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力学原理

2024-09-22 00:00:00钱禹坤
安徽文学 2024年9期

李佳的微信发过来的时候,我刚进家门。屋里黑漆漆的,一股哈喇味儿,不像活人住的地方。我把一袋子菜扔到餐桌上,扫了一眼手机,一共三条信息,说了老多,我一条都没回。还没到饭点儿,不着急,菜都是预制菜,搁锅里扒拉两下就好。往阳台走的时候,路过卧室,门半掩着。小妍上夜班,应该还在睡。一股潮气,卷着微弱的呼声,顺着门缝一股脑往外蹿。

窗帘刚拉开一半,强光就撞进来,打得我措手不及。逐渐适应光线后,我就看到窗台边那盆圣女果的盆栽,耷拉着脑袋,周身枯槁,快死透了。说是盆栽,抬举它了,其实就是一个小摆件,易拉罐装的半罐土。初春埋种子的时候,我没指望它能长出来,春末它就发了芽,我都没怎么管过它,挺顽强,像我和小妍的这段婚姻。当初李佳把它送给我的时候,肯定没想这么多,她只是告诉我,她觉得我需要一件活物去养活。我听不懂,也没打算听懂,只跟她说,我有小妍这件活物要养,已经筋疲力尽。李佳还是硬把它塞给我,又跟我说,那不一样,你需要的是一件能跟你沟通的活物。我说,你这话有点过分了。

现在这盆圣女果快活到头了,我觉得有点可惜,想要去救一救,这就更像是我的婚姻了。

两毫升植物活力素,配比五百毫升清水,我用量杯搭得分毫不差,往植物的根系处淋了小半缸,又给枯死的叶片浇了一些。我就坐在它旁边,睁着眼,等奇迹。十分钟过去了,啥也没发生,它生无可恋的样子,愈发坚定与纯粹。手机提示音响起来,还是李佳。我还没来得及点开看,又有一条工作邮件发了进来。翻开背包,抽出笔记本,点亮屏幕,积攒了二十四条的未读邮件提示框蹦出来。最新一条说得挺重:左小川你要是不想干了,趁早说!照理说我已经习惯了,老板老这样。—— 疫情过后,我不好他也不好,把我换了,他更糟心。但被人这样说,心里还是不得劲。我大致浏览了一遍前二十三封邮件,归纳一下,欠了八篇方案。脑瓜子嗡嗡地涨。我忽然就想起了杨建。他最擅长写方案,离职之前,这些活都是他的,他一小时能写出八篇。现在这些工作都推给了我,我一个写代码的,看中文像看经文,更不用说去写,从小我作文就没及格过。但能怎么办呢,还是得硬写,我担心二十四封未读邮件变成四十八封的时候,老板能疯。

杨建的“遗产”还在,我尝试着都搜出来,摆进一个文件夹,也许靠东拼西凑、复制粘贴,能硬编几篇出来。我埋头苦干,全然忘却了时间,直到天色渐晚,夕阳将没,感觉到身旁有个影子一直在乱颤,我这才停下工作,猛地一转头,就看到小妍那张惨白的脸贴在我脸旁,一身浅红衣裙,吓得我一哆嗦。我跟小妍说,你走路咋都不带动静的?小妍说,我穿的拖鞋,动静不小,是你太专注了。我说,菜都是现成的,几分钟就好。小妍没回我,直勾勾地盯着我的手机。它刚才还挺消停,现在突然在那呜呜地抖。又有数条信息发进来,虽然看不见内容,但能看见发送者的名字,还是李佳。我没做反应,和小妍一起躲在半边窗帘投出的影子里,看那台震颤不止的手机,装作事不关己。小妍最后把头转向我,我这才看清她的脸,才隔了一天,好像又老了好几岁,还散发着淡淡的双氧水的味道。小妍说,你现在都不用避讳一下的吗?她这样问我,真把我问住了。我合上电脑,把手机揣进裤兜,往厨房走去。

