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飞鸢第一次来桃村,就遇到了拦路虎。这拦路虎是个皮孩子。
窄窄的石子路徐徐向前,横接着一道绵长绿坡,绿坡斜斜地披垂下来,像一块搭在椅背上的柔软毛毯。连绵起伏的群山在四周重重叠叠,仿佛一排排参差错落的屏风。车载导航告诉她,前方便是茅岭水库的位置。
林飞鸢记得承包地就在茅岭水库附近,想在签合同前去实地看一眼,就在路边泊了车,往水库方向走去。也是不巧,出门时一直和村主任通电话,忘了换休闲装,穿了高跟鞋的一双脚便受了活罪。石子路是由无数螺蛳大的小石子铺成的,踩上去哗哗响不说,鱼嘴样的鞋尖还把石子踢得四处乱飞。好家伙,这一路走来便扭来扭去,像个跳滑稽舞的媒婆。林飞鸢走几步歇一程,歇一程再走几步,自己也觉得好笑,自言自语道,我这哪是来包地呀,简直是小脚老佛爷微服出巡,找罪受嘛!
一阵铃铛般的笑声忽然在耳边响起。咯咯咯咯,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直打哆嗦,笑完又喊,一扭一扭,好丑好丑!八个字喊得像打了拍子的口号。
林飞鸢原地转圈四处搜寻。怪了,路上、水库埂上,影子都没一个,笑声像从空气里生出来的。
是哪个皮猴子?快出来!
哈哈哈哈!林飞鸢这回听清楚了,笑声是从右侧半空传来的。
石子路右边,是丘陵的缓坡,边缘长了几棵粗壮的大树,有几棵是松树,另外两三棵夹杂在松树中间,叶子又绿又圆,离得远,林飞鸢不认得。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穿一件皱巴巴的蓝色T恤,坐在一棵松树的枝杈上,双手抱着树干,晃荡着两条麻秆似的细腿,又绿又圆的叶子挡住了男孩大半个身子。
林飞鸢吃惊地张大嘴,离地五六米呢,这孩子是怎么爬上去的。
藏得这么隐秘,居然一下子就被“敌方”发现了,男孩有些失望,又是伸舌头又是做鬼脸,用手扒拉着眼角,不服气地把头一扭,哼!孙悟空还是皮猴子呢!
这句话把林飞鸢逗笑了。林飞鸢说,哟,那可不一样,孙悟空是猴子王,你呢,孤家寡人小皮猴一个,算了,懒得和你皮了。
不许走!男孩哧溜一下滑到地面,张开双臂拦住了林飞鸢。
林飞鸢哭笑不得。她抬眼看看周围,春天的桃村果然是美到了极致,野花遍地,草木葱茏,阳光明媚温柔,茅岭水库近在咫尺,眼前这个横眉相对的小男孩自然也是可爱的。
皮猴子,为什么不许我走?林飞鸢问。
你一来,我家就要穷了!我家本来就穷,这下就更穷了!男孩皱着眉,又生气又委屈。
谁告诉你这些的?你知道我是谁?林飞鸢吃惊地指着自己鼻尖,脑子里嗡嗡响,看来,这孩子是受了什么人的唆使。这桃村的水,还真是不浅。对了,你怎么不上学?林飞鸢想起今天是周三。
要你管!反正,你不许包地!老邓也不许你包地!男孩说完,一溜烟跑进树林,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男孩没头没脑的话明显藏着机锋,这些机锋意味着困难和阻碍。直到此刻,林飞鸢才觉得自己的决定也许过于草率。
她到桃村是来签承包合同的。虽然电话中沟通了无数次,但毕竟是第一次来桃村,第一次来就签合同,这年头,随便换成谁,也不敢这样轻易做决断。
三个月前,她离了婚。在江城,沃尔玛是个很大的公司,她和前夫在这家公司相识相恋成家,又相继升职做主管,患难与共比翼齐飞整十年。大半年前,这现世安稳的日子终于堕入俗套的剧情,前夫出轨一个年轻的营业员,于是婚离了,家也散了。她递了辞呈,想着离开这个伤心地,闷在家里天南海北地搜索招聘信息,鼠标点来点去。也是鬼使神差,不知怎么就点到了桃村林地开发的招商公告,这公告瞬间就抓住了她的心,她大学学的恰好是农林。她卖了法院判给她的江景房,一番紧密联系后,就迫不及待地来桃村签合同。
山风阵阵,掠过水库的风吹拂过来格外清凉,林飞鸢深吸一口,仿佛饮了一盅酒,将散乱的心又收归一处。站在即将承包的山地上,林飞鸢才彻底定了心。这是一处极好的观景位置,对面的茅岭水库尽收眼底,一湖碧水倒映着连绵山色,像一匹巨大的蓝绿织锦。只可惜桃村路远地偏,城里人愁着找不到新的旅游景点,这里的美景却锁在深闺无人识,她心底涌上一丝捡到宝的窃喜。
来之前她在百度上搜过,桃村的地形极有特点,多高山,也多平缓的丘陵,高山如笔架如锯齿,丘陵呢,弧线微微隆起如母腹,脚下这片山地恰是弧线最平缓的部分。正是枝叶繁茂的季节,除了一些小杂树和无人打理的野茶,满眼都是茂密的蒿草和芭茅。
是个种香草的好地方,就它了吧。林飞鸢对自己说。
二
桃村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政府一直想方设法招商引资,但好不容易和投资方牵上线,对方只要来上一两次,把桃村的地理位置和总体状况摸清楚,就脚底抹油再也不见。这回听说有个农林专家主动来投资,桃村人自然是皆大欢喜。等见了投资方,却又大失所望,印象中的农林专家应该是忠厚老实的汉子,来的却是个漂亮姑娘,韭菜和小麦恐怕都分不清,能搞什么农业项目?忽悠咱庄稼汉的吧!在村委会办公室,除了之前联系的村主任,一屋子的大老爷们都以为林飞鸢走错了门。直到林飞鸢拿着预付款要签合同时,大家才郑重其事地坐下来,认真筹划此事。
桃村不大,是个中等行政村,五百多户,两千多人口。林飞鸢看中的五百亩地,以茅岭水库为中心,涉及三个自然村一百多户人家,除了可以合并的联户和集体闲置山地,光土地流转合同,就要签七十多份。
眼下刚过小满,稻田里秧苗青青,小麦正在灌浆,农事不忙,壮劳力像撒出去的麦种,四散在各地打工,签合同就成了难题。村委会通知每户派一个代表来开会,结果一下子来了五十多个留守老人。好在村干部都没闲着,电话打了数百次,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明、沟通,离家近的才陆续赶回来签合同,路远的,也托了亲属代签。
一趟趟跑下来,合同签得很顺利。村民们用粗糙结茧的手握住笔,一笔一画地把合同签了。也有稍微机警一些的,对租金有些犹豫,又问“每年递增租金”的意思,最后也痛快地签了,林飞鸢提前准备的说辞竟毫无用处。
也遇到个别难缠的,邓秃子便是。
邓秃子家门口有一口塘,不大,二十米见方,也不深,一竹篙下去,大半个竹篙露在外面,疏于管理加上常年鸭游鹅戏,塘水混浊。离塘十多米就是邓秃子的家,这是一幢当初起了心要盖两层不知为何只盖了一层就停工的房子,灰色的水泥墙来不及粉刷就住了人。这个家里除了邓秃子,剩下的只有一张桌子和四条板凳。
邓秃子原本也有齐整的一家人,因为酗酒和嗜赌,十几年前,老婆带着一双儿女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邓秃子从此变本加厉,成天不做赌鬼就做醉鬼,结果地撂了,田也荒了,还弄得桃村人轻易不敢惹他,不是怕他耍横,是怕他寻死。遇上债主上门,或与邻居闹了纠纷,邓秃子便借着酒疯打滚撒泼,再猛冲向门前那口塘,吓得一塘鹅鸭嘎嘎大叫胡乱扑腾,讨债的没要着钱,邻居没处说理,还得跳进塘里去救他。久而久之,桃村人见了虎狼不怕,见了邓秃子却要绕道而行。
签合同时,就有村民提醒林飞鸢,小心邓秃子胡搅蛮缠,别合同没签成,还惹上官司。林飞鸢去时便留了个心眼,挑了个午饭时间,在村口的熟食摊买了半斤鸭爪、半斤猪头肉、三两椒盐花生米,带着合同,满面笑容地进了邓秃子家。
一股霉馊味混合着尿臊味扑面而来。屋子里灰暗凌乱,蜘蛛网从房梁上一直垂到头顶上方。邓秃子趴在黑乎乎的四方桌上,就着几根咸豇豆吃一碗泡锅巴,吃得稀里呼噜。
林飞鸢喊了声“邓叔叔”,顺手把熟食往四方桌上轻轻一放。邓秃子闻到香味,抬起头,用肿眼泡盯了林飞鸢好几秒,抻长脖子翻着白眼咽下一口锅巴,狐疑地问,给我的?
