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成夺元

2024-09-22 00:00:00任白衣
安徽文学 2024年9期

那天下午,张汉城在签字前,说要先出去走走。他温驯得像一只老猫。医生把那份植物人放弃治疗协议书收了起来,表示什么时候来签都可以。

张汉城走出医院的时候,四周吹起了绿色的风。三月三,正是万物生的时节。他想,他儿子才二十三岁,也差不多相当于人生的这个时段,前年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张汉城肯定他当时走了足足有半个小时了,回过神来,人还在医院的门口。他转身走回医院。没走几步,跑去绿化带吐了起来。他只呕出了一些泪水,分不清自己是在哭还是在干呕,或许两者都不是。

环卫工人在张汉城几米开外的地方监视他。他干枯的神色配合那头过早衰白的乱发,生出了让人不忍揣测的风霜色。他的眼里有深红的潮动,那是一种不知道敌人是谁的怒。他朝环卫工人做了一个笑的动作。环卫工人骂了他一声,说张汉城弄脏了他的责任区,害得他被扣工资。

张汉城低头走了。他后来回想,当初要不是这人的驱赶,他会走回科室签名,也就不会在后来的湾肚乡戏台上,开启他新的人生故事。

这一切要从龙岗老街那家“海陆丰正字戏培训班”说起。从医院到那家正字戏培训班,那一路的老巷在客家古民居的拥簇下,呈现出戏剧性的弯弯曲曲。张汉城从阳光披挂的巷口,走到了暮色成灰的龙岗老街。在灯影点缀的夜色一角,他看到了一座戏剧武将的雕塑。玉面银甲,背插四支靠旗,像极了短视频里他儿子扮演的那个罗成。武将的双手拄着一块招牌,上面印有“海陆丰正字戏培训班”。

那时,有雨点从夜色中落下。张汉城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心中却有一团怒、恨加之自责的多种情绪的郁积。他后来在他儿子的床头讲述此事时,说他是抱着作恶的心态走进那家培训班的。至于是什么样的作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家培训班是由客家老屋改造而成的,一面磨砂玻璃墙隔出了前后两个空间。前是文创店,后是练功房。戏剧老师是一名跟他儿子年纪差不多的年轻男子。张汉城走进去的时候,他在练功房练习。他手耍两支花枪,将其中一支抛上空,另一支接住了它。他做了一个朝天蹬的动作,身体一转,另一手将那支花枪拿了回来,以金鸡独立的姿势收尾。如果不是门口那块招牌,张汉城会以为自己走入了杂技培训班。文创店的一面墙被改作了面谱墙,挂了许多戏剧人物的面具。张汉城在那些花花绿绿的面具中认出了罗成。它夹在关羽和包拯的中间,白面,红眼纹,剑眉,一如他儿子的模样。

前年元宵节的晚上,电视机里的烟花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他儿子像往年一样回家过节。他妻子把他最爱吃的萝卜粄和酿豆腐堆在了他面前。张汉城吃了几粒汤圆,他儿子说要加入陆丰市正字戏剧团学戏。

那不是海陆丰的戏剧?我们是客家人,他们是福佬人,学那种东西做什么?张汉城说。

我已经决定了。他儿子说。

张汉城当时将一碗汤圆泼在了儿子的脸上。他儿子自小就活在他的规划路线上,从衣着到报读专业,甚至用什么牌子的手机,都由他来决定。那时,他并不知道他儿子已经不是那个被他一瞪眼就畏缩的少年了。他儿子摔门而出,他打电话过去追骂,把茶几上的玻璃桌垫都拍裂了。他记得儿子接电话时,不停地提醒他,自己在开车。他后来曾经抱怨过,他儿子为什么不挂掉他电话?他不知道他儿子还未成长到那个程度。张汉城当时沉溺在父辈的特权之中,直到一声更具压迫性的撞击声,将他的威严碾压了下去。

张汉城一直不承认自己是那起车祸的肇事者。他后来整理他儿子的物品时,发现原来他儿子在读大学时就已经在学正字戏了,出事的一个月前,还参加过正字戏春节公益展演活动。他儿子是通过一名陆丰人接触到了那边的戏剧,这人是他儿子的室友,他父亲是正字戏文化传承人之一。他儿子成了植物人后,这人经常来病房探望,一次还在病房内演起了正字戏,被他连人带戏服轰了出去。元宵节那晚,他儿子出门是要参加龙岗街道举办的非遗活动,参演的剧目叫《罗成夺元》,他儿子在其中扮演罗成。

