这一件投诉也就自此结束。
胡孝平问他投诉的问题怎么办。中年男声回答,他也不知道。他给胡孝平出主意,小区的事情还得小区管,他让胡孝平还是去找物业解决。
胡孝平一时语塞,问题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物业头上。
电话里出现了忙音,中年男人已经挂掉了电话。
胡孝平拎起暖瓶给茶杯添水,他忘了取下杯盖,开水倒了一桌子。
放学了,同事们陆陆续续离开办公室,有个老师喊胡孝平一起走,喊了两声,胡孝平竟然都没听见,那个老师只好先走了。
胡孝平取过挂在架子上的背包,往里面放书的时候,看到头天早上写的那份保证书。他把保证书拿出来看了看,刺啦一下撕成两半,又三下两下撕成碎末。他想清楚了一个问题,要想解决半夜狗叫,他不能再指望别人,只能靠自己。
胡孝平走出校园,在下班的人群中走向小区。
走进小区大门,胡孝平听到一阵熟悉的狗叫声,他听出又是那只黄狗。他加快脚步,看到果真是那只黄狗。有一个磨剪子抢菜刀的老头吆喝生意,黄狗追在那老头的身后狂叫。
大白天的,又在叫。胡孝平感到一阵气流从脚底升起,通过丹田直冲脑门。他感到额头出了汗,脊背上也出了汗。
胡孝平看到门卫室门口靠着一把大扫帚,他把大扫帚提在手上,脸上不动声色。他以正常行走的速度靠近黄狗,靠拢到大扫帚可以覆盖的距离时,举起大扫帚,猛地向黄狗劈下。
动作太过突然,黄狗被吓了一跳,磨刀老头也被吓了一跳,装载着磨刀工具的自行车差点失手倒在地上。
黄狗被大扫帚劈着了,叫嚷变成了哀号。黄狗本能地跳向一边,后来辨别出方向,立刻向家的方向奔逃,尾巴夹得紧紧的,哀号声响彻整个小区。
胡孝平跟在后面追赶,又举起大扫帚劈了两次。黄狗跑得太快,这两次胡孝平只劈出了更大的哀号声,并没有劈到黄狗。
胡孝平一直追赶到四单元楼道口。黄狗的主人家住一楼,一楼楼道的夹角是安放狗窝的地方,黄狗躲进夹角里,再也不敢出来。
那家人听到黄狗的哀号声,开了门。老头走了出来,老太太也走了出来,那个六七岁的男孩伸着头,身子留在门后面。
老头责问胡孝平,为什么打他家的狗。
胡孝平责问老头,知不知道养狗不能扰民。
老头回答,狗要是被打死,胡孝平必须赔偿。
胡孝平回答,如果狗再乱叫扰民,他见一次打一次。
楼道口挤满了人,有人解劝胡孝平,有人劝解老头,还有人说,都是一个小区的邻居,没有什么事不好商量。
胡孝平听到有人在帮自己说话,说楼道里确实不应该养狗,他半夜里也几次被吵醒。之后又听到有人说,即使不能在楼道养狗,也应该和人家好好说。
胡孝平提着大扫帚往小区大门走,走出楼道时,他听到了老太太在辩解。老太太说,她家黄狗不是乱叫,是在看护小区。老太太还说,以前在乡下时,她家黄狗每天晚上都会绕着村子跑几圈,全村人都夸她家黄狗能干。
七
胡孝平打狗起了效果。
狗被打的第二天,那家人买了一根绳子,把狗拴了起来。胡孝平看到,放学之后,那家的男孩经常牵着狗绳遛狗。那黄狗自小散跑,不习惯绳子,被遛的时候常会从男孩手中挣脱,有两次还拽倒了男孩。
半夜狗叫的情况好转了,即使叫也是在楼道里叫,对胡孝平的影响很小。
一个星期后,胡孝平半夜里又听到楼下狗叫。他忍受了一夜,后来又忍受了两夜,忍受到第四夜,他知道问题又来了,而忍耐无法解决。他去敲那家人的门,那家人说,狗老拴在楼道里,楼上几家住户不同意。那家人还说,那条狗不服拴,再拴下去,狗会死掉。
胡孝平再次跟那家人爆发了一次争吵。这次争吵没有半点积极效果,反而坚定了那家人散养黄狗的态度。那家人说了很多遍同样的话,爱咋咋地。
胡孝平听出来了,那家人不在乎他的抗议,也不在乎那条狗的生命。
当天晚上,黄狗半夜又叫了,胡孝平又是一宿没睡。