林飞鸢笑着点了点头。邓秃子眉开眼笑地站起身,也不问来人是谁,兴冲冲地跑进房间,拎着半瓶酒和一只空碗又回到桌前。拧开瓶盖倒了半碗酒,吃一口猪头肉就一口酒,如此三番过足了瘾,才咂巴着嘴心满意足地“唉——”了一声。
被晾了半天的林飞鸢,这才找到空当说明了来由。谁知,刚刚还兴高采烈的邓秃子嘴一撇,眼一眯,立马就要哭出声来,姑娘,我苦哇!人家吃饭有人喊,睡觉有人伴,我孤家寡人没人管,身上肉称称没几两啊!
林飞鸢哭笑不得,几次想转入正题,都被邓秃子的絮絮叨叨打断了。林飞鸢此时真觉得自己黔驴技穷,仿佛一道无形的太极八卦挡在她和这个借酒装疯的人中间,任你闪展腾挪,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没办法,林飞鸢只好拿出合同来读,刚读到“租期30年”,邓秃子就摇摇晃晃地起身去了房间,房间没安房门,顷刻间,哗啦啦的撒尿声伴着尿臊味一起涌来。林飞鸢掩着鼻子退到大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从墙拐角忽然走来一个人,此人拎一只黑色公文包,戴一副眼镜,身形偏瘦,双眉微锁。见了林飞鸢,点一点头,向屋内喊,老邓在家吗?
林飞鸢心里一动,想起那个小皮猴说起的也是“老邓”。
邓秃子像只老鸭一摇一摆地走过来,来人自我介绍说,我是派驻桃村的工作队队长兼第一书记夏雨天,前两天刚到。听说你们今天签合同,过来看看。
林飞鸢像抓到救命稻草,小声对夏雨天说,夏书记快帮帮我,说半天了还没进入正题。
邓秃子借着几分酒劲,拉着夏雨天顺势往下一瘫,正好跪在夏雨天的脚背上。一跪下就开始哭天抹泪,把山卖了才那么点钱,我吃什么,我喝什么,还不如把我卖了!我苦哇!人家吃饭有人喊,睡觉有人伴,我孤家寡人没人管,身上肉称称没几两啊……
林飞鸢听不下去,说,说话这么难听,你那山不是荒着的吗?能供你吃还是供你喝?夏雨天两只胳膊被邓秃子拽着挣不开,生怕林飞鸢火上浇油,只得朝她瞪了一眼,一边嚷着“快起来快起来”,一边使劲往上拉,邓秃子却像长在了他的脚背上,怎么也拉不起来。
像什么样子!夏雨天猛喝一声,双手一甩,终于挣脱开来,看着瘫在脚边的邓秃子,气得直喘粗气。
邓秃子被这一声猛喝吓了一跳,偷偷看了看夏雨天,歪歪倒倒地爬起来,突然扯开嗓门嚎了一句“我不活啦!”就往门外冲去。
这下轮到夏雨天吓一跳了,他扔下公文包,一个箭步跨到门外,又追到池塘边,反身挡住扑过来的邓秃子。邓秃子哇哇叫着,夏雨天憋足了劲双手撑着,远远看去,活像两头顶住了犄角的大公牛。
三
林飞鸢心里有个谜团,这谜团就像雾团,遮住了远远近近一切事物,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让她心里着急。小皮猴口中的“老邓”,是不是邓秃子?还有“你一来,我家就要穷了”的话,背后分明是不友好的信息,她要弄清这其中的缘由。
吃过晚饭,拎上两袋自制的鲜花饼,她开始串门。桃村是典型的农业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到晚上几乎家家关上了门。
李婶家有一个院子,院子里一左一右栽了两棵大桂花树,屋角边的几株栀子正是花期,花香浓郁。李婶刚洗好锅碗,听林飞鸢说起老邓,笑哈哈地说,不是邓秃子是谁?
问起那个男孩,李婶把湿手在干毛巾上擦了擦,叹口气说,唉,你说小果子呀,那娃子可怜!本来家里也还好,搞了几亩地做盆景啊花草啊什么的。五年前吧,他爸开个货车去给人送货,连人带车翻沟里去了,人就没了。他妈又要养花草又要养他,哪里能管好?这娃子学也不好好上,不是爬树就是上墙,唉,不容易哟!
原来是这样。林飞鸢想,这孤儿寡母指着盆景花草过日子,她一来,一下承包几百亩地种香草,岂不是砸了人家的饭碗?难怪那孩子说家里要穷了。
林飞鸢问,她家的花草生意还好不?
李婶说,也就那样,保个口粮吧。起早摸黑地干,街上那些讲究点的人家,会买几盆回去,还有镇子上政府里的,要点花啊草的放办公室里,她就送过去,也挣不了几个钱。
从李婶家出来,林飞鸢转身又去了村西的郭老爹家。郭老爹签合同最爽快,也最通情达理。郭老爹说,地和人一样,都要惜福,荒在那里不如叫这姑娘开发开发,地长了庄稼长了花草才是块好地。
郭老爹家的大门敞开着,屋子里的光铺到了屋外,一只黄狗卧在屋檐边上,抬起头汪汪叫了几声。
郭老爹正和儿子在灯下喝酒,儿子在村口开了家小超市,农活基本不做了。见林飞鸢进屋,郭老爹连说稀客,让座倒茶一顿忙活。说东说西好不容易聊到正题,一提起邓秃子,郭老爹的儿子扑哧一笑,说,那个秃子呀,好吃懒做还尽做美梦,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那个鬼样,还惦记人家寡妇!
郭老爹老大不自在,低声骂道,尽胡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嘴里没一句好话!郭老爹儿子“嘁”了一声,说,你还不信?昨儿我还看见他,又跑到寡妇园子里撩人家。
回去的路上,林飞鸢心下已明白个八九不离十,小果子半路去拦她,定是邓秃子怂恿的。看来这邓秃子才是拦路虎,要不怎么整个桃村就他耍赖不签合同,看上去是扶不起的阿斗,实则软硬不吃藏着心机呢。他不签合同,她就只能在这里眼巴巴干耗着。多拖一日,开工的各项程序就要延后数十日,误了时节,香草种植就要晚上整整一季。五月的夜空星星点点,路边的野花清香扑鼻,林飞鸢心头却像堵了一把草,她要好好地理出个头绪来。
这一晚,她听了一夜的虫语蛙鸣,眼前的难题和过往的坎坷,一浪又一浪涌来,想到伤心处,不禁好一番唏嘘感慨。
林飞鸢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在学校时,她被同学戏谑为“清秀的皮囊下住着个小野人”,一旦认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她在农林技术学院读的是花卉园林专业,学院里有一片实验田,每五人一小块,可以任选一种植物试种。她这一组的成员各有各的想法,有的想种石斛,有的要种蘑菇,意见不一,只好抽签决定,最后她胜出,只见她的签条上写着:蓝色鸢尾。
谁知第一年就失败了。其他同学的地里绿意葱茏花团锦簇,他们种的鸢尾却光长叶子不开花。她去查资料,请教授,弄清了影响开花的是番茄斑萎病毒。第二年,当她执意再种鸢尾时,那四位同学断然拒绝。教授只好为她单独申请了一块地,此后只要一下课,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她便耗在地里,测温保湿,捉那种黑黑的名叫蓟马的小虫,想不到就这样万无一失,还是花苞也未见一个。同学们劝她换一种好成活的植物补交作业,她偏不,准备换块地重新种植,遗憾的是还未把种球种下,离院实习已经开始。因此,她的毕业成绩比起别人,总有些不尽如人意。
那时不过二十出头,尚能迎难而上,现在有了人生阅历,懂了人情世故,眼前这点困难又算什么?万事开头难,没有难,还叫什么开头?
这段日子她租住在水库附近的一个村民家里。第二天早上,吃完房东煮好的一碗面,她准备去村委会找夏雨天。刚出门,就看见夏雨天急匆匆向她走来。
老邓不签合同我着急呀!夏雨天一见她就说。林飞鸢心里一暖。
林飞鸢说,我想了个办法,正要请你帮我权衡权衡。林飞鸢的办法也是急中生智,那天在邓秃子家,见邓秃子家徒四壁收入无着,又贪点小酒,林飞鸢便想,反正山地一开工就要招人做事,不如先把邓秃子招了,给他派一份活,干一天活领一天工资,再免费供一顿晚餐外加二两小酒,前提是必须把合同签了。
夏雨天一听眼睛发亮,笑着说,我看这办法行!还等什么,找他去呀!