“鱼香肉丝”的外包装上,有一段简短说明:锅内放少许油,烧热后,材料与佐料一并倒入锅中,翻炒三分钟,即可。这道菜我做过好几回,每次烧得不香不臭,小妍也都吃得面无表情。今天我好像哪根筋搭错了,盯着“少许”两个字,感觉浑身都起奓。究竟多少才算“少许”,失去精准度量的量词,简直就是流氓。我翻出手机,百度了三页,“少许”的衡量标准全不一样。那两个字又在我眼里横躺着,像故意在挑衅。我把炒勺摔出动静的时候,小妍就站在厨房门口,面无喜悲。我跟她说,我现在得出去一趟。小妍说,如果我不许你出去,你会照做吗?我说,这道菜我好像突然不会做了,一会儿我给你带点别的回来吃。小妍说,我们要一个孩子吧。我顿了顿,继续跟她说,我记得前几天你跟我说起过一个病患,应该是车祸,半边身子架都碎了,照理说是活不成了,但你当时跟我说,你觉得他还能活……他现在怎么样了?小妍霜白的脸又黯淡了一些。她没回我,只侧身,让出一条通路。我洗了一把手,擦干后就走出厨房,经过小妍身前的时候甚至屏住了呼吸。走到门口,换上外套,穿好鞋子,我用余光看到小妍杵在原地,不看我,还面向厨房的方向,好像那里还留着一个我的分身。

我将房门轻轻带上,浑身松弛了下来,长吁一口气,与此同时,房门内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摔到了墙上或是地上。应该是彻底碎了,没得救了。

李佳住的地方离我不远,骑电瓶车十分钟路程,穿过一片闹市区,再越过一座桥。一路上我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差不多该到此为止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沉溺在欲望里的人,早晚会失控。

李佳给我的定位,是她家小区外侧的一个凉亭。把车子停好,我就沿着蓝湾新城的外墙往东走,差不多走了百十来米的距离,我就看见了那座尖顶的亭子——倚河而建,古朴而雅致。夕阳挺好,斜照过去,给亭子镀一层金边,映出一晕辉煌,远瞅着像河边探出的一颗龙头。再往前走五十米,我就看见了坐在亭子里的杨建。

我一怔,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看见我了。

相较于上一次在连锁酒店里,我从李佳手机里看到的那个人,杨建又被打薄了一层。他面容惨白,双颊凹陷,双臂挽在胸前,站起身迎我的样子,就好像两根筷子,艰难地互相依着。他以前挺帅,人也挺拔,架一副黑框眼镜,像个好学生,也像哈利·波特,现在的他佝偻着身子,头发稀疏了不少,近乎秃顶,让我想起了《指环王》里的咕噜姆。也许所有作家都这样——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误解。杨建不是杨建了,连名字都改了,现在他叫“薛定谔的剑”。当初改名字的时候,他第一时间问了我的感受。我说挺傻的。他说,那就这么定了,就叫“薛定谔的剑”。

我走到杨建身前,他立在那看我,没说话,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我瞬间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能故作镇定。我说,这样有意思吗?杨建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完全没感受到重量。他说,没意思,没意思也得整啊,你说俺俩都多少年没见了。我问,李佳呢?他说,你知道一个叫海森堡的作者不,他写的科幻老牛了,我最喜欢他写的那部《莫比乌斯之梦》,里面有个傻子跟你挺像,脑袋贼大,身板儿也粗,处事豪横,没有他解决不掉的问题。我问,李佳呢?他说,《莫比乌斯之梦》的主人公叫阿尔法特,他活在过去也活在未来,就是不活在现在。当下的阿尔法特就是一团粒子,虚无缥缈,只限于物理意义上的存在。绝大多数人对于阿尔法特的了解,仅涉及一段悲惨又壮阔的往事:失去双亲的童年,四处要饭,流离失所,布尔战争时期国情动荡,他又被人拐卖到东非的一座欧洲工厂,长达十年的奴隶生涯,使其练就一身钢筋铁骨,一副铁石心肠,后带领一众奴隶兵团,与统治者抗衡,造就了举世闻名的斯塔尔起义。同年人就消失了。但关于这段历史,旁人说法不一,更准确的说法是,每隔一段时间,关于阿尔法特的历史都会变,如果你了解曼德拉效应,就能大致理解我说的意思……我说,你有完没完?杨建看起来没受任何影响,还继续叨叨他的什么德拉效应。我有点忍不下去,一拳擂在他胸口上,感觉像是打在了一根溃烂的朽木上。杨建顺势往后倒,连退数步,挽起的双臂也都散开了,一只手正攥着李佳的手机——库洛米的外壳上,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看向世界。

