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

2024-09-22 00:00:00许无恨
安徽文学 2024年9期

高叔在大学里干后勤,住学校家属院。房子在一楼,南面是片两层楼高的自行车棚,也不知道谁先盖的,反正把他家阳面窗户挡得严严实实。高叔提过几次,管事的说要不你把车棚扒了。高叔抹抹嘴,手插上衣兜里,转身走了。

从我记事,高叔就一个人过。我生病不上学的时候,能听到他出门上班,每次都是十点多,腰里挂着扳手、螺丝刀啥的,长长短短,叮叮当当,像一队人马。高叔是管道工,长得也像管道工,圆脸圆鼻子,敦敦实实,成天穿一身蓝色工作服,也不知道洗不洗。周末天晴的时候,我还能听到他蹲在自家窗户下吃饭,捧着黑黢黢的铝饭盒,使劲往嘴里扒拉,声贼大。我凑近看过一次,大米饭白菜干豆腐,没啥颜色。吃完了把饭盒往窗台上一放,吧唧吧唧嘴,瞅我一眼说,走哇,叔带你爬墙去。

高叔喜欢和我们小孩玩,不仅爬墙,夏天抓蚂蚱、烤苞米,冬天掰冰溜子、打出溜滑。高叔有个特长是打耗子,敢在街上露头的都逃不了。只见高叔绰起一把大笤帚,追得耗子满街乱窜。高叔也是为了玩,就在耗子每次将将要钻入隐蔽处前,大笤帚都能及时把它扫到一边,连滚带爬。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就跟在高叔身后疯跑,山呼海啸的,从楼上看像老母鸡带一群小鸡仔。几个回合过后,耗子往往就认命了,缩在角落抬着两只前爪,像是作揖求饶,黑亮的小眼睛还在努力搜寻最后的逃生希望。这时高叔也没了兴致,往往交给身后的小鸡仔们解决。小鸡仔们处理完耗子也立刻散去,爬墙的爬墙,回家的回家。剩高叔一个人拖着大笤帚,把它放回原处,腰上的扳手们还叮叮当当,响得没劲。

高叔平时最大的事不是修管道,那活都没他吃饭时间长。高叔人粗手细,从家电到自行车他都能修,关键是修得好,院里人都找他。后来发展到磨剪子抢菜刀,洗油烟机这种活儿也得接。有次三楼一老头把钥匙锁屋里了,高叔找了两条粗麻绳,一头系自己腰上,一头拴窗框上,让两个男的拉紧,把自己顺四楼阳台吊下去,从窗户钻进屋给开的门。高叔好说话,电话打过去,不一会儿,就揣着两把螺丝刀一个钳子一卷绝缘胶带敲你家门。进屋不喝茶,脱鞋直接开干,修好了收拾收拾,才开始和你唠家常。院里都是大学老师,好面子素质高,这时候多少意思一下,有给烟的,有给菜的,也有直接给钱的。高叔先推后拿,然后就起身告辞,剩下的茶水也不多喝一口。一天傍晚,我家楼下老李太太找高叔修电视,电视黑白的,年头太久,八个换台键掉了三个,天线上套了一串易拉罐还满屏雪花。高叔弄了一小时,算能看清楚人影。然后就坐下和老李太太唠嗑,结果白话了有一小时,热水喝了一壶,老李太太都去打洗脚水了,还是啥也没见着。下次老李太太再叫他,几个电话打过去都说忙,最后好歹来了,进门前还跑两步,直说大娘对不起,刚忙完。大热天的,头上一滴汗都没有。这回整的时间更长,虽然最后修好了,但是中央一套黄金时间电视剧正好播完。