太阳已挂在门口的槐树尖上,邓秃子还没起床。两个人敲了半天门,邓秃子才趿着拖鞋来开门。见是他们,刚打开的门赶紧又要关上,嘴里咕咕哝哝,大清早的,敲敲敲,喊魂啦?
夏雨天侧着肩膀把门挤开,笑嘻嘻地说,老邓,大清早我们给你送喜来喽,喜事,真是喜事,你今天是喜事临门!
听你哄!我有什么喜事,寡汉条子一个!邓秃子白眼一翻,一会儿又面露喜色,眼泛桃花地问,是田桂香答应啦?
林飞鸢差点笑喷出来,这大白天的,还在睁眼做梦呢!
夏雨天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林总要给你开工资,还给你免费提供晚餐加小酒,你说,是不是喜事?
邓秃子梦醒了一半,歪着头说,又骗我!有这好事?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林飞鸢于是把她的想法给邓秃子说了一遍,当然,前提条件是签了合同才能生效。
邓秃子挠着毛发稀疏的大脑壳,慢慢坐到板凳上,他在心里盘算来盘算去,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问林飞鸢,这几百亩地承包下来,你一年要赚几百万吧?
林飞鸢正要说话,夏雨天说,别总惦记着人家赚钱,人家这一年要投几百万呢,她赚了钱大家日子也都好了。大老爷们,有点格局好不好?
邓秃子想了又想,终于给了句痛快话,好!我签!
林飞鸢赶快拿出合同和笔,邓秃子捉住笔,歪歪扭扭旁逸斜出地签上了三个字:邓宝宝。
啊,这名字,还真是千古难觅!林飞鸢掩嘴笑出了声。邓秃子破天荒地送他们出门。走到屋外,林飞鸢回头一看,夏雨天还是拎着那只公文包,黑边眼镜,衬衫,皮带,一丝不苟,严肃认真。在他身边,邓秃子畏畏缩缩,大脑壳上顶着几根乱草样的头发,上身穿一件颜色模糊烂纱布一样的海魂衫,下身穿一条肥大的黄军裤,这两人站一起,简直是演小品的绝配。
四
总算把合同签完了,这已是林飞鸢到桃村的第四周。夏雨天提醒她,要当心邓秃子,这家伙看上去不像省油的灯。
几天前刚下过一场透雨,整座山场愈发蓊郁。天气渐热,偶尔能听到知了在不远的树枝上低一声高一声地鸣唱,过膝的芭茅已将山路淹没,打在裤腿上一片簌簌之声。这几天正在清理杂树,两台挖掘机也开始了作业。夏雨天放下一堆杂事,特意赶到山上来了解情况。这是他到桃村经手的第一件事,也是关系桃村发展的一件大事,容不得他掉以轻心。林飞鸢陪他抄一条近道上山,到达山地时,两人还是热汗涔涔。
夏书记,你看!林飞鸢用手指一指对面的茅岭水库。
眼前是一片翡翠般晶莹剔透的水泊,金色的阳光铺展在水面上,粼粼的波光泛出细碎耀眼的光芒,屏风般的山峦静静地簇拥在它周围,仿佛一个静谧的充满神性的世界。
夏雨天看呆了,半晌才长舒一口气说,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这不就是金山银山吗?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飞鸢说,林总,你在做一件大好事,相信我,这件事做好了,就好比找到了阿基米德的支点,你能带动整个桃村的发展。
听夏雨天这么一说,林飞鸢得到了鼓励,指着前方半里外的山地说,那里,明年会有一片马鞭草,再往前一点,会有香蜂草、罗勒、迷迭香。那边,她又指着右前方长着杂树的山地说,我想种罗马甘菊和薰衣草,还有百里香、柠檬草、玫瑰、鸢尾,反正三到十月,这里是花草的海洋。正前方是一片长着芭茅的平坦山地,她两手画一个圆,这里呢,是香草园的办公主楼,里面会有产品展柜、手工作坊间、研发工作间、会议室和食堂,主楼前有草坪,也能做露营地,游客可以来赏花、露营……
夏雨天眼前仿佛盛开了一片花海,这情景实在是诱人,听得激动了,他掏出笔记本,问林飞鸢接下来的计划,有哪些需要解决的问题,问清楚了,一项项记在笔记本上。林飞鸢说,眼下的工作是水电路三通、建办公主楼、划分种植地块,再翻整土地,赶在秋季种下第一茬香草。
水电路三通的事你不用管,村里想办法解决。夏雨天说,关键是,制定的规划要可持续发展。
正说着话,只听一阵“嘎嘎嘎嘎”,是挖掘机转动的声音。放眼望去,山地的弧线地带,两台黄色的挖掘机正在有节奏地啃吃地皮,在一片绿色中间分外显眼。两人迈开步子,向挖掘机方向走,忽然又听到一阵放肆的笑骂声。在一片芭茅中间,邓秃子和几个村民正蹲在地上砍杂树。一个戴着草帽的村民粗着嗓子笑道,秃子,你让他喊你爸呀!喊一声,我晚上的酒就归你!另一个村民起哄道,嘁!你看他有没有这贼胆!
邓秃子往地上啐一口,骂道,去你奶奶的!人家娃子要有爹,看你们还敢不敢!说完,邓秃子抬头冲一棵树上说,莫听他们的,你慢慢的哟!
一棵碗口粗的槠树上,竟然趴着一个孩子!
李小果,快下来,快下来!夏雨天和林飞鸢神色大变,夏雨天怕吓着孩子,一边招手,一边声音轻柔地喊。
李小果低头看他们一眼,扭过头,生气地“哼!”了一声,然后两腿抱住树干,哧溜溜地滑了下来,灵巧得像一只猴。
林飞鸢想拿他开个玩笑,说,小皮猴,你还认得我不?那天为什么挡我路啊?
李小果一只手捏着短裤的裤脚,另一只手攥着一个白色塑料袋。嘟着嘴,眨着一双大眼,生气地对林飞鸢说,有什么了不起!看我!说着,把手上的塑料袋举起来晃了晃。
这是什么?林飞鸢笑着问。
知了!我爬到树上捉的!你能爬到树上捉吗?李小果抬起下巴,胸脯也挺了起来。想了想又说,油里一炸,可香了,好吃得不得了!李小果咽了一下口水。
李小果,你天天逃学可不对呀!夏雨天慢悠悠地说。
这时邓秃子干咳两声,走过来把李小果拉到一边,在他耳边小声咕哝了一番,李小果点点头,一扭身向前方蒿草深处跑去,一阵簌簌声之后,很快不见了人影。
邓秃子转过身,弓着腰,向林飞鸢和夏雨天似笑非笑地“嘿嘿”两声,又慢慢弓着身子蹲下来,整张脸被芭茅遮住。
夏雨天说话算话,村委会协调的水电施工几天就完成了。只剩下那条进山的石子路,要报交通部门审批,夏雨天还要回他的原单位市农业农村局争取资金扶持。眼下初步的土地整理已经就绪,办公主楼也在机器轰鸣中开始基建。
这天傍晚收了工,邓秃子和几个砍杂树的村民围坐在院子里喝酒。林飞鸢三餐都在房东家搭伙,现在加了邓秃子他们,就给房东另算了伙食费。林飞鸢也说话算话,每顿晚餐有菜有酒,为保证第二天正常出工,每人喝酒不超过二两。
邓秃子现在吃饭有人喊,还有人陪着喝几两小酒,出工时也能出个六七分力,林飞鸢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这一招实在是妙。哪里知道,这不过是邓秃子的障眼法。
李小果举着一根碧绿的枝条向院子里走来。邓秃子用眼角余光扫一眼李小果,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做掩护,端起酒杯招呼大家干杯。李小果捂着嘴,偷笑着,悄悄躲在房东家门外。林飞鸢刚走出门,就见李小果把枝条往她跟前一扔,撒腿就跑,在远处站住,鸡下蛋一样冲林飞鸢咯咯咯笑。林飞鸢满脑子疑惑,拾起那根枝条往屋角扔。刚走几步,“哎呀”一声,右手腕上又痒又痛,肿起两个蚕豆大的红包,再仔细一看,那根长满叶子的枝条上趴着好几只毛绿毛绿的洋辣子,吓得手一抖,枝条落在了地上。李小果见自己的恶作剧成效显著,兴高采烈地拍着手,连蹦带跳地逃开了。
此后隔三岔五,李小果每出现一次,就有一些不大不小的恶作剧发生。不是在门环上挂了条半死不活的蚯蚓,就是在晒的衣服上粘上密密麻麻的苍耳子,直到有一天,林飞鸢在黑灯瞎火的门口踩到两只死蛤蟆,吓了个花容失色,再也没忍住,告诉了夏雨天。
五
邓秃子在村委会办公室,勾着头,一副认罪服法的表情。
夏雨天暗自好笑,还没开始谈心呢,这倒可怜巴巴地装上了。
老邓,你对林总有意见?夏雨天开门见山。
哪能呢,天天领工资,还有酒喝,干吗有意见,对不对?邓秃子越说声音越小。
那你唆使李小果干坏事?知道人家城里来的,又是女人,胆小,尽搞些名堂吓唬人家!