原本的气势瞬间溃散,我失去了底气。李佳的手机在他手里,我知道那意味着无数种可能。杨建不再讲他的科幻故事,招呼我坐到石板凳上。他看着我,我不看他,撇过头去看河道。夕阳落了,世界昏沉,秦淮河像一条冥河,从出生流向死亡。杨建说,李佳痛经,现在搁医院呢,还昏迷了,你不是不知道,她犯起病来多吓人。我说,这不能算作你拿她手机骗我出来的理由。他说,嗯呐,是我不讲究了。杨建的道歉突如其来,语气诚恳,我无可奈何。他提到了李佳的病,我的心还是揪了一下,用紧张或是心疼来形容,也许都不准确。刚来南京那会儿,我陪李佳逛街,她突然犯病,啪唧倒在马路牙子上,全无意识,我一度以为她死了。后来我托关系,找了南京市最权威的两家医院,一家西医,一家中医,检测仪器走了一套,手腕都快被掐紫了,除了些许贫血,啥也没查出来,身体各项指标都正常。病急乱投医,我还打了电话问我爸,我爸说那叫中邪,我就把电话给挂了。李佳带着这个怪病,能活到三十五岁,也算不小的奇迹。

难得看到杨建不魔怔了,而且他也没揪着手机的事往深了说,我便卸下防备,问他李佳在医院,他怎么还往外跑?他说平稳了,已经睡着了,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我又问他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他说没什么起色,找不到灵感,没有点子,没有点子的科幻小说都寡淡无味,就好像一块冰泡在白开水里。杨建上大学就写小说,笔耕不辍,一开始写言情,写武侠,还在校报发表过,写得挺烂,但至少还能看。我和李佳都鼓励他坚持。坚持了四年,他就开始写科幻小说了。人也变得愈发奇怪,天天研究科学、哲学,甚至道教、佛教;不爱说话,一说话就神神道道的,还爱骂人,好像每句话不带点脏字他就说不出口,跟他一副书生形象形成巨大反差,让人不适;喜欢望天、发呆,一发呆就是一天,一个字也不写。杨建没天赋,这谁都知道,相比较来说,李佳反倒更适合写作。从前他俩都是优等生,一个靠努力一个靠天赋,都喜欢看书,虽然他俩喜欢的作者名我都记不住,但总觉得李佳看的书要更高级,不是什么斯基就是什么托夫。受杨建感染,李佳也写过半篇小说,拿给我看。我看不懂,偷偷请教了一个熟识的文学系学长。学长当时脸都绿了。我问咋了?他说,鞭辟入里、妙笔生花!我说,说人话。他说,太好看了。我便懂了,回身就去找李佳,可任我怎么劝、怎么夸,她也不同意继续写下去了。这件事至今是个谜。反观杨建,自打他成了“薛定谔的剑”,我就再没从任何公开发表的平台上,看到过他的作品,他也不给我看,以至于我都怀疑,他从来就没写成过一篇。他整天把自己圈在屋里,不见阳光,肌肤失去血色,身体瘦成一片纸……如果不去刻意关注,你都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他把自己也熬成了一个谜。直到我和李佳把他从东北老家薅来南京,我还给他在公司谋了一个职,他依然保持着这个状态,像个病人、野人,更像个犯人。

现在这个谜就坐在我身前,我们许久未见,互相寒暄。他问起我爸,我说,还那样,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整天五迷三道的,我还是供着。我妈二十年前跑了之后,我就一直觉得我亏欠他,其实什么也不欠,都是作孽。杨建又问起我妈,还没找着?我顿了顿,说,不找了,没意义……关于杨建的养父母,他自己也说了很多,他告诉我老头老太太在美国,各自有了家庭,看似都挺美满,但去年他才得知,他妈后来找的老伴儿吸毒过量,人至今还在重症监护室里;他爸那好点儿,但也好不到哪去,老美对中国实施制裁,厂子里的设备销不出去,所有出口许可都不给签了,资金链近乎断了。我说,都挺糟心的。杨建忽然就不说话了,开始望天,我等了他半天,也跟着他一起望,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除了“一颗黑洞”,什么也望不见。亭子里的照明灯亮了起来,绽出黄光,一团飞虫迎面撞上去,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声响。

人会变得凌乱,其实是一种必然趋势。

你说啥?

你知道熵吗?

除法?八除以二,商是四?

不是那个商,火字旁加个商的熵。

哦,我一直以为那个字念“”。

熵就是凌乱度,热力学第二定律,一个独立系统的总凌乱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熵增不可逆。《莫比乌斯之梦》里关于阿尔法特存在的解释,也与其有关。革命战争过后的阿尔法特,受到某种非自然外力的侵蚀,物质的存在凌乱到了顶点,熵增越过了极限,阿尔法特破碎为粒子,那是他一生的终点。但同时存在于未来的阿尔法特,却在量子不确定理论的效应下,变相地改变了历史,直到人们忘却了,或是根本就不知晓那场革命,直到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阿尔法特的存在,直到只有少数人还留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记忆,寒风凛冽的利物浦,一个行乞的孤儿就会死在圣公会大教堂的街边,这篇故事才算是来到了结局……

嗯,听起来挺牛,你的评点也挺官僚,但这些跟你要见我的原因有关吗?