可能周围都是大学老师的缘故,高叔也染上了点附庸风雅的爱好,喜欢拿个傻瓜相机到处拍,但是舍不得买胶卷,一盒乐凯用半年。所以别人叫摄影,他充其量是拍照片。高叔拍照片有点不一样,别人追日追山,波澜壮阔。他不拍人也不拍景,专挑房前屋后,犄角旮旯。我经常看到他对着楼边比画半天,进一步退两步,看看太阳再看看表,快门跟焊死了一样,最后阴天了只能回家。有和他要好的小孩淘气,故意往镜头前挤,他就挥手赶。有一次不小心真给拍进去了,那是我第一次看高叔急眼,但也就是假装要踢一脚,在空中旋了个圈就收回去了,小孩早跑了个干净。有图省钱的人家想找他拍个全家福,但不像修电器,高叔从来不给别人拍照,只说拍不好,而且洗出来的照片也不拿给人看,有见过的,当面点头背后摇头,说横平竖直的,裱起来都不用加框。高叔家房子两室一过道,终年少光,索性把窗户一封,做了个暗室专洗照片,只洗六英寸的,洗出来也不挂,连同胶卷一起放在一个金利来皮鞋盒里。鞋是高叔结婚时候买的,就穿过一次,褶都没有。前几年高叔拿出来仔细打了通鞋油,把鞋底缝里的石子一个个挑出来,放太阳下晒了一天,拿到二手市场给卖了。

高叔的媳妇,院里大部分人都见过。他结婚那天,两捆红气球从二楼窗台一直连到地上,楼前楼后都贴了囍字。新娘子是坐一辆拉达来的,下车脚没沾地,高叔一路抱进婚房。婚结完剩下一地鞭炮碎屑,几个小孩聚在那翻没响过的。那些没炸烂的气球挂了好几天才瘪下去,脏兮兮的随风荡悠。那时候我刚会走,记不住新娘子啥样,就听我妈说放炮给我吓得够呛,回家半夜想起来还抽抽呢。

高叔结婚第二年有了孩子,女孩,高叔挺开心,但院里有人说他背后也不怎么高兴,还自己出去喝了顿酒。又有人说当时高叔托人做B超看出是女孩,最后没舍得打,留下来了。那时候高叔还不拍照片,也不修电器,下班就回家做饭,不是炖鸡就是炖鱼,也不咋会做,门口总腥薅薅的。吃完饭就蹲窗户下面洗尿褯子,嘴里叼支烟压味,搓得干干净净,夹在门口晾衣杆上,一般十来条,多的时候二三十条,啥颜色都有。孩子一岁了,将将会走,小脸圆嘟嘟的直抖,抓周抓了支笔,高叔喜欢,以后去大学上班,有文化,有地位,兴许还能分套家属楼的房子。抓过周,老婆带孩子回范家屯的娘家,临走高叔给带的烟和人参,没让拿重的东西。亲自送到车站,临上车还把包被好好裹了一遍。第二天高叔接到电话,这娘俩没到娘家。

高叔去派出所报警,民警说不是在我这丢的,你得去找铁路公安。高叔就去找铁路公安,那边说得搞清楚在哪站丢的,我们好联系当地派出所。保不齐下车以后走失的,那就不归我们管了。最后都是登个记,等消息。高叔就沿着到范家屯的路一站一站、一个村一个村地找,手里拿着娘俩的照片,见人就问。有几个站长都认识高叔了,见面打个招呼,又来找了呀。说完递根烟,一起抽完就回屋了,站台上风呼呼的。

几年后高叔找不动了,另外再这么找工作就要没了,于是开始印寻人启事,到处贴,到处撒。刚开始每天守着电话,给人修家电拍照片都是后来的事。有人劝他再找一个,高叔都答应,就是没合适的,不过寻人启事一直没停下,隔俩月就要出去贴一轮。

这些事,都发生在1997年以前。

香港回归了,普天同庆。

高叔接到一个电话,说两句手开始抖,挂了电话眼泪已经在工作服上洇了一片。

第二天高叔家来了个女人,大约三十几岁,白衬衫,黑裤子,黑布鞋,穿得板板正正,但是都挺旧。人是漂亮的,大高个,白皮肤,长头发编了个麻花辫,没烫过。女人开口说,我从通榆过来。高叔说,你怎么知道我老婆的事?女人说,我没见过你老婆,五年前我去范家屯办事,过一座桥,听到下面有声音,下去一看是个孩子在爬,脸上手上被草划得全是血印子,哭都没劲了。高叔问,没看见孩子妈?女人回,没有,只有孩子,可能是失足掉河里冲走了。高叔问,你确定是我孩子?女人回,不确定,只是我遇到孩子的时间,穿的衣服和包被的颜色都对得上。如果你同意,过两天我带孩子过来你认认。高叔又问,岸上有没有我老婆留下的东西。女人回,当时我都吓蒙圈了,光顾着孩子,没看。高叔点点头,约定了见孩子的时间,还给了女人三十块钱路费。临走前女人说,我生不了孩子,男的跟别人跑了。这孩子我抱回去一个人当亲生的养着,说我是她亲妈,她爸死了。高叔说,我明白,说不漏。女人走后,高叔在暗室哭了一场,哭完又把屋子胡乱收拾了一通。