就是这个罗成。张汉城想。眼前这个白面武将缺乏生命的温度,冷冰冰的颜色也没有什么力量。他伸手要把这个作恶的东西拿下来。手刚伸到一半,人就落败了。

这个面谱是《隋唐演义》里的那个罗成,你要的话给你打个折。戏剧老师说。他站在练功房的门口,像刚从战场上得胜归来的武将。张汉城觉得他跟他儿子很像。自从他儿子成了植物人后,他将每一个遇到的蓬勃生命都看成了他儿子。

张汉城想了解这个罗成的一切,话一出口就变了。

你是陆丰市正字戏剧团的?张汉城问。

不是,我是湾肚乡正字戏剧团的。戏剧老师说。他问张汉城是不是想学戏?张汉城的脑子里有一千个盘算,每一个都是关于他儿子的,这个关于他自己的问题,他反而答不上来。

你说的这个剧团是国营的,清朝的时候叫双喜戏班,我们庄家的戏班也不比它差,清朝嘉庆的时候就有了。戏剧老师说。

嘉庆?那也有几百年了。张汉城说。戏剧老师说能传承下来确实不容易,1943年陆丰大饥荒,戏班饿死了好多演员,新中国成立后也有好多波折,到了1980年代才重新开了班。

张汉城只想问罗成。这一次,他指向了关羽面具,说这两个都是关公,怎么看起来是不一样的?

脸色深红的那个是《古城会》的关公,他当时还年轻,深红可以表现出他的血气方刚,浅红那张是《水淹七军》的,那时的关公已经老了,脸色自然就要画淡一些。戏剧老师说。张汉城后来了解到,这个戏剧老师名叫庄良国,去年离开戏班来这里开培训班。张汉城不用想都知道,在龙岗客家人的地方开办这样的戏班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他说这地方是他们客家的,福佬人的戏剧怎么会招到学生?庄良国确实在为生源发愁。那晚是他第一次为了生计,充当起销售员的角色。

我做了我看不起我爸的那些事。后来,庄良国告诉张汉城说。

到了第五个问题,张汉城才问到罗成。庄良国说正字戏里有许多关于罗成的戏剧,现在普遍上演的剧目是《罗成归唐》《罗成夺元》。他向张汉城推荐《罗成夺元》:这出戏讲的是隋末时期,靠山王杨林献计隋炀帝,在扬州召集各路反王英雄比武,打算将这些反王一网打尽。罗成在武场连败各路反王,夺得魁元,随后又打败杨林和他设下的各路伏兵,和李世民等一行人平安归去。

这出戏的台词很少。庄良国说。他说正字戏用古代的中州官音说唱,张汉城不会讲海陆丰的福佬话,不适合学一些台词多的戏剧。

张汉城听到了“学费”这个潜台词,更是不敢搭腔。这些年,他变卖了家里值钱的物品,维持他儿子的医疗费。他儿子被推入ICU病房后,他们夫妻为了每个月那一万多元的生命维持费,各自都打了好几份工。上个月,他妻子甚至还动了卖掉他们现在住的那间祖屋的念头。他当时反问妻子,阿扬那个样子,你还觉得他想要活下去吗?他妻子知道他的打算,咬牙盯着他,把眼泪都咬了出来。

张汉城砍了六次价,最终以三折的价格买到了那个罗成面具。他离开的时候,表示日后有时间就会来报名。

张汉城回家的时候,一路留意沿街店铺的海报,用手机把那些招聘信息拍下来。他家祖屋是张氏大宅的一部分,1990年代,他们张家四兄弟分家,他分到了右下角那三间房。后来,他办厂赚到了第一桶金,在区中心买了房。这间祖屋租给了外地的打工人。他儿子出事后,原来的房和车都卖掉了,他们一家又搬了回来。张汉城那晚到家后,他妻子还没有下班。厨房只有清明节留下来的鸡屎藤粄,他吃了两个。冷硬的小食一下肚子,怒火就冒了出来,把剩下的食欲赶得一干二净。张汉城戴上罗成的面具,在天井学着他儿子的动作做起戏来。他在他儿子曾经活蹦乱跳过的地方,做起他儿子曾经做过的戏。几个动作下来,他喘得使不上力气。他有些不甘心,把面具丢在地上,往上踩了几脚。一个好好的家庭,竟然被这样的小东西搅得支离破碎。

第二天,张汉城去了医院。他先是去了科室找医生签协议。医生去查房了,他就去了他儿子的ICU病房。房内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和生命维护机器的吵闹声,静得张汉城一秒都不想待下去。他儿子比上个月年轻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如果仔细看,他无限接近于一个物品。除了“活”着之外,什么都有。张汉城拿出手机,播放他儿子《罗成夺元》的视频。他也戴上那个变形的罗成面具,跟着比画起来。