书记啊,你听谁嚼舌根子的,他们让小果子喊我爸,没有的事啊!邓秃子忽然文不对题地扯到了八百里外。
夏雨天干瞪个眼,说,什么爸不爸的,你没听懂我说的话?
小果子,他是给他妈出头嘛,跟我有什么关系,真是的!邓秃子一脸委屈。
田桂香的盆景花草园占地五亩,在村东的河埂边上。田桂香家是外来户,嫁到桃村第五年,丈夫出车祸走了,留下了这个园子。丈夫手巧,生前会做些盆景假山,常有外地顾客慕名来购买,丈夫一走,把手艺也带走了,剩下的遗留品一一清空后,这一块的生意算是绝了。现有的就是盆栽的花草树木,还有几亩花草苗圃。田桂香一年到头蹲在地里,才三十多岁,一张脸晒得像黑皮张飞,一双手结满茧子,她用这双手搭遮阳棚,覆地膜,浇水施肥,就指着这几亩地过日子。天还没亮,她就用三轮车拖着一车花草,去镇上的菜市场赶早集,生意不好也不坏,勉强能兜住一天的生活开支。
夏雨天带着林飞鸢来慰问,其实也是来了解一下她的生活和经营状况,特别是李小果的敌意,估计也是大人的敌意,还得化干戈为玉帛。林飞鸢买了一只蓝色大书包,装着文具、饼干糖果和几本童话书,夏雨天提着一袋米和一桶油。
快入秋了,河埂上的芦苇扬起白穗,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四周的田地已初现萧条之色。两人脚步放轻,走到园子门口,探头进去喊了一声。
好半天,田桂香才从园子里走过来,看到两张陌生面孔,以为是买花草的,腼腆地笑着招手,快进来!
一丝酸楚在林飞鸢心头泛起。眼前这个女人,艰难的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田桂香穿着一双破旧的胶鞋,卷着裤脚,从胶鞋到裤腿都沾着泥水,头发蓬乱,黑红的脸像很久没洗一样,布满褐色的晒斑,泛白的嘴唇皴裂脱皮,一双迷茫的眼睛看人直直的,早已失去了神采。
夏雨天说明了来意,又介绍了林飞鸢,田桂香脸上的笑慢慢散去,小声问,是不是小果子又闯祸了?
夏雨天正要接话,林飞鸢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小果子很可爱,就是有些调皮,男孩子嘛,皮一些也是正常的。
夏雨天叹口气说,不容易啊,真是辛苦你了。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村里说,但是小果子还是要去上学,耽误了就可惜了。
田桂香的眼圈红了,一边答应着,一边用手抹眼泪。看着这园子和周围的一切,林飞鸢鼻尖酸酸的,内心涌上一丝愧疚,她前景光明的香草园计划,会不会真的砸了田桂香母子的饭碗?要怎样才能把这一切护周全?她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
立秋那天,一场小雨不期而至,远远近近的山峦笼罩在一片轻雾缭绕中。
林飞鸢站在主楼的工地前,对夏雨天开玩笑说,俗语云“立秋一场雨,遍地是黄金”,你今天来恰恰就是下雨天,你是来送黄金的吧?
夏雨天回答得干脆,没错,给你送黄金,就是给桃村送黄金。
薄薄的雨雾里,将完工的办公楼像一只即将飞天的巨型纸鸢,古朴又轻灵,有几分说不清的文艺气息,还有几分道不明的质朴情怀。它的周围,翻整过的山地一直向远方绵延,在细雨的帘幕中有着浩荡的气势,主楼的正前方,画卷般呈现的是茅岭水库静若处子的一湾碧水。
这上面是要题名吗?准备起个什么名?夏雨天看着主楼上方空出来的一块条形墙问。
还没想好,这个要好好想一想。林飞鸢眯起眼睛,看着那块墙壁说。
几天后的一大早,在薄雾笼罩中,田桂香敲开了林飞鸢的门。田桂香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两盆沾着露水的花草,一盆碧绿的吊兰,一盆正开花的米兰。田桂香把花草端进屋,用塑料托盘托好,告诉林飞鸢怎样养护,什么时间换盆,多长时间浇水,这时的田桂香仿佛换了一个人,滔滔不绝,条理清晰。末了才猛然想起,羞涩一笑说,啊呀,你是专家呢,看我,都忘了这一茬!
林飞鸢留她坐下喝茶,她忙说,不了,要送小果子上学,这娃子要看紧,看他进教室我才能走,不然又溜了。说完,急切地朝门外喊,小果子!小果子!
小果子站在一棵树下,背着那只蓝色大书包,不情愿地嘟着嘴,张着一双大眼往这边瞧。看见林飞鸢,赶紧背过身子,垂下头,拿脚在地上蹭来蹭去。
桌上有两个茶叶蛋,林飞鸢用食品袋装了,塞在田桂香手里,示意她给小果子。田桂香走出门,想起什么又走回来,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说,林总,那个、那个老邓,他也不是坏人,就是、就是毛病多了一点。
林飞鸢笑着点头,说,他在这里干得不错呢!
田桂香腼腆一笑,拍拍自行车后座上的土,驮上小果子,奋力踩上几脚,自行车吱嘎吱嘎响上几声后,渐渐远去了。
六
一场秋雨一场凉,接连几场秋雨之后,桃村的山川林地被染成了黄色系的斑斓画卷。
城里长大的林飞鸢从未领略过这么美的山村秋色,她重新挂上闲置了几年的索尼相机,拍油画般的山岭,拍咧开嘴的毛板栗,拍即将种植香草的山地,拍已竣工的办公楼和玻璃幕墙上映射的蓝天白云……晚上收工后,再制成小视频发在朋友圈。当然,这只是忙中偷闲的小插曲。春秋两季是香草种植的最佳时机,种苗已提前育好,眼下秋高气爽,秋阳暖照,是大面积栽种香草的时候了。
一个星期前,林飞鸢去村委会找夏雨天,说香草园急缺人手,请村委会动员在外务工的村民回乡,条件是不低于在外打工的报酬。
夏雨天恹恹的,靠在椅子上,眼窝发黑,神情倦怠,微闭着双眼,用手在太阳穴上揉捏。
是不是病了?林飞鸢问。
旁边有人接话,夏书记昨晚又一宿没睡。
没事没事,夏雨天挺直腰杆把身体坐正,就是失眠,老毛病了,刚来那会儿好了一阵,这几天可能事多了点,脑子里老想问题。夏雨天笑呵呵的,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几天,陆续有村民来香草园报名,快到一周时,已来了三十多位,他们叽叽喳喳散落在地垄边,把种苗一棵棵地栽到地窝里,寂静的山场热闹了起来。
第一茬试种的香草除了零星几亩薄荷、红缬草、迷迭香之外,还有二十亩马鞭草、五亩罗马甘菊、二十亩蓝花鼠尾草和三十亩薰衣草。林飞鸢戴一顶草编太阳帽,和邓秃子一起把种苗一趟趟地运到地头。邓秃子抓一把薰衣草种苗在鼻尖闻闻,又举到眼前左瞅右瞅,绿豆大的小眼珠转了几转,问林飞鸢,林总,这草跟蒿子草差不多嘛,真那么来钱?
林飞鸢故作神秘一笑说,现在看起来像蒿子,开了花就是仙草啦!
湛蓝的天空下,山地微微起伏,一道道地垄翻滚如浪。一棵棵香草苗如初生的青鸟,张开幼嫩的双翼,整齐地站成一排排一列列,温情的阳光沐浴着它们,微风一起,轻轻颤动着,摇曳着,仿佛一双小手牵引着另一双小手,一张小嘴呼应着另一张小嘴,放眼一望,竟是无数双小手在舞动,无数张小嘴在欢呼,它们呼朋引伴嫣然嬉笑,仿佛成了精,有了魂,在跳一支活泼欢快的集体舞。
林飞鸢被这景象深深感染,满心舒畅地抬起头,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地头正四处观望的夏雨天。香草园开工以来,夏雨天时时关注动态,隔几天就要来一次,有时带几个人来,有时一个人来。眼前的情景显然也让夏雨天颇有感触,他微笑着和林飞鸢对望了一眼。想起夏雨天失眠的事,林飞鸢走过去问,这几天睡得可好?