杨建又“断电”了,眉头在照明灯下紧锁,像在努力对抗熵增。我说,那啥,时候也不早了,你要是没啥正事儿,我得回去了,还没做饭,你知道郭妍,我一晚上不回去,她能把自己活活饿死。

郭妍还好吗?

啥好不好的,还那样,人老实就被欺负,护士长总给排夜班儿,日夜颠倒,身体也熬得不像样了……

我说的是……你们之间,还好吗?

我不知道,对付过吧。

好好过,那老妹儿不错,配你绰绰有余。南京不比我们东北,这里的孩子都不容易,竞争压力大,能上卫校就不错了。她家境也不错吧,我记着,她爸妈有好几套房,养老也不用你们愁。你们以后能有一个挺光明的未来。

我知道,但总觉得早晚还是得离,越来越没话可说了。

离完了呢?你咋办,再找个长得像李佳的女的上,或者干脆就上李佳本人,你就踏实了呗?

杨建你说的是人话吗?你就这么说你老婆?

你还记得她是我媳妇儿?……

我就知道这事儿肯定没完。铺垫了一晚上,这根引线才被他点着。没必要应战,我自知理亏,不用纠结他掌握了多少证据,李佳的手机还在他手里。我没再接茬,硬着头皮走出亭子,往来时的方向疾走。还没走出几米远,我就被杨建一嗓子吼住。我没听清他喊的啥,只觉得气势足够强大。还没等我把头转回去,眼前就一黑,跟着就听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像被人硬生生掰断了。接着就失去重心,像喝多了,我努力调整了几次,也没用,一头就栽倒在草窠子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杨建拎着砖头就站在我面前。砖头有两块,杨建也有两个,我努力晃动脑袋,也不管用,熵增不可逆。杨建这一下是下了死手了,血从我头顶往下淌,滴在胳膊上还是热的。他再次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清醒了,砖头只扬到半空中,就被我一拳捅掉了。第一波攻势已经耗尽了他全部体力,那只野人又变回了病人,或是疯人。我第二拳就砸在他鼻梁骨上,杨建瞬间倒地,我作势骑到他身上,第三拳、第四拳完全不受我控制,重重挥出去,都打在他脸上,更像是打在一具正在凌乱溃败的尸体上。疼痛感刺激了疯人,他更加癫狂,甚而疯笑不止。

真带劲儿!小川儿,今天你不揍死我,我就揍死你!你知道吗,我把李佳捅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骑在我身上,疯子一样打我……

我不确定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只是瞬间停下动作,一只手还死死掐着杨建的脖子。

你刚才说什么?我一字一顿地问他。

还想听是吗?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知道李佳为啥不能生孩子吗?因为十年前她就堕过一次胎,身体都给毁了,我陪她去的医院。别问我是谁的种,反正不是我的……

如果说人的情感也有熵,那么此刻就是我凌乱的极限。我不再与杨建交流,这失去了必要,理性在失控者身上全无意义。我只专注于自己的拳头,挥动的力度与角度,不留余地地砸在他嘴上、鼻子上、眼睛上、胸口上、灵魂上……

编号142857的民警,问我能不能平复下心情,不然我说的话他根本听不懂。他去给我倒水的时候,我试着照他说的做,强制在脑子里装置一张密网,过滤掉情绪里愤怒与绝望的部分。当他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已经稳定下来,极力想扮演好一位理性的受害者或是目击者的角色。

我说,杨建呢?就是和我一起被你们抓来的人,你们不能放了他。142857满脸困惑,歪了歪头,跟我说,放谁啊?我们谁也不会放。你们这算一般民事打架斗殴,目前看情节还不算严重,放我这儿处理正合适,但还是要看最后医学鉴定的结果。你说那人叫杨建是吧,已经送医院了,比你严重。你头也破了,刚叫你去医院你死活不肯。不去也行,我们给你简单处理了,擦破点皮,你比他结实。我说,送医院也要铐起来,我现在要举报。142857问,你举报谁?我说,杨建。他说,那不用你举报,这事儿你俩谁该负主要责任还没定论。不是打架,是他……他杀人了。杀人?杀谁了?142857看起来更疑惑了。李佳,我朋友,他老婆,我脱口而出。142857比我想象的要镇定,他接下来都没看我,低下头去翻一个小本子,翻了几页,目光停在本子中间的位置。