第二天是星期六,妻子让胡孝平去菜市场买菜。走在路上时,胡孝平感到头昏脑涨,浑身无力。他觉得自己无法再忍受夜夜心惊肉跳的日子,半夜狗叫的问题他必须想办法解决。
菜市场入口有卖老鼠药的。摊主是个外地男人,胡孝平看到他拿着一只白色的扩音喇叭,正用外地口音宣传他的老鼠药。宣传的间歇,喇叭里还会响起《世上只有妈妈好》的电音旋律。
有人问老鼠药灵不灵,外地男人拿脚点点面前的一摊死老鼠,没有说话。死老鼠共有二十多只,大的如猫崽,小的如手指。
讯问人面露犹豫,外地人补充说,灵得很,三步必倒,五步必亡。讯问人掏出二十元钱,买了两包老鼠药。
胡孝平想起了那只黄狗,他在那摊死老鼠前方站住了。他问了句,狗吃了会怎么样。
外地男人说,那是老鼠药,不能让狗吃。
胡孝平转身进了菜市场,他觉得刚才头脑里冒出的想法太过突然,想等买完菜再说。
直到买完菜胡孝平也没有拿定主意。他走过老鼠药摊时,被地上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手提袋里的西红柿掉了一地,一块豆腐也摔碎了。菜市场入口处人来人往,有人站住了,看胡孝平弯腰捡西红柿。
胡孝平心中有些恼火,他觉得都是昨天夜里没睡好造成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转身去了老鼠药摊,脚步异常坚定。
八
胡孝平一整天都在惴惴不安。他先是把老鼠药放在抽屉里,后来又转移到了书橱。他还多次站在窗前向楼下观望,既希望看到那只黄狗,又不希望那只黄狗出现。
妻子看出胡孝平心里有事,几次问胡孝平是不是不舒服,最后一次是在晚饭桌上,胡孝平差点对妻子说出他的计划,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胡孝平早早洗了脚上床睡觉,他希望自己上床就能睡着,一觉睡到天亮。
妻子也上床睡觉了,胡孝平闭着眼睛装睡。妻子发出轻轻的鼾声,他朦朦胧胧地也有了一丝睡意。他在心中祈祷,但愿一夜平安。
他的愿望没有实现。他刚推开梦乡的半扇大门,那只黄狗就又在楼下叫起来了。刚才楼下经过一辆摩托车,他想到,狗叫声应该是黄狗追赶摩托车发出的。
胡孝平没有起床,他想再等待一会儿。十分钟后,狗叫声再次响起,他叹了一口气,穿衣下床。他觉得他已经给过黄狗机会了,但黄狗没有珍惜。
他走进书房,摸黑找出那两包老鼠药。那两包药夹在《百年孤独》与《丰乳肥臀》之间,他对那两本书的位置非常熟悉。他触碰到那两包老鼠药的时候,感觉像触碰到寒冬里的金属器皿。
他感到呼吸有点急促,拿着老鼠药的手有点颤抖。他没有开灯,看不到手颤抖的幅度有多大。
他走到客厅,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拿出橱柜里的一袋面包,又拿出冰箱里的一块鸡胸肉,这两种食物都是他白天打量好的。他撕开老鼠药包,看到老鼠药是灰白色的,很像鸡吃的饲料。他把一袋老鼠药夹进了面包里,另一袋塞进了鸡胸肉里。
胡孝平开门下楼,手上拎着他夹好药的面包和鸡胸肉。他的手不再颤抖,内心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胡孝平出现在楼道口,黄狗叫了起来。自从黄狗挨过胡孝平的大扫帚,之后每次见到胡孝平都会追着叫,在它的眼里,胡孝平是它刻骨铭心的仇人。
黄狗叫得很凶,几次想往上扑。胡孝平往黄狗跟前走,黄狗却又往后退。胡孝平走到树丛后,掏出面包远远扔给黄狗。黄狗以为扔的是石头,扭头往家的方向奔逃。
胡孝平隐在树丛里往四单元走,他又掏出那块鸡胸肉扔向黄狗,鸡胸肉落在了四单元的楼道口。黄狗吓得躲进了楼道里,他往后退了退,黄狗又叫着跑了出来。
