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归人

2024-09-22 00:00:00王沛
安徽文学 2024年9期

千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比学校其他女孩更漂亮这点,是在过完十六岁生日之后的第二个星期。那个干冷无风的早上,天地间没有一丝雾霭,晨曦铺满了校门外凹凸不平的人行道,同时也给她覆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穿过校门时,她注意到在黄葛树的阴影中,两个高年级男生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她顿时感到脸颊发烫、心跳加速,微微吸了口气,飞也似的逃离了那两束炽热的目光。

路过教学楼下的仪容镜,千春比平常多花了几秒来打量镜中的少女。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泛起浅浅的红晕,像一朵初开的蔷薇花,清湛深邃的眼睛如两颗宝石,镶嵌在挺拔的鼻梁两侧,灵动地闪烁着青春之光,嘴唇红润饱满,宛如达·芬奇勾勒出的完美线条,有些褪色的黄色针织衫掩盖着的胸部似乎比上个月隆起得更高了。她将这一美少女形象装裱在画框中,挂在心上,并用其与她见到的每一个女孩作比较,没过几天,她脑海中便浮出一个较为客观的结论:碧玉年华的她是这所中学,乃至整个小镇容貌最出众的女孩。

学校里那些放荡不羁、春心萌动的男孩对她的大献殷勤,则成了该事实的有力佐证。在她离开教室的时间里,她的课桌上总会莫名其妙地冒出奶茶、饮料或是许多花花绿绿的小零食,一封封字如春蚓秋蛇的蹩脚情书经由神秘邮差之手,如同白鸽般从校园里各个班级飞入她的课桌抽屉。她什么都没做,就倏然从名不见经传的路人甲转变成了聚光灯下的女主角。

才华、金钱、权利都能给予人极大的自信,而美貌所带来的自信则更直接、更具体,甚至更强烈。在追随者的众星捧月下,贫窭的原生家庭在她体内滋生的自卑的幼苗被连根拔起,自信心与日俱增,使她足以抬头挺胸、从容不迫地面对四面八方投射来的情感迥异的目光。与此同时,她与爱慕者中“出类拔萃”的男孩踏入初恋的伊甸园。

她的男友雷文比她高一届,正在上高二,也是校园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在老师和家长眼中,他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少年,抽烟,逃课,染发,斗殴,曾召集社会闲杂人员在学校的后山和校门对面的小巷中打过几次“漂亮的胜仗”,而这一切在那时的千春眼里是充满个性和男子汉气概的行为,她把他当成了一个神通广大、一呼百应的英雄式人物。放学后,千春常常跟着他混迹在台球室、网吧和人迹罕至的小镇角落,与他的狐朋狗友打成一片,她耳濡目染地学会了打斯诺克,学会了玩劲舞团,学会了优雅地吐出圆圆的烟圈。日复一日沉湎在这些潇洒快活的时光里,千春从未担忧过自己的未来,她天真地认为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即使事与愿违,她还有一张漂亮的脸蛋,有了这张万能通行证,无论在哪里都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有人说,贫穷的家庭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孩,注定是一出悲剧。千春的父亲是泥瓦匠,母亲在服装店帮工,两人竭尽全力对抗生活的洪流,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放在千春身上,只要她有饭吃,有衣穿,不生病,他们就别无他求。千春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与父母基本没有交谈,但涉及钱的问题,她就不得不向他们开口了。她想要新衣新鞋,想要化妆品,想要在朋友面前出手阔绰,这些都离不开钱。五月间一个温暖的晚上,千春在父母还没睡下前赶回家中,张口就要五百块。

“我要买新裙子。那双穿了一年多的帆布鞋不合脚了,而且开胶很严重,也要换。”她抱怨道。

“过一段时间吧,最近手头紧。”父亲蜷缩在躺椅里,伸直双腿放在小木凳上,一边吸烟一边有气无力地说。

“我现在就要。”千春提高音量。“过一段时间”这句话她从小到大已经听过太多次了,每一次都不了了之。

“现在没有。”父亲冷冷地说。

“你工作这么多年,连五百块都拿不出来吗?”千春大吼起来,脸涨得通红。

父亲狠狠地瞪着她,挺直了腰,双脚从小木凳上挪了下来。母亲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她抓住千春的胳臂,拉着她往后退了两步,小声责备道:“我和你爸挣钱都不容易,你已经不小了,有时候也要理解一下我们。妈一会给你两百块,你先拿去买双鞋穿吧。”