夏雨天忙说,好些了,不碍事。
林飞鸢说,我回去一趟,你等我。说完一路小跑着离开了香草园。十多分钟后,又抱着个靠枕站在夏雨天面前。
这里面装的是薰衣草,对失眠也许有效,你拿回去试试。林飞鸢说。
夏雨天瞪大眼睛,只见粉色的棉布靠枕上,绣着两只憨态可掬的亲嘴猫,一阵清凉的植物香气弥漫开来。这是女人的东西嘛!夏雨天咧开嘴,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这么多讲究,又不是让你看的,是治你失眠的!林飞鸢没好气地说。
无奈,夏雨天只好一边摇头,一边笑着接过来。
晚饭时分,房东煮了一大锅鱼头豆腐,凉拌了爽口黄瓜,清炒了一盘土豆辣椒丝,又蒸了几个刚挖的红薯,累了一天的林飞鸢食欲大开。刚吃到一半,就听到有人大声喊林总,一个栽苗工人一脸慌张地站在门外,说刚栽下的苗子被人偷了!
傍晚的余晖下,远远近近的山峦笼上了一层淡橘色的烟霭,大地寂静,没有风,一眼望不到边的香草苗静默着,仿佛目睹了一场可耻的偷盗行为。
好几片苗地里都有被盗的痕迹。马鞭草缺了一块,罗马甘菊也缺了一块,薰衣草缺得最多,面积足有小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拔去种苗的地窝仍然是潮湿的,下午刚浇的定根水还没有干透。
谁这么缺德?林总,要不要报警?栽苗工在一旁问。
不急,明天先把缺的苗子补上再说。林飞鸢双眉微蹙,咬紧了嘴唇。
她怀疑是邓秃子干的,除了他,林飞鸢想不到第二个人。下午运苗的时候,邓秃子就有些反常,一歇空,就张头张脑地从这个地块转到那个地块,还时不时地蹲下来,这里按按,那里拽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可是他偷香草苗干什么,去卖?他没有销售渠道,一般人也要不了这么多的种苗;要不纯粹就是眼红使坏,把香草苗薅走扔了?
反正没有证据,林飞鸢决定先按下不表,静观其变。
第二天、第三天,邓秃子仍然老鸭划水一样慢悠悠地来上工,见了林飞鸢,还弓了弓腰,喊了声“林总”。林飞鸢抱起胳膊,微笑着盯着他看,直盯得邓秃子心里发毛,肿眼泡眨了几眨,干咳两声,头一扭,转身就走,走远了,又贼溜溜地回头睃一眼。
第四天吃过晚饭,林飞鸢打开电视看新闻,刚坐下,田桂香带着小果子推门而入。入了秋,早晚已有凉意,田桂香却是满头大汗,小果子的蓝色大书包还背在背上,显然,这娘儿俩是匆匆赶来的,晚饭还没吃。
林总,我来问件事。田桂香一进门就着急地说。
我今天出门一天,刚到家小果子就告诉我,说咱家园子里种了许多香草苗,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呀?后来、后来老邓来了,说是你送给咱家种的。我心想,这么多的苗子,林总没和我说呀,我还是不放心,就想来问一问,到底是不是林总送的?我把老邓也喊来了。田桂香说到这儿,冲门外喊,老邓!老邓!咦,老邓呢?
到底是小果子灵巧,几步就跑到屋外,连拖带拽地把邓秃子拉了进来。
谎言眼看就要戳穿,邓秃子此时像一只蔫茄子,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偷偷地瞄一眼林飞鸢,又生怕在田桂香面前跌了份,故意把腰背挺一挺,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田桂香焦急地等着林飞鸢的回答,小果子也把头仰起来,焦急地看着林飞鸢。
林飞鸢笑吟吟地摸一摸小果子的脑袋,说,是呀,是我让老邓送给你们的,换个品种种种看,收成好的话明年再种!说完,向小果子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田桂香吁出一口气,喜笑颜开地说,那我就放心了。林总你咋这么好,我那两块地苗子都出了货,正好空着,这一下省了好多事。
邓秃子完全没料到林飞鸢会这么回答,一时反应不过来,傻傻地盯了林飞鸢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晕晕乎乎地随田桂香他们离去了。
七
日升月落,过了寒露,霜降又至。林飞鸢像照料婴儿一般,每天在山地里转悠,经常是披星戴月废寝忘食,又像回到了在学校实验田的日子。几个月下来,原本白嫩的肌肤像敷了一层淡釉,人也瘦了一圈,从城里带来的衣服都嫌大了。
香草苗正蓄力生长,枝叶有了蓬勃的势头。林飞鸢喜欢在傍晚收工以后去山地里转一转,此刻夜幕还未降临,没有了喧闹人声的香草园只有枝叶的细语和渐渐热闹起来的虫鸣,周遭一切都是自然的和声,她的内心充溢着安宁和期冀,往事的坎坷和婚变的失意被悄悄抹平。
接下来是连绵的秋雨。秋雨最是多情,一下起来就纠缠不休没完没了。林飞鸢焦虑起来,香草种植就怕烂根,尤其是薰衣草,若排水不畅,会成片成片地烂根枯萎,因此在指导村民种植时,就考虑到排水因素,特意加高了地垄。但秋雨连绵不休,林飞鸢自己也不敢肯定,这三十亩薰衣草苗能否安然度过。
这几天,林飞鸢寝食难安,眼见着人就有了憔悴之色,好在一个星期左右,雨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重新铺满大地,湿气慢慢蒸腾,似乎把林飞鸢胸口的焦郁之气也一并带走了。站在山地中间,看浩荡的香草苗迎风摇曳,满眼的草绿带着雨水的清凉,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她仰起脸,向着水洗的天空张开双臂,仿佛要把天空和大地都揽进怀里。
阳光慷慨地挥洒到第三天下午,意外还是发生了。
趁着天气晴朗,林飞鸢准备给香草苗施加一遍薄肥,村民在薰衣草田施肥时,发现了异常。前一天还迎风招展的幼苗此刻蔫头耷脑,再放眼一望,仿佛约好了似的,几乎所有幼苗都像集体患了佝偻病,无精打采地皱缩着。
三十亩啊!林飞鸢急火攻心,欲哭无泪。蹲下身,拔起一棵幼苗,果然,根部已经腐烂,周围盘踞着白色的菌丝体,接连拔了好几棵,无一例外,全都如此。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不知蹲了多久,太阳晒得有些头晕,她慢慢站起来,想给夏雨天打个电话,眼前一黑,倒在了地沟里。
醒来时,已在镇医院的病床上。眼前有人影晃动,是夏雨天的背影,他打来一瓶开水放在小桌上。天空暗了下来,窗外已有暮色。
醒了?没事啊,医生说了,就是低血糖引起的晕厥。你呀,这段时间太拼了。什么事都比不上健康重要!夏雨天把椅子拖过来坐下。
薰衣草都死了,林飞鸢带着哭腔说。
不着急不着急,一切等病好了再说。唉,这叫什么事呢?一个女人来创业,在桃村给累病了,我这书记也太混蛋了。夏雨天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
吊杆上的葡萄糖补充液顺着白色的胶管往下滴,林飞鸢浑身乏力,内心却滑过异样的感动。她回味着夏雨天的这句话,一丝被呵护的小女人的情感瞬间活转了过来,她很久没有体会到来自一个男人的关怀了。心底一动,声音就温柔起来,还劳驾你来照顾我,你那么忙。林飞鸢说。
不要瞎想,你家人又不在身边,谁来照顾?村子里的人,这个季节家家都一堆事。反正我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你就当两个孤苦伶仃的外地人,凑一块儿聊天解闷呗。夏雨天抬头看了看滴液,轻松地解嘲道。
说是聊天,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林飞鸢感受得到,这沉默里是有温情的,甚至,这沉默里有一丝小小的甜蜜。她喜欢这内涵丰富的沉默,又担心这沉默太重,眼珠一转说,你的失眠好些了吗?