胡孝平躲在一棵桂花树后,黄狗闻到了鸡胸肉的气味,一点一点向鸡胸肉靠近。
胡孝平的头脑里出现了一幅画面:黄狗倒在地上,两眼翻白,口吐白沫。
胡孝平头脑里出现了另一幅画面:他小时候养的那只花猫倒在地上,两眼翻白,口吐白沫。
胡孝平又自己构思了一幅画面:一群人围着他指指点点,其中几个还是他的学生。
胡孝平猛然跑出桂花树,黄狗丢下鸡胸肉,躲进了楼道。
那家的灯亮了,接着门开了,老头披着棉衣站在灯光里。
胡孝平闪身又躲到了桂花树后,他手上拿着那块鸡胸肉,心口狂跳不已。
九
胡孝平从网上买了一盒海绵耳塞。
海绵耳塞是黄色的,装在一只透明的塑料方盒里。一共六对,分成两排摆放,看起来很像香烟的过滤嘴。
海绵耳塞柔软而有弹性,捏成细细一个长条塞进耳朵里,很快恢复原状,隔音效果非常好。
胡孝平又从杂货店买了一根挑衣杆。
挑衣杆是金属管做的,表面裹有红色塑料皮,顶上还安了一个金属叉子,杆身比大拇指粗一点,抓在手里很趁手。
海绵耳塞是胡孝平的防守武器,挑衣杆是胡孝平的进攻武器,他准备以这一守一攻两件武器,夜里与黄狗长期战斗。
出乎胡孝平的意料,这两件武器只使用了不到一个星期,黄狗就丢失了。胡孝平开始不知道,通过黄狗主人的咒骂声,他才得悉。
立冬后的第二天,胡孝平早饭吃到一半,又听到楼下响起咒骂。他一向反感住户把小区当成村庄,从这栋楼骂到那栋楼。他下楼去上班,走出楼道口时,看到咒骂人是四单元的那家老太太。
老太太原本站在自家的楼道前,看到胡孝平下了楼,她竟然朝胡孝平走过来,咒骂声也大了一点。
胡孝平装作系鞋带,弯腰听了一下。他听出了一个大概,老太太家的黄狗丢了,已经两天不见踪影。怪不得这两天夜里没听到狗叫,原来黄狗丢了。胡孝平心里一阵欣喜,利索地系好鞋带。
胡孝平感到他像取经成功的孙悟空,以前天天为头上的紧箍发愁,现在说没也就没了。他又觉得有点不对头,他听出老太太的咒骂里有一种倾向性。老太太说,她家黄狗不是自己走丢的,是有人使坏偷走的,偷走的人就住在这个小区。老太太还说,她知道使坏的人是谁,那个人早就看她家的黄狗不顺眼,有一天夜里,她家老头子亲眼看到那个人对他家的黄狗下毒。
胡孝平心里一惊,立刻想到之前他买的那两包老鼠药。但很快他又坦然了,那块包着老鼠药的鸡胸肉已经被他捡回,那块先前扔下的面包也被他捡回,黄狗的丢失与他无关。
胡孝平转身去上班,想了一下他又站住了。他觉得他现在不能走开,现在走开会让老太太觉得他做贼心虚。他不接话,老太太也没有点名骂他,接话的话,楼上楼下的邻居肯定会认为他是不打自招。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胡孝平站在楼道前自感理直气壮。他又在心里宽慰自己,自己是教师,受过教育,不跟小区里的其他人一般见识。
有邻居走过去劝解老太太,老太太不听。后来老头来了,把老太太往家里拉,拉的过程中,老头也大声咒骂。老头说,偷他家狗的人坏了心肝,人不如狗。
胡孝平心里觉得气愤,他认为事情不是他做的,老头老太太不能无故骂他。他又觉得冤屈,受了那么多个夜晚的惊扰,他满肚子的火气却无处去发。
快到学校时,胡孝平的心情好了一些。他想无论如何,以后不用半夜起来打狗了。
十
胡孝平想不明白,四单元那条黄狗怎么就丢了。
他还是对那家人生出了一丝愧疚,他觉得他从菜市场买了老鼠药,心中动了杀机。他因心里的杀机而对那家人感到愧疚。那丝愧疚主要是对那个六七岁的男孩。黄狗丢失后,胡孝平见到那个男孩站在楼道口哭过,哭的时候,手里摇晃着一袋零食唤狗。
胡孝平心里还有一丝担忧,他觉得黄狗可能只是偶然跑远找不着家了。如果黄狗跑回来了,又在夜里叫,他又该怎么办?