千春抿着嘴,一言不发。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瓦数很低,昏黄的光线连十来平方米的客厅都填不满,她认为这是个极其可悲的地方。她挣脱母亲的手跑进卧室,反锁上门,坐在黑暗中,久久凝视着窗外更深的黑暗。

千春上了高二,雷文退学了。他常常骑着一辆黑色哈雷摩托车在校外等千春,载着她满世界乱跑。千春搂住他壮硕的腰,脸贴着他后背,长发在风中肆无忌惮地飞舞,她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状态,她想,要是摩托车一路向前永不掉头那该有多好。

有一天,雷文突然宣告他们俩的关系结束了,他没说理由,千春也没问。

“我是来说再见的。”雷文将摩托车停在千春面前,“以后就不来了。”

头盔把雷文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千春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连声音听着都不像他的。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哦,那好吧。”

望着雷文远去的背影,千春的身子止不住地发抖,他就像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一样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千春很受伤,蒙在被子里哭了一晚上,这对她是沉重的一击,在她那颗柔嫩的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她也因此学会了给自己的心套上盔甲,保护它免受伤害。后来听雷文的朋友说,雷文和一个比他大六岁的女子在一起了,对方是KTV的大堂经理。千春只是一笑置之,他会后悔的,她想,不过这早就与她毫无关系了。

分手后,千春的经济状况一落千丈,曾经的仰慕者早已对她敬而远之,她的厌学情绪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学校里的每分每秒对她来说都是煎熬。她现在一心只想赚钱。去哪里赚钱呢?千春开始规划自己的未来。在这座小镇,有真才实学、能吃苦耐劳、想出人头地的年轻人都往遥远的南方跑,仿佛那个他们从未踏足过的地方能实现他们的一切幻梦。小镇中至今还流传着上一辈人关于南方的传奇经历,他们大多数是中年男人或夫妻,在南方取得或看似取得了一定的成就,逢年过节便在饭桌上向亲朋好友述说他们的光辉岁月。这些故事在千春小时候就深入人心了,南方也因此成为镇上年轻人向往的天堂。千春决定南下,去阳光更强烈的地方。这个念头支撑着她以惊人的忍耐力熬到了高中毕业。

一个二手手机,一个塑料水杯,几套旧衣服,便是千春的全部行头。经过两天两夜的颠簸,迈下火车那一刻,千春感到腿不听使唤了。汹涌的热浪扑来,将她拥入怀中,这是南方欢迎客人的方式。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耳边萦绕着各式各样的方言,有几分钟她的大脑失去了思考能力,等到她缓和下来,身体已变得汗津津、黏糊糊了。她大口呼吸着南方新鲜潮湿的空气,跟上人流出了火车站,稀里糊涂地被街边一个戴着遮阳帽的中年妇女带到了附近一家破陋的招待所。冲完澡,洗了衣服,千春顶着七月正午的烈日,绕着火车站周围转了几圈。这一带纷繁复杂,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她将路上的所见所闻牢牢记在心里,一心只想尽快融入这一切之中。晚上躺在褊狭的房间里,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向千春袭来,她感觉自己走了好长好长的路,仿佛已到了别的星球上,在那里,除了长脚蚊,再没有她所熟悉的东西。这晚千春睡得很浅,故乡的景物在她的梦中反复出现,她梦见了母亲织毛衣的样子,梦见了家门口的大槐树,甚至梦见了学校。