我在做戏的时候,确实感觉到阿扬有“活”的样子。张汉城后来告诉他妻子说。

那天上午,张汉城出了病房后,直接去了那家正字戏培训班。那一次,他从旧路来到龙岗老街,全程只花了半个多小时。他找庄良国报名,他说他只能用分期付款来支付学费。庄良国说不收他的学费。他松了口气。他后来才知道,庄良国当时在计划关掉这家培训机构。

庄良国提醒张汉城,《罗成夺元》是武戏,罗成一上场就要从头打到尾。张汉城说他做工的时候,上百斤的物品都搬过,体力没问题。庄良国让他先去剪发和刮掉胡子。

罗成是玉面武将,有胡子肯定是不行的,他是网边行武生,化妆时需要用到束发网套,头发太长也会增加化妆的难度。庄良国说。

张汉城一一照办。他学戏的时间无法固定,白天工作就晚上过去学习。庄良国前半个月教他化妆和拉山,把束发网套,化妆颜料和冷蝶霜等都送给了他。这些道具原本就是为学员准备的,只是办班至今,包装依然没有开封。

拉山,就是武将在第一次上台时的一系列动作,目的是要把武将的身份,以及武勇和气势,生动地表现出来,罗成是武生,拉山时,要手成刀形,高度要与眉毛同高。庄良国说完,演示了一遍。

张汉城学得很慢。他在一次练习时,想起他儿子,突然就收了姿势,像一个电动公仔被断了电。人生的恶浪潮来潮往,不知道几时才会放过他。那时庄良国第一次察觉到,这个老年学生也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经历。他后来就教得很有耐心。

张汉城向他妻子隐瞒了学戏的事。他妻子也不知道,他有几次去医院打算签订那份协议书。她只知道每天早出晚归,赚下每一分她所能赚到的钱,为他们的儿子续命。那天清晨,张汉城发现她的背比往日更加驼了,白发也加大了侵蚀的力度,每一根都衰朽得一碰就掉。老屋的灯火比普通的要暗许多,他妻子准备上班的忙碌动作重得像一块大石。她以前是村里龙岗皆歌队的队长,自穿起环卫工人的工服后,再也没有归队了。

我上次去医院,医生说了,阿扬是醒不过来了。张汉城说,他这句话真假参半。医生没有说过此话,言语之外确有这个意思。

醒不过来也没办法,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我们做人父母的,熬一熬就过去了。他妻子说。

要怎么熬?我算过了,你做的那两份工,一个月下来六七千块,我好的话有三四千,算上村里的分红,加起来还不够填医院那个窟窿,这些年我们东借西借,大数欠了几十万,小的我都记不清了。张汉城说。

他妻子的工服穿到一半就停了下来。黝黑的天窗透出了晨曦的光色。直到屋外的老榕树发出来简单的鸟鸣声,他妻子才继续穿她的工服,边穿边说要卖祖屋筹医疗费。张汉城怒了。这间祖屋是他张氏开基祖开村时所建的第一间房屋。乾隆时期,他先祖挑着祖先的灵牌和骨瓮,从五华逃难到龙岗。

当时,先祖的担绳就在这里断的。张汉城踏了踏地面说。开基祖在灵牌和骨瓮掉落的地方建屋开荒,他做人子孙的,怎能把他们张氏的根脉卖掉?

再说了,卖了是能坚持个十年八年的,那之后呢?你不要忘了,我们也会老,也会死的,到那个时候,谁来给他续费?他说。

他妻子走出门口,才哭了出来。

那天上午,张汉城去超市做临时搬运工。他在仓库搬货时,重拿重放,又偷偷摸摸地猛踹袋米之类的货品。主管发现了他的泄愤行为,他当场吓出了满脸的笑容。主管让他请在场的员工吃快餐,说是当封口费。他笑嘻嘻地表示应该的,事后每次想起时,都会被气得心口发疼。

张汉城学了两个多月的戏,按庄良国的说法,已经有模有样了。他那时才问张汉城,学这出戏是不是要去参加社区的文艺活动。张汉城说他是学来做给儿子看的。他讲了他儿子的遭遇。他说他那天在他儿子的病房做戏时,他儿子的确是有反应的。实际上,他清楚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他向庄良国隐瞒了一个真实意图。

他给他儿子做了《罗成夺元》后,就会去签订那份放弃治疗的协议书。

原来你学这个是为了要跟你儿子沟通?庄良国说。张汉城眼里渗出了黏稠的怒。庄良国想起一事,他拿出手机打开视频。视频里有一位老年人化妆成了罗成,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在村头巷尾走动,都没有卸妆。