女人按约定回到了高叔家,带着一个小女孩,六岁的样子,比同龄孩子瘦点儿。但脸是圆圆的,乍一看有高叔的样子,细看看又不太像。女人对高叔说,这是兰兰。又对兰兰说,叫叔叔。兰兰脸上没表情,往后退了半步,还是叫了一声叔叔,之后就没说过话。

高叔记得女人说过的话,尽力克制自己。虽然是大白天,他还是把家里的灯全都打开。慢慢走到兰兰面前,半蹲下看着她,几次抬起手又放下了。过了不知多久,女人说,兰兰,你去外面玩会儿吧,别走远了。高叔赶紧翻兜,凑了五块钱,给兰兰,说院门口有个小卖部,买点儿吃的去。兰兰不接,女人接过塞在她手里,别乱花,剩下的拿回来。

兰兰出门后,高叔透过窗户盯着兰兰走出院子,三步一蹦,直到拐进小卖部,回头用大拇指肚抹了一把眼睛。女人问高叔,你啥想法。高叔说,你娘儿俩过来住,我养。女人问,确定是你的吗?高叔说,像我。说完,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女人再问,这房子是你的吧?高叔说,学校分的。马上接着说,暗室我清出来,阳面那间给你们住。女人最后问,那咱俩啥关系?高叔看着女人的手,手指本该很细,但骨节部位都膨胀出来,手背上看不到任何血管,指甲短短的,上面有明显的楞条。高叔回答,听你的。女人说,那住住看吧,还不知道孩子习不习惯呢。高叔问,还有啥要求吗?女人说,别在屋里抽烟。高叔看着窗外,兰兰一颠一颠回来了,手里只有一根棒棒糖。

高叔把封在暗室窗户上的木板扒下来,光线立刻闯进屋子,激起一片灰土,他捂着口鼻,握住窗子把手,一下没推开,加了点力,只听吱嘎一声,新鲜的空气喷到高叔脸上。高叔赶忙吸了一口,回头看了看整间屋子,一切都变了。

女人带来的行李很少,两卷薄被子,一只棕色大木箱。箱子不重,高叔帮忙扛进屋里,往水泥地上一撂,震起一层灰,女人皱了皱眉,问高叔,你家有围裙吗?没等高叔回答就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箱子上的黑色大锁,从里面扯出一条,往腰上一围,随手打上结,就进了屋。门一关,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夹杂着咳嗽声。这会儿,高叔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兰兰,但他觉得自己现在很多余,就嘱咐兰兰听妈妈话别乱跑,冲屋里喊了一声我买菜去,转身出了家门。刚出去就折了回来,在门口鞋架里一顿翻腾,找出一只钥匙,搓了搓,穿了一段松紧带,挂在兰兰脖子上。

高叔没直接去菜场,而是拐了个弯儿从另一条街走的,至于为什么要绕远他也不清楚。今天是星期日,时间已近中午,除去有些吃两顿饭的,大部分人家的厨房已经响起了滋滋啦啦的声音,伴随着油烟机的轰鸣,一股股饭菜的味道散了出来。高叔从前是不喜欢油烟味的,嫌呛嗓子,在家做菜大多水煮。不过这会儿他反而深吸了几口,让这股油烟气充分地浸润在肺里,他觉得自己变得同其他人一样了。