千春的第一份工作,是凭借她那漂亮的脸蛋和白皙细嫩的小手得来的,这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在一家按摩店当技师,每天从中午十二点干到凌晨四点,平时还算轻松,但到了节假日,她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在她刚柔并济的高超手法下,客人们舒筋活络,积累数日的疲惫感消失殆尽,而千春自己的身子却快散了架。年轻貌美的天然优势以及游离于灰色地带边缘的绝妙技巧,使千春渐渐成为店里的头牌,形形色色的人来店里指定千春为他们服务,她在一具具肉体上公式化地捏捏捶捶,机械性地与客人聊天,以职业式微笑送走或迎接他们。在这个行当里,存在一种良性循环机制,优秀的技师由于不缺客人,往往更专注于服务质量,她们能够让客人从头到尾沉浸于轻松愉悦的氛围中,不像那些钩心斗角的技师,在按摩过程中喋喋不休,花言巧语地诱导客人加钟。因此,千春工作不到三个月,便收获了大批回头客。她曾遇到一个刚上大学的学生,节衣缩食地省下生活费,就是为了每月前来找她按摩几次,她于心不忍,苦口婆心地规劝他认真学习专业知识,少来这种是非之地,后来就真的再也没见过他了。按摩店为千春提供食宿,每月以底薪加提成的方式发工资,千春接待的客人多,自然工资也高。这些都是她的血汗钱,是她背井离乡来到南方的终极意义,为了它们,千春不知忍受过多少痛苦与孤独,她被客人羞辱过,被其他技师排挤过,被硕大的蟑螂和老鼠吓得不敢动弹,但她一秒也没想过离开此处,她还年轻,心里容不下破败的故乡,即使回去,也要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

半年后,经过漫长的春运征途,千春拖着亮闪闪的镁铝合金行李箱,哐啷哐啷地行走在小镇的老路上。她身披燕麦色羊绒大衣,脚穿米白色长筒靴,头发染成了黄棕色,微微烫卷,看上去既时髦又成熟。街上迎面走来的行人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迈着优雅轻盈的步伐,面不改色地同他们擦肩而过,眼睛漠然平视前方,对周边事物熟视无睹。遇见两三个打招呼的熟人,千春对他们报以甜美的微笑,那笑容仿佛在告诉他们,她在外面过着幸福安逸的生活。

在家仅待了一周,千春正月初五就回了南方,她离开的时候,小镇上空正盘旋着一些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有的说千春在南方找了个富二代男朋友,有的说她从事的是不正经的职业,还有的说她在服装厂干苦力,没赚几个钱。哪一种说法都带有或多或少的讥讽,在好事的街坊四邻眼里,即便南方遍地都是黄金,一个年纪轻轻的弱女子也不可能仅凭自己的力量就满载而归。他们不知道的是,千春和他们一样靠双手默默耕耘——工作对象不同而已,却在半年内赚到了他们两三年的收入。对于各类传言,千春毫不关心,归根结底,她对小镇上发生的任何事都了无兴致,她的未来不属于这里,她要扎根于南方。

虽然按摩这份工作报酬颇丰,却劳筋苦骨,枯燥乏味,千春终日受困于昏暗狭小的房间,逐渐对这样的日子心生厌倦。她还未真正感受过南方的繁华和生机,如今又有了些积蓄,离职的念头便日趋强烈,她想要去更广阔的天地中寻找新的归宿,去感受洋洋大观的南方生活。在她犹豫不决的那段时间,一个不速之客闯入她的生活,促成了她下定决心离开按摩店。

凌晨三点四十分左右,按摩店中灯光黯淡了下来,各个房间已打扫完毕,老板核对了当天的账目,只等最后两个客人的足浴服务结束便准备打烊。这时店门口的红外线感应门铃又响起轻盈的音乐,一个三十岁上下,面容憔悴的男子推门而入,他要了全身水疗服务,老板把他交给了困倦不堪的千春。她重新穿上刚脱下的工作服,提着小手提箱来到单人间门前,打了个哈欠,敲了两下门便开门走了进去,男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欣悦。

男子趴在床上,千春为他做背部按摩。由于长时间不间断地工作导致软组织慢性劳损,她的手指关节隐隐作痛,按摩的力度也比以前轻了许多。她那纤细的双手娴熟地从男子的肩颈揉推至硬实的后背,像是两个默契的舞者在跳冰上芭蕾。

“你多大了?”

“什么?”

“你多少岁?”男子声音低沉,像快睡着了似的,“看上去很年轻。”

“十八岁。”千春每次遇到这个问题都这样回答,她永远十八岁。

“刚来不久?”