这人是谁?张汉城说。

我老爸,我姐最近给我发了很多这样的视频,说是我爸有点不正常了。他说。

庄良国去年离开剧团后,他那原本半退休的父亲被迫成了台柱。几个月前,戏班受邀去邻镇演出,他父亲在演《三战吕布》时出现了多次失误,其中一次还是方天画戟从手中掉落。这起事件影响了戏班的声誉,至少有两个村的理事会提出了解除演出合同的要求。他父亲郁郁寡欢,上个月开始就成了视频里的那个样子了。

张汉城想劝庄良国回去,看到他脸上那股熟悉的意气后,就把话咽了回去。

庄良国说他向来都很看不惯他父亲,为了订单四处巴结那些乡村理事会的人,没有一点艺术家的样子。他说演戏是一种艺术行为,要跟金钱交易这类低级的东西保持距离。

庄良国和他父亲真正起冲突,是在去年陆丰美宫村陈氏联谊会的一场演出。当时,最后一夜戏上演《半把剪刀》。这个故事是说丫鬟金蛾在曹府被曹锦棠侵犯,生下一子天赐,天赐长大后被曹锦棠招为女婿。新婚之夜,天赐与其妻子亚南起冲突。金蛾入房规劝,误杀亚南。后来,天赐杀妻被判死刑。刑场上,金蛾说出真相,以半把剪刀刺杀曹锦棠不成而自杀。案情水落石出,曹锦棠被押送刑场受刑。

庄良国说,村里的人一开始说剧名不吉利,要改成《金蛾恨》。他们又表示村里搞联谊会,要开开心心,剧里曹锦棠被处斩后倒地而死的场景不吉利,要改成处斩后跌出去舞台,反正就是不能死在舞台上。

我爸都一一照改,总之他们说什么就改什么,这还不够,最后他们还说天赐没有考中状元,要加一个让他中举的情节,这样才能喜上加喜。你看看,不止乱改,还要乱加戏,那些戏本都是明清传下来的艺术作品,他们村民一个个都是目不识丁,有什么水平来改这些东西?庄良国说。

庄良国的父亲没有理会庄良国的异议,全盘接受了客户的要求。庄良国一气之下,退出戏班来到深圳办班。

我姐说今天戏班要在本乡演出,剧目就是《罗成夺元》,她想让我回去顶替我爸,我知道,这其实是我爸暗示她说的。庄良国说。张汉城看了几遍视频,说你爸这样子做不了罗成,要是再出错,你们家的戏班估计会散掉。庄良国将头侧向了一边。那一瞬间,张汉城又看到了他儿子摔门而出的影子。

那时,庄良国激起了一股气。他走入卧室拿出了两套武将戏服,一套白色,一套蓝色。他让张汉城化妆上甲,说是毕业会演。那是张汉城第二次化整妆。画面谱,勒发,绑水纱,上甲,插靠旗,一套流程下来,磕磕碰碰。庄良国早已化好妆,给他戴上了头盔。

张汉城看着镜子里的“罗成”,再怎么光鲜的妆容和盔甲都掩饰不了他的畏缩。他动手想把衣甲解除下来。庄良国制止了他,塞给他一支花枪,说了声“走”。张汉城问要去哪里。

戏是没办法一个人演的。庄良国说。

张汉城跟着庄良国穿街走巷。他身上的棉甲鲜活得像刚发芽的生命,走路的样子像在巡视他的城池。张汉城从未和他儿子一起上过街,他心甘情愿地跟在庄良国后面,好像在陪他儿子一起出行。路上的游人纷纷拿出手机对着他们拍照、录像,几个外国游客甚至凑近来合照。在庄良国的示意下,他配合他们做出所学的动作。一种古老的生命力量在他的肌肤、骨骼、血管里盘桓,它曾经与他儿子同行,如今把他视作了同伴。

庄良国把张汉城带到了一个医院门口。张汉城这才知道毕业会演的地点是他儿子的病房。他怒了。庄良国把他儿子置于一个暧昧的险恶境地。他不敢说出真相,于是又蔫了下来。那时,保安拦住了他们。庄良国示意张汉城向保安解释。张汉城想了一想,让庄良国去说。不出张汉城所料,庄良国说他们要去探望病人,要给病人演出。保安当场将他们赶了出去。

张汉城笑了。他说庄良国应该说是进去看病,这样保安就拦不住了。

这样不好,说假话骗人。庄良国说。

那位环卫工人守护在他的责任区,他已经认不出张汉城了。张汉城心中欢喜无限,他以罗成的步伐走到环卫工人的面前,表演了好几个拉山的动作。他将手合拳,抖了几下靠旗,拜见这个小小王国的王。环卫工人笑出了发黄的牙齿。