李佳是吧,身份证号21090219890402……

对。

好,李佳是杨建的妻子没错,但你说她被杨建杀了,就有点莫名其妙了。我让你冷静冷静,不是让你平静地说胡话。

警官你到底啥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你说的那个李佳,半小时之前就赶来了。我看她脸色是不好,煞白煞白的,但肯定活着呢,说话跟放炮似的,没准比我还健康呢。当时她跟车一起去医院了,现在应该就在医院陪护呢。在场有我们同事,这事儿我确认过。

眼前有一道白光忽然裂开了,散落一地,像破裂的热力学第二定律。我努力调整心情,不再说话。十分钟过去,142857轻轻捅了捅我后背,左小川,你刚给我的两个直系亲属电话,我们打过,都没人接听……我说,是吧……那我能再打一个电话吗?142857说,是亲属吗?我说,算是吧。142857说,你把号码给我。我问,我能自己打吗?142857顿了顿,看似要拒绝,但最后还是妥协了,把派出所座机的免提按钮按开说,你打吧,但我需要你外放。

李佳的电话接通的时候,我哑言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内心极度复杂,说不清是庆幸,还是被戏弄后的沮丧。李佳没等我说话,就把我认出来了。人与人之间,总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就好像十几年前,我们恋人未满时的样子。李佳说,小川儿,我们不要再见了,事情走到这个局面,已经完全失控了。我料想到她会说这些,但大脑一片混沌,心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那件事关乎一个想象出的画面:李佳挺着大肚子,微笑看着我,肚皮是透明的,里面的孩子也看着我,投以哀怨的眼神,它还说,它要我一命抵一命……

李佳没给我问话的机会,她很快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交了五百块罚款,在看守所里待足了五天。这期间,据说老板和小妍来过,我都没见。关于自己,关于婚姻,我想了很多。看守所的天花板是灰色的,中间有两条隐秘的裂纹,东西走向,蜿蜒曲折,像国家版图上的两条大河。我整天无所事事,只花大量时间看天花板,试图将它看穿。杨建或者说薛定谔的剑曾说过,人生开悟就是找到第三个“自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开悟了,只是感觉自己至少分裂出了十个,每一个都混沌模糊,凌乱不堪。

李佳的信息发过来那天,我刚刚被放出来。没人来接我,日头惨烈地挂在头顶。我先是给小妍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然后才去看李佳的信息。

李佳说,我们打算走了,离开南京,这个城市待不下去了,有很多回忆,我们都没法承受。我问她去哪儿。她回我说,四川,成都,杨建说那是个科幻城,在那里他能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我说,你还信他?她说不存在信不信,成都法库建筑公司待遇不错,总设计师给介绍的。再不济,他们可以选择去美国,杨建他爸,她杨叔打过电话说,他给他们兜底。当年她爸下岗后做煤炭买卖被人骗,差点进局子里,也是她杨叔帮着花钱摆平的,她不信任何人也信她杨叔,更何况杨叔现在也是她爸,所以不用挂念。我还想说点什么,李佳下一条信息很快又发过来,别怪杨建,他其实是个极度单纯的人,单纯的人和我们不一样,都有梦想,不切实际。他也挺不容易,十几年写了上百篇作品,一篇都卖不出去,搁任何人身上都得疯,他还能坚持,这就令人敬佩,也足够美好。我说,杨建跟我说了一件事,关于十几年前的。五分钟后李佳才回我,你和杨建就是硬币的正反面,我选谁都是选。杨建的小说总会写平行时空的故事,也许真的有平行时空,在那个时空里,我当初的选择兴许会不同,我会选择你,我们组建了一个普通的家庭,你我都工作稳定,家庭和睦,关心柴米油盐,操心你爸,操心儿女……我不是没设想过,但我并不后悔,与那相比,我更喜欢我曾经的样子。也许挺幼稚,但我还是能告诉你,和杨建在一起,我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我们都静止在一个恒定的瞬间,永远都不会变。