到了菜场,鱼肉蛋菜满地都是,只留下中间窄窄的一行地砖。高叔两只眼睛左右摇摆,始终找不到目标,最后停在黄瓜摊前。自己家早上刚摘的黄瓜呀,顶花带刺的,老脆生儿了。摊贩冲着高叔喊。高叔蹲下拿起一根,确实水灵灵沉甸甸的,头顶鹅黄色的小花还新鲜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刺扎得手痒。不过高叔不想要这一根,生得不够直溜。又拿起一根,有点粗,不好啃。换了几根都不满意,又决定去买肉,兰兰这么瘦,还是得多吃肉。到了肉摊前,想拿条里脊,怕做硬了不好咬,提起一个肘子,想想女人应该是不爱吃肥肉的,又放了回去,要不买块排骨吧。

等高叔拎着菜回家的时候,女人已经在房山朝阳的一面洗上衣服了,兰兰在一边抠着墙缝里的水泥。高叔看出女人洗的是他的工作服,两条裸露的手臂在洗衣板上咔嚓咔嚓地搓,一条条纤瘦的肌肉交替暴露,白色的泡沫不断飞溅开,落在盆边,密密麻麻。

女人把工作服往水里投了两遍,想拧干力气不够,看了一眼高叔,高叔忙放下菜去帮忙。拧过之后,女人把盆里的脏水哗的一声泼在路面上,水遇到地面马上变成黑色,在白色泡沫的带领下冲下斜坡,最终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扇形。女人甩甩手,用小臂抹了一把额头,一只手端起盆,对兰兰说,回家吧。又对高叔说,太臭了,不洗洗屋子里都是味儿,费了半块肥皂。

高叔跟着女人和兰兰进了家门,女人接过高叔手里的菜,看了一眼,直接进了厨房。高叔低头看着兰兰,兰兰一只脚站着,依旧没啥表情。高叔注意到,兰兰脖子上挂钥匙的松紧带换成了一段五彩绳。

女人做了两个菜,排骨焖豆角和尖椒干豆腐。高叔吃得不多,倒不是不好吃,是他在看着兰兰吃。兰兰吃饭像啃树皮,排骨肉恨不得拆成丝。高叔给兰兰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饭都凉了兰兰还没吃完,急得高叔左顾右盼。女人看见高叔这样,就说,拿瓶啤酒去吧。高叔一激灵,能喝吗?女人说,今天特殊,以后只准晚上喝,最多一瓶。高叔回身拎起一瓶银瀑,用筷子一别,瓶盖飞出去老远。兰兰看着哈哈笑。高叔赶紧用嘴堵住瓶口涌出的白沫,顺势喝了一口。女人说,给我倒一杯吧。高叔说,那我再给你启一瓶。女人摇头,不用,我就喝一杯,意思一下。高叔起身去厨房,没找到杯子,取了一只破口碗,倒了半碗。女人没嫌弃,接过碗,俩人轻轻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口。

吃过饭,女人收拾好碗筷,进了厨房,又探出头说,你走的时候,80栋203打电话过来,我说你不在,他说晚上再打。高叔说,肯定是他家洗衣机又坏了,先不管。女人问,找你去修?高叔说,他家洗衣机电机上一个螺丝秃噜扣了,配不上件,一甩干就到处跑,你要不管它能从厨房溜达到客厅。女人说,那你赶紧去吧,一会儿我把床铺一下。高叔说,我快去快回。女人问,总有人找你?高叔说,还行吧,一周一两回。女人又问,给啥好处不?高叔说,啥都有,有烟,有钱,还有酱油啥的。女人说,那下次尽量要钱,钱实用。高叔叹气,哎,街坊邻居的。女人说,他们都好意思叫你去,你有啥不好意思开口的,去吧。女人转回头,打开水龙头,白色的自来水浇在碗筷上,哗哗作响。

高叔修好了203的洗衣机,其实特简单,就是加个垫片,再拧紧一点,能将就一个月,不过高叔搞得看起来很复杂,手在洗衣机里钻进钻出,七七八八拆了一地,又全装回去,忙活了一个小时。203拿出一盒“人参”烟,高叔推回去,203又递过来。高叔四下看了一圈,发现门口有半箱酒瓶,算算比一盒“人参”少两毛钱。就说,那我把瓶给你退了吧。203也算算,觉得可以,就说那太麻烦你了,哪好意思。于是高叔就拎走了酒瓶,到小卖部退掉,给兰兰带了根棒棒糖。