“半年多了。”

千春示意男子翻身平躺,接着为他捶腿。他又瘦又高,皮肤白皙,腿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像一条条雪地上分岔的小径,清癯的脸庞在长发的半遮半掩下显得萎靡不振,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赚得多吗?”男子喃喃道,仿佛在自言自语。

“还行吧,够生活了。”千春抬起他的手,开始按压手指。他的手掌很宽,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像是钢琴家或画家的手。“手很漂亮嘛。”

“谢谢。”他握住千春的手,三秒后又松开了。

千春见他倦容满面,便不再寻找话题,继续按部就班地按摩。一整套流程做完,男子已经睡了过去,均匀的鼾声让千春也昏昏欲睡。她轻轻摇醒了男子,提醒他服务结束了,问他是否准备在这里留宿,男子说不用,换好衣服,付完账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深夜,男子又来了,他来的时候千春正在上钟,他便在房间里一直等着她下钟。这次他精神好多了,服务期间问了千春不少问题,千春的回答真假参半,一些她不想回答的私人问题全都模棱两可地搪塞了过去。按摩快结束时,男子突然问她想不想赚得更多,千春说当然想,但她没什么一技之长,做不了其他的。男子说没关系,只要你愿意跟我干,我可以培养你,很快就能上手。千春说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说的上手到底是做什么。

“我叫黎世海,你可以叫我海子或者海哥。”他从床上坐起来,盯着千春的脸,压低声音说道,“最近我盘下了一家地下赌场,想找些年轻漂亮的女孩来做荷官。工作简单轻松,赚的钱肯定比这里多。”

“荷官是什么?”

“发牌员。只负责在赌桌上给人发扑克牌,其他的不用管。”

“每个月能赚多少呢?”

“至少这个数。”黎世海伸出三根指头。

千春思索了一阵,默然低下头提拉他的大腿根部。

“你考虑一下吧,我过几天再来找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先付你半个月工资。”说完他便提前结束了服务。

五天后,千春第三次见到黎世海。经过几天几夜的迁思回虑,她决定辞去按摩店的工作,开启一段更刺激、更冒险的旅途。她用黎世海预付的工资租了一间精装的单身公寓,搬进去的行李比刚来南方时多了几大箱。花半天时间打理完房间,千春站在窗户边俯瞰暮色苍茫的城市,直至夜色温柔地将她包裹。万家灯火渗入她细嫩的肌肤中,她感觉身体正在南方四月温暖的夜晚中慢慢融化。

赌场的位置非常隐蔽,藏在一大片20世纪90年代建设的居民区里。千春跟着黎世海在羊肠九曲的巷子里东弯西拐,边走边默默记下可以作为路标的老树、电线杆和商店招牌之类的东西。在一条小巷尽头的拐角处,站着一个穿灰色工装的光头男子,远远望见他们俩,立马扔下手中的烟头,迎上前去叫了声海哥。黎世海朝他点点头,拐进了他身后的里巷,那儿有四间卷帘门紧闭的门市,黎世海将左边那间的卷帘门拉开半米高,带着千春钻了进去。房间里空无一物,唯有一盏日光灯亮着,在烁烁的灯光下,千春看见一个模糊的长方形黑影,那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底下隐隐约约传来阵阵喧腾。顺着楼梯下去,有一间铺着红色地毯的大房间,里面摆着十来张椭圆形牌桌,每张桌子四周都严丝合缝地围满了人,有的在赌,有的在看,如同一群争抢腐肉的蚂蚁。空气中烟雾缭绕,千春被呛得直咳嗽,他们快步穿过赌场大厅,来到一间像办公室的小房间。

黎世海坐在千春对面,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副蓝色“蜜蜂”牌扑克牌和几种颜色不同的筹码,他问千春,听说过得州扑克吗?她说没有。黎世海说,玩法很简单,我现在教你。他周详地介绍了得州扑克的基本规则,告诉千春各种牌型的大小,什么是庄家、大盲、小盲,如何使用筹码下注……等千春完全弄明白这些后,他便拿出一副红色的扑克牌递给千春,开始教她怎么洗牌发牌,这才是荷官的本职工作。