我好像忽然失忆了,记不起来李佳曾经的样子。

没再回复任何信息,我收起手机,徒步三公里,从江宁派出所一直走到外秦淮河。临近河岸的时候,我已经湿透了,汗水淌进眼里,火辣辣的,眼前一片影影绰绰。浊流涌动,河水倒映不出天空的样子,墨绿一色。闲钓人三三两两,分置两岸,静如蜡雕,沉醉于一座座独立的平行宇宙。偶尔有运沙船驶过,拉响汽笛,时间才如梦方醒,重新计数。我心底忽然就萌生出一个念头:想要早点回到家里去,不知道小妍吃过没有,“少许”的菜籽油兴许还留在锅里。我忽然又想到冰箱里还留着点冻肉馅儿,回家会路过菜市场,花六块钱能买三根茄子,十块钱能买一瓶豆瓣酱,小妍喜欢吃我做的肉末茄子,我好像有一年没做了……想到这些,我就再次出发,加快了步伐,但路越走越远,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完。这一走就是两个夏天。

那场酒会被安排在青奥双子大楼的宴会厅,我并不情愿,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两年了,老板又给我转了岗,威胁我说这是最后的机会,补销售部的空缺:“一个人不能总是一无是处,干啥糊弄啥。”

在销售部干了半年,勉强靠老关系签了一单,姑且算及格,至少我没被开掉,还有份看似体面的工作。一年前我和小妍离了婚,和平分手,没分家产,没闹别扭。办离婚证那天,小妍看起来挺开心,跟我说再不用活在影子里了,她也祝我早点活明白。我知道她啥意思,不敢去看她,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像被人灌了一碗麻药。两年时间,我再没有杨建和李佳的消息,他们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得彻底,像被人格式化的硬盘。或许两年前的那个夏天,李佳真的死了。我经常这样想,竟也慢慢信以为真。生活为我重启,遁入一条平行轨道。每天的生活都千篇一律:上班、赶方案、偶尔出个差、下班、扒拉一盘炒菜、偶尔自斟自饮,从来不会醉。那盆圣女果死绝了,我没扔,把它搁在书架中间一层最显眼的位置,以此铭记一段历史。

每隔三周,我会去一趟养老院,跟我妈唠唠嗑儿。她认不出我,有时把我当我舅,有时把我当我爸,反正见面都先是一顿骂,骂过瘾了她才消停,搁那傻乐,和我五年前找见她的时候一样。她在南京那些年,经历了什么,一直是个谜,我以前纠结,现在也释然了。我现在看她,就好像看见的是几十年前的她。那个冬天,她跟我爸都下了岗,家里揭不开锅,二人都一副活不起的样子。那个冬天格外地冷,采暖断了,家里但凡能通风的地方,都结了一尺厚的冰。我妈天生神经衰弱,寒冷的天气加剧了病情,她整天把自己关在里屋,用两床棉被把自己裹起来,浑身哆嗦,哭一会笑一会。后来我爸托人找了个赤脚医生,医生看过后说这不是心病,这就是中邪,这个家有一年“水逆”,风水与其相克,她不能再住下去了。如果可以,把她送出去,找一户好人家住下,待一年时间过了,再接回来就好了。我爸征询了我的意见。我想一年时间不长,默然认可。我爸便托了几层关系,把我妈安置在老厂子的一户领导家里。一年过去,我妈真好了,回过一趟家,红光满面的,穿着一身皮草,还给我买了一袋子好吃的。但我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我妈。后来我才知道,那位老领导半年前就离了婚,一年后他就带着我妈离开了北方,此去经年,杳无音信。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出于何种原因,我只记得彼时的我,觉得家里的“水逆”还在,又卷到了我们身上,让我和我爸几十年都抬不起头来……

开席之前,老板先跟我交代了酒会的一些背景,我这才知道规模挺大,问他为什么不提前跟我知会一声。他把眼睛一立,猫一样看我,说,就你,跟你说了和没说,有区别吗?我心想也对,就没接茬。公司连年不景气,快黄了,老板求爷爷告奶奶,到处拉买卖,终于搭上一条线,跟影视公司合作,搞后期特效、市场分析算法工程。这场酒会就是背后大老板筹划的,召集了两家国内赫赫有名的公司,顺带还捎上了一干导演、演员、剧作家、写作者们助兴。宴会共十桌,每桌都按计划安排,各有各的大咖坐镇。总经理助理小黄跟我说,这些人都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最远的是成都那桌,据说都是写作者,有一位还是全国著名的科幻作家,叫罗西,你肯定认识。小黄跟我说的这些,让我眼睛直冒火,但他提到的那个人,我不认识。我问她罗西是谁?她说,你都不看电影的吗?我说,我就认识罗大佑,他来了没?她说,那没有。小黄走开后,我就跑到老板跟前,问他我能不能坐成都那桌。老板说,你爱坐哪坐哪,好好发挥,在这个行业,没有一顿酒解决不掉的问题,成败在此一举,在场的每一位,未来都有可能是你爸爸。