高叔回到家,女人已经给兰兰洗过澡,换好了线衣线裤。高叔把钱交给女人,女人掐了掐塞进抽屉里,说,还行,没想到你有点外快。高叔说,都一个单位的。然后掏出棒棒糖给兰兰。女人挡下说,今天吃过了,留着明天吃。

这天晚上,高叔家第一次亮起了两盏灯,直到深夜。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里面闪动的人影,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高叔家的灯比其他人家亮,照得窗外柏油路上一层雪白。

高叔重新过起了日子,这在家属院算个大新闻。这女人干吗的,兰兰是不是高叔亲生的,是香港回归之外讨论得最为热烈的话题。每次女人带兰兰出门,都会迎来各式目光,扫过女人,直奔兰兰。每个人心里都在对比,兰兰哪里像高叔,哪里不像,各自都有理论。203是搞雕塑的,他说兰兰的面部骨骼和高叔很相似,别看现在不太像,以后肯定越长越像。大伙信他。

小孩们是无暇顾及这种新闻的,我所知道的只有院子里多了个叫兰兰的小女孩,她从来不和我们玩,每次出门都紧跟着她妈妈。我甚至没听兰兰讲过一句话。要说与我们有关的就是高叔很少带着我们玩了,他的时间全部给了兰兰。没有了暗室,高叔便不再照相,他把傻瓜相机挂在墙上,以前的照片胶卷都扔在那只金利来的鞋盒里,往衣柜顶上一放,再没动过。

兰兰不爱动,高叔就不带她爬墙,给她摘花编毛毛狗。兰兰喜欢吃糖,女人不让她吃多,高叔就下班偷偷藏一块回家,趁着女人做饭塞给兰兰。兰兰会接过去,但从不说谢谢,高叔不让她说。兰兰懂事,你不给,我不要。只有一次院门口来了个卖鸡仔的,一个个淡黄色的小肉团挤在纸箱子里,上下翻腾。小孩们围着看,娇惯的人家已经买走了几只。兰兰站在最外面,隔着一段距离,动也不动。高叔看到,等孩子散得差不多、鸡仔不剩几只的时候,就凑过去问,多少钱?卖鸡仔的说,六毛一只,一块钱一对。高叔说,便宜点吧。卖鸡仔的回,那不能再便宜了,我这样已经五毛了。高叔瞅准一只小的,翅膀有点张不开,但一打眼根本看不出。这只吧,便宜点。

兰兰把小鸡捧在手心,一路盯着回到家。高叔找了个小纸盒,里面垫了两层旧报纸,再弄两只酒瓶盖,一个放了点水,一个放了点小米,兰兰就把小鸡放了进去。可小鸡不仅不吃,几下就把两只瓶盖都踩翻了,还在里面拉了一泡绿色的稀屎,然后就叽叽喳喳乱叫。女人看了一眼说,浪费钱,都是带着病来的,根本养不活。果然,第二天一早,小鸡直挺挺地躺在纸盒里,身边一圈小米,报纸湿乎乎的。兰兰哭了一通,高叔请假带着兰兰去了公园,找棵粗大的杨树,在下面挖了个坑,把小鸡连同纸盒一起埋了进去,再拿土填实。过两天,高叔带着兰兰再去看,只剩下了个坑。

女人对高叔说,阳面窗子的光被这车棚给挡死了,兰兰在家一点阳光都晒不到,能不能想点办法。高叔说,没招,我去找,人家说要不你把车棚拆了。女人说,那就拆。说完,拿了把铁锹就出去了,叮叮咣咣一上午,拆了两片玻璃钢棚顶下来,正好能透进来一条阳光。高叔要去帮忙,女人说,你回屋看孩子。第二天管事的过来说,你这样是破坏公物,违法。女人说,车棚挡我们家光,也违法。管事的说,得罚款。女人拿着锹说,我他妈给你脸了。管事的就再没来,车棚也没人修。