张汉城当时有了一个想法。这一次,轮到他来带路了。他从亲戚那里借了一辆车,载上庄良国,按导航的路线开了下去。庄良国问要去哪里,张汉城说到了就知道了。车出了深圳,庄良国就不再问了,他转话题说起了他父亲。他父亲总是抱怨正字戏明日黄花的境况。新中国成立前,正字戏戏班去外乡演出,要是有白字戏和西秦戏在同乡演出,他们会上门拜见,路上看到正字戏演员也会主动让路。

我爸很看不惯现在一些白字戏剧团的革新,说他们演《罗成夺元》都不用中州官话说唱,这是数典忘祖。庄良国说。

你爸看来也是有艺术理想的。张汉城说。

庄良国笑出了声。

人有时候为了生存是没办法的,你开店办班也遇到了,你可以关店,你爸总不能让戏班倒闭吧,那可是你们先祖传下来的。张汉城说。

庄良国不说话。他其实清楚他爸当时的处境,只是一股闷气无处发泄,行为就偏激了起来。

车到了陆丰的玉照公园时抛了锚。张汉城问庄良国戏班几点开戏?庄良国说七点。张汉城见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开锣了,认命地下了车。暮色在路边的河流中缓缓流淌。车来车往,尘土不情不愿地忙碌了起来。张汉城想起了他儿子,不知道他学戏的时候,是否曾经来过这个地方。自他儿子出生以来,他自以为自己在尽力做一名合格的父亲,实际上,他以他的方式成了他儿子的敌人。

张汉城对庄良国说,我一个人做不了这事情。不单是演出,人生很多事单靠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庄良国联系了一位朋友,把张汉城的车拉去了维修店。张汉城拦了一辆的士,庄良国坐了进去,张汉城也坐了进去。

我从来没有载过上妆的戏剧演员,那两个人,看起来像父子,可他们一路都不说话,像是陌生人。的士司机后来告诉他同行说。他当时为了打破沉默的空气,说出了一个重大发现。

我是姓李的,是广府人,香港的李嘉诚是潮汕人,结果,你猜是什么情况?他跟我竟然是同一个祖先的,都是宋朝李火德公的后代。的士司机说。

张汉城和庄良国没有答话,他只好专心去开车了。

两人赶到湾肚乡戏台的时候,《罗成夺元》已经演到狐狸仙姑出场浇灭科场地雷火信了。那个节点其实不算迟,罗成本来就是到了比武的环节才出场。张汉城带着庄良国在戏台的后台,找到了庄良国他父亲。他当时正在化妆,他比视频里的还要黑瘦,神色硬得像一根搅火棍。在张汉城看来,这个年纪还化起了罗成的玉面妆,未免有些孤独无依了。他原本妒忌的心态消失了。他把庄良国推到了他父亲的身边。

我不用你到这里来,这个戏班没有你,锣鼓照样开,戏也照做。庄良国父亲说。

照什么做?你懂什么?别人说改就改,说加戏就加戏,阿公是那样教你的吗?庄良国说。他父亲拿起花枪朝地上顿了顿,说这个戏班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戏班的人把他们劝开。庄良国转身就走,张汉城拉住了他。那时,锣鼓响起,他父亲一甩枪,上了戏台。

张汉城把庄良国拉到了戏台帘幕的一侧,那里可以将整个戏台一览无余。老罗成一开始气势如虎,独力打退四名武将的车轮战。他指夹翎子,傲然地做了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仿佛打败的不是台上的武将,而是台后他儿子。锣鼓声如鞭炮般连爆起来,声韵间紧密得插不入一根针。四名武将踏着鼓点围了上来,走马灯般对老罗成展开了攻击。老罗成以金鸡独立的姿势,跳转着抵御四面八方的攻击。张汉城知道这出打戏的难度,这个动作他从未合格过。庄良国父亲跳到第二圈的时候,跌倒在台上。张汉城拉出戏幕遮住了他,把庄良国推上了戏台。新老罗成就这样完成了交替。

张汉城看着台上夺得魁元的新罗成,希望未来的某天,他能用这只手把他儿子也推上戏台。他一个人离开了戏台。祖屋卖就卖吧,等儿子醒来后,再让他赚钱去把它买回来就行了。夜色浸没了张汉城的戏服。灯光第一次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卸去了脸上的妆容,再次找到他时,他身上的戏服也不见了。

那时,张汉城露出了身为人父的笑容。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