宴会进行得十分顺利,几位老板简短发言后,还有位女演员上台助兴,我不认识,但看小黄痴迷的表情,就知道一定很有名。后来宴席正式开始,菜还没夹几口,场面就欢快起来,人们纷纷离席,互相敬酒。我绝对低估了身旁罗西的地位,找他敬酒的人络绎不绝,差点排起了队,以至于我都不好意思,腾出空间,站到了一旁,大家也都不客气,直接霸占我的座席,对罗西前呼后拥,甚至还有几个孩子直接当场拿出书本索要签名。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番场景,甚至一度有种错觉:也许中国文艺复兴,指日可待。这期间老板找过我,拉着我往前桌敬酒。酒酣耳热,我喝了一轮,也“拎壶冲”了两壶,都是跟几位后台大老板喝的。现在已经蒙了,谁是谁“爸爸”基本也拎不明白了。

再次回到座席前,一波敬酒的才刚散去,桌面上就剩罗西一个人,其他人现在都散在外面。我拎着一壶刚添满的酒,晃晃悠悠坐到罗西身旁。他看我的眼神明显有些发怔。我说,罗老师,我刚才就是坐这的。罗西这才卸下防备,看似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便拎起酒壶,冲他毕恭毕敬一端,罗老师,刚才您这热闹,我没机会,现在就剩您了,我敬您……挺意外,罗西一点没拒绝,也没扭捏,拎起身前的酒壶,与我对碰,一口给闷了。酒量不错,也确实是个实在人,这让我想起了李佳跟我说过的话,单纯的人都可“敬”。干掉杯中酒的罗西,不忘端一碗热鸡汤,给自己“稀释稀释”,但人明显开始打晃,牙齿在碗边直哆嗦,敲出叮当叮当的声响。我扶住他的身子,趁机又凑近一些。我说,罗老师,您认识一个叫海森堡的科幻作家不?罗西一愣,但确定是在思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跟我说,海森堡我知道,德国科学家,但叫海森堡的科幻作家真没有,抱歉,或者是我想不起来了。我说,那《莫比乌斯之梦》呢,您知道这部小说不?他也回我说没印象。我忽然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一个酒嗝儿翻上来,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这不奇怪,现在科幻热,写科幻的人比我们写的那个时候,多太多了。写作这件事,挺矛盾,有门槛,也没门槛,挺绕,不知道你能懂不?罗西看似是在安慰我的某种情绪。我调整好状态,但还是晕,再次凑到他身前,酒劲挺猛,壮胆,我一只胳膊环绕过去,勾住他脖颈,好像我们认识了一辈子那么长。我说,老罗啊。他说,我不姓罗,那是我笔名,也是我英文名,你叫我Royc就行。我说,成,西啊,那我再跟你打听个人行不,他叫薛定谔的剑,或者叫杨建,我不确定他用哪个名字,也是写科幻的,写了快二十年了。罗西这次没立即否认,看似在努力回想,一只拇指和食指掐自己眉心,掐了好半天,快出痧的时候,他一拍桌子,你别说,还真有!你等会儿……罗西开始翻自己的背包,抽出一台电脑,随便往桌子上一放,顺带还打翻半碗汤,我们都没去理会。

罗西的邮箱跟我有得一拼,堆满了邮件,看标题几乎都是投稿信,与我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未读”倒是不多——他比我要更敬职。罗西做了一个简单筛选,几百封邮件消失,留下数十封,邮件名都是统一的格式,“作品名+字数+作者”,“作者”不是薛定谔的剑,都是杨建;作品名都是一个名字,分不同修订版本,最新一条已经改到了第四十二版,都叫《阿尔法特》……我头有点发涨,不确定是不是酒精带来的。我看罗西,他不看我,还盯着屏幕,目光闪烁,酒好像都醒了,嘴角微微上扬,笑意很复杂,饱含了许多情绪。

你朋友?

谈不上,认识。

你觉得他写得怎么样?

我没看过几篇,但我知道他一直在坚持,不容易……

是不容易,挺令人钦佩。对了,我都没问您的名字。

左小川。

左老师。

叫我小川就行。

好,小川兄,说回你这个朋友。我这些年一直在收他的邮件,每个月最少一篇,笔耕不辍。写作靠努力一定会有进步,他投给我的每篇《阿尔法特》我都会看,确实进步不少。但我一直没采用。我说过写作有门槛,那就是一条红线,没天赋的人很难越过去,只能停在这条线以下。

这篇……《阿尔法特》,写啥的?