啊,好多了。夏雨天迅速回答,你送的那个靠枕挺好的,这几天睡得沉,也能多睡一两个小时……他忽然低下头,浓眉下的双眼顷刻布满忧伤,手中的纸杯被他紧紧捏成一团。
我爱人去世两年多了。夏雨天眼角有泪光,她走后,我就一直失眠,严重的时候整晚整晚睡不着。到这里来,是我自己申请的,想着换个环境拼命工作,兴许会好一点。他抬起头,笑着对林飞鸢说,你看,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不纯粹。
林飞鸢摇摇头,一时五味杂陈。怜悯、心疼、失落?一时涌来万语千言,想想又都毫无道理。生活毕竟不是言情剧,她有些羞愧,为自己瞬间的心动和自作多情。
躺在病床上,劳累的身体得到休憩,思绪就天马行空起来。她眼前总会出现一幅画,莫奈的《吉维尼的鸢尾花园》。她向夏雨天说起了一段往事。
2005年冬,林飞鸢上大学的第一年,便在学校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寒假。重病的父亲从W市转院到学院所在的省会城市,为方便照顾,她向校方申请了寒假留校。那是一段难挨的日子,每天在医院和学校间往返,命若危弦的父亲,压抑的心情,宿舍里滴水成冰的凄冷,时常让她躲在薄被里痛哭。
病房里,父亲病友的小桌上摆满了鲜花和礼品,唯独父亲的桌前冷冷清清。林飞鸢多想有人给父亲送来一束花啊,哪怕自己去买一束,放在父亲的桌前,给晦暗的心情带去片刻的愉悦和慰藉也好,但她口袋里只有买饭和坐公交的钱。这无法释怀的隐痛像虫子一样啮着她的心,除了暗自哭泣,再也无能为力。
那天傍晚,她从医院回学校,踏着积雪走进大门,左侧的学院图书馆正在装修,两个穿工装的男人抬着一幅巨型油画往外墙上贴,在夕晖的映照下,在远处山尖上皑皑白雪的呼应下,油画上那开满蓝色鸢尾的花园有一种摄魂夺魄的力量,让她久久无法动弹。那是法国印象派大师莫奈的《吉维尼的鸢尾花园》。油画的右下角附了作品简介,说莫奈的后半生在小镇吉维尼度过,他在那里租下一个大宅子,拥有一个巨大花园,吉维尼的鲜花陪伴了他的最后时光。林飞鸢出神地想,世上真有这样美丽的地方吗?
是怒放的蓝色鸢尾点亮了林飞鸢晦暗的心空,仿佛推开了一扇窗,她明白了人生还有另外的可能,明天还有更多值得期许的事物。等到学院开放实验田,她就一心想种一畦蓝色鸢尾,连番失败后,她带着遗憾走出校门,想缔造一个现实版的吉维尼花园,但父亲的病逝打乱了她的计划,为了谋生,她应聘去了沃尔玛,当初的梦想被现实深埋,成了一颗沉睡的种子。然后兜兜转转,命运之手再次将她推到了梦想的起点。
桃村,是她将要缔造的吉维尼花园吗?
夏雨天微笑着听她说完,此刻他不再是一个状态在线的驻村书记,他成了一个感性的人,他用一种几乎动情的声调说,会的!坚持下去,桃村就是你的吉维尼,真的,我坚信!
晚一点的时候,田桂香送来一罐鸡汤。田桂香说,一放下老邓的电话她就开始杀鸡,鸡是老鸡,要煨得烂一点。这不,刚煨好就送过来了,小果子一人在家写作业,要马上赶回去。林飞鸢这才知道,原来,下午是邓秃子发现她晕倒,分别打了夏雨天和田桂香的电话,和几个村民把她送到医院的。
田桂香刚出去,又推门进来,说,林总,按说不应该,山上的薰衣草怎么死那么一大片?我园子里的都长得好好的呀!
这句话仿佛有神奇的魔力,林飞鸢和夏雨天同时瞪大了眼睛。夏雨天问,前几天下雨没淋着?
田桂香说,哪能呢,我的园子你们去过呀!不就那样露天的,刮风下雨一样都不落。
谁栽的?林飞鸢急切地问。
就那天,我出门一天不在家,老邓栽的呗,我都不知道,呵呵。
八
邓秃子现在终于有了翻身用武之地,这戏剧性的变化连邓秃子自己都始料未及。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骄傲自得信心满满。人哪!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憋屈一时不会憋屈一世,太阳总有照到你的时候。这些话,邓秃子虽然没有说出口,却时时在大家耳边回响。
林飞鸢知道,理论知识的扎实不代表实战经验的丰富,要弥补经验的不足,只能以不断试错来铺垫,但时间太久,代价太大,她承受不起。不彻底解决烂根问题,香草种植的隐患就一直潜伏,失败也只在旦夕之间。这一次烂根枯萎的是薰衣草,下一次,也许就是迷迭香,就是罗马甘菊,就是无法预知的其他一切香草!不掌握因地制宜的技术,香草园就无法生存下去。
她专门去了一趟田桂香的园子。已是深秋,篱笆上攀缘的薜荔不复往日的青绿,此时裸露出筋络般褐色的老藤。园子旁边的河埂上,巴根草枯黄一片,与周围空荡荡的田地组成一幅萧瑟的油画。但在田桂香的园子面前,这一切仿佛只是衬托,它完美证实了不被季节征服的土地如何呈现春天般的景象。
此时,陶盆里的蝴蝶兰嫣红艳丽。碗状的金花茶晶莹油润,像涂了一层黄蜡。粉色和紫色的美女樱团团簇簇,仿佛广场舞大妈舞动的花环。还有各种金边吊兰、银边吊兰、花叶绿萝,在搭起的木架上垂垂挂挂,绿叶纷披。绕过几畦盆栽花卉,前面一大片就是邓秃子偷偷栽下的薰衣草,远远看去,像一座矮矮的松柏丛林。林飞鸢走进苗田,蹲下来仔细观察研究。它们果然茁壮结实,披针形的叶片上像青春期男孩女孩的脸,覆盖着淡淡的绒毛,在阳光下呈现半透明的光晕。它们的生命力是如此饱满而蓬勃。
这天晚餐,林飞鸢加入了邓秃子他们的饭桌,也像邓秃子一样喝了二两白酒,聊天的内容就是田桂香园子里的薰衣草。邓秃子乜斜着一双小眼,以为林飞鸢是要秋后算账,毕竟那些香草是偷是送,他们二人心知肚明。等到林飞鸢真心实意地敬了他满满一杯酒,才相信人家确实是来向他请教的。
你说那个呀,简单。别看我现在是烂人一个,年轻时,种地犁田插秧,我也是一把好手,对不对?邓秃子舀一小勺油炒花生米倒进嘴里,一边得意地问同桌的人。
这倒不假,年轻时也是个能耐人。同桌工友附和。
按说山上那地也不赖,就是太板,你把垄起得再高,不加点沙土河泥啥的,还是容易烂根。桂香家的为什么长得好?我就是把河埂边的河沙呀、碎石子呀、螺蛳壳呀盘了许多进去,下再大雨,不存水,根就不会烂嘛,这道理,我打小就知道。邓秃子说完,一仰头喝下一杯酒,抹一下嘴,满足地“唉”了一声。几个工友停下筷子,瞅了他老半天,邓秃子能一气说这么多话,简直让人刮目相看。
老邓,林飞鸢端起酒杯站起来,等到明年开春,我要再种三十亩薰衣草,想请你帮忙。香草园种植这一块的事,也想请你负责。
邓秃子张大嘴,心底有个声音差点蹦出来,天哪!我老邓这么快就当头子了?他捧着酒杯手忙脚乱地起身,因为激动,碰翻了面前的汤碗,淋淋漓漓洒了一桌,他顾不得抹,整张脸红得像一只熟虾,连声说,放心,林总你放心,交给我,苗子肯定长得好!
林飞鸢有预感,不出意外的话,香草种植攻克了一个技术难关。
又连着几场秋雨,冬天转眼就到了。
桃村的冬天并不很冷,皖南的气候比起北方的粗犷率性,显得含蓄许多。从茅岭水库望过去,色彩斑斓的群山一日一日变得清瘦,此刻蒙上了一层淡白的寒霜,倒映在水面上,留下灰褐色凝重的山影。山下的冬油菜在地窝里纹丝不动,太阳升起时,叶尖上凝结的霜冻一闪一闪地折射着光芒。山上的花田里,第一茬试种的香草经过秋日繁忙的采摘和收割,等来了短暂的休憩时光。待到来年开春,它们将迎来第二茬种植的忙碌时分。
除了烂根夭折的薰衣草,马鞭草、罗马甘菊和蓝花鼠尾草都收获颇丰。林飞鸢分批次采下它们的鲜叶、嫩梢和花朵,晾干制成干香草,再加工成香草茶、香草枕头和香包,拍成图片晒在朋友圈,瞬间便有很多留言和点赞,但购买者却寥寥无几。
她并不在意,来日方长,这不过是小小的热身。她找厂家订购了纯露机、蒸馏机和精油提取机,又在入冬之前飞去广州和上海参加了两场专业培训,她心里已经有一张今后几年的进度表,这张表上的每一个环节和时间点,已渐渐明朗。
过年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浓烈,村里人开始打年货做年糕,各家卤煮的香味飘散在村庄上空,诱惑着人们的味蕾。乡村禁放没有城区严格,离除夕还有好几日,村里的顽皮孩子就时不时“啪”的一声放起了小炮仗。这个时候家家在过团圆年,林飞鸢却要抓紧时间育种,她不准备回城了。
腊月二十八那天,小果子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肉丸子。林飞鸢往他的衣兜里塞了一个压岁红包,小果子挣了几下没挣脱,小跑着回去了。
下午,快递送来一个大盒子,拆开来,是沃尔玛给职工的慰问年货,她中途辞职,年货仍有一份。一个印有商场标识的新年台历,一只金华火腿、两只烧鹅、一只酱鸭、四个高邮咸鸭蛋,还有一个水果拼篮。礼品用一块红纱巾包裹着,上面用黄色纸片剪出了四个喜气洋洋的楷体字:恭贺新春!