这天晚上,高叔给兰兰讲过故事,起身回自己那屋,路过厕所,里面传来水声。透过黄色油漆木门上的玻璃,一个人影,忽闪忽闪。高叔不知怎么就停了下来。水声忽然息了,高叔赶忙跑回自己屋子,关紧门,缩在床里。过了一会儿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双沾水的拖鞋在水泥地上啪唧啪唧走过。高叔的手在床头柜上一阵乱摸,想抓个东西给自己定定神,可每拿起一样都显得非常突兀。他又想每天这时候自己在干吗呢,可他想不起来,这个时间段的记忆好像不存在一样,就像盛过清水的碗碟,还是干干净净。又过了会儿,过道的灯就暗了,拖鞋的声音又朝这边走来,接着轻轻两下敲门声。高叔说,进来。声音像被盐齁了。女人走进屋,回身把门关上,两手叉在胸前。屋里没开灯,但高叔能看见女人只穿了件白色跨栏背心,薄薄的,腰上还有个洞。可能不是自己的衣服,有点箍身,两只肩膀都裸在外面,淡藕色的胸罩探出一条。女人说,你养家不容易,有些事该随你的。高叔连说,没有没有。女人说,但我得先说明白。高叔说,你讲。女人说,第一,我确实不能生孩子。高叔说,咱响应国家号召。女人说,第二,我现在身上有点病,等好了来找你。高叔点点头,我不急、我不急。说完就感觉不对,忙想改口,可是越改越乱,不过高叔分明觉得女人脸上有些笑意。

兰兰明年要上小学了,高叔一直在动心思,有天忍不住,找女人说,这房子是大学家属院,能直接进附属小学,没择校费。女人说,明白了,过几天回趟通榆,看看能不能把兰兰的户口迁过来。高叔盘着腿说,那这样咱俩是不是得领证?女人说,你还结着婚呢,咋领?高叔说,明天我去民政局问问。女人说,咱俩情况比较复杂,处理好了再说。高叔说,都为了孩子。女人说,可不是。高叔没忍住,问,那要是兰兰户口迁过来能不能把姓改了,不然院里人说闲话。女人点头,那是的。

过几天,女人从通榆回来,跟高叔说,兰兰的问题有点儿复杂,当初给她上户口信息不全,现在要补材料。高叔说,那咋办?女人说我让娘家人想办法,过几天能有信儿。高叔说好,得抓紧,不然怕来不及。女人说,知道,现在还有个事儿。高叔问,啥?女人说,兰兰前些天老说胳膊疼。高叔说,咋不早说,赶紧带着她去看看。女人说,这不忙活户口的事呢,没顾上。

第二天,高叔带兰兰去了省医院,挂的外科专家号。老大夫拉过兰兰的胳膊,轻轻捏了捏,兰兰就往回缩,紧皱眉头。老大夫轻声问,孩子你疼不疼?兰兰不说话,老大夫又捏一下,兰兰叫了一声。老大夫就拿出本子,哗啦哗啦写了好多字,然后哐一声盖了个小印章,把纸撕下来交给高叔,说,去拍个片子,先到二楼缴费,然后去楼后面那一片平房那排队。

高叔回家后,拿着兰兰的片子对着窗户横竖地看,怎么也看不出老大夫说的软骨瘤在哪里,这就是人家是专家的原因吧。老大夫还说,这瘤子咋才来看,都要长冒出来了。虽然是良性的,但是必须手术,不然再长大这胳膊就废了。高叔说,那做手术得多少钱?老大夫说,孩子有医保没?高叔说,户口不在这。老大夫说,自费估计得三千多,但是为了孩子呀。高叔说,是是,为了孩子。老大夫最后说,尽早手术,别耽误。

高叔找女人商量,女人说,你能拿出多少?高叔说,我这没啥钱,前几年找她们母女班也没正经上,攒的全花路上了。你娘家能借点不,我添利息还。女人说,我娘家不向我要钱就不错了。高叔说,这咋办,大夫说手术得赶紧做,不然落残疾。女人说,这院里都是大学老师,多少有点存款,你去试试借点,平时没少帮他们。高叔拧拧鼻子说,好。

高叔开始借钱了,先挑关系好的借了一轮,带回来一千多。第二次不管关系好不好都借,但是不如第一次借得多,就几百。

高叔借钱又成了院里的新闻,这次有种观点占了上风。这女人早知道兰兰有病,故意带着来讹高叔钱的,估计手术做完转身就跑了。高叔借钱的时候老李太太给拿了二百,高叔接了说谢谢。老李太太顺势拉过高叔的手,攥得紧紧地说,小高哇,钱你不着急还,但这过日子呀,可千万得擦亮眼。高叔点头说,大娘,我知道。