故事不复杂,甚至有点俗套,永生的意识形态、因果倒置的逆熵时间线关系,主人公阿尔法特在时间里穿梭,用未来改变历史……可圈可点处不多,唯一让我欣慰的是,他在最新的几稿改动里,加入了一件摆件,一株阿尔法特养的盆栽,作意象。盆栽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跟随了阿尔法特命运的流转,姑且算巧妙。其实杨建的努力挺令我感动,但他为什么不能写点别的?卡在一篇文章里几年都走不出来,这已经不是天赋不天赋的问题了。你们认识,如果有机会,可以劝劝他……

一只蚂蚁不知道从哪冒出来,顺着桌布往上爬。桌布很光滑,我看它很累,用手掸了掸,它失控地掉落地上。

能跟我讲讲海森堡吗?

我说过我不认识。

不是科幻的海森堡,是科学的那个。

你想听他啥?

随便讲讲就行,如果可以的话。

罗西告诉我,海森堡生于一九零一年,卒于一九七六年,经历过二战,一生辉煌又饱受争议,不论是他所信奉的科学,还是他所坚守的信仰。关于科学,海森堡在一九二七年提出的“测不准”原理,撼动了整个经典物理学,但真正发扬光大却在后人。对于整个量子力学的贡献,他也只能排在波尔、普朗克、布罗格利之后,甚至对量子力学嗤之以鼻的爱因斯坦,都要排在他前头。关于“测不准”原理,我听不懂,罗西费了老大劲给我讲解,我只能大致理解那是关于因果倒置、微观粒子跃迁无法测量的理论;关于信仰,海森堡是一个虔诚的爱国主义者,效忠希特勒,被冠以纳粹之名,若不是研究方向出错,本来领先美国十几年的纳粹军国,会提前研制出原子弹,如今的人类世界格局可能就会被改写,或者说,还有没有人类存留,都要另说。但即便如此,罗西还是对海森堡保有敬仰,他说历史只留下一些片面的信息,真正的现实再也无法探究,他对海森堡的钦佩,在于他从一个科幻作家的角度出发,坚信一个能够提出“量子测不准”原理的严谨科学家,怎么可能会犯下研究方向错误的问题。他就像是一个能够洞穿未来的先驱者,在看到了某种平行时空下的未来图景之后,故意选择了犯错……

关于海森堡,后来罗西又说了很多,我都没怎么听清。也许是酒精的作用,罗西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糊成了一段背景音,在我的世界徒然鸣响。我不再看罗西,也不去看任何人,目光投在刚刚又被斟满的酒壶上。白酒清澈,把世界折射成不自然的形状。我把下巴搁在桌边,脸贴在杯前,凝神窥视,刚刚失足落下的蚂蚁,突然再次出现,它爬上了酒杯,在杯沿处逡巡良久,之后一个纵身,跃入深渊。蓦地杯中世界昏沉,光线被尽数吞噬。起初只有一片黑暗,蜂鸣声骤然响起,带动藏于黑暗的尘埃,上下纷飞跳跃,像夏日里河道上腾起的云雾,森林里起舞的精灵。世界被打散,化成无数光的粒子,填满黑暗的空间。时间失去权重,被扔进了人生的垃圾桶。翻涌的山脉卷起浪,淹没湛蓝的天空。凝固的河水崩塌,掩埋世间的不甘与罪恶……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扑向我,而我正死死地抱着罗西,追问他热力学的原理、量子跃迁的真谛。我说,老西啊,今天咱俩这“熵”,要是掰不清,咱俩就继续喝,谁也不走了……至少三个人合力,才把我从罗西的身上拽开。我只记得最后罗西惊恐的双眼,在我面前渐渐失神、溃散,化为粒子……

后来我被人扔出了双子大楼,老板最后看我的眼神像是在奔丧,如果给他一把刀,他应该会活剥了我;后来我好像回了家,也好像这个城市根本没有属于我的家。后来我记得又路过了秦淮河,河水在黑暗中翻腾如海,竟然倒流,奔涌向西;再后来酒精代谢不掉,大脑混乱了,我开始忘记一切,一切关于我所经历过的往事,一道一道地被删减、湮灭。最后,我倒在客厅地板上,一觉睡到凌晨。凄冷的晚风将我吹醒,在无光的客厅里,我看到那株镶嵌在书柜上的圣女果树,死灰复燃,一颗幼小的青苗钻出土壤,在我面前绽开了一道聚合的光线……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一道浅红色的身影伫立,就好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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