年三十那天,田桂香上门邀请她去吃年夜饭,林飞鸢婉拒了。她已在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搬进了香草园的办公楼,此刻听着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她把刚收到的火腿拎进厨房,准备和其他菜蔬一起做个一锅烩的火锅,再切些烧鹅酱鸭咸鸭蛋,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个人的年夜饭也能吃得有模有样了。
几声轻轻的叩门声传来,林飞鸢回过头,见夏雨天提着一只水果篮站在门边。夏雨天满面笑容,说,下午要回城,提前给你拜个早年。
没吃饭吧?一起吃!林飞鸢喜出望外,嘴上说不在意,一个人的除夕总是冷清的。
一会要走,晚上要陪老母亲过年。夏雨天犹豫着。
这才中午,来得及。林飞鸢迫不及待地说。
夏雨天不再推托,坐下来,闻了闻热气缭绕的火锅,夸张地称赞道,真香啊!
林飞鸢找来两只酒杯,夏雨天一会要开车,便倒了两杯生榨椰汁。火锅咕嘟咕嘟愈发旺了起来,火腿的香味在鼻尖游走,林飞鸢又剪了一些蒜叶在热锅里,香气更浓烈了。
对了,问你个问题。林飞鸢笑着说,你出生那天是不是下雨,所以才起了这么个名字?
夏雨天说,聪明!邓秃子秃顶所以被称为邓秃子,我出生时下雨所以起名夏雨天。夏雨天的调侃像绕口令。
邓秃子叫邓宝宝好不好?林飞鸢笑着斜了他一眼。刚一说完,两人忍不住放声大笑。
你别说,这个宝宝还真是个活宝。林飞鸢收住笑容,露出几分欣慰之色。
屋子里渐渐变得暖和起来,夏雨天脱去羽绒服,露出手织的烟灰色绒线衣,衣服前胸位置,用白色绒线织出了“XYT”三个字母,林飞鸢一看就明白,那是夏雨天名字的首字母。
见林飞鸢盯着那三个字母看,夏雨天沉默片刻才说,是我爱人生前织的,我们感情一直很好,说完深深叹一口气。
真羡慕你爱人,她活在了你心里。林飞鸢真诚地说。
可生活还在继续,日子还要往下过,该放下的还是得慢慢放下,我懂,我都懂。夏雨天喝一口椰汁,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人生有时候是真苦啊,林飞鸢一恍神,自言自语道,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意外、有悲伤,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背叛、有伤害,突然就来了,猝不及防,心都痛碎了,肠子都恨断了,可还得撑着,还得接着慢慢往下过。
夏雨天苦笑着摇头,比如说你,我听说你是因为离婚才来桃村的,但愿不是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
你放心,来桃村,我一点都不后悔,真的。桃村就是我的吉维尼,我要把它变成一座大花园!林飞鸢调皮起来,把生榨椰汁举得高高的,和夏雨天碰杯。
“嘭!”一声冲天炮响,紧接着,屋外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九
过完年转眼到了三月。林飞鸢认真准备了一个冬天的计划,开始实施了。她下定决心,这次除了薰衣草,她还要种三十亩蓝色鸢尾。
邓秃子果真是活宝,自从林飞鸢请他负责栽种技术后,他格外尽心尽责,摩拳擦掌了一个冬天,现在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地块是他重新选的,河沙、螺蛳壳掺土也是他分派人做的,在利于排水的高坡,邓秃子按照林飞鸢的吩咐,种上了三十亩薰衣草。对林飞鸢的种植计划,邓秃子不懂,干脆也不问,让种什么就种什么,让种多少就种多少,只要苗子活下来长壮实,就够他悠哉地喝酒吹牛了。
种完薰衣草,他又听从林飞鸢的吩咐,先种上五亩蓝色鸢尾,再以这五亩为圆心,同等距离分别种了五个五亩。这回把邓秃子给整蒙了,林总这是要闹哪样?六个五亩不是正方形也不是长方形,还不在一个地块上,这里一圈那里一圈,就为了画圈圈?
直到蓝色鸢尾抽出碧绿的嫩叶,这碧绿连成一片,邓秃子才慢慢看出了名堂:原来,林飞鸢是要在大地上绣一朵大花呀!中间的五亩是花蕊,周围的五亩是花瓣,五片花瓣向不同的方向伸展,若从空中俯瞰,就是一朵怒放的鸢尾花。
邓秃子没有食言,经他栽种的香草果然长势旺盛。五月以后,醉人的春风催绽了一片又一片花田。先是玫瑰和鸢尾,然后是薰衣草,再然后是红缬草、柳叶马鞭草、猫薄荷、香蜂草、百里香、迷迭香、风轮草,它们像一簇簇燃烧的火苗,热烈,浓郁,绵延壮阔。在林飞鸢的朋友圈,鸢尾尤其动人心魄。蓝鸽子一样的花瓣伸展着,在枝叶间停歇,整座花田像《小夜曲》一样浪漫缠绵。薰衣草仿佛一个紫色的梦境漫漶无边,林飞鸢戴着一顶太阳帽,身穿月白色长裙,站在花田里回眸浅笑。图片下面,瞬间被长长的点赞淹没。
过了几天,朋友圈里许多人都在转发一条航拍短视频,镜头从一朵蓝色鸢尾的近距离特写,拉开到无数鸢尾组成的花瓣,最后是一朵巨大的蓝色鲜花盛放在大地上,线条匀称的五片花瓣舒展着,向着浩渺无垠的天空灿然开放。
香草园火了。四面八方的游客涌向桃村,一对对小情侣,扶老携幼的一家人,三五成群的背包客,他们像寻芳而来的蜜蜂,沿着刚刚铺好的水泥路,直达茅岭水库的香草园,摆出各种造型与花田合影,于是更多的照片在网络上传播,又引来了更多的游客。
六月下旬,香草园已从最初的应接不暇中调整过来,草坪上新添了伞篷和二十多把休闲椅,厨房里能对付着做上几桌旅游餐,香草制品在展柜里有专人售卖,林飞鸢又陆续开发了玫瑰精油、纯露、手工香皂和一些新的香草产品,同时在淘宝、天猫等电商平台注册网店。一位搞设计的朋友为网店设计了Logo,问到核心主题和企业形象时,林飞鸢想起了还空置着的那道条形墙,她思索了一整天,写下了“鸢尾花开”四个字。
夏雨天再来香草园的时候,四个银白色艺术字“鸢尾花开”已醒目地出现在主楼上方的条形墙上,“鸢”字右上角那一点是一朵鸢尾花,像一只蓝色蝴蝶停歇在枝头。
夏雨天把公文包放下,半天才说,我是来求助的。
夏雨天是为了下湾村村民卖桃的事。下湾村民组不在香草园的五百亩范围内,因为与边界毗邻,当初林飞鸢想把它扩充进来,但下湾村的桃农不同意,怕林飞鸢占了他们的资源。今年不知什么原因,桃市出现了许多外地品种桃,往年的老客户不再上门,应市的桃卖不出去,眼看要全部烂在树上,桃农心急如焚,有人出主意说香草园有好几个电商账户,不如找林飞鸢试试,但碍于之前给林飞鸢的冷脸,不好意思张这个口。夏雨天看得心急,才主动找上门来。
就算我帮他们在网上卖,也不一定能挽回损失。林飞鸢喝一口玫瑰花茶,慢悠悠地说。
不是,你尝一下就知道了,下湾的桃虽然很少做宣传,但是又脆又甜,在这一带还是很有名的。夏雨天一边说,一边拉开公文包,取出两只白里透红的桃子。
看着夏雨天焦急的样子,林飞鸢憋不住笑出了声,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好吧,看在两只桃子的贿赂上,我同意了!
隔了几日,一场暴雨不期而至,暴雨后的下午,林飞鸢去了一趟桃林。
桃林里湿漉漉的,沙石地面上铺着一层被暴雨打落的桃叶,一只只硕大饱满的鲜桃,白胖而粉红,憨态可掬地坐在枝头或躲在绿叶间,看上去那么招人喜爱。林飞鸢举起相机不停地按动快门,几乎把十亩桃林转了个遍,晚饭时分才打道回府。
两天后,香草园的四家淘宝店、五家微店和林飞鸢的朋友圈,相继推出了这样一组高清图片:湿漉漉的桃林、桃叶上滚动的雨珠、粉嘟嘟嘬着殷红小嘴的鲜桃。旁边是一句推广语:下湾鲜桃,十亩桃林的告白!