“首先将牌打乱,”他在桌上铺展开扑克牌,双手像搓麻将一样分散它们,“保证每张牌的底面都要碰到牌桌,这样洗六七秒后让牌聚拢,把顶牌放在牌底,然后拿起所有牌,牌背朝着自己将牌堆弄整齐。”

黎世海做得很慢,千春按照他的步骤整理好牌堆,又将牌分成两叠,放在桌面交叉着洗了三次。

“接下来是发牌。将顶牌弃掉,发三张公共牌,第一轮下注之后,再弃掉顶牌,发第四张转牌,第二轮过后,继续弃掉顶牌,发第五张河牌。你要做的就这么多。”

千春练习了一个下午,晚上便被安排到一张赌桌上发牌了。刚开始她还很紧张,洗牌时双手偶尔会哆嗦几下,但随着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她反而镇定下来。发牌与按摩一样嘛,她思忖着,都不费什么脑子,只管周而复始地重复同一套动作就行了,不过发牌倒是轻松多了。到了早上七点,赌场的人散得差不多了,一个男荷官接替了千春。她从后门出了赌场,在巷子中一家拥挤的早餐店里吃肠粉喝豆浆,随后打车回到公寓。冲完热水澡,换上宽松的睡裙躺在床上,千春丝毫感觉不到疲惫,心底还微微荡漾着一股甜蜜的暖流。

凭借抽成和放贷,赌场生意蒸蒸日上,日进斗金,黎世海的座驾也从比亚迪F3升级为奥迪A6,千春的薪资虽不足赌场利润的九牛一毛,但对她来说却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一个周五夜晚,千春在某次牌局中发出了一张红桃6的河牌,使得枪口位的玩家凑成了同花顺,惊心动魄地赢下了巨额底池,那个方面大耳的中年男子乐开了花,随手扔给千春几个筹码作为打赏。那天晚上,这张赌桌上只要有人拿到一手好牌或是赢得的底池金额较高,都会打赏千春几个筹码,一晚下来,她收到的小费竟高达两万多块。早上换班后,她在前台将筹码兑换成现金装进手提包中,沉甸甸的幸福感让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黎世海的车停在巷口,他正坐在驾驶位上吸烟,见千春走来,便招手示意她上车,说要送她回家。千春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车上淡淡的甲醛味使她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

“工作还满意吧?”黎世海问道。

“挺好,比按摩强多了。”千春笑着说,“多谢海哥的提携。”

“都是小事。”他猛吸一口烟,吐向窗外,“抓住风口,钱自然就来了。”

到了公寓楼下,千春解开安全带,正要打开车门,黎世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毫无征兆地将脸贴近千春,亲吻她的嘴唇。千春感到苦涩的烟味在她口腔中蔓延,她闭上眼睛,两手紧紧抓住座椅边缘,身体仿佛在水中下沉。

再次回到小镇,千春穿金戴银,珠光宝气,一袭棕色裘皮大衣如盔甲般将呼啸的北风拒之体外。在家乡的短短几天时间,她始终是小镇上的焦点,正如几年前她在学校里一样,走到哪里都会引起热烈的讨论。有人向千春的父母打探她在何处高就,希望她能带上他们的子女南下分一杯羹,这样的如意算盘显然没能成功。于是那些闲言碎语愈演愈烈,说千春在南方干着出卖肉体的勾当,连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孩,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她。千春才不管这些,嫉妒是骨中的朽烂,就让他们眼红去吧,她不会因此而损失一分一毫。在无数充满欲望和妒羡的眼光中,千春就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玛莲娜,亢心憍气,睥睨一切。