不管咋样,还差一千多。兰兰天天喊疼,高叔急得转圈,烟瘾大了不少。女人每天做饭擦地,照顾兰兰,家里一尘不染。

这天高叔回家,眉头舒展开了。他对女人说,我一个朋友,要带我去广州。女人问,去广州干啥?高叔说,带衣服回来卖,一次扛四百斤,他一个人整不过来,我去帮他,一趟给我二百。女人问,靠谱不?高叔说,小时候兄弟,一直没断联系,听说我缺钱才带我的。女人说,那你小心。

高叔临走那天,女人帮他把衣服上上下下熨了一遍,领口都直挺挺的。高叔说不用,上了火车都完犊子。女人说,那回来我再给你熨。高叔说,三四天就回。女人说,路上小心。

第四天,高叔回来了,真拿回来二百块钱。还给兰兰买了袋芒果干,给女人带了一盒老婆饼。女人吃了一口,笑着埋怨高叔浪费钱。高叔说,你不知道,广州太大了,遍地是人,遍地是钱。等给兰兰做完手术,我就准备辞职不干了,跟着我朋友一起做生意,让你娘俩过好日子。女人说,你就吹牛吧。高叔说,你看,我这一趟就是二百,一个月跑五趟就一千,然后再顺带弄点别的货,你就说这院里,院长都没我挣得多。女人说,你小声点。高叔说,我还怕他了我。女人说,那你这一趟光背衣服就行了?高叔说,也不是,好衣服货少,得抢,那些没人要的带回来也卖不上价。女人说,别逞强。高叔说,放心。

高叔是第三次去广州时出的事,在院里最后一次成了新闻。有人说他是跟当地团伙抢货,逃跑的时候失足掉进珠江的。有人说珠江旁边都是护栏,一大老爷们怎么可能掉进去,就是被人扔下去的。总之,高叔确实是掉到了珠江里,淹死了。高叔的遗体是一辆煤车运回来的,还好天气冷。女人去认了一次,点了点头就走了,一滴眼泪没掉,也没带兰兰。院里的人可怜起高叔,一辈子让这女的给坑完了。

高叔殁了以后,女人也没了经济来源,后来再管邻居借钱,一分钱都借不出。没办法,只能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出来卖,院里又是一阵唾弃。卖到最后家徒四壁了,剩一个衣柜,女人把里面衣服清理走,接着看到了上面的金利来鞋盒。女人踩着凳子把鞋盒拿下来,吹吹灰打开,里面是横七竖八的胶卷盒。女人随手抓起一只胶卷,觉得重量不对,在耳边晃晃,然后打开了盖子,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人民币。女人赶忙将所有胶卷盒都拆开,人民币哗啦哗啦地掉出来,厚厚一叠。女人数了数,有几千块。又看看鞋盒里,有一只信封,里面装的照片,都是高叔拍的那种横平竖直的。女人一张张看着,觉得挺有意思,翻到最后,是张全家福,脏兮兮的,边缘都磨得透出了白色的相纸。上面印着三个人像,一个是高叔,另一个应该是他媳妇,中间是个胖孩子。女人贴近了看过去,照相的时间应该是夏天,孩子就穿了个肚兜,女人看到孩子手臂上有一片深色,她又把眼睛贴近看,她确认了,那是一片胎记。女人扔下胶卷,号啕大哭,声音笼罩着整个院子。

开春,兰兰的手术做完了,恢复得不错,跟正常孩子没有区别。她开始说话,也同我们玩在了一起。女人跑到息园,要买块墓地。工作人员带她挑了半天,选了一块小的,价格很实惠。女人亲手把高叔的骨灰放进墓室后,用花岗岩石板盖好,在上面撒了捧土,又放了几颗白色石子。最后拉过兰兰,说,叫声爸。

安葬好高叔后,女人收拾行李,带着兰兰离开了。不久,对面的车棚修了起来。又过两个月,一对年轻夫妻搬了过来,孩子也就不满一岁。我依然能在阳台上看到他们家的灯光,很亮。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