图片刚上线,淘宝店、微店和朋友圈就响起一片“叮咚”声,下单的消息接连不断,香草园新建的客服团队忙着线上回复,一时间,代售鲜桃成了香草园的主角。七月中旬,滞销的下湾鲜桃售卖一空。
夏雨天领着六位桃农登门致谢。领头的把一篮新摘的桃子提溜到林飞鸢面前,又掏出一沓钞票,说是给林飞鸢的代销费。林飞鸢只收下桃子,说这次纯属帮忙,下次双方签一个代销协议,到时按协议付费。桃农连声说好。
山村的炎夏比起城里来,自有山村的秉性,白天热浪滚滚,夜晚却清凉宜人。村民们睡得早,起得也早,往往露水未干,已从田地里劳作归来。这天清晨,林飞鸢睡眼惺忪地刚打开大门,就拍着胸口吓了一跳——郭老爹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蛇皮袋站在面前。
郭老爹从肩膀上卸下蛇皮袋,抓着袋口往地上一倒,一袋土豆骨碌碌地滚了出来。郭老爹肩上搭了条脏乎乎的毛巾,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一看就是刚下地回来。郭老爹说,姑娘,你把这个收了吧,早上在地里才挖的,多少钱你看着给。
这倒是个新情况。一袋土豆可怎么销售?林飞鸢有些蒙,又实在不忍心让郭老爹失望,付了钱,目送郭老爹满意地离开了。
送了十几个土豆去厨房,拍了照片,配了一段文字:“郭老爹早上新挖的土豆,新鲜原生态,分量不多,想要的赶快留言。”便随手发在了朋友圈。刚转过身,微信“叮”的一声,一位粉丝下单了。
第二天下午,李婶送来了半腰篮板栗;傍晚时分,又收到一篮土鸡蛋和五斤葛粉,林飞鸢付款收下,如法炮制发在朋友圈,很快也被瓜分了。
这几件事凑一起,似是偶然,却有某种规律可循,它们像星星点点的火苗,在林飞鸢脑袋里飞旋。熬了半宿,林飞鸢终于想到了一个堪称完满的计划,于是连夜起草了一份计划书,一大早就去找夏雨天。
刚到村委会,就听到一阵吵嚷声。两个脸膛黑红、身材敦实的村民大声嚷嚷着从大门里走出来,夏雨天拍着两人的肩膀,好言好语地劝慰着。听了一阵才知道原委:一个村民约了商贩上门收西瓜,商贩到了地头,却转身收了另一个村民的西瓜。两个村民纠缠不清,差点大打出手,一路闹到了村委会。
好不容易解决了纠纷,夏雨天抹掉一脑门的汗,走进办公室,对林飞鸢无奈地笑笑说,什么时候这样的矛盾减少了,就说明我们的村民自治水平提升了。
我今天就是为村民自治而来的。林飞鸢调皮地说完,双手呈上那份计划书。
把计划书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夏雨天把椅子拉近,迫不及待地问,你说,这个合作社什么时候成立?
林飞鸢说,我是这么想的,村民只要愿意,都可以自愿加入成为社员,愿意种香草花卉的,我们提供种苗、技术并负责加工销售;其他农副产品,像鸡蛋、家禽、瓜果、蔬菜等,我们可以统一收购,统一包装销售,统一贴“鸢尾花开”的标签,我们给村民的承诺是保值增利。
夏雨天高兴地说,就是说,像田桂香的园子可以种你的香草,然后你统一收购?另外全村的农副产品可以就地销售,随时变现?
那当然,林飞鸢说。
十
立秋后又过了半个月,收拾完田地里的作物,漫山遍野又是一幅斑斓的彩色画卷,桃村香草农副产品合作社成立大会在桃村礼堂召开,一百三十位社员挤了满满一屋子。七十多岁的郭老爹说,桃村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夏雨天主持会议,在宣读合作社理事会、监事会候选人名单时,坐在台下的邓秃子夸张地“嗷”了一声,他在副理事长和副监事名单里,听到了田桂香和自己的名字。
他指着自己的鼻尖,转动脑袋左看右看,不敢相信地问,我?我呀?!
夏雨天在主席台上问,邓宝宝是不是你?邓宝宝,你不同意啊?
话筒声音嗡嗡的,台下响起一片欢乐的哄笑声。
邓秃子激动地举起右手,大声嚷道,同意!一百个同意!
台下的哄笑声更热烈了。
合作社成立后,工作量开始成倍级增长。农副产品要收购归类、产品包装要统一定制,还有种苗的繁育、销售渠道的畅通和图文制作等,瞬间又有了应接不暇之势。好在社员之间互帮互助,暂时的忙乱很快复归有条不紊。林飞鸢新开辟了一间直播室,招聘了两名院校毕业生直播带货。
这个秋天,林飞鸢最意外的收获是,“薰衣草的高质量种植技术”获得了国家知识产权局的专利证书,她把证书拿给邓秃子,在看到自己大名的那一刻,邓秃子一双小眼里光芒璀璨,他把手在衣角上使劲地擦了又擦,几乎是虔诚地把证书接过来,别别扭扭又恭恭敬敬地向林飞鸢鞠了个躬。
林飞鸢在桃村过了第二个春节。还在腊月里,就不断有村民送来咸鱼、腊肉、香菜、茶叶蛋。村民都是知恩图报的,合作社成立后,以前不值钱的土特产,甚至院子里的桂花、毛桃,菜园子里的丝瓜条、黄瓜都能立刻变出钱来,手头宽裕了,脸上的笑容多了,与林飞鸢相处得愈发像老朋友。
“鸢尾花开”已成为桃村的品牌,眼看阳春将至,夏雨天便想以香草园为主导,发展乡村旅游,扩大桃村的对外影响力。
几次会议以后,下湾村民组的“桃花节”、香草园的“香草节”提上了日程。
暖洋洋的春风拂面吹过,十亩桃林在直播画面中美成了粉色的花海,穿汉服的小姐姐们在花海穿行,流水般的古筝乐曲声中,游客们在临时搭起的长廊前,被品种繁多的原生态土特产吸引。“桃花节”给桃村引来了第一拨热潮。
“桃花节”之后,眼看就到了“香草节”。茅岭水库的春水一天比一天柔媚,画屏般的群山渐渐青翠如碧,绵延五百亩的香草园也被画笔点染,从绿叶蓬勃到五彩缤纷,继而如云似锦馥郁满园,整个桃村笼罩在醉人的花海之中,一切都呈现出最饱满的状态。
“香草节”前一天是端午节。天刚蒙蒙亮,林飞鸢一早起来开门,发现门环上又挂了一串粽子,这已经是几天来收到的第五串粽子了,想着驻村干部也离家在外,洗漱之后,便拎着几串送到了村委会。
夏雨天坐在办公室,微笑着看她,好半天却不说话。林飞鸢感觉有些异样。夏雨天示意她坐,她便坐下。夏雨天问明天准备得如何,林飞鸢说已万事俱备。夏雨天低下头,突然感慨地说,林飞鸢,桃村因你而骄傲!抬起头,眼眶里就起潮泛红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香草节”开幕式在主楼前的大草坪上举行。闻风而来的游客四散在周围,两排绿色的伞篷连成两道长龙,伞篷下是香草制品、农副产品、非遗特产的售卖和展示。按照流程,文旅部门组织的“大地欢歌幸福来”文艺演出即将开演,然后是畅游香草园,不同的香草花田都有合作社的社员做讲解。
开幕式很快结束,音乐声喧闹起来,演出已经开始。在休息室,夏雨天酝酿了一下情绪,脸上的表情郑重却温暖,他沉默了好一会,对林飞鸢说,我下午就回城了,向你道个别。我们的驻村工作已经结束,其他队员昨天就回去了,我迟了一天。
林飞鸢怔住了,这消息太突然,她愣在那里,内心涌起的是万般不舍。
夏雨天展开随身带来的一个卷轴,是两张一米见方的彩色照片。两张照片都是俯拍的桃村,第一张是林飞鸢来之前的模样;第二张是林飞鸢来之后的模样——正是香草园五彩斑斓的时节。
第二张图上,一朵蓝色鲜花迎向天空,灿然怒放。它那样硕大无朋,以至周围的房屋和田地都成了陪衬;它那么浪漫优美,仿佛在天地之间独自吟唱。
林飞鸢双手接过来,酸甜苦辣汹涌而至,顿时热泪盈眶,她喃喃道,这就是我的吉维尼,我的吉维尼啊。
也是桃村人的吉维尼,夏雨天微笑着说。
你还会再来吗?
只要你愿意,我想我会常来。
林飞鸢把头转向玻璃幕墙外,晴朗的天空下,花田浩瀚如海,蓝色鸢尾像一群蓝色的鸽子,正停歇在无垠的梦想之上。林飞鸢哭着哭着,就笑了。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