千春曾以为永恒的许多事物总是猝不及防地烟消云散,譬如她和雷文的感情,西城男孩乐队,以及那间金矿般的地下赌场。

转眼又一年的年关将至,突如其来的寒潮使城市变成了一座大冰窖,街头行人无不蜷缩着身子步履匆匆,不愿在湿冷的室外空气中久留,而此时的赌场里却群情鼎沸,热火朝天。许多人不惜将辛苦一年赚来的血汗钱全部扔进了赌桌,没有半点犹豫,而在平时,他们在盒饭里多加一枚煎蛋或买一瓶矿泉水都要思量再三。今晚是过去的一年中最疯狂的夜晚,在这样的氛围下,所有人都展现出一掷千金的豪气,金钱作为虚拟和抽象的概念,在他们心中已变得模糊不清,是废纸,是筹码的分数,是使肾上腺素激增的兴奋剂,他们将踏进赌场时怀有的最初目的忘得一干二净,情绪甚至不再被输赢左右,直至全身上下分文不剩,这场狂热的闹剧才戛然而止,冰冷的现实感狠狠地拍在他们脸上,这时候,赌场也成了冰窖。

千春在人群包围中热汗涔涔,每发一轮牌就要用毛巾将手擦干。她想起《上帝是一个女孩》这首歌,因为在这里,她就是这些赌徒的上帝,主宰着他们可悲的命运。她站在牌桌前冷峻地凝睇他们,所有强烈的悲欢在她眼中都如此渺小,不值一提。正当千春充分享受着荷官这一角色赋予她的权利时,赌场中突然出现了大规模骚乱。

“警察……警察来了!”从地面传来惊恐的喊叫。

刹那间,赌场乱作一团。一小撮反应迅速的看客率先冲上通往后门的阶梯,紧接着所有人如潮水般涌向那个狭小的口子,一些人被撞得人仰马翻,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挤进人堆。桌椅东倒西歪,筹码噼里啪啦地散落下来,被踢得满屋翻滚。千春夹在人流中,汇入楼梯口,她心惊胆战地回头一看,一队警察已经破门而入,黎世海刚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就被两个警察按倒在地。在慌乱的人群推搡下,千春踉跄着出了后门,不远处骑警队鸣着警铃正向这边赶来,她来不及喘口气,咬着牙往最近的巷子里钻。他们像从地底窜出的一窝老鼠,在这片居民区的各条老巷子中四散而逃。没跑多远,千春的一只皮鞋就被踩掉了,她拾起来拿在手中,拐进路旁的小区,躲进一幢黢黑的单元楼中。她战战兢兢地坐在三楼的台阶上,蜷缩着身子,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牙齿微微打战。直到后半夜,四周阒无声息,她才蹑手蹑脚地摸索着下楼。

此后三天,千春一直待在公寓里,不敢迈出门一步。这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煎熬的时光,食不下咽,整夜无法合眼,身体忽冷忽热,虚脱无力。终日躺在床上,她用所剩无几的精力思考着自己该何去何从,而得到的唯一答案是重回按摩店,但她一想到过去劬劳的日子和绵薄的收入——与做荷官相比,便即刻在这个选项上画了个叉。这期间,故乡的呼唤从她心底冉冉升起,并随着血液在体内流淌萦回,周身每个细胞都为之苏醒,小镇的长街短巷在眼前铺陈开来,远处河面薄冰层碎裂的砰砰声在耳畔隐然回荡,雪花洋洋洒洒从天而降,无声地落入广袤的原野。千春许久没有触摸细腻晶莹的雪花了,她想掬一捧雪捏成雪球,像扔掉所有烦心事一样将它砸向光秃秃的树枝。南方的森罗万象在千春心中失去了光芒,眼下的她倦翼知还,归心似箭。

返回故乡的最初两个月,千春仍然饱受非议,她很少外出,对流言充耳不闻,但她的父母却为此伤透了脑筋。千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在这样的风评下,镇上人谁敢娶她呢?然而他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小镇里的适龄青年男多女少,加之千春姿色不俗,隔三岔五便有人登门说媒。经过父母好说歹说,千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见了几个相亲对象,见完就再无后续。她现在正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如何使用手头的存款在镇上创业谋生,对儿女情长提不起什么兴致。