胡孝平夜里还是睡不踏实。他几次夜里听到狗叫,醒来后发现原来是在做梦。又有几次他真的听到了狗叫,但那狗叫声来自小区外面。他跟妻子说了他的感受,妻子说他神经过敏。
黄狗没有再回来,应该是真丢了。
那家老太太后来又骂过一次,再后来不骂了。她对胡孝平的态度很不友好,遇见时会拿眼睛翻他,有时嘴上还会叽叽咕咕。那声音足以让胡孝平听到,但又听不清楚完整的内容。
胡孝平心间的担忧渐渐减弱,愧疚也渐渐消退,只是疑惑还存在脑海里,时不时浮上心头。不想几天后,疑惑却解开了。
那天是星期三,胡孝平上完课正往家走。他远远看到小区门口架了一个梯子,朱主任站在下面,小刘蹲在门楼上。
前一天夜里刮了大风,立在门楼上的招牌刮倒了一个字,那个字的位置现在被小刘“填充”着。小刘手上拿着工具,想把倒下的字扶起来。
小区名叫巴黎公馆,胡孝平抬头看时,发现暂时只能叫“巴公馆”。他还想到其他有趣的叫法,“巴小刘公馆”或“巴人公馆”。
朱主任叫了胡孝平一声,还朝胡孝平招手。胡孝平不想理他,一个只收钱不做事的物业主任,理他干吗。
胡孝平装着没听见,继续走路。朱主任又叫了一声,朝胡孝平走过来,胡孝平不好继续往前走了。
朱主任问胡孝平,这几天没再听到狗叫了吧?
胡孝平听出,朱主任问这个问题不是要他回答,而是一种告知和显摆。他轻蔑地笑了一下,在心里说,又不是你们工作做得好。他抬腿往家走,回了一句,那家的狗跑丢了。
走了两步胡孝平又站住了,因为他听到朱主任说,那家的狗不是跑丢的,是被偷狗贼偷走的。
朱主任又说,上午派出所来物业找他,说前两天捉住了两个偷狗贼。两个偷狗贼交代,五天前他们曾在巴黎公馆偷过两条狗,派出所过来核实一下情况。
朱主任掏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递给胡孝平。视频里是夜晚,再一看地点就在胡孝平家前面的那栋楼旁。
胡孝平看到一辆小型面包车,由远而近地出现在镜头里。面包车开得很慢,像在寻找着什么。一条小狗迎着车头跑来,追着车子叫。面包车的门开了,一只长柄网兜,伸出来罩住小狗,小狗在网兜内挣扎。长柄网兜收进车内,车门关上,车子快速开出了视频范围。
朱主任说,他手机上的这段视频,是警察在小区监控里找到的,他已拿给四单元那家人看过,确认就是那家人丢失的黄狗。
朱主任告诉胡孝平,那条黄狗已经被两个偷狗贼杀了,卖给了饭店。胡孝平身上的毛孔收缩了一下,他感到一阵恶心,也感到一丝惋惜。
胡孝平还是从视频里挑出了毛病,他说偷狗贼那么轻易进入小区,这是物业的又一项管理过失。胡孝平是笑着挑毛病的,朱主任看出胡孝平挑这个毛病的目的,不是为了追究他,而是在和他开玩笑。
胡孝平丢下朱主任往家走,步履轻快。他在楼前碰到了四单元的老头,老头的脸不再紧绷着,似乎还对他笑了一下。
那一夜胡孝平睡得出奇地好。
两天后,胡孝平紧张的情绪又提了起来。因为晚上下班时,他看到老头的孙子手上竟然又牵了一只狗。
那只狗个头很小,通过它歪歪扭扭的走路姿势,胡孝平判断出它顶多两个月大。狗是棕色的,身上有卷卷的毛,应该是泰迪。
老头的孙子看到胡孝平出现在楼前,抱起小狗转身就往家跑。
胡孝平担心半夜狗叫,但那天夜里他一声狗叫也没听到。
后来晚上散步时,胡孝平悄悄遛到四单元的楼道看过,发现小狗没拴在楼道内,而是养在了家里。他站在楼道里听了听,似乎还听到老头的孙子逗狗玩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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