随着春回大地,千春开始走出屋子,日复一日地在街头四处闲逛。镇上的犄角旮旯都转遍了,她还是没想好要投资什么。在没有百分之百满意的想法前,她是不会轻举妄动的,投资与婚姻无异——或者说婚姻就是一种投资,第一步至关重要,只有找准方向,才能走上正轨,而这需要时间和耐心。因此她并不着急,每天像游客似的迈着悠闲的步伐,欣赏着这久违的春色渐浓的小镇。一天千春在文化广场碰见了雷文,他大腹便便,脸上堆了些横肉,续着络腮胡,身旁还跟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要不是他向千春打了声招呼,千春根本认不出他。雷文说,听说你在南方发展得很不错,怎么突然回来了。千春说,在外面没有根,人是飘的。他们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小女孩蹲在花坛边摘野花。谈话时,千春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瞥向小女孩。

南方时常出现在千春的梦里。车马骈阗的街道,勾肩搭背的高楼,霓虹灯映照下的广场,橱窗中琳琅满目的商品,无不在梦境中撩拨她的心弦,使她平静的脸庞漾起涟漪。有时半夜醒来,她仍以为自己身处南方的公寓中,要看一眼窗户才得以确认真实的处境,随后伤感和无奈如风一般拂过心灵的边缘。她无法继续入睡,睁着眼回忆那些五味杂陈的经历,那是她生命中一场伟大的冒险,每回想起来,血液就在体内奔涌沸腾。

千春见的第五个相亲对象是个沉静寡言的厨师,比她大两岁。他父亲在镇上经营一家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小饭馆,他继承了家业,在店里掌厨。初次见面时他十分拘谨,没讲几句话,却给千春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坐在木制沙发上,脑袋些微低垂,乌黑的杏眼盯着他那双粗大的手,千春问一句他答一句,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最后他就问了千春一个问题,你喜欢吃什么。千春觉得他是个真诚踏实的人,适合一起过日子。见了三次面,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一年后,两人结了婚,千春成了小饭馆的老板娘。他不在乎她的过去,她不在乎他的未来,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过去和未来都是温柔的时间陷阱,他们所能把握的唯有当下平淡充实的婚后生活。小镇上流传的有关千春的南方轶事宛如初春的残雪,在和煦的阳光下渐渐消融殆尽,渗透进故乡的泥土中。

小饭馆在镇上有不错的口碑,但由于店门颓朽,里面设施陈旧,给人又脏又乱的印象,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千春用积蓄将饭馆重新装修了一遍,桌椅碗筷都换了新的,还将旁边的门市也租了下来,隔出三个包间。重新开业的饭馆吸引了大批新老客人,中午和晚上的用餐高峰期,店里总是人满为患,他们又在路旁的槐树下支起雨棚,摆了八张桌子。店里缺人手,千春把父母也叫过来帮忙,如今店里的利润养活他们一大家人已绰绰有余。没过多久,千春怀孕了,生了个女孩,除了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像她爸,其余地方和千春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每天清晨,千春在梳妆台前为女儿梳头编辫子,女儿很安静,和她小时候很像。

千春的女儿上小学一年级时,在学校操场上绊了一跤,两腿膝盖被划出几道口子,血淋淋的,煤渣嵌在肉里,看着就感到钻心的疼。从医务室接女儿回家,路过操场,千春脚踩松软的煤渣跑道,看着摇摇欲坠的土墙上那行斑驳的红字: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她心里感慨万千。回到家里,千春和丈夫说了自己的想法,丈夫表示支持。于是千春联系校方,给学校捐了些钱,将煤渣操场改造成了塑胶操场,四面的土墙也推倒了,取而代之的是贴着瓷砖的水泥墙,墙上有手绘的彩色壁画,画着各项运动的剪影。这件事不知不觉在小镇上流传开了,人们又想起了从南方归来的千春,奇妙的是,没有人记得她曾经的负面传闻,在他们的印象中,千春自始至终是一个精明强干、胆识过人的女子,她曾独自闯荡南方,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回到家乡嫁了人,又持家有方,将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在此起彼伏的赞美声中,千春成了镇上“南方名人堂”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以千春为榜样教育孩子。

千春梦见南方的频次越来越低,梦境越来越模糊,南方那些曾令她心旌摇曳的喧嚣与繁盛,在故乡无数个流淌的夜晚中悄然而逝,了无遗痕。许多时候,她睡得同黑夜一样深沉,什么梦也不做。

责任编辑 夏 群